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两个星期后,经过一场旋风式的求婚,斯嘉丽与弗兰克·肯尼迪结婚了。她红着脸告诉对方,他的求婚方式让她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来拒绝他的热情。
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在这两个星期里,斯嘉丽一直整夜在房间里转悠而不得安眠,暗恨他对自己给予的暗示和鼓励反应迟钝,同时祈祷休伦千万不要寄什么不合时宜的信来破坏她的计划。感谢上帝,幸亏休伦是个最糟糕的通信者,只喜欢收到别人的信,而不喜欢给别人写信。当长夜漫漫,斯嘉丽在睡衣外面披着埃伦那条褪色的围巾,在卧室冰冷的地板上踱来踱去时,万分担心——她收到过威尔的一封短信,说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到塔拉来过一次,发现她去了亚特兰大,便大发雷霆,结果威尔和阿什利只得把他赶出门去。威尔的信让她再明白不过,交纳额外税金的期限愈来愈近了。看到日子一天天就这样悄悄溜走,她简直急得走投无路,恨不得能将沙漏抓到手里,让沙粒停止流动。
不过她将自己的感情掩饰得很好,角色扮演得非常出色,所以弗兰克倒是一点也没起疑心,只看到了表面上的一切——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而柔弱无助的年轻寡妇,每天晚上在噼里啪啦小姐的客厅里接待他,满脸崇敬,屏息静气地听他谈论将来的经营计划,谈论他将赚多少钱来买下那家锯木厂。她对他的同情以及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浓厚兴趣,足以医治他因休伦的所谓变心而造成的伤害了。他对休伦的行为感到痛心和困惑,而他的虚荣心,那种中年单身汉明知自己对女人已没有吸引力的胆怯而敏感的虚荣心,更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不敢写信给休伦,责备她不忠,甚至连想到这个念头,都让他觉得害怕。但是跟斯嘉丽谈谈休伦,倒可以减轻他心头的痛苦。斯嘉丽虽然一句坏话都没说,却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弗兰克,她了解妹妹待他多么不好,也明白真正赏识他的女人会给他怎么的体贴和照顾。
小巧玲珑的汉密尔顿太太就是这样一位脸颊红润的可人儿,她一说起自己的苦楚便唉声叹气,而当他说点小笑话逗她高兴时,又马上发出银铃般令人欢快的甜蜜笑声。她身上那件经奶娘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色长裙,把她苗条的身段和细腰完全衬托出来,她的手帕和头发里总是飘出的淡淡幽香,是那么迷人!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女子,在这个她压根就不了解其艰难的险恶世界中,竟会如此孤苦伶仃,既没有丈夫兄弟,也没有父亲来保护她,简直是人世间的耻辱!弗兰克觉得对于一个单身女人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冷酷了,对此斯嘉丽也默默地表示同意。
噼里家的气氛令人愉快和宽慰,所以他每天晚上都来拜访。奶娘总是站在前门对他微笑,而这样的微笑是只给有身份的人的,噼里拿掺了白兰地的咖啡招待他,还不断奉承他,斯嘉丽则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的每一句话。下午他有时外出做生意,也会让斯嘉丽坐他的马车同去。这些旅行特别愉快,因为她提出很多愚蠢的问题——“真是妇道人家”,他得意扬扬地自言自语。他忍不住笑话起斯嘉丽对做生意的无知,这时她就会笑着说:“哎呀,你当然不能希望像我这样一个傻傻的小女人会懂你们男人的事呀!”
在他那老处男般的生活中,斯嘉丽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堂堂男子,上帝赋予了他一种比别人更高尚的气质,让他来保护那些孤弱无助的蠢女人。
终于,他们站在一起举行婚礼了,他握着她那信任的小手,她微微下垂的眼睫毛在微红的双颊上方形成两道浓黑的新月,可是他依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完成了某种浪漫而令人激动的大事。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让这个美人儿倾倒,投入他有力的怀抱里了。这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们的婚礼没有请任何亲友参加。证婚人是从大街上叫来的陌生人。斯嘉丽坚持这样做,他尽管不情愿,最后却让步了。他原本希望妹妹和妹夫能从琼斯博罗来参加婚礼的。要是能在噼里小姐的客厅里举行个招待会,请朋友们来喝喝酒,祝贺新娘,那他会更高兴的。可是斯嘉丽甚至连噼里小姐也不让来。
“就我们两个人,弗兰克,”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就像私奔一样。我一直就想跟人逃到外面去结婚!亲爱的,为了我,求你了!”
