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太阳断断续续地照耀着,狂风驱赶乌云飞速地从太阳的脸上掠过,更刮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在房屋周围隐隐地呼号。斯嘉丽简短地祈祷了一下,感谢前一天晚上的雨已经停了,要知道她曾躺在**听着雨声,心想要是这样下去,她的天鹅绒新裙子和新帽子可就全完了。如今瞥见太阳在云缝间一闪而过,她的兴致便飞扬起来。她在**差点都躺不住了,更不用说装出浑身乏力的样子,不停地咳嗽了,恨不得噼里姑妈、奶娘和彼得大叔立刻就出门到邦内太太家去。等到大门终于砰的一声关了,除了在厨房唱歌的厨娘外,只剩下她留在家里,她便从**一跃而起,赶快把衣橱挂钩上的新衣裳取下来。
睡眠让她精神焕发,精力充沛,于是她开始从心底那冷冰冰的硬核汲取勇气。又要和男人斗智斗勇了,这反倒激起了她的斗志,而且历经数月,遭受过无数次的挫折之后,如今终于要赤膊上阵,将对方斩于马下,这让她有一种将要解脱的感觉。
没有人帮忙穿衣裳可不容易,不过她最终还是穿上了,接着她又戴上那顶装有华丽羽饰的帽子,跑到噼里姑妈的房里,在穿衣镜前整理一下。嗯,看上去还真不错!那几支胸羽赋予了她一种俏皮的神气,而暗绿的天鹅绒帽子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辉,几乎成了翡翠色了。裙子也无比出色,看上去富丽大方,而又十分高雅!能够再次穿上一件称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啊!看到自己显得美丽动人还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她不禁俯身向前去亲吻镜子里的影像,不过随即又自嘲太傻气了。她拿起埃伦的那条羊毛披肩围在自己身上,可是那些有些褪色的方格子与苔绿色的衣裳极不协调,反倒让她显得有点寒酸。她于是把噼里姑妈的衣橱打开,取下一件黑绒外套,一件噼里姑妈只在星期天才舍得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从塔拉带来的那副钻石耳坠戴在穿了耳孔的耳垂上,然后摇摇头看看效果。耳坠发出悦耳的叮当声,让她非常满意,她甚至想将来同雷特在一起时,一定要记住常常摇头才好。跳跃的耳坠总是能吸引男人,让姑娘们平添几分活泼。
噼里姑妈除了她那双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没有多余的手套了,这可真丢人!尽管女人不戴手套会觉得自矮三分,可是自从离开亚特兰大以后,斯嘉丽就没戴过。在塔拉的长期劳作中,她的手已经变得很粗糙,如今都算不上好看了。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想用噼里姑妈那个小巧的海豹皮手筒,好将自己的手藏在里面。斯嘉丽觉得有了这手筒,她那身雅致的打扮才算完美无缺。看见她眼前的样子,谁还会疑心她正受到贫穷和匮乏的压迫?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雷特产生疑心,绝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可能别有所图,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好感。
她踮着脚尖下了楼梯,走出屋外,对此厨娘一无所察,还在厨房里自娱自乐呢。她沿着贝克街匆匆前行,试图躲过邻居们的眼光,然后在常春藤街一所被烧毁了的房子前面的车站坐下,等待有马车或货车经过时请人家让她搭乘一程,太阳在疾驰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在大街上洒下毫无暖意的阳光,寒风却吹拂着**腿下的饰边,这使她觉得天气比预想的要冷多了,便把噼里姑妈的那件薄外套紧裹着身子,可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就在她准备步行穿过城镇到北方佬的营地去时,一辆破旧的货车来了。赶车的是个老太太,头戴一顶皱巴巴的太阳帽,嘴唇上满是鼻烟,一张脸久经风霜,一匹慢悠悠的老骡子拉着车。她也是朝市政厅方向去的,经过斯嘉丽一番恳求,才很不情愿地答应带她一程。很显然,那裙子、软帽和手筒并没有让老妇人对她有任何好感。
“她大概以为我是出来卖的吧。”斯嘉丽心想,“不过,也许她并没有猜错!”
她们终于到了广场,看到了市政厅高耸的白色圆屋顶。她向老太太道了谢,爬下货车,目送乡下老妇人驾车离开。她环视了一下,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便使劲捏了捏两颊,又咬了咬嘴唇,好让面颊泛起红晕,嘴唇涨红。然后她整了整帽子,理了理头发,在广场上四下张望一下。两层楼的红砖市政厅在大火焚城时幸存了下来,如今在灰色的天空下显得荒凉而又凌乱。小楼四周的广场上遍布着军营,一排排脏兮兮、溅满泥污的小屋将小红楼围得严严实实。北方士兵在到处溜达。望着这些士兵,斯嘉丽心中充满疑虑,底气变得有些不足了。她在这座敌人军营中该怎么去寻找雷特呢?
