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普丽丝走了以后,斯嘉丽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楼下过道里,点上一盏灯。屋里热得像个蒸笼,仿佛把中午的热气全都关在里面了似的。她那麻木的感觉已在逐渐消失,肚子开始闹着要吃东西了。她记得除了一勺玉米糊,自己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过呢,她就端着灯走进了厨房。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但是厨房还是闷热得够呛。她发现长柄平底煎锅里还有半块硬玉米饼,便拿起来大口大口地啃着,同时寻找别的食物。盆里还剩下一点玉米糊,她等不及用碟子来盛,便随手用烹饪用的大勺子舀着吃起来。玉米糊本该放盐的,可是她饿急了,懒得找盐了。连吃了四勺之后,她这才觉得厨房里实在太热了,便一手拿灯,一手抓着剩下的玉米饼到过道去了。

她知道自己应当上楼去,坐在梅拉妮身边。要是出了什么事,梅拉妮如今连叫人的力气也没有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个房间,她就厌烦得很,要知道她可在那里待了好长时间呢,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哪怕梅拉妮就要死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里去,她永远也不想再见那个房间了。她把灯放在窗边的烛台上,然后又回到前廊。这里凉快多了,不过夜里的气温仍然相当高。她坐在台阶上,在灯火投过来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饼来。

她啃完玉米饼,体力稍稍恢复,可是揪心的恐惧却随之而来。她听得见街那头嗡嗡的嘈杂声,但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只听见有股声音时起时伏,却压根听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她凝神听了听,很快就因为过于紧张而腰酸背疼起来。这时她最渴望的就是听到马蹄声,然后看到雷特那毫不在意而又充满自信的眼光来嘲笑她的恐惧模样。雷特会把她们带走,带到某个地方去的。她不知道那是哪里,她也不在乎去哪里。

就在她坐在那里侧耳倾听市区的声音时,树梢上升起一片隐隐的火光,让她有些困惑。她望着望着,就见那火光愈来愈亮。黑暗的天空先是变得粉红,随即变成暗红,接着她突然看见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蹿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来,心又开始发紧了,怦怦地跳个不停。

北方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来了,正在纵火焚城呢。那些火焰似乎是从市中心的东侧开始的,只见它们越升越高,同时迅速蔓延,形成一大片红红的火海,让她看了胆战心惊。一定是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阵略带灼热的微风从那边迎面吹来,接着她就闻到了烟火味。

她赶紧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是怎么回事。天空呈现出一片可怕的血红色,火焰上空大团大团的黑烟像云涛似的盘旋上升。现在烟火味更浓了。斯嘉丽心乱如麻,想着要过多久这火焰会迅速蔓延到桃树街,把这幢房子烧掉,想着再过多久北方佬会向她冲过来,她该往哪里逃,她该怎么办。地狱里所有的魔鬼似乎都在她耳边喊叫,极度的惶惑和惊恐令她的头脑旋转起来,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窗棂,以防掉下去。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得好好想想。”

可是思绪却躲避她,像只受惊的蜂鸟在她脑海里飞进飞出。她趴在窗棂上,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比她之前听到过的大炮声要响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开来,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大地震撼着,她头上的窗玻璃都被震碎了,纷纷落在周围。

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传来,世界变成了一个充满喧嚣、火焰和地动山摇的地狱。火星汇成一股股激流冲天而起,然后又穿过血红的烟云缓缓地、懒懒地降落下来。她以为自己听到了隔壁房里无力的呼唤声,但是她却没有理会。她现在已经顾不上梅拉妮了。现在除了恐惧,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恐惧就像眼前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她就像一个吓疯了的孩子,想把自己的头埋进妈妈的怀里,躲避眼前的情景。她要是在家里,跟妈妈一起,那多好啊。

在这些惊心动魄的响声中,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三步并作一步惊惶地奔上楼来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一个像迷路的猎狗嗥叫的声音。普丽丝冲了进来,扑到斯嘉丽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似的。

“北方佬——”斯嘉丽首先嚷起来。

“不,太太,是咱们自己人!”普丽丝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指甲都掐到斯嘉丽的肉里去了,“他们放火把铸造厂、军需站和仓库给烧了,还有,上帝啊,斯嘉丽小姐,他们还把七十车的炮弹和火药给引爆了。耶稣基督啊,咱们都会被烧死的!”

普丽丝又尖叫起来,把斯嘉丽的手臂掐得她疼得哭起来,气恼中她甩开了抓她胳膊的那只手。

北方佬还没来呢!还来得及逃跑呀!于是她把惊散了的全身力气重整起来。

“我要是不能控制住自己,”她想,“恐怕就会像只烫坏了的猫儿似的拼命号叫了!”普丽丝那副可怜的惶恐相也帮助着她镇定下来。她抓住普丽丝的肩膀,使劲摇晃。

“别乱嚷嚷了,说点正经的吧。北方佬还没来呢,你这个傻瓜!你见到巴特勒船长了吗?他是怎么说的?他会不会来?”