正是这种他至今还觉得新鲜的讨人喜欢的言辞,以及她抬头央求时那浅绿眼睛的眼角边挂着的晶莹泪珠,终于把他征服了。男人总得对新娘做出点让步吧,尤其是关于婚礼的事,因为女人对于这种容易动感情的事总是看得很重的。
就这样,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结婚了。
弗兰克给了她三百元,不过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那么急。刚开始他还有点不太情愿,因为这意味着他马上购买锯木厂的希望落空了。不过,他总不能眼看着她们一家子被撵出去吧,而且一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的失望情绪很快就开始减退,再看看她对他的慷慨感激涕零的模样,失望情绪于是一扫而空。过去还从来没有女人对弗兰克感激过,因此他觉得这笔钱花得很值。
斯嘉丽打发奶娘立即回塔拉,带回去三个任务:一是将钱交给威尔,二是宣布她的婚事,三是将韦德带到亚特兰大来。两天后她接到威尔的一个便条,她把便条带在身边,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开心。威尔说税款已经付清,乔纳斯·威尔克森得知这一消息后,“表现得相当无礼”,不过尚未做出其他威胁。威尔最后还送上了他的祝福,不过那是简洁公式化的套语,不带丝毫个人的意见。她知道威尔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既不会责怪也不会对她加以赞许。但是阿什利会怎么想呢?她很想知道答案——不久以前我还在塔拉对他说过那种话,他如今会怎样看我呢?
她还收到休伦写的一封信,里面错字连篇,措辞激烈,咒她骂她,并还有斑斑泪痕,总之是一封充满恶毒语言但却是她真实情感的信,让她终生难忘,而且永远也不会原谅写信的人。不过既然塔拉已经安然无事了,至少挣脱了眼前的威胁,这给她带来的快乐是连休伦的恶言恶语也无法冲淡的。
让她认识到如今她的家在亚特兰大而不是塔拉还真不容易。她在拼命为那笔税金奔走,满脑子里只有塔拉及其面临的危险,甚至在结婚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意识到她为了保全那个家而付出的代价竟然是永远离开那里。现在木已成舟,她才意识到这一点,因此格外想家。不过事情已经无法反悔了!她既然选择了交易,就得遵照执行。她对弗兰克挽救了塔拉还是非常感激的,因此也就对他动了情,同时下定决心不让他对娶她为妻感到懊悔。
亚特兰大的女人对于邻居家的事了解跟自己家里的差不多,而且更感兴趣。她们全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同休伦·奥哈拉之间有“默契”已经好几年了。事实上,他曾经羞答答地说过准备明年春天结婚。因此他和斯嘉丽悄悄结婚的消息一经宣布,便引起大家纷纷议论、猜测和怀疑,也就不足为怪了。梅里韦瑟太太一向喜欢刨根问底,便直截了当地质问弗兰克为什么跟妹妹订了婚,到最后却娶了姐姐。后来她告诉埃尔辛太太,她得到的全部回答竟是对方的一副傻相。不过即使是梅里韦瑟太太这样心脏强悍的人,也不敢用同样的话题去责问斯嘉丽。这些天来,斯嘉丽表现得够淑女,也够温柔,但是她眼里的洋洋得意却叫人看了恼火。她这人浑身长刺,谁又犯得上去惹她呢!
