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斯嘉丽将早餐盘子端给梅拉妮后,就打发普丽丝去请米德太太,然后便和韦德一起坐下来吃早餐,但是她却生平第一次没有了胃口。她一方面担心梅拉妮预产期到了,因而有些紧张和害怕,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聆听远处的炮声,结果什么也吃不下。她的心脏也有些古怪,先是有规律地搏动几分钟之后,然后又急速地怦怦乱跳一阵,跳得胃都要翻出来似的。稠稠的玉米糊像胶一样粘在嗓子里,用来替代咖啡的掺杂着山药粉的烤玉米粉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下咽。没有糖,又没有奶酪,这种饮料苦得就像胆汁,尽管放了高粱饴糖以求达到“保持甜蜜”,但是口味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善。所以,她只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开了。即使没有其他原因,单凭让她喝不到加糖加奶的真正咖啡,她对北方佬就不能不恨。

韦德倒是比平时安静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样,嚷嚷着不要吃让他倒胃口的玉米糊了。他一声不响地吃着妈妈送到嘴边的一勺勺玉米糊,然后咕噜咕噜地喝水把玉米糊冲下去。他那温柔的褐色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块钱的硬币一样,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流露出儿童惯有的惶惑,仿佛妈妈内心那掩饰不住的恐惧也传给了他似的。他吃完以后,斯嘉丽就把他支到后院玩去了。看着儿子蹒跚地走过蔓生的草地向游戏室走去,她心里如释重负。

她起身来到楼梯下,站在那里有些犹豫不定。她本该上楼去陪陪梅拉妮,分散她的心神,不要老是想着即将到来的这场考验,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梅拉妮什么日子不选,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要在这个时候谈什么要死要活的事情来!

她在最底下的一级楼梯上坐下,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随即却又想起昨天的战事,不知结果如何,今天的仗又打得怎么样了。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之外进行,可是大家却对战事一无所知,这真是一出怪事!这个被遗弃的城区今天竟然如此寂静,再想一想桃树溪那天的大战,还真是奇怪!噼里姑妈家是亚特兰大最靠北的房子之一,而目前的战斗正在南边的城区进行,因此这里既没有加速前进的支援部队经过,也没有救护车和士气低落的伤兵队伍从前线回来。她很想知道南边的市区情况会不会也是这样,同时却又庆幸自己没有在那里。要是那些人家都没有从桃树街北段逃难出去,那多好啊!他们一走,她就觉得寂寞孤单。她真希望彼得大叔还留在身边,那样他就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为了梅拉妮,她此刻也可以亲自进城去打听的,可是现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来了以后再说了。米德太太,她为什么还没来呢?普丽丝又去哪儿了呢?

她站起身,走出房子,来到前面的游廊,焦急地盼望她们,可米德家在街上一个拐弯处,那里绿树浓荫,所以她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普丽丝独自一个人的身影,只见她将裙子左右摇摆,并且还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

“你简直慢得就像一只蜗牛!”普丽丝一进大门,斯嘉丽便厉声呵斥她,“米德太太怎么说的?她什么时候能过来?”

“她不在。”普丽丝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哎,太太,”普丽丝回答,故意拖长了声音以显示消息的重要,“他们家的厨娘说,米德太太今天大清早得到消息,说是小菲尔先生被打伤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马车,带着老塔尔博特和贝齐一起去了,想要把他接回来。厨娘说他伤得很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们这边来了。”

斯嘉丽瞪眼看着她,心中涌起一阵冲动,真想抓住她的肩膀摇几下。黑人总是很得意自己能带回这种坏消息。

“好了,别像傻瓜一样站在那儿。赶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一趟,请她过来,或叫她家的奶娘来一下。快去。”

“她们也不在,斯嘉丽小姐。刚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奶娘,还在一起聊来着。她们也出去了,门都锁了,俺猜她们是去了医院。”

“所以你就去了那么久呀!每次我打发你出去,我都叫你直接到哪里去,不许中途跟人‘聊’的。快去——”

斯嘉丽停下来苦苦思索。朋友中究竟还有谁留在这里能够帮忙呢?对了,埃尔辛太太。当然,埃尔辛太太近来一直不喜欢她,可是对梅拉妮却一直很不错。

“到埃尔辛太太家去,把情况给她解释清楚,请她到这里来一下。还有,普丽丝,你给我听着,梅拉妮小姐的孩子就快生了,她随时都可能要你帮忙。现在快去快回。”

“是的,太太。”普丽丝说着便转过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似的朝车道上走去。

“快点,你这个懒骨头!”