她顺着大街朝着消防站望去,发现那里宽阔的拱门紧闭着,拴上了粗铁杠,房子两边各有一个哨兵来回走动巡逻。雷特就在那里面,可是她该对那些士兵说些什么呢?士兵又会怎样回答她呢?她把胸挺起来。既然她从前连人都敢杀,如今和北方佬说话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烂泥中的垫脚石,穿过大街,朝前走去,直到一个哨兵拦住了她。这个哨兵为了挡风,把蓝色军大衣的扣子全都扣上了。
“有什么事,太太?”他询问时带有陌生的中西部口音,但是却很客气。
“我想到里面去看望一个人——他是个犯人。”
“这个嘛,恐怕不行,”哨兵一边挠头,一边说,“这里对于探监规定可严格呢,而且——”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死死地盯着斯嘉丽的脸。“哎呀,太太,您别哭呀!您到那边司令部去问问那些长官。他们会让您去看他的,我敢保证。”
斯嘉丽本来就不想哭,这时便朝他笑了笑。他回过头来对另一个正在缓缓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尔,你来一下。”
第二个哨兵是个大块头,全身包裹在蓝军大衣里,只露出一脸令人厌恶的黑络腮胡子。他踩着泥泞向他们走来。
“你带这位太太到司令部去。”
斯嘉丽向他道了谢,然后跟着第二个哨兵走了。
“在这些石头上走时,当心别把脚扭了,”第二个哨兵搀着她,说道,“您最好把裙子稍微撩起一点,免得弄脏了。”
从络腮胡中发出的声音也带有同样浓重的鼻音,不过却很和善,很好听。他的手坚定而又有礼貌。哎呀,北方佬也并不坏嘛!
“这么大冷的天,一位太太出趟门可不容易啊。”这位护花使者说道,“您走了不短的路吧?”
“哎,是的,穿过了整个城市呢!”她答道,哨兵和善的语气让她心里觉得很暖。
“这种天气可不适合太太们外出啊,”哨兵带点责备地说,“很容易感冒的。喏,这就是指挥部,太太——您怎么啦?”
“这房子——这房子就是你们的司令部?”斯嘉丽抬头望着这所面对广场的可爱的老住宅,几乎要哭了。战争期间,她在这里参加过多少晚会啊。这本来是个令人愉快的好地方,可如今——屋顶上飘扬着一面大大的合众国旗帜。
“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我认识从前住在这里的人。”
“是吗,那可太叫人扫兴了。我猜想现在连他们自己看见了认不出来了,里面实在已经损毁得不成样子了。好了,您进去吧,太太,去找上尉。”
她扶着那些损坏的白栏杆,走上台阶,然后推开前门。大厅很暗,像个地下墓穴一样阴冷。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紧闭的折叠门上——在破败之前,这扇门原本通向饭厅。
“我要见上尉。”她说。
他把门拉开,让她进去,此时她的心脏跳得飞快,脸颊因为感到窘迫和激动而涨得通红。房间里一股闭塞沉闷的气息,混杂着烟火、烟叶、皮革、发潮的毛料制服气味和汗臭味,映入眼帘的是衣服乱糟糟的情景:墙壁上的墙纸已经破碎,一排排钉子上挂着蓝色军大衣和皱巴巴的帽子,一个呼呼作响的火堆,一张铺满了文件的长桌,还有一群穿铜纽扣蓝制服的军官。
她咽了口吐沫,觉得又能发出声音了。她千万别让这些北方佬知道自己在害怕,她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把自己最漂亮最大方的一面展露出来。
“谁是上尉?”
“我是上尉。”一个敞开紧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说。
“我想探望一个犯人,雷特·巴特勒船长。”
“又是巴特勒!这人可真是交际广泛。”上尉笑着说,从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亲属,太太?”
“是亲属——是——他的妹妹。”
他又笑起来。
“他的姐妹可真多啊,昨天还刚来过一个呢!”
斯嘉丽脸红了。同雷特·巴特勒厮混的**中的一个,很可能就是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这些北方佬还以为她是另一个**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不要塔拉了,她也不能再待下去,受人侮辱了。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气哼哼地去抓门把手,这时另一个军官很快来到她身旁。这个年轻军官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长着一双含笑而和气的眼睛。
“等一等,太太,火炉旁边暖,您到这儿坐一会儿,好吗?我来想想办法。您叫什么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绝见她呢。”
她在挪过来的椅子上坐下,瞪着眼睛看着有些尴尬的胖上尉,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好心的青年军官穿上大衣出去了,其余军官则都挪到桌子的另一边,在那里低声谈论,翻动公文。她感激地把脚伸向火炉取暖,这才发现脚冻得多么厉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鞋跟的破洞里塞进一块硬纸片呢。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低声细语,她听见了雷特的笑声。门一打开,一股冷风冲进来,雷特随即出现了,没戴帽子,只随便披了一个长披肩。他胡子拉碴的,显得很脏,也没系领结。尽管衣着随便,但是情绪却似乎不错,一见斯嘉丽,便高兴地眨巴起那双黑眼睛。
“斯嘉丽!”