普丽丝不再号叫了,但是上下牙还在打战。

“是的,太太,俺最后找到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在一个酒吧里。他——”

“别管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他会来吗?你告诉他要把马带来吗?”

“上帝啊,斯嘉丽小姐,他说咱们的队伍把他的马和车拉去当救护车了。”

“我的天哪!”

“不过,他会来的——”

“他是怎么说的?”

这时普丽丝不太喘了,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两个眼珠子还在滴溜溜地乱转。

“噢,太太,正像你说的,俺在一家酒吧里找到了他。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来了。他盯着俺看,俺刚要跟他说话,大兵就把迪凯特街那头的一家铺子推倒,放起火来。他说了声‘来吧’,就一把拽着俺跑到五星街。后来他问:‘什么事?快讲。’俺就照你教的说:‘巴特勒船长,请赶快来,带着你的马和马车来。梅丽小姐刚生了个孩子,斯嘉丽小姐急着要离开这个城市。’他问:‘她打算到哪里去呀?’俺说:‘俺不知道,先生,不过你一定得去,因为北方佬就要来了,要你陪她一起走。’然后他笑着说他们把他的马给拉走了。”

当最后一线希望也消失了,斯嘉丽的心情沉重起来。她真傻呀,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军队撤退时必然会把留在城里的所有车辆和骡马都拉走了呢?她一时吓得目瞪口呆,根本没听见普丽丝在说些什么,不过她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听下半截的故事。

“然后他说:‘告诉斯嘉丽小姐,让她放心。我要到军队里去替她偷匹马来,哪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还说,‘我从前就偷过马呢。告诉她,我哪怕被人开枪打死了,也要给她弄匹马来。’后来他又笑着说,‘别说了,赶快回家去吧。’俺刚要动身,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俺都吓得快趴下了,这时他却说这没有什么,只不过咱们自己人把火药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里,还有——”

“他会来吗?他打算弄一匹马来?”

“他是这么说的。”

她长吸了一口气,觉得轻松了些。要说有什么办法弄到一匹马的话,雷特·巴特勒肯定会弄到的,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要是他把她们从这片混乱中救出去的话,她就饶恕他的一切过错。逃跑!只要有雷特在身边,她就什么也不怕了。雷特会保护她们的。感谢上帝赐予了他雷特!眼见得安全在望,她也变得实际了。

“去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裳,替我们大家准备些衣裳,把它们装进小箱子里。别告诉梅丽小姐我们要走了,还不到时候呢。不过要用两条厚毛巾小心地把婴儿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来。”

普丽丝仍然拉着她的裙子不放,除了翻白眼,几乎面无表情。斯嘉丽推了她一把,才让她把手松开。

“快去。”她喊道,然后普丽丝就像兔子一样迅速跑开了。

斯嘉丽知道自己应当进屋去安慰安慰梅拉妮,知道梅拉妮一定被连续不断的轰轰巨响和映红了整个天空的火光吓昏了。那景象简直就像世界末日到了!

可是她此刻还没有心情再回那个房间去。她跑下楼来,想把噼里姑妈逃往梅肯时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银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进餐厅后,手却抖得厉害,把三只碟子都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跑到走廊上听听外面的动静,随即又回到餐厅里,弄得那些银器也“哐啷”一声掉在地板上。她碰到什么,什么就掉到地上。她慌慌张张行走时,甚至还在旧地毯上滑了一跤,一头栽倒了呢,不过她随即跳了起来,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她听见普丽丝在楼上像只野兽似的到处奔跑,那声音简直让她要发疯,因为自己也和她一样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她往走廊上跑了有十来次,不过这次她绝不再回去打那个怎么也打不好的包裹了。如今想要收拾任何东西根本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在走廊上干坐着,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待雷特的到来。时间似乎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他就是不来。最后,从北边的路上远远传来没有上油的车轴的吱吱嘎嘎声和隐隐约约的缓慢的马蹄声。他为什么不快点呀?他为什么不用鞭子让马跑起来呀?

声音近了,她一跃而起,呼喊雷特的名字。接着她隐约看见他从一辆小货车的座位上爬下来,再听见大门“嘎吱”一声响,就见他朝她走了过来。他来到灯光下,斯嘉丽才把他整个人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齐齐,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雪白的亚麻布外套和裤子都经过精心剪裁,灰色水绸背心上绣着花,衬衫胸口镶着一点点褶边。他那顶宽檐巴拿马帽时髦地歪戴在头上,裤腰皮带上插着两支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外衣口袋里塞满了沉甸甸的弹药。

他像个野人似的从走道上迈着轻快的大步走来,漂亮的脑袋微微扬起,神气得像个异教徒王子。那种将斯嘉丽吓得魂飞魄散的恐怖黑夜,却像一帖兴奋剂似的让他显得更加强悍。他那黝黑的脸上有一丝被精心掩饰着的残暴无情的神色,这一点如果斯嘉丽头脑清楚,一定会被吓到的。