“好的,太太。”

普丽丝稍稍加快了脚步,斯嘉丽则回到屋里。她在上楼去看梅拉妮之前,又犹豫了一会儿。她得向梅拉妮解释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可是菲尔受重伤的事会让她听了难过的。好吧,这一点就瞒着她算了。

她走进梅拉妮的房间,发现那盘早餐根本没动过。梅拉妮侧身躺在**,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米德太太去医院了,”斯嘉丽说,“不过埃尔辛太太一会儿就来。你痛得厉害吗?”

“不怎么厉害,”梅拉妮撒谎说,“斯嘉丽,你生韦德时用了多长时间?”

“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斯嘉丽口不应心,故作轻松地回答,“当时我正在外面院子里,还没进屋就生下来了。奶娘说那样很不体面——简直就像个黑人。”

“我倒是巴不得也像个黑人呢。”梅拉妮说道,强装出一副笑容,可是这笑容随即就消失了,脸因为剧痛而扭曲。

斯嘉丽低头看着梅拉妮那窄小的臀部,尽管心里不乐观,不过还是安慰她说:“嗯,的确不那么疼。”

“噢,我就知道不会那么疼的,我只怕自己有点胆小。埃尔辛太太马上就会来吧?”

“是的,马上就来,”斯嘉丽说,“我下楼去打点清水来,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好热啊。”

她借口打水,在楼下尽可能多待一会儿,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前门去看看普丽丝是不是回来了。可是普丽丝连影子也没有,于是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给梅拉妮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后又替她梳理好长长的黑发。

一个小时后,她听见有个黑人拖沓的脚步在街上走路的声音,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普丽丝仍像刚才那样一边慢腾腾地走着,一边将裙子左摆右摆,并且不时地掉头张望,仿佛周围有一大群热心的围观者似的。

“总有一天我要狠狠地揍那个死丫头一顿。”斯嘉丽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楼去接她。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一大早火车运来了大批伤兵。厨娘正在做汤,准备给那边送去呢。她说——”

“别管她说什么了,”斯嘉丽打断了她的话,心正往下沉。“赶快换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去医院一趟。我写个字条,你给米德医生送去。如果他不在那里,就交给琼斯医生,或者别的医生。你这次要不赶快回来,我就要活活剥你的皮。”

“是的,太太。”

“顺便向那里的先生们打听一下仗打得怎么样了。要是他们不知道,就绕道去车站,问问那些把伤兵运过来的火车司机。问问他们,是不是在琼斯博罗或者靠近那里的地方打仗?”

“我的老天爷!”普丽丝黝黑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片惊慌,“斯嘉丽小姐,北方佬还没到塔拉吧,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是吩咐你去打听了吗。”

“我的老天爷!斯嘉丽小姐,他们会咋样对待俺妈啊?”

普丽丝突然号叫起来,声音是那么大,让斯嘉丽越发不安了。

“别嚷了!梅拉妮小姐会听见的。现在去换上围裙,快点。”

普丽丝被迫加快了速度,急忙往屋后跑去,而与此同时,斯嘉丽在杰拉尔德上次那封来信的边上,匆匆写了几句话——这是家里唯一能找到的一张纸了。为了把短简放在最上边,她把信纸叠起来,却看见了杰拉尔德写的几个字:“你妈妈——伤寒病——无论如何——回家——”,差点哭了出来。要不是为了梅拉妮,她会即刻动身回去的,哪怕一路上只能走着回家!

普丽丝拿着那封信,一路小跑出了门,斯嘉丽也回到楼上,想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骗过梅拉妮,说明埃尔辛太太为什么没来,不过梅拉妮却什么也没问。她仰身躺着,脸色平静而甜美,让斯嘉丽看了之后暂时安了心。

她坐下来,想随便聊聊,但是心里却念念不忘塔拉,而南方有可能被北方佬打败更让她忧心忡忡。她想到了埃伦即将离别人世,想到了北方佬即将闯入亚特兰大,逢人便杀,见东西就烧。就在她这样胡思乱想时,远处隆隆炮声一直不停地轰着她耳鼓,激起一阵阵的恐惧。最后,她实在说不下去了,只好呆呆地望着窗外炎热寂静的街道和纹丝不动地挂在枝头的积满灰尘的树叶。梅拉妮也同样默默无言,可是一阵阵的疼痛却使得她的脸时而平静,时而扭曲。

