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长的下午了。也不会这么热,不会有这么多懒洋洋的苍蝇。尽管斯嘉丽手中的扇子挥个不停,这些苍蝇仍然成群地落在梅拉妮身上。她用力挥着那把大芭蕉扇,把胳膊都扇痛了,可是她却好像是在白费力气,刚把苍蝇从梅拉妮汗涔涔的脸上赶开,它们就爬到了她那湿冷的双脚和腿上,让她的脚和腿无力地抽搐,并低声呼喊道:“请给扇扇吧,在我的脚上呢!”

房间里半明半暗,因为斯嘉丽把窗帘拉下来挡住外面的热气和阳光了,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整个房间就像个火炉,斯嘉丽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湿了,始终没有干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湿,也愈来愈黏。普丽丝蹲在一个角落里,也在出汗,浑身酸臭难忍。要不是担心这孩子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溜掉,斯嘉丽早就把她赶出去了。梅拉妮躺在**,床单早已被汗渍弄黑了,又因为斯嘉丽有时溅上的水而斑斑点点地湿了。她不停地打滚,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滚个不停。

有时候她挣扎着坐起来,然后又往后躺倒,打起滚来。最初她还强忍着不叫不嚷,咬着嘴唇,直到把嘴唇都咬破了。这时斯嘉丽的神经也像梅拉妮的嘴唇一样,破裂了,因此不由得沙哑着嗓子说:“梅丽,看在上帝分上,别逞强了,想叫就叫吧。除了我们,没有人会听见的。”

下午过得非常缓慢,到了后来,梅拉妮就不由得呻吟起来,有时候甚至大声尖叫,根本顾不上逞强不逞强了。她这一叫,斯嘉丽便双手抱着头,捂着耳朵,扭着身子,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对着别人这种痛苦而干瞪眼啊。任何事情,再怎么不好,也好过守在这里,花这么长时间等待一个孩子落地啊。等待!尤其是在明知道北方佬实际上已经到五星街的时候!

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注意听听那些有孩子的妇女谈论生孩子的事。要是以前注意到就好了!要是以前对这种事情多关心一些,她现在就会知道梅拉妮是不是要很久才能把孩子生下来。她隐约记得噼里姑妈曾经讲过,她的一个朋友生孩子整整生了两天,结果孩子没生出来,自己就死了。要是梅拉妮也得生两天,那可怎么办啊!梅拉妮的身体太弱了,哪里经得起两天的折磨。孩子要是不赶快生下来,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如果阿什利还活着,她怎么有脸去告诉他梅拉妮已经死了——她曾经答应过要照顾她的呀!

刚开始时,梅拉妮只要疼得厉害,就会握住斯嘉丽的手,但是她却握得那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一个小时之后,斯嘉丽的手就青肿起来,手指都快要不能动弹了。她只好拿出两条毛巾打成结,系在床腿上,然后将打结的那一头放入梅拉妮的手中。梅拉妮拉着它就像拉着生命线似的,时而紧张地拽住,时而放松一下,时而又撒扯着。整个下午,她的声音像落在陷阱里垂死的野兽一般在嗥叫。她偶尔也会放下毛巾,无力地搓着双手,瞪着两只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着斯嘉丽。

“请说说话吧,对我说说话。”她低声恳求道,这时斯嘉丽便随意闲聊一阵子,直到梅拉妮又抓住那个毛巾结,又开始扭动起来。

昏暗的房间非常热,痛苦的喊叫声和苍蝇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时间过得很慢,慢到斯嘉丽连早晨的事也有点记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在这个闷热、黑暗和汗湿的地方待了一辈子似的。每当梅拉妮喊叫时,她也很想喊叫,只能狠命地死咬着嘴唇,才没有喊出来,把内心的狂乱遏制下去。

有一次,韦德踮着脚尖跑上楼来,站在门外哭泣。

“韦德饿了!”斯嘉丽听了,就起身朝着韦德走去。这时梅拉妮低声说,“别离开我,求求你了。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

于是斯嘉丽只好打发普丽丝下楼去热点玉米糊喂韦德。至于她自己,她觉得从下午起,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上的钟已经停摆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不过等到房间里的暑气稍减,那星星点点的亮光暗淡下去时,她就把窗帘拉开,这才发现已经黄昏了,太阳像个猩红的火球远远斜挂在西天。不知为什么,她还以为永远都是酷热的中午呢。