她知道亚特兰大人都在议论她,但她毫不在乎,毕竟嫁人本身并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塔拉已经安全了,就让人家说去吧。她要考虑的事情还多着呢,最重要的是要巧妙地让弗兰克明白他的店必须赚更多的钱。知道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威胁后,她就再也无法安宁,除非自己和弗兰克往后能有点积蓄。哪怕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弗兰克也应该赚更多的钱,这样她才能攒下明年的税金。此外,她心里还老牵挂着弗兰克提起过的锯木厂。有了锯木厂,弗兰克就可以赚许多钱。现在木材贵得离谱,谁有了锯木厂谁就可以发财。她暗自发愁,因为弗兰克的钱交了塔拉的税后,就不够买那家锯木厂了。她下定决心要让弗兰克那家店尽量多赚钱,快赚钱,这样他就能买下锯木厂,免得被别人截和。她知道这是一笔好买卖。
如果她是男人,想要买锯木厂的话,她一定会把店铺抵押出去。婚后第二天,她向弗兰克暗示这一想法时,他只是微微一笑,让她那可爱的小脑袋瓜不必为生意上的事操心。她居然还知道什么叫抵押,这让他有点讶异。起初他还觉得很有趣,但是婚后没几天,这种乐趣便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震惊。有一次他无意间告诉她“有些人”(他很谨慎地没有讲出姓名来)欠他的钱,暂时还不起,而他当然不愿意向这些老朋友和绅士们逼债。弗兰克很后悔对她提起了这件事,因为从那以后,斯嘉丽一次又一次问起这件事来。她还装出一副迷人的孩子气,说自己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究竟是哪些人欠了他的钱,一共欠了多少。一提到这件事,弗兰克就开始躲闪,紧张不安地干咳,摆摆手,重复那句关于她可爱的小脑瓜的气人话。
弗兰克渐渐明白过来,这可爱的小脑袋瓜也是个“善于算计”的脑袋瓜,实际上比他自己的要会算计得多。这让他有些不安。他发现她很会心算,能将一长串数字飞快地加起来,而他遇到三个以上的数字,都得用纸笔才能计算,不禁目瞪口呆。还不只如此,连分数对她来说也不在话下。他觉得一个女人懂得分数和生意这等事情多少有失体面,他认为哪怕她不幸生来就有男人一样的理解能力,她也应该假装不懂。如今他不再喜欢跟她谈生意上的事情了,婚前他以为她全然不懂,向她解释是很愉快的事。现在看到她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所以作为男子汉,他对女人的这种表里不一难免有几分愤怒。更糟糕的是他发现女人还具有头脑,这让他作为男人的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烟消云散。
弗兰克婚后究竟是什么时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明白斯嘉丽为了嫁给他而用了心机,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那位显然未婚的托尼·方丹来亚特兰大做生意时,向他透露的。但也可能是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后,大吃一惊,直接写信告诉他的。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并没有从休伦本人那里听到任何消息。休伦从未给他写过信,他自然也不好写信去解释。既然他已经结婚了,解释还有什么用呢?一想到休伦可能永远也不明真相,永远以为他负了心,他就深感内疚。说不定旁人也都这样想,都在非议他呢!这无疑会让他的处境很尴尬。而他又无法洗刷自己,因为男人总不好说自己被女人弄昏了头吧,一个有身份的男人总不能到处宣扬妻子用谎话让他上了圈套吧。
斯嘉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而妻子有权要求丈夫忠诚。再说,他不愿让自己相信她随随便便就嫁给了他,对他根本没有感情。他那男人的虚荣心不允许这种想法长期盘踞在心中。他宁愿相信斯嘉丽是突然爱上了他,于是便撒了个谎把他勾引到手。一切的一切都很令人费解。他清楚,对于一个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精明女人来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弗兰克毕竟是个绅士,只会将疑惑藏在心里。斯嘉丽已经是他的妻子,他可不能用一些可笑的问题去侮辱她,更何况那也于事无补!