每次阵痛过后,她总是说:“没那么痛的,真的。”可斯嘉丽却知道她是在撒谎。她宁愿听到她大声尖叫,也不愿看她这样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应当为梅拉妮感到难过,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偏偏挤不出一丝同情来,她的心已经被自己的痛楚折磨得支离破碎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着那张痛得扭曲的脸,心想为什么偏偏是她在这个时候守在这里陪着梅拉妮呢,要知道自己跟梅拉妮可是完全不同的人,斯嘉丽不仅恨她,甚至还巴不得她快点死呢。好吧,也许她的这个愿望就要实现了,而且今天就会实现。想到这里,她不觉打了个不祥的寒战,害怕起来。希望某个人快死,就像诅咒人一样,到头来都会让自己倒霉的。奶娘说过,诅咒别人最终都是诅咒自己。于是她赶紧祈祷梅拉妮不要死,她疯狂地说起话来,连自己都几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末了,梅拉妮只好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别煞费苦心来找话说了,亲爱的,我明白你有多担心。我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斯嘉丽嘴上不说了,可是却没法静静地坐着。要是医生和普丽丝谁都不能按时赶到,她该怎么办呢?她走到窗口,朝下面的大街看了看,然后又回来坐下。然后她又站起身来,从另一边的窗子向外望去。

一个小时过去了,然后又是一个小时。到了中午,太阳高挂在天空,非常炎热,沾满尘土的树叶一动不动,连一丝风都没有。这时梅拉妮的阵痛更厉害了,汗水湿透了长发,衣服上也是一块块的湿痕,黏在身上。斯嘉丽一声不响地用海绵给她揩脸,心里十分害怕。老天爷,要是医生来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她该怎么办啊?对于接生,她可是一窍不通啊。几星期以来,她一直担心的不就是这种情况吗?要是医生来不了的话,她还指望着普丽丝来应付这个场面呢。普丽丝对接生可是行家里手,她可是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可如今普丽丝在哪里呢?她怎么还没回来呀?为什么医生也没来?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向外望去。她仔细一听,突然感觉远处的大炮声好像停息了,或者,这只不过是她的想象呢?如果炮声更远了,那就意味着战争已更加靠近琼斯博罗,意味着——

终于她看见普丽丝快步沿街走来,便把身子探出窗外。这时普丽丝也抬头看见了她,张嘴就要叫起来。斯嘉丽看见那张小黑脸上一片惊慌,生怕她会喊出什么可怕的消息来,吓坏梅拉妮,便赶快将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离开窗口。

“我去打点凉一些的水来。”她低头看着梅拉妮那双深陷的黑眼睛,挤出一丝微笑说道。然后她便急忙走出房间,小心地把门关上。

普丽丝正坐在过道里最底下的一级楼梯上,喘着粗气。

“他们在琼斯博罗打起来了,斯嘉丽小姐!他们说咱们的军队快打败了。哦,上帝啊,斯嘉丽小姐!妈妈和波克会怎么样啊?哦,上帝啊,要是北方佬到这儿来了,咱们会怎么样呢?哦,上帝啊——”

斯嘉丽赶紧用一只手将那张号哭的嘴捂住。

“看在上帝分上,闭嘴!”

是呀,北方佬要是来了,他们会怎么样呢——塔拉又会怎么样呢?她果断地把这个念头推到脑后,紧抓住当前这个更为迫切的问题。要是她还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会像普丽丝那样号叫起来的。

“米德医生在哪里?他什么时候来?”

“俺压根就没看见他,斯嘉丽小姐。”

“什么?”

“太太,他根本就不在医院里,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也不在。有人跟俺说,医生在车棚子里呢,跟那些刚刚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在一起,可是,斯嘉丽小姐,俺可不敢到那车棚子里去——那里尽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见死人——”

“别的医生呢?”

“天知道,斯嘉丽小姐,俺几乎找不到人来看你的字条。大家都像疯了似的,全都在医院里忙着。有个医生对俺说:‘滚开,别来打扰俺们。这时候还谈什么孩子的事,这里有许多人都快死啦,去请个女人给你帮忙吧。’后来俺就到处打听消息,照你的吩咐,他们说是在琼斯博罗打仗,俺就——”

“你说米德医生在火车站?”

“是的,太太。他——”

“好,你给我仔细听着。我要去找米德医生,所以我要你坐在梅拉妮小姐身边,她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要是敢向她透露了仗在哪里打的消息,我就把你卖到南部去,并且说到做到。你也不要告诉她别的医生都不能来。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太太。”

“把眼睛擦干,赶快打一桶清水送上楼去,用海绵给她擦擦身子。告诉她我去找米德医生了。”

“她快要生了吗,斯嘉丽小姐?”