她很想知道市中心变成什么样子了。军队都已经撤出去了吗?北方佬进来了没有?邦联军会不战而退吗?接下来她想到邦联的军队人数那么少,而谢尔曼的部队不仅人多势众,而且营养充足,不由得心里一沉,有些难过。谢尔曼!这个名字好可怕呀,连撒旦本人也比不上!不过此刻已没有时间来想这些了,梅拉妮在喊着要水呢,还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要人为她驱赶脸上的苍蝇。

暮色降临时,普丽丝像具黑幽灵似的急急忙忙点起灯,梅拉妮变得更加虚弱了。她的神经好像有些错乱了,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阿什利,这种单调可厌的呼唤声让斯嘉丽恨不得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捂住。也许医生最终会来吧,他要是能快点来就好了!这时希望又开始抬头,于是她转身朝普丽丝,吩咐她赶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医生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医生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到这里来一下!”

普丽丝啪哒啪哒地走了,斯嘉丽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从没想到这个无用的孩子会跑得这么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又独自一人回来了。

“医生一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斯嘉丽小姐,菲尔先生已经翘辫子了!”

“死了?”

“是的,太太,”普丽丝回答说,有些自大起来,“车夫塔尔博特告诉俺的。他给打中了——”

“别去管这些了。”

“俺没看见米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正在给菲尔洗身子,要赶在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厨娘说梅拉妮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你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让阵痛减半的。”

听了她提供的这“有用”消息,斯嘉丽真想再扇她一个耳光,可是梅拉妮睁着那双肿胀的眼睛低声问:“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

“没有,”斯嘉丽坚决地说,“普丽丝就会撒谎。”

“是的,太太。俺就是这样的。”普丽丝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梅拉妮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却是捂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歇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唉,斯嘉丽,你别待在这里了。你得离开,带着韦德一起离开。”

梅拉妮说的也正是斯嘉丽一直想着的事,可是听见梅拉妮把它说出来,却让她有些恼羞成怒,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经明明白白地刻在脸上,被梅拉妮看透了似的。

“别傻了,我不害怕。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走不走都一样,反正我快死了。”接着她又呻吟起来。

斯嘉丽像个老太太似的扶着栏杆,一路摸索着,慢慢从漆黑的楼梯上走下来,生怕一不小心跌倒了。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湿透了,因为疲惫和紧张而不断地打冷战。她吃力地摸到前廊里,在最上边的一级台阶上颓然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扣子,让胸衣半敞着。夜色深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夜色,迟钝得像头牛一样。

一切都过去了。梅拉妮并没有死,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男婴正在普丽丝手里接受头一次洗浴。梅拉妮这时睡着了。在经历了这样噩梦般的剧痛尖叫之后,在忍受害多利少的无知接生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斯嘉丽知道,自己要是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一定会死的。可是孩子一生完,梅拉妮居然还对她说:“谢谢你了。”不过声音弱得斯嘉丽俯身侧耳才听得见。后来梅拉妮就睡着了。她怎么能睡得着呢?斯嘉丽忘记了自己生完韦德之后,也睡着过。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世界一片空白;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不曾有过生活,之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嘶哑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都淋漓不息、模糊冰冷、黏黏糊糊的汗水。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从均匀响亮转为**性的抽泣,但是眼睛却干枯而火辣,仿佛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身来,将沉重的裙子下摆拉到膝盖之上。夜风吹在四肢上非常凉快,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黏黏糊糊的。她模糊地想到,如果噼里姑妈看见她斜躺在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么高,连**都露了出来,会怎么说她,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她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停滞不前,现在可能刚过黄昏不久,也可能已经是半夜时分。她不清楚,也不关心。

她刚刚闭上眼睛,并感到睡意渐浓时,却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这可能是该死的普丽丝吧”。然后在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普丽丝来到她身边,得意地唠叨起来。

“斯嘉丽小姐,咱们干得不错呢。俺敢说即使俺妈来做,也就这样了。”