弗兰克并没有刻意想挽回什么,在他看来,自己的婚姻算是美满的了。斯嘉丽即使是在女人里面,也算得上是美丽动人的了,在他看来简直是完美无缺——除了太任性。婚后他很快发现,只要顺着她,生活就可以过得很愉快,不过要是不依她的话——还是依着她吧,她就像孩子那样高兴,老是笑啊笑的,说些傻里傻气的小笑话,坐在他的腿上,捋他的胡须,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她还会表现得出人意料地温柔和体贴,每天晚上他回家时,她已经把拖鞋烘在火炉边,还大惊小怪地抱怨说他脚湿了,生怕他又要感冒头疼了。她从不忘记他喜欢吃鸡肫,咖啡里要放三匙糖。是的,同斯嘉丽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适——只要事事顺着她。
结婚两个星期后,弗兰克染上了流感,米德医生让他卧床休息。在战争的头一年,弗兰克因为得了肺炎而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从那以后,他生怕再次染上肺炎,所以这次也乐得躺在**盖着三条毯子发发汗,喝奶娘和噼里姑妈每隔一小时送来的汤药。
病老不见好,弗兰克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对店铺也愈来愈担心。现在店里的事情由一个站柜台的店员在负责,每天晚上到家里来汇报一下当天的交易。不过弗兰克还是不放心。他很烦躁,直到斯嘉丽把冰凉的小手放在他额头上。斯嘉丽一直等待着这个机会,便试探着说:“你瞧,甜心,你要是老这样烦躁,我也受不了啦。还是让我去看看情况究竟怎样了吧。”
她终于去了。他有气无力地提出反对时,却被她微笑着说通了。在她新婚的这三个星期里,她一直都想看看他的账本,好查明他的财产状况。如今他病倒了,真是难得的机会啊!
店铺就在五星街附近,新修的屋顶在被烟熏黑的旧砖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从人行道直到街边搭着个板篷,板篷柱子的长铁杆上拴着几匹骡马,骡马背上覆着破毯子和棉絮,脑袋在蒙蒙细雨中耷拉着。店铺里面的布局几乎是布拉德在琼斯博罗那家店的翻版,只是烧得呼呼作响的炉子周围没有闲人在消遣和向沙箱里吐烟草汁罢了。店铺比布拉德的店要大,但却昏暗得多。板篷挡住了大部分冬日的阳光,店里又脏又暗,只有两侧墙壁高处的两个有蝇屎斑的小窗能透进一丝亮光。地板上撒满了沾着烂泥的木屑,到处是尘土和脏东西。店里的前头一部分还算整齐,阴暗处立着一些很高的货架,上面堆满了色彩鲜艳的布匹、瓷器、炊具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后面,也就是后边那个部分,便一团糟了。
隔板后面就没有地板了,硬地上零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货物。在半明半暗的隔间里,她看到成箱成捆的货物,还有犁铧、马具和廉价的松木棺材。黑暗中还摆着些二手家具,从廉价的桉木到红木、花梨木家具都有,另外还有一些华丽的旧织锦椅垫和马鬃椅垫,同周围的昏暗环境格格不入。地上还乱扔着一些瓷便壶、碗碟和高尔夫球棒;四壁周围还有几个深深的贮藏箱,里面黑咕隆咚的,需要点起蜡烛才能看清楚里面装着些种子、铁钉、螺栓和木工用具。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样婆婆妈妈像老处女似的,肯定会把店铺弄得更整洁些呢。”她一面暗想,一面用手帕擦擦弄脏了的手。“这地方简直是个猪圈。他这是怎么开店的呀!他只需要把灰尘掸掉,把货物摆到前面去让人们看得见的地方,肯定能卖得快多了。”
既然他的货是这么乱,他的账目也好不了!
她想,“我现在得看看他的账本了。”于是端起灯,到店铺前面去了。站柜台的男孩威利不情不愿地把背面很脏的厚厚的账本递给她。很显然,他尽管年轻,却同弗兰克看法一样,认为生意上的事女人不应当掺和。不过斯嘉丽用严词镇住了他,打发他出去吃午饭。等他走后,她感到舒坦多了,因为他那不以为然的神气叫她很恼火。她坐在靠近炉子的一张破椅子上,盘起一条腿,将账本摊在腿上。这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街上空无一人。店里也没有顾客来,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慢慢地翻看着账本,仔细审查弗兰用花体字写的一行行人名和数字。果然不出她所预料,账本显示弗兰克真的缺乏生意人的头脑,她不禁皱起了眉头。欠账至少有五百元了,有些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而那些欠债人她都认识,其中就有梅里韦瑟家和埃尔辛家。从弗兰克不愿意提起“人们”欠他钱的态度来看,她一直以为这笔钱为数不多呢。想不到竟是这么大一笔啊!