“我不知道。我怕是快了,不过我说不准,你应当知道的。快上去吧。”

斯嘉丽从条桌上抓起宽边草帽,随手扣在头上。她对着镜子机械地理了理几绺松散的头发,对镜中的自己视而不见。恐惧从她的心底升起,向外散发出寒意,以至于尽管全身汗涔涔的,抚摩着面颊的手指却冰凉冰凉的。她匆匆走出家门,来到炎炎赤日之下。此时的太阳亮晃晃的,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因此,当她沿着桃树街往前走时,只觉得太阳穴在猛跳。她听见街的另一头有许多声音在大叫大喊,时高时低。等她看见莱登家时,她因为胸衣箍得太紧了,已经开始气喘起来,不过她并没有放慢脚步。这时前面的嘈杂声也愈来愈响了。

从莱登家到五星街,大街上纷纷攘攘,就像崩塌的蚁丘似的。黑人们满脸惊恐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无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号哭。街上挤满了载着伤兵的军车和救护车,以及堆满行李和家具的马车。骑马的男人急匆匆地从两旁小巷里奔上桃树街,向胡德将军的司令部奔去。在邦内尔家房前,老阿莫斯拉着一匹驾辕的马站在那里,他瞪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向斯嘉丽打招呼。

“斯嘉丽小姐,您还没走呀?俺们就要动身了。老小姐正在里面收拾行李呢。”

“走?上哪儿去?”

“天知道呢,小姐,总该有个地方吧。北方佬就要来了!”

她急匆匆地继续往前走,连一声再会也来不及说。北方佬就要到了!她在韦斯利小教堂门前停下来喘口气,让心跳稍稍缓和一些。要是再不平静一点,她肯定会晕倒的。她抓住一根路灯杆子作为支撑,站在那里稍事休息,这时却看见一位骑马的军官从五星街方向飞跑而来,于是灵机一动,赶快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喂,站住!请停一下!”

那位军官猛地勒住马,马不由得竖起前腿,往后退了好几步。军官脸上的线条显得他十分疲劳,而且任务非常紧迫,不过他还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顶破旧的军帽。

“太太?”

“请告诉我,是真的吗?北方佬就要来了?”

“恐怕是真的。”

“你确定?”

“是的,太太,我确定。半小时前,指挥部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来的战报。”

“琼斯博罗?你肯定吗?”

“我肯定。说谎也没有用,太太。消息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他说:‘我已失败,正在全线撤退。’”

“哦,上帝啊!”

军官疲乏而黝黑的脸平静地俯视着她,然后重新抓起缰绳,戴上帽子。

“哎,先生,请稍等一会儿。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不好说,太太。军队马上就要撤离亚特兰大了。”

“撤走,把我们留给北方佬吗?”

“恐怕是的。”

那匹马经主人一刺,就像弹簧般向前蹦了出去,剩下斯嘉丽站在街心,脚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红红的尘土。

北方佬就要来了,军队正在撤离。北方佬就要来了!她该怎么办呢?她往哪里跑呢?不,她不能跑,梅拉妮还躺在**等着生孩子呢!唉,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呀?要不是梅拉妮,她可以带着韦德和普丽丝躲到树林里去,让北方佬永远也找不着,但是她不能带着梅拉妮躲到树林里去啊。不,现在不行。唉,要是她早一点生,哪怕昨天,她们也许还能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走,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可现在——她必须找到米德医生,让他跟着她一起回家。也许他能让孩子早些生下来呢。

她提起裙子,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跑,节奏恰好是“北方佬要来了!北方佬要来了!”五星街挤满了人,全都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同时满载伤兵的军车、救护车、牛车、马车也挤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涛般滚滚而来。