他那双黑眼睛神采飞扬,仿佛被整件事逗乐了,仿佛这震天的响声和可怕的火光只不过是吓唬孩子的把戏罢了。他走上台阶时,她摇摇晃晃地迎上前去,脸色惨白,绿色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长着声音说,唰的一下摘下了帽子,“咱们碰上好天气啦。我听说你要去旅行呢。”

“你要是再开玩笑,我就永远不理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可别告诉我你真的被吓坏了吧!”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脸上的微笑让她真想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

“是的,我害怕,我快被吓死了。你只要不比山羊还蠢,你也会害怕的。不过我们没时间闲扯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谨听吩咐,太太。不过你想到哪里去啊?我这次来就是感到好奇,想看看你们打算到哪里去呢。东南西北你们都不能去,四面八方都有北方佬。只有一条出城的路北方佬还没拿到手,咱们的军队正沿着这条路撤退呢,可这条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夫雷迪作战,旨在保持这条退路的畅通,掩护部队撤退。你如果跟随部队沿麦克多诺公路走,他们就会把马拉去。这匹马尽管不怎么样,那也是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偷到手的呢。你们究竟想到哪里去呀?”

她站在那里浑身哆嗦,听他说话,却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不过,经他这一问,她却突然明白要到哪里去了,同时也明白在这悲惨的一整天里,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要到哪里去的。那是唯一能去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她说。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唉,雷特,我们得赶紧走!”

他瞧着她,那神情就好像她昏了头似的。

“塔拉?我的老天,斯嘉丽!难道你不知道他们在琼斯博罗打了一整天吗?他们在进入拉夫雷迪的那最后十英里路上反复争夺,甚至都打到琼斯博罗的街上去了。这时候北方佬可能已经把整个塔拉,甚至整个县,都占领了。谁也不清楚他们到了哪里,只知道他们就在那一带。你不能回家!你不可能从北方佬军队中间穿过去呀!”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一定要!”

“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又粗又急,“你可不能走那条路。哪怕你碰不上北方佬,树林中也到处是双方军队的散兵游勇。咱们的许多部队还在陆续从琼斯博罗撤退呢。他们会像北方佬一样,立马把你的马拉走。你唯一的机会是跟着部队沿麦克多诺公路走,而且你应该祈祷黑夜里他们看不见你。你千万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里,你也很可能会发现它已经被烧光了。我不能让你回家去,那样做简直是发疯。”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声哭喊道,声音都喊破了,竟成了尖叫,“我一定要回去!你不能阻拦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妈妈!你要是想阻拦我,我就杀了你!我一定要回去!”

长时间的紧张终于使她崩溃了,恐惧和疯狂的泪水从她脸上淌下来。她挥舞着拳头击打着他的胸部,再一次尖叫起来:“我一定要回去!我一定要!哪怕一路走回去,也要回家!”

她突然被他抱在了怀里,泪淋淋的脸紧贴在他胸前浆过的衬衫褶边上,捶打他的两只拳头也安静地搁在他胸前。他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一头乱发,安慰她;他的声音也非常柔和,那么柔和,那么宁静,而且不带丝毫嘲讽意味,好像根本不是雷特·巴特勒的声音,而像是一个温和强壮的陌生人的声音。这个陌生人满身都是白兰地、烟草和马汗味,使得斯嘉丽不由得想起杰拉尔德来。

“好了,好了,亲爱的,”他温柔地劝道,“别哭了。你会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会回去的。别哭了。”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触弄她的头发,在心情激动之下,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是那么温柔,那么令人欣慰,她恨不得永远都待在他怀里。有这么强壮的胳膊护着她,当然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伤害到她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绢,替她把眼泪擦干。

“来,乖乖地擤擤鼻子,”他吩咐道,眼里闪着一丝笑意,“然后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们得赶快行动了。”

她顺从地擤了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却不知道要吩咐他干什么。他见她颤抖着嘴唇,无助地仰望着他,便索性自作主张了。

“威尔克斯太太已经生了?那可不能随便动她呀!那太危险了。要用这辆摇摇晃晃的货车载着她奔波二十几英里,那可太危险了。我们最好让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来。”

“米德夫妇都不在家。我可不能丢开她不管。”

“那很好,那就把她弄上车去。那个傻乎乎的小丫头哪儿去了?”

“在楼上收拾箱子呢。”

“箱子?那车上可什么箱子也不能放。车子太小,能装下你们几个人就不错了,而且轮子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叫她一声,让她把屋里最小的那个羽绒床垫拿出来,放到车上去。”

斯嘉丽仍然不能动弹。他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浑身充溢着的活力也似乎部分流注到了她身上。她要是也能像他这样冷静,什么也不在乎,那有多好啊!他推着她走进厅里,可是她却仍然站在那里无助地望着他。他撇了撇嘴,嘲弄地说:“难道这就是那个向我保证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轻女英雄吗?”