斯嘉丽在黑暗中瞪着普丽丝,不过她实在太累了,累到她既不想呵斥,也不想责骂,更不想数落普丽丝的过错了——她毫无经验却瞎吹牛,胆小怕事,笨手笨脚,关键时刻掉链子,不是拿错了剪刀,就是把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甚至还让新生婴儿从手里掉下去过呢。现在她倒是吹起牛来,说自己干得多好多好了。

北方佬还想要解放黑人呢!不错,他们倒是很欢迎北方佬呢。

她又默默地靠回到柱子上,普丽丝也明白了她此刻的心情,便蹑手蹑脚躲进黑暗中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斯嘉丽的呼吸才缓和下来,头脑也冷静多了,这才隐约听见前面路上的声音,很多人从北边走过来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了起来,把裙子往下拉一拉,尽管她明知道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等他们走到屋前,绵延不断地像一个个影子似的,她便朝他们喊了起来。

“喂,请等一等!”

一个人影离开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要走了吗?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

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正是这样。我们是最后一批从防御工事中撤出来的,从北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

“你们——军队真的在撤退?”

“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来了。”

北方佬就要来了!她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呢。她的喉咙突然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人影走开,融入其他影子中,杂沓的脚步也在黑暗中渐渐消失。“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这便是他们脚步的节奏所传达的意思,这便是斯嘉丽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每一下所表达的意思。北方佬就要来了啊!

“北方佬就要来了!”普丽丝号叫起来,缩着身子向斯嘉丽靠过来,“唉,斯嘉丽小姐,他们会把咱们全都杀死的!他们会用刺刀捅进咱们的肚皮!他们会——”

“嘿,别嚷了!”这种事用不着听见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光在心里想想就够令人害怕的了。她心里又是一阵恐慌,她能怎么办呢?她怎样才能逃走呢?她能到哪里去寻求帮助呢?有没有什么朋友能帮上自己的忙。

她突然想到了雷特·巴特勒,然后镇定便驱散了惶恐。她整个上午都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怎么就没想起他来呢?她是恨他,不过他又强壮又精明,还不怕北方佬,而且他现在还在城里呢。当然,她很生他的气。不过在这种时候,这一切都可以不必计较,况且他还有马和马车呢。哎呀,她怎么没有早点想起他呀!他可以把她们几个全都带走,离开这个鬼城市,远离北方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她转过头,朝着普丽丝十分急迫地吩咐。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住在哪里吧——在亚特兰大饭店?”

“是的,太太,不过——”

“那好,现在你尽快跑到那里去告诉他,我要他来一下。我要他尽快赶着他的马和马车来,要是能找到的话,来一辆救护车也行。告诉他生孩子这件事,告诉他我想要他带我们离开这里。好,去吧!快点。”

她坐直了,推了普丽丝一把,叫她快跑。

“我的上帝啊,斯嘉丽小姐!俺可不敢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呀!要是北方佬把俺给逮住了呢?”

“你只要跑得够快,就能赶上刚才那些士兵,他们是不会让北方佬抓住你的。快走吧!”

“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长不在饭店里呢?”

“那就打听他在哪里。难道你连这点胆子也没有?要是他不在饭店,你就到迪凯特街的酒吧去找他,到贝尔·沃特林那里去找,到处去找。你这个笨蛋,难道你不明白,要是你不赶紧找到他,北方佬就会把我们全部逮住的?”

“斯嘉丽小姐,俺要是到酒吧或婊子家去了,俺妈会拿棉花秆抽俺呢。”

斯嘉丽站起身来。

“好吧,你要是不去,我现在就揍你。你不会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吗?或者问问别人他在不在里面。快去吧!”

看见普丽丝还在那里磨磨蹭蹭,又是用脚擦地,又是噘着嘴嘟囔,斯嘉丽便又用力推了她一下,让她差一点从前面的台阶上栽下去。

“你要么去找人,要么让我把你卖了,让你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你妈和其他任何熟人。我还要把你卖去种田。快点!”

“我的上帝啊,斯嘉丽小姐——”

在这位女主人坚决而无情的推搡之下,普丽丝只得走下了台阶。前面的大门嘎嘎响了,斯嘉丽又冲着她喊道:“快跑,你这个小笨蛋!”

她听到普丽丝啪哒啪哒小跑的脚步声,随即声音在柔软的泥土路上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