接着她看见一幕极不协调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妇女急匆匆地沿着铁路跑过来,肩上扛着火腿。她们身旁的小孩子则提着一桶桶冒着热气的糖浆,踉踉跄跄地急匆匆走着。男孩子们拖着一包包的玉米和马铃薯。一个老头用手推车推着一袋面粉在一路挣扎着前进。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无不神情紧张地匆匆跑着,跑着,拖着一包包、一袋袋、一箱箱的食物——这么多的食物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过了。这时,人群突然给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让出一条通道,只见文弱而高雅的埃尔辛太太站在她那辆四轮马车的车前,一手握着缰绳,一手举着鞭子。她头上没戴帽子,脸色苍白,一头灰色长发飘垂在背上,像是复仇女神般拼命抽打着马匹。她家的黑人奶娘梅利茜坐在后座上一蹦一跳的,一只手里紧紧抓着一块肥腊肉,另一只手和双脚用力挡住堆在周围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让它们倒下来。有个干豆口袋已经裂开了,豆子撒到了街上。斯嘉丽拼命地喊埃尔辛太太,可是周围的嘈杂声却把她的声音给盖住了,就见马车摇摇晃晃地疯狂驶了过去。

她刚开始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她想起了军需仓库就在前边的铁路旁,她才明白原来是军队把仓库打开了,让人们在北方佬来到之前,尽可能去抢救一些物资。

她从人群中迅速挤过去,绕过五星街空地上那些狂热汹涌的人群,尽快跑过一条短短的街区,向车站赶去。她穿过那些挤在一起的救护车和一团团的尘雾,看见医生们和担架工人在忙着搬运伤兵。感谢上帝,她很快就能找到米德医生了。她绕过亚特兰大饭店,整个车站和前面的铁路就全在眼前了,但是眼前的一幕却把她吓坏了,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脚步。

成百上千的伤员,肩并肩,头接脚,一排排一行行地躺着酷热的太阳下,沿着铁路和人行道,在车篷底下,连绵不绝地一直延伸开去。有的静静地僵直躺着,但是更多的却在太阳下扭曲呻吟。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他们头上飞舞,在他们脸上爬来爬去,嗡嗡地叫。到处是血、肮脏的绷带、呻吟和担架工搬动时因痛苦而发出的尖声咒骂。血腥,汗渍,没有洗过的身体和粪便的臭味在一阵阵灼人的热雾中升起,斯嘉丽忍不住要作呕。救护人员在躺着的伤员中间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他们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紧密的伤员身上,那些被踩着的人也只能迟钝地翻着眼睛望望,等着有人来搬运他们。

斯嘉丽觉得快要吐出来了,赶紧用手捂住嘴,向后退了几步。她实在不敢再往前走了。她曾在医院里接触过许多伤兵,桃树溪战役后又在噼里姑妈家的草地上看见过一些,可是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像这些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烤着的浑身血污和恶臭的身体,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是一个充满了痛苦、臭味、喧嚣和忙乱的地狱——忙乱,多么的忙乱啊!北方佬就要来了!北方佬就要来了啊!

她挺起胸,从人群中走过去,睁大了眼睛想从那些走动的人中辨认米德医生。但是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寻找他,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一个可怜的伤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这些人中间一步步挪动,向一群正在指挥担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只又一只滚烫的手拉着她的裙下摆,一个个嘶哑的声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您给点水!看在上帝分上,给点水吧!”

她用力把裙子从那一只只手里拽出来,结果弄得自己汗流满面。如果踩到了地上的某个人,她就会吓得尖叫一声,甚至快晕倒了。她抬起脚来跨过死尸,跨过那些眼睛已经失掉光泽但双手仍抓着肚子上同伤口粘在一起的军装的人,那些胡子因为蘸着血已经干硬但被击碎的下巴仍在颤动着的人——他们似乎在叫喊:

“水啊!水啊!”

她要是不能尽快找到米德医生,就会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她向车篷底下那群人望去,拼命地大声喊道:

“米德医生!米德医生在那里吗?”

那群人里走出来一个人,朝她望过来,正是医生。只见他身上没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衬衫和裤子都像屠夫的衣服似的红透了,甚至那铁灰色的胡子上也沾满了血。那是一张疲乏,充满同情,却又因为无能为力而感到满腔愤怒的脸,那张脸灰蒙蒙的,满是尘土,汗水在两颊上划出一道道长沟。然而他呼唤她时,声音却镇静而坚决。

“感谢上帝,你来了。我正需要人手呢。”

她困惑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把裙子放了下来。裙子落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伤兵虚弱地转着头,想躲避裙子的拂扰。医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救护车扬起的粉尘向她迎面扑来,让她感到干燥,并且想咳嗽,同时那腐烂气味也像臭水似的直冲她的鼻孔里灌。

“快点,孩子,到这儿来。”

她提起裙子,跨过那一排排伤亡人员,尽快向他走去。她抓住医生的胳膊,发觉胳膊因为疲乏而在颤抖,可是他脸上却看不出虚弱的痕迹来。

“啊,医生,”她喊道,“你一定得跟我来呀,梅拉妮要生孩子了。”

他望着她,似乎她的话根本没进他的脑子。这时他的脚下正好躺着个人,头枕着饭盒,听了她的话,便咧开嘴对她友好地笑了笑。

“她们会对付过去的。”他高兴地说。

她甚至连低头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医生的胳膊。

“是梅拉妮啊,她要生孩子了。医生,您一定得跟我走。她那——”此时可不是讲究文雅的时候,不过要在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说出来,还是有些为难。

“阵痛愈来愈厉害了。求求您了,医生!”