他突然翻身笑了起来,把她的胳膊放开。她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恨他。

“我并不害怕。”她说。

“不,你害怕,再过一会儿你就要晕倒了。我可没带着嗅盐!”

她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只有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然后便一声不响地端起灯,动身上楼去。他紧跟在她后面,她听得见他在一路暗笑。这笑声促使她挺直了腰杆。她走进韦德的房间,发现他正抓着普丽丝的胳膊坐在那里,衣服还没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着嗝。普丽丝正在抽噎着。韦德**那个羽绒褥子不大,她便让普丽丝把它拖下楼放到车上去。普丽丝放下韦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韦德跟着普丽丝下了楼,眼前的一切让他兴趣盎然,便不再打嗝了。

“来吧。”斯嘉丽对雷特说,然后向梅拉妮的门口走去。雷特则手里拿着帽子,跟在后面。

梅拉妮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单一直盖到下巴底下。她的脸色像死人一般惨白,不过那两只眼睛尽管深陷,带着黑圈,却很安详。她瞧见雷特走进卧室,并不显得惊讶,倒觉得理所当然似的。她尽管虚弱,却试着笑了笑,可是这笑容还没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们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斯嘉丽连忙向她解释,“北方佬就要来了。雷特准备带我们走,这是唯一的办法,梅丽。”

梅拉妮无力地点点头,又向婴儿做了个手势。斯嘉丽抱起小婴儿,用条厚毛巾迅速把他包好。这时雷特来到了床边。

“我会尽量不让你伤着,”他悄悄地说,用床单裹着她的身子,“你试试看能不能用手臂搂住我的脖子。”

梅拉妮试了试,但两只胳膊却无力地垂下来了。他弯着腰,一只手托起她的肩膀,另一只托起她的腿,轻轻地把她抱起来。她没有喊叫,但斯嘉丽却看见她咬紧了嘴唇,脸色也更加惨白了。斯嘉丽高举起灯,给雷特照着路。这时梅拉妮却朝着墙壁无力地做了手势。

“要什么?”雷特轻轻问道。

“请你,”梅拉妮低声说道,试着用手指了指,“查尔斯。”

雷特低头看着她,以为她神志不清了,但斯嘉丽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有点不高兴。她知道梅拉妮要的是查尔斯的照片,就在墙上挂着,就在查尔斯的军刀和手枪下面。

“请你,”梅拉妮再次低声请求,“那把军刀。”

“嗯,好的。”斯嘉丽说。她照着雷特小心地走下楼梯以后,又回去把那军刀和手枪连同皮带都取下。要是拿着这些东西还要抱着婴儿,同时又端着灯盏,那样子会很狼狈的。这就是梅拉妮!哪怕自己快死了,北方佬在屁股后面紧追着,她也不在乎,却一心挂念着查尔斯的遗物。

她取下相片时,看了一眼查尔斯的面容。他那双褐色大眼睛对上了她的眼光,于是她好奇地将照片端详了一会儿。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曾经跟她同床共寝过几个晚上,让她生了个也像他那样有一双温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几乎不记得他了。

婴儿在她怀里挥动小拳头,像只小猫似的轻轻地叫着,于是她低头看着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这是阿什利的孩子。突然,她用身上剩余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婴儿,是她和阿什利的孩子。

普丽丝连蹦带跳地跑上楼来,斯嘉丽把孩子递给她。她们赶快下楼,一路上灯光向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到了厅里,斯嘉丽看见一顶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系好带子。那是梅拉妮的黑色丧帽,大小也不合适,可是斯嘉丽已经记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里了。

她擎着灯,走出门外,走下屋前的台阶,同时设法不让那把军刀碰到腿上。梅拉妮直挺挺地躺在马车的后座上,旁边是韦德和被毛巾裹着的婴儿。普丽丝爬进马车,把婴儿抱在怀里。

车子很小,四周的挡板又很低。车轮向里歪着,似乎一转就会掉了似的。斯嘉丽望了望那匹马,心顿时就沉了。那匹马又小又瘦,正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脑袋几乎垂到前胯里去了。马背上伤痕累累,连呼吸也显得病恹恹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马,是不是?”雷特咧嘴笑笑,“似乎随时会死掉似的。不过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马了。将来有一天我要详详细细告诉你,我是从什么地方和用了什么办法把它偷来的,以及我又是怎样差一点被打中了。我不为别的,只是对你的一片忠诚,才会在事业的紧要关头,当上了盗马贼——偷到了这样一匹宝贝马。好,让我扶你上车。”

他从她手里接过灯来,放在地上。马车前排座位不过是一块窄窄的木板,横跨在两旁的挡板上。雷特将斯嘉丽一把抱起来,放到那块木板上。斯嘉丽暗想,“做一个像雷特这样强壮的男人多好啊。”然后自己把宽大的裙子塞到大腿底下。如今有雷特在身边,她什么也不害怕了,无论是那火光,那爆炸声,乃至北方佬,全都不怕了。

他爬上车来,坐在斯嘉丽旁边的座位上,然后提起缰绳。

“喂,等等!”她惊叫道,“我忘记锁前面的大门了!”