他双手握住斯嘉丽的手,和以往一样,手中传递出某种热烈、激动和活力四射的东西。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低头吻上她的两颊,胡须刺得她痒痒的了。他感到她吃了一惊,身子往后躲,便紧紧抱住她的双肩说:“我的好妹妹哟!”说完,他笑嘻嘻地低头看着她,似乎在欣赏她无法抗拒他的爱抚时的窘相,她被强占了便宜,也只好报以笑声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监狱也没能改变他一丝一毫。
胖上尉边吸雪茄,边对那个眼睛含笑的军官嘀咕着什么。
“你坏规矩了。他应当在消防站里,你是知道规定的。”
“得了吧,亨利!在那边仓库,这位太太会冻僵的。”
“那好吧,出了事,你可得负责。”
“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雷特朝他们转过身去,但是却依旧搂着斯嘉丽的肩膀,“我妹妹并没有带锯子或锉刀什么的来帮助我逃跑!”
军官们都笑了,就在这时,斯嘉丽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我的老天,难道她要当着六个北方佬军官的面同雷特说话吗?难道说他竟然危险到一刻也不能脱离他们的视线?那个好心的军官看见她焦灼的眼神,便将一扇门推开,向两个一见他进去便站起来的大兵低声吩咐了几句,就见两个大兵拿起步枪走进了大厅,并随手把门带上了。
“要是你们愿意,就在勤务兵这间屋里坐一坐吧,”年轻的上尉说,“别想闩门!哨兵就在外面。”
“斯嘉丽,你瞧瞧我多危险。”雷特说。“谢谢你,上尉,你太好了。”
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拉着斯嘉丽的胳膊让她站起来,把她推进那个昏暗的勤务兵房间。过后她再也想不起那个房间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房间又小又暗,也不怎么暖和,剥落的墙上钉着手写的文件,椅子上的牛皮坐垫上还带着毛。
他们一进房间,巴特勒就把门关上,急忙向她走来,低头看着她。她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便连忙把头扭开,但是却从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难道我们现在还不能真正亲吻吗?”
“亲前额吧,像个好哥哥那样。”她故作正经地回答说。
“那就不了,谢谢你。我宁愿再等等,希望到时候能得到更好的东西。”他的眼睛搜索着她的嘴唇,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不过你能来看我,真是好极了,斯嘉丽!自从我入狱以后,你还是头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坐了牢才让人懂得什么叫朋友。你什么时候进城的?”
“昨天下午。”
“那你还一大早就跑出来?哎哟哟,亲爱的,你真太好了。”他低头看着她,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这可是她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斯嘉丽非常激动,由衷地笑了,垂下头来,似乎觉得不好意思。
“当然了,我一逮着机会就出来了。噼里姑妈昨晚跟我说起你的情况,我就——我一晚上都没睡着,心想这太糟糕了。雷特,我心里好难过!”
“怎么啦,斯嘉丽!”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有点颤抖。她抬起头来望着他黝黑的脸,看不到丝毫的怀疑,看不到她熟悉的那种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真的困惑了,不觉又一次将目光垂下。看来事情进行得比她希望的还要好。
“能再一次看见你并听到你说这样的话,这监狱也就不算白蹲了。当他们通报你的名字时,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瞧,那天晚上在拉夫雷迪附近的大路上,我的爱国行为得罪了你,从那以后,我就没指望你还会原谅我。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这次来看我意味着你已经原谅我了?”
哪怕是过去那么久了,如今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她还是强压怒火,把头一扬,弄得耳环也跳起舞来。
“不,我才没原谅你呢。”她噘着嘴说。
“又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在我把自己奉献给国家,光着脚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战斗,得了一场你闻所未闻的严重痢疾之后,又一个希望破灭了!”
“我才不要听你的那些——痛苦呢,”她说道,嘴仍旧噘着,但是那双媚眼却给了他一个微笑。“我还是觉得那天晚上你太可恨了,永远也不想原谅你。在我可能遭遇各种不测的时候,竟然把我丢下不管了!”
“可是你并没有遭遇什么不测呀!喏,你瞧,我对你的信心不是得到证明了嘛。我料定你准能平平安安回到家里,也料定你一路上绝不会碰到北方佬的!”
“雷特,你怎么会做出那样的傻事——你明明知道我们就要完蛋了,竟然在最后一分钟才入伍?而且你自己也说过,只有白痴才会自己站出来当枪靶子!”