“要是他们真还不了,为什么还照样来买东西呢?”她恼火地想,“要是他明明知道他们还不起钱,为什么还照样把东西卖给他们呢?只要他催他们还钱,他们当中许多人会还的。埃尔辛家既然给范妮买得起新缎子礼服,办得起奢华的婚礼,也肯定还得起钱。弗兰克就是心太软了,大家都利用了他这一点。哎呀,只要他把一半欠债收回来,就能买下那家锯木厂,而且轻易就能替我交清税金了。”
于是她想:“弗兰克竟然还想去经营锯木厂呢!那可真是见鬼了。要是他把这个店都开得像个慈善堂,他又怎么指望在锯木厂上赚钱呢?不到一个月,厂子一准儿会被政府没收掉。对了,要是让我来经营这家店,准比他强多了。让我来经营锯木厂,也肯定比他行,哪怕我对木材生意一窍不通!”
斯嘉丽从小是这样的传统中长大,即男人无所不能,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因此女人可以把生意做得和男人一样出色,甚至更好,这种想法对斯嘉丽来说是颠覆性的,让她很震惊。当然,她也发现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正确,不过这令人愉快的假设一旦进入了大脑,就挥之不去。她以前从来没有将这种惊人的想法说出来过。她默默地坐在那里,那本厚厚的账簿摊开放在腿上,嘴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心想在塔拉的那几个月艰难日子里,她可的确干过男人的活,而且干得还相当不错呢。她一直受到这样的教育,认为女人是不能单独成事的,可是在威尔到来之前,她没有任何男人的帮助,不也照样把种植园管起来了吗?那么,她在心里嘀咕着,我相信即使没有男人帮助,女人也没有成不了的事——除了怀孩子,而且天晓得,任何神志正常的女人,只要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怀孩子呀。
一想到自己和男人一样能干,她便突然感到一阵自豪,急切想加以证明,想像男人一样来为自己挣钱。自己挣来的钱将是她自己的,用不着再去向男人要,也用不着向他报账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钱,将那家锯木厂买下来。”她大声说道,然后叹了一口气,“我一定要使厂子兴旺起来,连一块木片也不赊给人家。”
她又叹了口气。她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弄钱,因此这个主意只能束之高阁。弗兰克只需要把欠款收回来,就能买下锯木厂。这桩生意稳赚不赔。等到他有了这家锯木厂之后,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把厂子开得比店铺开得好。
她从账本背面撕下一页,开始把那些已经好几个月没还钱的人的名单抄下来。她一回家就要向弗兰提出这件事。她要让他明白,即使他们都是些老朋友,即使催他们还账确实有点难为情,但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得还了。这也许会让弗兰克为难,因为他胆小怕事,喜欢朋友们说好话。他的面皮太薄了,宁可不要钱也不愿去讨债呢。
也许他会告诉她大家都没有钱还债。嗯,这也许是真的,贫穷对于她来说确实不是什么新闻了。可大家都保留有一些银器和珠宝,或者还有一点房产。弗兰克可以把它们当现金要来嘛。
她可以想象自己给弗兰克出这个主意时,他有多恼火,竟然要去拿朋友的首饰和财产!“是呀,”她耸了耸肩膀,“他爱悲叹就悲叹去好了。我要告诉他,他可以为了友谊而甘愿继续受穷,我可不愿意。要是弗兰克没有一点勇气,也就不会出人头地!他必须出人头地!他必须赚钱,即使我不得不当家掌权,也要他这样去做。”
她正强打精神,咬紧牙关忙着抄写时,店铺的前门忽然推开了,一阵冷风随着刮进来。一位高个子男人迈着印第安式的轻快脚步走进了昏暗的店里,她抬头一看,原来是雷特·巴特勒。
只见他光彩照人,衣服和外套全是新的,一件时髦的披肩在他那厚实的肩膀上往后飘着。当他俩的目光相遇时,他摘下头上那顶高帽子,将手放在胸前有皱褶的洁白衬衫上,深深鞠了一躬。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在褐色的面孔衬托下显得分外触目,他那双大胆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着。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边说边朝她走去,“我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接着便欢快地放声大笑起来。
一开始她像是看见鬼闯进来似的,吓了一大跳,随后连忙放下那只盘着的腿,挺起腰来,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去拜访了噼里啪啦小姐,听说你结婚了,就匆匆赶来向你道喜。”
她想到那次在他那里受到的侮辱,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敢来见我!”她叫了起来。
“恰恰相反!你怎么还敢见我?”