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面抖动缰绳击打着马背。

“你笑什么?”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锁在大门外呢!”他说着,马已经慢悠悠、很不情愿地向前走动了。那盏放在人行道上的灯继续照着,随着他们的远去,那盏灯散发出的淡黄色的光圈也愈来愈小。

雷特赶着那匹慢腾腾的马从桃树街向西拐,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上一条满是车辙的小道。梅拉妮一直都忍住不呻吟,可是马车猛地一颠却让她叫出声来。他们头顶上黑乎乎的树枝相互纠缠着,两旁隐隐约约的是寂静无声的黑黢黢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隐隐发光的白色栅栏。这条街又狭窄又阴暗,像条隧道似的,不过从枝叶茂密的顶篷上隐隐透进来一点点红得可怕的天光,阴影像幽灵似的一个追赶一个。烟火味愈来愈浓,灼热的微风从市中心带来一片混乱的喧嚣、哭叫,重型军车滞缓的隆隆声响和部队行进时坚定的脚步声。雷特抖着缰绳让马拐入另一条街,这时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只见西边一团可怕的烟火直冲云霄。

“那一定是最后一列军火车了,”雷特平静地说,“他们为什么没在今天早晨运出去啊,这些笨蛋!那时还有的是时间。唉,现在可坑苦我们了。我本来想绕过市中心,这样就可以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的那些暴民,然后平平安安到达西南市区。可是我们必须穿过玛丽埃塔街才行,而爆炸就发生在玛丽埃塔街附近,除非我估计错了。”

“我们——我们非得从火区过吗?”斯嘉丽战战兢兢地问。

“要是我们赶快跑,就不用了。”雷特说着,便突然从车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里了。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然后用树枝狠狠地向伤痕累累的马背上抽打。那匹马只得蹒跚地小跑起来,气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马车也一路摇晃着,颠簸着,车里的人像爆米花机里的爆米花似的来回晃**。这时婴儿在啼哭,普丽丝和韦德也因为在马车挡板上碰得鼻青脸肿而号啕大哭,可是梅拉妮却一声不响。

他们驶近玛丽埃塔街时,两旁的树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筑物上呼啸而起,把街道和房屋卷入亮如白昼的熊熊火光中,投下一个个巨大的阴影,就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风中那样疯狂地旋转扭曲。

斯嘉丽的上下牙齿在打战,但是她却被吓得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尽管火焰让脸上感到发烫,她却全身发冷,直打哆嗦。这简直是地狱,她已经陷在里面,要是自己的膝盖不打战的话,她就会跑下车,尖叫着从来时那条黑路上跑回去,到噼里姑妈的房子里躲起来。她畏缩着向雷特靠得更近一些,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仰望着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给她一点信心,给她一点安慰。他那黝黑的侧影被邪恶的红光映照得十分鲜明,就像古钱币上的头像似的,那样美丽、残忍而又带有几分颓废。他感受到了她的触摸,便转过头来,眼里闪着烈火般让人害怕的光辉。在斯嘉丽看来,他显得又快活又轻蔑,仿佛眼下的局面让他非常开心,他十分喜欢他们所面对的这个人间地狱似的。

“瞧,”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摸摸皮带上的一支长筒手枪,“无论黑人白人,要是有人走到你那边想抓这匹马,你就朝他开枪,过后再讲道理。不过,看在上帝分上,千万不要一时激动把这匹宝贝马给打死了。”

“我——我也有一支手枪。”她一面小声说,一面抓住裙兜里的那件武器,不过心里却肯定,死神要是真的来到面前,她一定会吓得不敢扣扳机的。

“你真有?哪儿来的?”

“是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我的丈夫。”

“你真的有过丈夫吗,亲爱的?”他低声问道,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就不能严肃一点吗?!他就不能快一点吗?!

“那你说我怎么会有孩子的呢?”她恶狠狠地嚷道。

“噢,不用丈夫也行的——”

“你能不能闭上嘴,快点儿跑?”

但是他却突然勒住缰绳,原来他们已快到玛丽埃塔街了,马车在一家还没烧到的仓库的阴影里停住了。

“快点呀!”这是她心里唯一的一句话。快点!快点呀!