“斯嘉丽,别说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羞愧得无地自容。”
“好啊,我很高兴你终于为那样对待我而感到惭愧了。”
“你误会了。我遗憾地告诉你,我的良心并没有因为丢下你而感到内疚。说到入伍——那时我想的是参加军队后,就能穿上高筒靴、白麻布军装,以及佩带两支决斗用的手枪,可是等到靴子穿破了,没大衣,也没有食物,在雪地里长途跋涉后……我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开小差趁机溜了算了。那简直是疯得不能再疯了,不过也许是天性使然吧,眼看着一桩事业的失败,这让南方人永远也受不了。不过请不要管我的什么理由了,只要能得到你的原谅就够了。”
“你没有得到原谅。我觉得你就是只狗。”不过她说出最后这个字眼时的那种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宝贝儿”。
“别装了,你已经原谅我了。仅仅靠善心,姑娘们是不敢闯过北方佬的岗哨来探望犯人的,更何况还整整齐齐地穿着天鹅绒长裙,头戴羽毛,手插在海豹皮筒里呢。斯嘉丽,你看上去真漂亮!感谢上帝,你没穿着破烂或者丧服到这里来!我对那些穿得又丑又旧和永远戴着黑纱的女人腻烦透了,你却像个时尚代表。转过身去,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
他果然注意到她的长裙了。他理应注意到这些东西,要不然还是雷特吗?她有些兴奋,不禁笑了起来,连忙踮起脚尖旋转起来,同时两臂张开,裙摆高高飘起,露出带饰带的裤腿。他那双黑眼睛一眼就把她从头到脚看光了,这种厚颜无耻的**裸的目光常常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看上去过得不错啊,而且非常非常整洁。简直叫人垂涎欲滴呢!要不是北方佬在外面——不过亲爱的,你不用害怕。坐下吧。我不会像上次见到你时那样,占你的便宜。”他假装悔恨,摸摸自己的脸颊说,“老实说,斯嘉丽,你不觉得那天晚上自己有点自私吗?想想我为你做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偷来一匹马——而且是那么好的一匹马!然后冲上前去保卫我们光荣的事业!可是我的辛苦给我换来什么?是一些恶言恶语和一记凶狠的耳光。”
她坐了下来。谈话并没有完全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进行。他刚看见她时,曾显得非常兴奋,对她的到来也是真心高兴。他几乎像个正常人了,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坏蛋。
“你的辛苦就一定要得到回报吗?”
“噢,那当然喽!你要知道,我是个自私鬼。我付出任何东西,都期望得到回报。”
这话使她感到浑身一阵发凉。不过她还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将耳环摇得叮叮作响。
“唉,你其实没么坏,雷特。你只是喜欢显摆罢了。”
“嘿,你倒是真的变了!”他说完,笑了起来,“你怎么变成基督徒了?我通过噼里啪啦小姐了解你的消息,她可没说你变淑女了。谈谈你自己吧,斯嘉丽,自从上次见过面后,你都在干些什么?”
被他激起来的旧恨宿怨此时还在她心中还没平息,因此她很想说些刻薄话,但是最后却笑了,酒窝爬上了脸颊。他拉了把椅子过来挨着她坐下,她也就凑过去,有意无意地把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他的臂膀上。
“噢,我过得挺好,谢谢关心,现在塔拉一切都好。当然啦,在谢尔曼大军经过这里后,曾有一段日子很艰难,不过好在没有把房子烧掉,而黑人们则把大部分牲口都赶进了沼泽,保全了下来。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错,轧了二十包棉花。这跟塔拉应有的产量当然不能比,不过我们种田的人手不足啊。爸说来年会更好些。不过,雷特,如今在乡下可没意思了!你想想,舞会了,野餐也没了,人们谈来谈去都是那些苦日子!天哪,我都烦透了!上个星期,我实在受不了了,爸这才发话说我应当出去走走,好好玩一玩。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想做几件衣裳,然后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真想再参加一些舞会啊!”
喏,斯嘉丽得意地想,我这样不就把事情交代过去了!既不说得太富裕,也一点不寒酸。
“你穿上舞裙很漂亮,亲爱的,这一点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会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乡下小情人都玩遍了,如今想到远处找点新鲜的吧。”
斯嘉丽心里想,幸亏雷特在国外待了好几个月,最近才回到亚特兰大,要不然他才不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来。她把那些乡下小伙子在头脑里过了一遍:衣衫褴褛、神色憔悴的小个儿方丹兄弟,芒罗家的那些穷小子,琼斯博罗家和费耶特维尔的浪**子,他们如今都忙于耕地、劈栅条和饲养老牲口,早把从前跳舞和调情之类的玩意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不想去回忆这些,因此故意咯咯地笑起来,好像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似的。
“噢,是吗?”她调侃道。
“你是个没心肝的家伙,斯嘉丽,不过也许你的部分魅力就在于此吧。”他的微笑还是老样子,一个嘴角略略下弯,不过她知道他这是在恭维她。“当然喽,你也明白自己的魅力不仅在于美貌。甚至连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感受到这种魅力。我常常感到奇怪,你究竟有哪一点让我对你念念不忘。我认识很多女人,比你更美,比你更聪明,而且恐怕在品性上也更正直,更善良。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忘不了你。南方投降后,我在法国和英国待了几个月,既没见到你,也没听到你的消息,更有很多美女投怀送抱,可是我照样时刻想念你,想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斯嘉丽听到他说别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聪明善良,不觉有些愤愤不平,不过这种不平转眼又因为他怀念她,怀念她的魅力而烟消云散,转而高兴起来。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呀!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他表现得那么文雅,君子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要做的就是把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这样她就可以向他暗示自己也没有忘记他,然后嘛——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又露出笑靥来。
“哎,雷特,看你说的,简直是在戏弄我这乡下姑娘嘛!我可清楚了,自从那天晚上你丢下我以后,你压根儿就再也没想起过我。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女孩子投怀送抱,你还会想念我?我大老远赶过来,可不是来听你谈这些有关我的蠢话的。我来——我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哦,雷特,我快为你愁死了!为你担惊受怕!他们什么时候才让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呀?”
他马上按住她的手,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胳膊上。
“你的担忧让我更喜欢你了。至于我什么时候出去,这就说不准了。也许得等他们想出更多的手段吧。”
“手段?”