“哎哟,你真是最最——”
“让我们休战,好不好?”他低头朝她咧嘴一笑,这种一闪即逝的微笑显得轻率,但并没有对他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或对她的行为有所责备的表示。她也不禁报之一笑,很不自在地苦笑。
“真遗憾他们没绞死你!”
“恐怕别人也这么想。来,斯嘉丽,放松些吧。你看上去像吞了一根铁条似的,这样不好看。毫无疑问,你已经有充分的时间忘掉我那个——嗯——我开的那个小小的玩笑了吧。”
“玩笑?哼!我是绝不会忘掉的!”
“噢,是嘛,你会的。你只是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罢了,因为你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正当体面的。我可以坐下来吗?”
“不行。”
他在她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又咧嘴一笑。
“我听说你连两星期也不肯等我呢,”他说道,然后嘲讽地叹了口气,“女人真是善变啊!”
他见她不回答,又继续说下去。
“告诉我,斯嘉丽,作为朋友——最亲密的老朋友,请你告诉我,你要是等到我出狱以后,是不是更明智一些?还是说跟老弗兰克·肯尼迪结婚,比跟我更有**力?”
像往常一样,每当他的讥讽惹得她怒火中烧时,她总是以大笑取代愤怒来反击他的无礼。
“别胡说八道。”
“你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回答一个让我困惑了很久的问题?你轻易就嫁给了两个你根本不爱,甚至连感情也谈不上的男人,你就不感到恶心,内心就不抗拒?还是说,我对于南方女性的脆弱认知有错误?”
“雷特!”
“我有答案了。尽管小时候人们向我灌输过这种美好的想法,说女人都是脆弱、温柔而敏感的动物,但我总觉得女人具有一种男人所不具备的韧性和耐心。不过照欧洲大陆的礼教习俗来看,夫妻之间彼此相爱毕竟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结合形式。非常糟糕的趣味。我一向觉得欧洲人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很好,为彼此方便而结婚,为寻欢作乐而恋爱,这很明智,你说是吗?你比我想象的更像欧洲人。”
要是向他大喊一声:“我才不是为了方便而结婚的!”那才痛快呢。但遗憾的是,雷特已经抓住了她的要害,要是提出抗议,说自己清白无辜,受了委屈,那只会让他嘴里冒出更多带刺的话来。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说。她急于转移话题,便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哦,这个嘛,”他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气回答说,“倒是没遇到多大麻烦。他们今天早晨放了我。我设了个局,对华盛顿的一位朋友进行了讹诈,此人是联邦政府中的高官,一个杰出的家伙——一位铁杆的爱国者,我从前常常从他那里为邦联购买军械和有裙箍的女裙。他注意到我的困境后,马上施加影响,我就被放了出来。影响力就是一切,斯嘉丽,有罪无罪只是个学术问题。”
“我敢发誓,你才不无辜呢。”
“没错。既然已经逃出了罗网,我现在就老实承认我是犯了杀人罪。我确实杀了那个黑鬼。他竟敢对白人女子傲慢无礼,我身为南方的白人绅士,还能做点别的吗?既然我在向你坦白,我还得承认我在一家酒吧和一位北方佬骑兵吵了一架,然后拔枪把他给崩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受到指控,也许某个其他可怜虫代替我上了绞刑架吧。”
他对自己的杀人勾当如此津津乐道,斯嘉丽听得浑身发冷。谴责的话就要冲口而出,这时她却突然想起埋在塔拉葡萄藤下的那个北方佬。杀了他就像踩死只蟑螂一样,她没有丝毫良心上的不安。既然她同雷特一样有罪,她又凭什么指责他呢。
“既然我已经向你和盘托出了,只要你严守秘密(那就是说千万不要告诉噼里啪啦小姐),我也就不瞒了。我确实有那笔钱,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