“有士兵。”他说。

在两旁燃烧的建筑物当中,一队士兵迈着行军的步伐沿玛丽埃塔街走过来。他们显得很疲乏,低着头,步枪随便背在身上,已经累得无力快跑,甚至连左右两边不时倒塌的梁柱和周围滚滚的浓烟也不在乎了。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已经很难分辨出军官和士兵来,只不过偶尔看到有的破军帽檐上还别着饰有花环的“邦联军”标志。许多人都赤着脚,有的头上或胳膊上还缠着肮脏的绷带。他们陆续走过,谁也不向两旁看一眼,也不说话,要不是那坚定的脚步声,人们还以为这是一队幽灵呢。

“好好瞧瞧他们吧,”雷特用嘲弄的口吻说,“这样你将来就能告诉子孙后代,你曾见过这光荣事业的后卫部队撤退时的情景。”

她顿时恨起他来,恨得她暂时都忘记了恐惧,让她甚至觉得恐惧都成了小儿科的事了。她明白自己和马车后座上几个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却忍不住要恨他,恨他嘲笑眼前这些褴褛的士兵。她想起已故的查尔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阿什利,以及所有那些正在浅浅的坟里腐烂着的快活的英俊青年。此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把他们当作傻瓜。她说不出话来,但她恶狠狠地盯着他时,眼睛里燃烧着憎恨和厌恶。

最后一名士兵走过来了,那是个后排的小个儿,他的枪托一路在地上拖着,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不时地停下来凝望着前面的伙伴;他那张肮脏的脸由于疲倦而显得毫无表情,让他看上去像个梦游之人。他个头矮小,跟斯嘉丽差不多高,几乎还没有枪高,而他那肮脏的脸上还一点没有胡须呢。“最多也就十六岁吧,”斯嘉丽胡乱地想,“一定是从自卫队来的,说不定还是从学校跑出来的呢。”

她望着望着,就见那孩子的腿慢慢弯下来,最后整个人倒在尘土中了。最后一排有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回来,来到孩子身边,其中一人是个瘦高个儿,黑胡子一直垂到腰带,只见他把自己的枪连同孩子的枪交给同伴,然后弯下腰,把孩子提起来,扛到肩上,那轻松劲儿说明他老干这个了。他跟在撤退的队伍后面缓缓地走着,两只肩膀因横扛着那个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男孩虽然虚弱,却像一个被年纪大的人惹得生气的顽童一样尖叫起来:“把我放下来,你这该死的家伙!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走!”

那个长胡子毫不理睬,扛着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弯处消失了。

雷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这支队伍,手里的缰绳也放松了,黝黑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好奇而又气恼的神情。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旁边房梁倒塌的响声,斯嘉丽看见一只细小的火舌在他们身边那个仓库的屋顶上升起,紧接着,火焰就像大大小小的旗帜兴高采烈地蹿上天空。浓烟灼痛了她的鼻孔,韦德和普丽丝开始咳嗽起来,连那小小的婴儿也在轻轻地打着喷嚏。

“哎呀,我的上帝啊,雷特!你发疯了?快点走呀,快走呀!”

雷特没有搭腔,不过却拿那根树枝在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让那畜生吓得跳起来往前一蹿,随即尽其所能地拼命奔跑,载着他们摇摇晃晃地穿过了玛丽埃塔街。他们前面是一条火的隧道,两旁的建筑物在熊熊燃烧——这就是通往铁路的那条窄窄的短街,他们闯进了这条隧道。一片比十几个太阳还要晃眼的火光使他们头晕目眩,皮肤灼痛难忍,同时那呼啸声、爆炸声和倒塌声也震得他们一阵耳鸣心悸,惶恐不安。就在他们觉得这火的激流似乎没完没了似的,他们又突然进入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他们沿着街道狂奔,越过铁路,一路上雷特机械地挥着鞭子。他的面容镇定却心不在焉,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似的。他那宽阔的肩膀向前躬着,下巴撅着,似乎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灼热的火光让他满头满脸汗水流个不停,但是他从没擦过。

他们驶进一条又一条的小巷,然后又跌跌撞撞地拐进一条又一条狭窄的街道,直到斯嘉丽已完全辨不出方向,那呼啸的大火也在他们背后渐渐消失了。雷特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有规律地挥着鞭子。天空的红光此刻在渐渐消散,道路已变得又黑又可怕,斯嘉丽很希望他能说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是嘲讽的,带侮辱性的,伤人自尊心的话也好。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无论他说不说话,她都要感谢上苍,感谢他在身边所带来的安慰。有个男人在她身边可以依靠,感觉到他结实牢靠的臂膀,知道他为自己挡住那不可名状的恐怖,哪怕他仅仅坐在这里看着,真好!

“噢,雷特,”她抓住他的胳膊小声说,“要是没有你,真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啊?我真高兴你没去参军!”