“是啊,我想等他们所有手段都用完了,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们不会真的绞死你吧?”
“要是能找到更多对我不利的证据的话,他们会的。”
“噢,雷特!”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起来。
“你会难过吗?你要是足够难过的话,我就在遗嘱里提到你。”
他那双黑眼睛无情地嘲笑她,同时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遗嘱啊!她担心泄漏了自己的心事,连忙将眼睛垂下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的眼睛一亮,突然好奇起来。
“北方佬说,我应该好好地立个遗嘱。现在人们对我的经济状况颇感兴趣,我每天都要被叫到一个不同的审讯员面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问题。有个谣言似乎传开了,说我携带邦联政府那批神秘的黄金出逃了。”
“那么——是这样的吗?”
“这简直是在诱供嘛!你跟我一样很清楚,邦联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机,并没有造货厂。”
“那你的钱从哪儿来的?做投机生意?噼里姑妈说——”
“你倒是真会盘问啊!”
让他见鬼去吧!毫无疑问,他的确弄到了那笔钱。于是她变得激动起来,继续对他甜言蜜语有些难了。
“雷特,你被关在这里让我很不安。难道你认为就没有一点出去的机会吗?”
“我的座右铭是‘没有绝望’。”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也许有’,迷人的小傻瓜。”
她扬起浓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来。
“嗯,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让他们把你绞死呢!我相信你肯定会想出个聪明的法子挫败他们,获得释放的!等到那时候——”
“到那时怎么样?”他亲切地问,向她靠得更近些。
“噢,我——”她想装出一副语无伦次和脸红害羞的样子。脸红倒是不难,因为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心也像擂鼓似的怦怦直跳。“雷特,我很抱歉,我对你——我那天晚上竟会那样说你——你知道——在拉夫雷迪。那时我——噢,我好害怕,好沮丧,而你又是那么——那么——”她眼睛朝下望去,发现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所以——那时我想我永远永远也不原谅你!可是昨天噼里姑妈突然告诉我说——说他们可能会绞死你——这可把我吓到了,所以我——我——”她抬起头来,祈求地望着他的眼睛,目光中还含着揪心的痛苦。“哦,雷特,要是他们把你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这时,她再也经受不住他眼中那炽热的光辉,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再过一会儿我就会忍不住要哭了,”她在一阵惊愕和激动中暗自思忖,“我该让自己哭出来吗?那会不会显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说:“我的老天,斯嘉丽,你不会真的——”说着,他便用力握住她的手,都把她握痛了。
她紧闭双眼,想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又记得把脸微微仰起来,让他吻起来容易些。如今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贴到她的嘴唇上来了。那是两片结实而执着的嘴唇,她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清晰得令她过后感到有些疲乏。不过他并没有吻她。一股失望之情竟然在她心头升起,说来还真是奇怪,于是她把眼睛微微睁开,偷偷瞄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头正向她的双手凑过来。只见他拿起一只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又举起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贴了一会儿。她本来准备好承受一番狂风暴雨的,此刻这温柔亲昵的举动反而使她大吃一惊。她很想知道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他还低着头,所以没法知道。
她赶忙垂下目光,担心他会忽然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很明白,自己浑身洋溢的那股胜利之情也必然会在眼睛里表露无遗。过会儿他就会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会说他爱她,然后嘛……正当她透过眼睑注视他时,他却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准备亲吻,可是他却突然猛吸了一口气。她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心,这还是一年来第一次看见它的真容,只吓得她浑身都凉了。这是一个陌生人的手心,绝不是斯嘉丽·奥哈拉那柔软、白皙、带有小涡的纤纤玉手。这只手由于劳动和日晒已变得粗糙发黄了,并且还布满了斑点。指甲已经损坏和变形,手心结了厚厚的茧子,拇指上的血泡还没有完全消掉。上个月因为溅上滚油而留下的红疤是多么丑陋刺眼啊!她惊恐地情看着自己的手,随即想都没想,便赶紧握紧了手。
他的头仍然没有抬起来。她仍然看不见他的脸。他无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凝视着它,然后又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把双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着,俯视着。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平静地说,“别假装害羞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满脸的不情愿。他的黑眉毛一扬,两眼也亮了起来。
“你在塔拉一直过得还不错,是吗?种棉花赚了那么多钱,足够你出外旅行来了。你的手用来做什么的——耕地?”
她企图把手挣脱出来,可是他却紧抓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抚摩着那些茧子。
“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啊!”他说完,便把她的双手放到她的膝盖上。
“啊,住嘴!”她大声喊道,顿时感到一阵轻松,终于又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了。“我用手做什么,谁管得着?”
“我真蠢啊,”她懊恼地想,“我应该把噼里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偷来的!我可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难看。他怎么会注意不到呢?如今我已经发了脾气,也许把一切都毁了。唉,眼看他就要表白了,怎么偏偏发生这种事!”
“你的手我当然是管不着了。”雷特冷冷地说,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毫无表情。
这样看来,他接下来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唉,哪怕再不喜欢,她如今也得忍着,只要她还想从这一挫折中夺回来胜利的话。也许,假如她能把他哄得——
“我认为你这人真没礼貌,竟然如此对待我这双可怜的手。只不过因为上星期骑马时没戴手套,把手弄——”
“骑马,骑个鬼马!”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你明明是用这双手在劳动,像个黑鬼一样在劳动。难道不是这样吗?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塔拉一切都好呢?”