“是的,就是北方佬最爱打听的那笔钱。斯嘉丽,你上次向我借钱时,我没有给你,那可不是小气啊。我要是开了张支票给你,他们就会顺藤摸瓜,到时候恐怕你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动声色。我知道那笔钱很安全。假如倒了大霉,他们找到了这笔钱,想从我手里拿走,那么我就会把战争期间卖枪支弹药给我的北方爱国人士一个个都点出名来。那时候就将会是一桩丑闻,要知道他们中间有些人如今已在华盛顿身居要职了。事实上,正是我威胁要透露有关他们的秘密,这才让我出了狱呢。我——”
“你的意思是你——你真的有邦联的金子?”
“不是全部。天哪,怎么可能是全部?以前做封锁线生意的,至少有五十人把大笔的钱存在拿骚、英国和加拿大。南部邦联的支持者中那些冥顽不化之徒很讨厌我们。我赚到了将近五十万。斯嘉丽,你想想,五十万元,要是你当时能克制住你那火暴性子,不匆匆忙忙再结婚的话!”
五十万元。一想到竟然有那么多钱,她就感到心痛,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他嘲讽她的话在她的脑子里一掠而过,甚至可以说是听而不闻。很难相信在这充满苦难和贫穷的世界上竟会有这么多钱。这么多的钱,如此之多,却都是别人的,别人轻而易举就拿到了,却并不需要它。而她却只有一个又老又病的丈夫和这肮脏而微不足道的小店!真不公平啊!雷特·巴特勒这样的流氓富得流油,而背负沉重负担的她却几乎两手空空。她恨他,恨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似的坐在这里奚落她。嗯,她才不会奉承他的聪明,那会使他更洋洋得意的。她想找些尖刻的话来刺他。
“我猜你以为将邦联的钱据为己有是理所当然的吧。得了吧,才不呢。这明明白白就是偷,而且你心里也很清楚。凭良心说,我是绝不会要的。”
“哎哟,今天的葡萄可真酸呀!”他惊叫起来,故意皱着眉头,“不过,我究竟偷谁的了?”
她没吭声,努力想到底是谁的。说到底,他所干的也就是弗兰克干的那一套,不过后者的规模小得多罢了。
“这笔钱中有一半是我赚来的,”他接着说,“是靠北方那些爱国者的帮助,正当赚来的。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这些人心甘情愿出卖背后的联邦。还有一部分来自战争开始时我在棉花上的一小笔投资,这些棉花我买进时很便宜,到英国工厂急切需要棉花的时候,便以每磅一元的价格卖出去。也有一部分是我做粮食投机买卖赚来的。为什么我就该让北方佬来侵吞我的劳动果实呢?不过剩下的钱的确属于邦联所有,是卖棉花所得。邦联让我们将棉花设法通过封锁线运出去,然后在利物浦以天价出卖。他们把棉花赊给我,让我用卖得的钱给他们买回皮革和枪械。我赊到了棉花,准备买回他们所要的东西。我奉命将金子存在英国银行里,以我的名义,这样我的信用会好一些。你还记得吗,封锁线吃紧之后,我的船根本不能进出南方的任何港口,所以钱也就只好留在英国了。我该怎么做?难道要我像傻瓜一样,把所有的金子从英国银行里提出来,设法弄回威尔明顿,然后让北方佬抓住?封锁线吃紧,那难道是我的错?战争失败了,难道也是我的错?钱是属于邦联所有,可是怎么说呢,如今邦联已经不存在了——虽然你从未得到确实消息,只是听别人谈起过而已。那么,这笔钱我又该给谁呢?给北方佬政府吗?让人把我当贼看待,我可不想这样。”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皮盒子,抽出一根长长的雪茄,津津有味地闻了闻,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瞧着她,似乎等待她回答。
“让他去死吧,他总是抢先我一步,”她想,“他的话总是似是而非,可恨我就是指不出到底错在哪里。”
“你可以把钱分给那些真正需要钱的人嘛,”她一本正经地说,“邦联是不存在了,可是还有许多邦联支持者正全家挨饿呢。”
他把头朝后一仰,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你一装出现在这副伪善的样子,真是再迷人,再可笑不过了,”他嚷嚷道,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斯嘉丽,说老实话。你不会撒谎。爱尔兰人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撒谎的。来吧,实话实说吧。你从来都不在乎已经不复存在的邦联,更不会去关心那些挨饿的邦联支持者。除非我把大部分钱给你,要不然我要是提出把所有钱都分掉,你准会尖叫起来抗议的。”