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吓得她连忙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缩。此时他的眼睛里已没有任何嘲弄的神色,也没有任何遮掩,相反却充满了愤怒,甚至还有几分迷茫。他噘起了嘴唇,随即回过头去。他们就这样默默地一路颠簸着前进,除了婴儿微弱的哭声和普丽丝的抽鼻子声之外,谁都不说话。斯嘉丽对普丽丝的抽鼻子声实在忍不住了,便狠狠掐了她一把,让她忍不住尖叫了起来,然后吓得不再作声了。

最后雷特赶着马向右转了转,不久便来到一条更宽更平坦的大路上。这时周边隐隐约约的房屋越来越模糊了,道路两旁连绵不绝的树林却如墙壁一般。

“我们现在已经出城,走上去拉夫雷迪的大路了。”雷特简要地说了一句,一面把缰绳收紧。

“快点走!别停下来!”

“让这牲口喘口气吧。”雷特回过头来,冲着她慢吞吞地问,“你仍然决定要干这样疯狂的事吗?斯嘉丽。”

“什么事?”

“你还想冒险到塔拉去吗?那简直是自杀。史蒂夫·李的骑兵和北方佬的军队正堵在你回塔拉的路上呢。”

噢,我的上帝呀!在她经历了这一天种种可怕的艰险之后,难道他还打算拒绝送她回家吗?

“嗯,是的,是的!雷特,求求你了,让我们快点走吧。马并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们不能走这条大路到琼斯博罗去,你们不能沿铁路走。他们这一整天都在南面的拉夫雷迪一带进行拉锯战。你知道还有别的路好走吗?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只要不经过拉夫雷迪或琼斯博罗就行。”

“嗯,有的,”斯嘉丽哭喊道,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我们要是能够到达拉夫雷迪附近,我知道一条可以行驶马车的路,绕行几里,就可以绕开琼斯博罗。我和爸常常走那条路。路通往麦金托什附近,那儿离塔拉只有一英里。”

“那好。也许你们可以平安通过拉夫雷迪。史蒂夫·李将军整个下午都在那里掩护部队撤退,北方佬可能还没有到。要是你们的马不被史蒂夫·李将军的手下抢走的话,也许你们能通过那里。”

“我能通过?”

“是的,你。”他的口气很不客气。

“可是,雷特——你——难道你不送我们了?”

“不,我要在这里跟你们分手了。”

她惊慌失措地看看周围,看看身后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两旁阴暗茂密得如监狱高墙的树木,看看马车后座上吓呆了的几个人,最后又回过头来望着他。究竟是她疯了?还是她没听明白?

他这时咧嘴笑了。朦胧夜色中她看见了他那雪白的牙齿,甚至还有隐藏在他眼光背后的那惯常的嘲弄意味。

“我嘛,亲爱的姑娘,我要参军去。”

她叹了口气,既放心,又恼火。都到这时候了,他干吗还要开玩笑?雷特去参军!他可没少说过那些当兵的都是些傻瓜,被战鼓声一激,再听别人几句蛊惑,就跑去送命——自己死了,却让聪明人从中打捞一笔!

“啊,看你把我吓得,真想把你掐死!让我们往前走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亲爱的。斯嘉丽,你居然不理解我勇于牺牲的精神,这叫我太伤心了。你的爱国心,你对于我们光荣事业的忠诚,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是你叮嘱我凯旋或马革裹尸的最好时机了。你快说呀,我在奔赴战场前,也需要时间来发表激昂慷慨的演说呢。”

他那慢吞吞的声调听起来像是在讽刺。他在讥笑她,甚至她觉得他也在讥笑他自己。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什么爱国心,马革裹尸,激昂慷慨的演说?他的话不可能当真的。在这条黑漆漆的路上,她身边带着一个濒死的女人,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愚蠢的黑人小丫头和一个吓坏的孩子。这时候,他居然如此轻松地提出要离开她,让她独自带这群人走上好几英里,从这战场、散兵游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还有什么样的风险中穿过去,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曾经有一次,她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脸朝下掉在地上。她至今还记得当时在她恢复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间难受的感觉。此刻她望着雷特,内心的感受和当时一模一样:恶心,喘不过气,目瞪口呆。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雷特!”

她拽住他的胳膊,眼泪簌簌地滴到他的手腕上。他把她的手举起来,轻轻地吻了吻。

“你一向自私透顶,难道不是吗,亲爱的?只顾自己的宝贵皮囊,却不管邦联的生死存亡。想一想吧,由于我在最后时刻的出现,咱们的部队会受到多大鼓舞啊!”他的声音中带有一种不怀好意的亲切感。

“哦,雷特,”她哀号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为什么要丢开我呀?”

“为什么?”他开心地笑了,“也许就因为我们所有南方人身上的那种叛逆心理在作祟吧。也许——也许因为我觉得惭愧了。谁知道呢?”