“你瞧,雷特——”
“我看还是实话实说吧。你这次到底干什么来了?我差点都被你的虚情假意给迷住了,还以为你真的关心我,替我难过呢。”
“哦,我是难过呀!真的!”
“不,你才不会呢。他们就是把我吊死,你也不会在乎的。这明明白白写在你的脸上,就像艰苦的劳动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而且非常迫切,所以才不得不装出这副样子。你干吗不开门见山地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呢?那样你反而更有可能得到,你知道要说女人有什么品德让我赞赏的话,那就是坦率了。可是你却偏不这样,而是到这里来,像个妓女讨好嫖客似的,晃**着耳坠,噘着嘴,满脸媚笑。”
哪怕是讲到最后,他也没有提高嗓门或是用别的什么方式加重语气,但是这些话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斯嘉丽身上,让她失望地看到引诱他向自己求婚的愿望已经破灭了。要是他像别的男人那样暴跳如雷,感到丢了面子,或者对她破口大骂,她还能够应付,然而他那可怕的平静声调却把她吓蒙了,令她手足无措。她突然意识到,尽管雷特·巴特勒是个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也不是谁都可以冲撞他的。
“我想我的记忆力出问题了。我本该记得你这个人跟我一样,无利不起早。来,让我猜猜,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汉密尔顿太太?你不会糊涂到认为我会向你求婚吧?”
她顿时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我常常说自己是不适合结婚的,我想这一点你没忘记吧?”
看到她仍然一言不发,他忽然恶狠狠地问:“你没忘记吧?回答我。”
“我没有。”她无可奈何地答道。
“斯嘉丽,你可真是个赌棍啊!”他嘲讽道,“你想碰碰运气,以为我在牢里接触不到女人,一见到你就会像鱼吞饵一样上你的当。”
“你可不就是这样的嘛,”斯嘉丽愤愤地想道,“要不是因为我的手——”
“行了,除了你的理由外,该知道的大部分都知道了。现在看看你能不能说实话,说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引诱我结婚。”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温和的、甚至挑逗的调调,这使她又有了勇气。也许还没有一败涂地?当然,结婚是没指望了,不过嘛,绝望归绝望,也不无高兴之处。这个木头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令她害怕,所以说和他结婚,她想想都觉得可怕。不过如果她够聪明,对他的好心和旧情善加利用,她也许还能借到钱。于是她脸上露出想要和解的无辜表情来。
“哎,雷特,你能帮我大忙的——你要是对我好一点就好了。”
“我最乐意对人好了。”
“看在老朋友的分上,雷特,我要你帮个忙。”
“这么说,手心长茧的太太终于要步入正题了。你想要什么?钱吗?”
她原打算采用迂回的方式,动之以情,却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别小气了,雷特,”她哄骗说,“我的确需要些钱。我要你借给我三百元。”
“终于说真话了。嘴上谈爱情,心里却想着钱,这才是真女人!你很需要这钱吗?”
“嗯,是的——哎呀,也不是那么急啦,不过这钱我有用。”
“三百元。这可不少啊。你用它干什么?”
“交塔拉的税金。”
“那就难怪你要借钱了。好吧,既然你要跟我谈生意,我也就跟你谈生意。你用什么作抵押?”
“什么——什么?”
“抵押。作为我的投资担保。我当然不让这笔钱打了水漂。”他让自己的声音装得很滑溜,甚至很柔和,可是她却没注意到。也许到头来一切都还蛮不错呢。
“用我的耳环。”
“我对耳环没兴趣。”
“我用塔拉作抵押。”
“这时候我要个农场有什么用?”
“怎么说呢,你可以——你可以——那可是个不错的种植园。你不会吃亏的。明年收了棉花,我就把它赎回来。”
“我可没那么大信心,”他往椅背上一靠,两只手插进衣袋里,“棉花价格正在下跌。时世那么艰难,钱又那么紧。”
他打量着她,眼里流露出的柔情中却隐含着几分恶意。
“这么说一切都还好,你并不急需那笔钱喽。哎呀,这下我可高兴了。我很乐意听到老朋友们事事如意的消息。”
“别,雷特,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急了起来,勇气和自制全都不见了。
“小声点。我猜你不想让北方佬听到你的话吧。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说你有一双猫眼,黑暗中的猫的眼睛?”
“雷特,别说了!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确急需要这笔钱。我——我说一切都好,那是在撒谎。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爸已经——已经——变了个人。自从妈妈去世后,他就变得古怪起来,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就像个孩子了。我们会种棉花的一个都没有,可需要养活的人倒是很多,一共十三个;说起税金——真是太高了。雷特,我什么都不瞒你了。过去一年多,我们差点都被饿死了。啊,你是不知道的!你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一直吃不饱,白天黑夜地挨饿,太可怕了!我们也没有什么御寒的衣裳,孩子们经常挨冻,生病,还有——”
“你这套漂亮的裙子哪来的?”