“我才不要你的钱呢!”她反驳道,尽量装出一副冷漠严肃的样子。
“哦,是吗?你这会儿都急得手心痒痒了。只要我掏出一枚二角五分的银币,你就会扑过来抢的。”
“如果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侮辱我和笑我穷的话,那你就请便吧。”她一边抗议,一边拿开腿上那本厚厚的账簿,以便站起来,让她的话显得更有力些。他见状立马站起来,凑到她跟前,笑着将她推回椅子上去。
“你一听到大实话便发火,这个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呀?你讽刺别人时可毫不客气哦,为什么一讲你就不行了呢?我不是在侮辱你,我认为‘有所欲’是一种不错的品德。”
她不太明白“有所欲”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好话,她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我来不是为了要嘲笑你穷,而是想来祝你婚姻幸福和健康长寿的。对了,你妹妹休伦对你的偷窃行为怎么想的呢?”
“我的什么?”
“你从她的鼻子底下偷走了弗兰克。”
“我没有——”
“好啦,我们不必在措辞上躲躲闪闪了。她到底怎么说的?”
“她什么也没说。”斯嘉丽说。
他一听便眉飞色舞起来,指出她在撒谎。
“她可真无私啊。来吧,让我来听听你哭穷吧。我当然有权了解啰,前不久你还到牢里来找过我呢。弗兰克的钱没你希望的那么多吧?”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放肆。她要么忍受,要么就请他离开。不过此刻她并不想赶他走。他说的话虽然带刺,但都是些带刺的大实话。他了解她的所作所为,也了解其背后的原因,但他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看不起她。虽然他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令人讨厌,但好像还是出于一片好心。他是她唯一可以彼此讲实话的人。这对她是一种宽慰,因为她已经很久不向别人吐露自己的心事了。每次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人们似乎都大吃一惊。和雷特谈话,就像是穿了一双太紧的鞋跳舞之后再换上一双旧拖鞋,那叫一个轻快,一个舒适。
“你弄到交税的钱没有?你可不要告诉我塔拉的危险还没解除吧。”此时他的声音有了不一样的调子。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双黑眼睛,发现他脸上有一种表情,让她先是感到吃惊和惶惑,接着便突然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甜蜜,那么迷人。最近这些日子,她的脸上难得现出这样的笑容。他可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坏东西,可是有时候又显得那么好!她总算明白了,他之所以来看她,并不是要嘲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是否弄到了她急需的那笔钱。她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一出牢房便急急忙忙来找她了。虽然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她还需要钱,他便会借给她的。不过,尽管如此,她要是胆敢谴责他,他还是会折磨她,侮辱她,对自己的意图矢口否认的。他还真是叫人难以捉摸啊。难道他真的在乎她,并不像他否认的那样?还是他另有企图?也许是后者吧,她想。不过谁知道呢?他有时候净做些这样奇奇怪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