“惭愧?你迟早会惭愧死的,竟然把我们丢在这里,无依无靠——”

“亲爱的斯嘉丽!你并不是无依无靠呀。像你这样自私而坚决的人绝不会无依无靠的。北方佬要是抓到你的话,他们才应该祈求上帝保佑自己呢。”

他突然从马车上跳下来,就在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时,却见他绕到她这边来。

“下来。”他命令说。

她瞪着他。他粗鲁地伸出双臂,把她拦腰抱出来,让她站到自己身边的地上。紧接着他又紧紧拽住她,将她拖到了离马车好几步的地方。她感到便鞋里的尘土和碎石把她的脚都硌痛了,寂静而炎热的黑夜像梦一般包围着她。

“‘我要不是更爱荣誉,亲爱的,我不会这样爱你。’这句话说得真好,是不是?最起码我此刻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我就是爱你,斯嘉丽,尽管上个月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上说了些混账话。”

他那慢悠悠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感到安慰,他那双温柔而强有力的手向上抚摩着她**着的臂膀。“我爱你,斯嘉丽,因为我们两人那么相像,我们两个都离经叛道,亲爱的,我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无赖。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舒适了,哪怕整个世界都毁灭,我们俩都毫不在意。”

他在黑暗中继续说下去,她也听见了,却压根没听进去。他要离开她,让她在这里单独面对那些北方佬呢,她那疲惫的脑袋正试着接受这一冷酷的现实。她心里说:“他要丢下我了,他要丢下我了。”可是她却并不激动。

接着他便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坚实的肌肉紧贴在她身上,他外衣的纽扣几乎压进了她的胸脯。一股令人迷惘和惊恐的热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时间、地点和环境从她的意识中全都卷走了。她感觉自己像个破布娃娃似的瘫软而温顺,娇弱而无所依靠,而他搂抱着她的双臂却又多么令人惬意啊!

“对于我上个月说的那些话,难道你现在就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吗?还有什么比危险和死亡更刺激。有点爱国精神吧,斯嘉丽。想想如何给一名即将赴死的士兵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吧!”

这时他吻上了她,嘴上的髭须扎着她的嘴,迟钝而灼热的嘴唇悠闲地吻着她,仿佛眼前还有一整夜时间似的。查尔斯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几个小伙子的吻,也从来不像这样叫她热一阵冷一阵,浑身颤抖。他让她的身体向后面仰着,他的嘴唇向下吻着,从喉咙一直吻到那个浮雕宝石锁着她胸衣的地方。

“亲爱的,”他喃喃地叫着,“亲爱的。”

她在黑暗中朦朦胧胧地看见了那辆马车,耳朵里听见了韦德刺耳的哭叫声。

“妈咪,韦德害怕!”

冷静和理智一下子又回到她恍惚的心里,她想起了自己暂时忘记了——她还被吓住了的事情:雷特要抛弃她,抛弃她,这该死的流氓!尤其可恶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胆,站在大路上提出无耻的要求来侮辱她。愤怒和憎恨在她心头涌起,让她直起腰,用力一扭,便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他只是“哎”了一声,然后两人就面对面地在黑暗中呆立着。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而她自己也气喘起来,仿佛一直在拼命奔跑似的。

“他们说对了!大家都是对的!你不是个绅士!”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这多煞风景呀。”

她知道他又在笑了,这刺痛了她。

“走吧!现在就走!我要你赶快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希望一发炮弹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它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我——”

“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到我死后,摆在国家的祭坛上时,我希望你的良心会让你感到内疚。”

她听见他笑着离开,回到马车旁边。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见他在说话,不过声音却变了,变得彬彬有礼。他每次跟梅拉妮谈话时都是这样。

“威尔克斯太太?”

马车里传来的回答却是普丽丝惊恐的声音。

“俺的上帝,是巴特勒船长啊!梅拉妮小姐早就晕过去了。”

“她还没死吧?还有气吗?”

“是的,先生,她还有气。”

“嗯,她像现在这样也许还好些。她要是清醒着,我倒担心她经受不了这许多痛苦呢。普丽丝,好好照顾她吧,这张钞票给你。千万不要变得越来越傻呀!”

“是的,先生。谢谢先生。”

“再见,斯嘉丽。”

斯嘉丽知道他已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可是她却不吭声,憎恨让她说不出话来。他的两只脚踩在路上的鹅卵石上,她看见他那宽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隐隐显现,不过一会儿他就不见了。她还听得到他的脚步声,但不久连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马车旁,两个膝盖抖得像筛糠一般。

他怎么就走了呢?怎么会走进黑暗,走入战争,走向一桩已经宣告失败的事业,走进一个疯狂的世界去呢?他怎么就走了呀,雷特。这个沉湎于醇酒美人,追求时髦服饰,讲究吃喝享乐而又厌恶南方和嘲骂参军打仗的人,怎么就走了呀?如今他那双光亮的马靴踏上了苦难的道路,那儿充满了饥饿、疲惫、行军、苦战、创伤、悲痛,有无数嗥叫的恶狼在等着他。路的尽头就是死亡。他没有必要去的,他可是袋中有钱,衣食无忧,小日子过得舒服着的巴特勒船长呢。可是他竟然走了,把她孤零零地留在这漆黑的夜里,回家的路被北方佬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