“用妈妈的窗帘改的,”她答道,绝望得都编不出谎话来掩盖这桩丢人的事了,“挨饿受冻我能忍受,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党把我们的税金提高了,而且必须马上交钱。我除了一枚五元的金币,什么钱都没有了。我得弄到钱交税啊。难道你还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会——我们就会失去塔拉,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它啊!我绝不能没有它!”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这些情况就告诉我,却非要来折磨我这颗敏感的心不可?我这人一碰到美丽女人,心就要变软。好了,斯嘉丽,别哭了。除了这一着,你什么手段都用过了。你要是来这一着,我想我肯定受不了。当我发现你要的是我的钱而不是我这个美男子时,我很失望,感情受到了极大伤害。”
她突然想起,他嘲讽别人时,也常常说一些有关自己的大实话——嘲人必嘲己,于是她急忙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感情真的受到了伤害吗?他真的在意她吗?当他看她的手掌时,他是不是准备求婚了?或者就像前两次一样,他仅仅准备提出那种可恶的要求?要是他真的在意她,或许她还能够让他平静下来。可是他的黑眼睛紧盯着她时,流露出的可不是情人的眼神;他轻声笑着。
“我不喜欢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么种植园主。你还能拿出别的来吗?”
好,她终于要谈到正题了。是时候摊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既然鼓起勇气去抓住她最害怕的东西,也就没必要卖弄风情了。
“是吗?”
她的下巴绷紧了,都成了方下巴,眼睛变成翡翠色。
“你还记得围城期间在噼里姑妈家走廊上的那个夜晚吗?你说过的——那时你说过你想要我。”
他随意地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她那紧张的脸,黑脸上显出一种莫测高深的表情。他的眼睛后面有某种东西在闪烁,可他却什么也不说。
“你说过——你说过在所有女人中,最想要我。如果你还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雷特,我任你处置,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得给我开张支票!我说话算数,这个我可以发誓,我绝不食言。如果你乐意,我可以立个字据。”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脸上依然是莫测高深的表情,她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兴还是厌烦。她倒是希望他能说点什么,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她觉得脸颊发烫。
“我需要这笔钱,雷特。他们会把我们赶出家门的,然后我爸从前的那个该死的监工就会把它弄到手,并且——”
“等一等。你凭什么以为我还要你呢?你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值三百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会要那么高的价呀。”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直红到发际线,心里感到莫大的屈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不放弃农场,住到噼里啪啦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有一半归你呢。”
“天哪!”她哭了起来,“难道你是傻瓜?我怎么能放弃塔拉?那是家。我怎么能连家都不要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放弃!”
“爱尔兰人就是死脑子,”他边说边把椅背放平,把两只手从衣袋里抽出来,“他们对许多没意义的东西,譬如说土地,看得太重。其实地跟地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我就直说吧,斯嘉丽。你是到这里来做交易的。我给你三百元,而你则做我的情妇。”
“行。”
那个讨厌的字眼一经说出,她便顿觉轻松了些,希望又在心中重新燃起。他说了“我给你”呢。说话时,他的眼里闪耀着一丝凶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逗得大乐。
“我记得以前厚着脸皮向你提出同样要求时,你把我赶出了门,还用许多非常恶毒的话骂我,临了还说你不愿意养‘一窝小崽子’。不,亲爱的,我不是在揭疮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这样做并不是贪图享乐,而是为了把豺狼拒之于门外。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即一切所谓的品德都是有价的。”
“唉,雷特,瞧你说的!你要是想侮辱我,就请继续,不过得把钱给我。”
现在她平静了一些。雷特自然要尽可能地折磨她,侮辱她,对她以往的蔑视和刚才耍的手腕进行报复,否则那就不是雷特了。来吧,她受得了,什么都受得了。为了塔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仲夏,在午后蓝湛的天空下,她懒洋洋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浓密的苜蓿丛中,仰望白云幻成的城堡,闻着白色鲜花的芳香,听着愉快而忙碌的蜜蜂的嗡嗡声。那种午后,那种寂静,还隐约能听到从红土地里归来的大车声。不仅值得,而且物超所值!
“你会给我钱吗?”
他看上去像是自得其乐似的,但是他一开口,迷人的声音中却带着残忍。
“不,不会。”
她一下子懵了,难以置信他竟然会那么说。
“我给不了你钱,想给也给不了。我不仅身无分文,就是在亚特兰大连一块钱也没有。没错,我是有些钱,但不在这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你有多少钱,在什么地方。我要是开张支票的话,北方佬就会盯住我,就像只鸭子盯住一只大甲虫那样,到时候我们俩谁也别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吗?”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都变绿了,鼻子上的雀斑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而嘴则扭曲得像她父亲暴跳如雷时的一样。她猛地站起来,怪叫一声,使得隔壁房间里的嗡嗡声都突然停止了。雷特像豹子一般,一下子就跳到她身边,用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则抱紧住她的腰。她拼命挣扎,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尖叫以发泄怒气、绝望和自尊心受到的伤害。她弯下腰,拼命扭动,想挣脱他的铁臂,她的心快要爆炸了,紧箍着的胸衣勒得她快喘不上气来。他把她搂得那么紧,那么粗暴,都把她弄痛了,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都已残忍地卡进了她的下巴中。他那张晒黑了的脸都白了,眼神严峻而炙热。他把她抱了起来,将她紧紧贴在胸脯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任凭她在自己的怀中扭动。
“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安静!别嚷嚷了!再嚷,他们马上就会进来。快静一静。难道你希望北方佬看见你这副模样吗?”
她已经不在乎谁看见她怎样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觉得满腔怒火,一心只想杀死他,不过就在这时,她却感到一阵晕眩。她喘不上气来;嘴被他捂住了,胸衣跟像根迅速缩紧的铁带;两只紧抱着她的胳膊使她恨得发抖,但是却又无可奈何。随后他的声音渐渐减弱了,模糊了,他和她的脸之间似乎升起了一层令人恶心的迷雾,他的脸在旋转,随着迷雾愈来愈浓,她再也看不见他了——也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了。
当她慢慢扭动身子,渐渐恢复知觉时,她只觉得浑身彻骨地疲倦、虚弱和迷惑。她正躺在椅子上,帽子脱了,雷特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双黑亮的眼睛焦急地观察着她的脸色。那个好心的年轻上尉正将一杯白兰地往她嘴里灌,可是酒却洒了出来,流到她脖子上去了。其他军官则不知所措地在旁边走来走去,嘀咕着,挥动着手。
“我——猜想我肯定是晕过去了。”她说道,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她不由得害怕起来。
“把这喝了。”雷特劝道,端过酒杯送到她嘴边。这时她记起来了,但只能无力地瞪着他,因为她已经累得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可是雷特却又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又喝了一大口,烈酒使喉咙一下子变得火辣辣的。
“我看她已经好些了,先生们,”雷特说,“非常感谢你们,她一明白我将要被处决,就受不了啦。”
这群穿着蓝制服的军官们拖着脚,看上去有些尴尬。他们干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个年轻上尉还在门口停了一会儿。
“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不了,谢谢你。”
他走出去,随手把门关上。
“再喝一点。”雷特说。
“不了。”
“喝吧。”
她又喝了一口,热流开始向全身扩散,力气也慢慢回到两条颤抖的腿上。她把酒杯推开,想站起来,可是他却把她按了回去。
“把你的手拿开。我要走了。”
“现在还不行,再等一会儿。你还会晕倒的。”
“我宁可晕倒在路上,也不愿意跟你待在这里。”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让你晕倒在路上啊。”
“让我走。我恨你。”
听她的话,淡淡的微笑又重新浮现在他脸上。
“这话才像你说的。你一定感觉好些了。”
她躺着休息了一会儿,一来想借怒气来帮忙,二来想积攒力量。可是她却太累了,累到既不想去恨谁,也不在乎任何事物了。失败像铅块一般沉重地压在她的精神上。她赌上了一切,结果却输了个精光!甚至连自尊心也没有了。她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不仅塔拉完了,他们也全都完了。她闭上眼躺了好一会儿,凝听着雷特在身边喘着粗气。这时白兰地的热劲已逐渐渗透全身,带给她虚假的温暖和力量。等到她终于睁开眼睛,望着他的脸,怒气又油然而生。当她那两道斜眉皱到一起时,雷特惯有的微笑又回来了。
“现在你好多了。你一皱眉,我就知道了。”
“我当然没事了。雷特·巴特勒,你这人真可恨,我见过的人中,就数你最流氓。我一开口,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同时也早就决定不给我那笔钱,可是你还让我一直说下去。你本来可以不让我说的——”
“不让你说,错过你和盘托出的机会?那不是太可惜了。我在这里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还真的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呢!”他忽然爆发出他那招牌般的嘲笑声来。她一听这笑声,便一下子站起来,抓起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现在还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谈正事吗?”
“让我走!”
“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块铁吗?”他的眼光犀利而机警,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你什么意思?”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比你想的还要大。你的钓丝上还有别的男人吗?告诉我!”
“没有。”
“我可不信。你要是没有五六个后备对象的话,我都不敢想象。肯定有人会冒出来接受你这个有趣的提议的,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此要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可我还是要给你。目前我能给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听着,这可是个好的忠告。当你想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的时候,千万不要像对我这样直通通地说出来。要委婉一些,带点**,那样效果会更好些。你从前也懂的,很精通。可在刚才,当你把你的——你的抵押品给我时,你却像铁钉一样生硬。我见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在用手枪决斗时看到的,就在二十步外,那可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景象。那样的眼睛可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热情。想要控制男人可不能那样,亲爱的。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训练都给忘了。”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她一边说,一边疲惫地戴上帽子。她不明白,绞索都套到他脖子上了,面对她的可怜处境,他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地说笑。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插在衣袋里的手握紧了拳头,似乎在恨自己有心无力。
“振作点,”他看着她把帽带系好,说道,“你可以来看我被绞死,这会使你心情大好。那样一来,我们之间的旧账——包括这一次在内,就一笔勾销了。我还准备在遗嘱里提到你呢。”
“谢谢你,不过就怕他们给你行刑时,想交税已经晚了。”她的话突然变得狠毒起来,和他的有得一拼,而且她的话就是她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