“生孩子,我的天!”医生的声音像打雷一样,一张脸也突然因为恼恨而扭曲起来。不过这怒火不是冲斯嘉丽来的,也不是冲着任何其他人,而是冲着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的世界。“你疯了吗?我可不能丢下这些人。他们都快死了,成百上千人。我可不能为他妈的一个婴儿而把他们丢下。找个女人给你帮忙吧,找我太太去。”

她张嘴想告诉他米德太太不能去的缘故,可突然又闭口不言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受伤了呢!她心中在暗想,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仍然留在这里呢?可是从某些迹象看,即使菲尔快死了,他也会坚守在这个岗位上,救助这许许多多的伤员,而不会只照顾那一个人。

“不,您一定得去,医生。您知道您自己也说过,她可能难产——”天哪,难道这真是斯嘉丽吗,站在这个火热的充满呻吟的鬼地方,扯着嗓子说这些可怕粗俗的话?“您要是不去,她会死的!”

他把她的手粗暴地甩开,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似的。

“死?是的,他们都会死——所有这些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也没有麻醉剂。噢,上帝啊,弄点吗啡来好吗?就一点点,给那些最重的伤号也好,只要一点点麻醉剂呀。该死的北方佬!天杀的北方佬!”

“让他们都下地狱吧,医生!”躺在地上的一个人说道,牙齿从胡须中露了出来。

斯嘉丽开始发抖了,眼睛里因为恐惧而流泪。医生是不会跟她走了。梅拉妮会死的,她曾经希望她死呢。医生不会去了。

“看在上帝分上,医生,求求您了!”

米德医生沉下脸来,咬着嘴唇,腮帮子也硬了。

“孩子,我试试看。我不能答应你,不过我愿意试试,等我们安排好了这些人再说。北方佬快到了,军队正在撤离城市,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伤员。火车已经根本没有了,到梅肯的铁路已经被占领……不过我愿意试试。你走吧,别打扰我了。养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把脐带扎起来……”

这时有个勤务兵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医生立刻转过身去,指着伤兵吩咐起来。躺在斯嘉丽脚边的那个人同情地仰望着她。她看见医生已经把她忘了,便掉头走开了。

她急忙从伤兵中间穿过去往回走,朝桃树街赶去。医生不会来了,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去对付了。感谢上帝,普丽丝对接生的事很懂呢。此时她已经热得头疼起来,感到里面的胸衣已经湿透了,粘在身上。她觉得脑袋已经麻木,两条腿也是如此,就像在梦魇中逃跑似的,想跑却迈不开腿。她想起还得走那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似乎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这时,“北方佬要来了”这个念头又反复在她脑袋里鼓噪。她的心脏又开始怦怦地乱跳起来,于是四肢又恢复了活力。她急忙走到五星街,那里已经拥挤得连狭窄的人行道上也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队队满身尘土、精疲力竭的士兵从那里经过。他们数以千计,都是些胡子拉碴、肮脏不堪的人,肩上斜挎着枪支,迈着行军的步伐迅速行走。后面是辚辚滚动的炮车,车夫用长长的皮鞭狠狠抽打着羸弱的骡子,盖着破帆布的军需车摇摇晃晃地在凌乱的车辙中行驶着。骑兵队伍掀起一团团令人窒息的尘土,似乎没有尽头。斯嘉丽以前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士兵呢。撤退!撤退!军队正在撤出城去!

那些匆匆行进的队伍把斯嘉丽推回到拥挤的人行道上去了。这时她闻到廉价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气味。迪凯特大街附近的人群中有些衣着很俗丽的妇女,她们那些花花绿绿的衣饰和涂脂抹粉的脸孔给人一种违和感,像是度假似的。她们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膊挽着她们的士兵则更醉。斯嘉丽忽然瞥见一个满头红卷发的女子,那婊子不是别人,正是贝尔·沃特林,此时她正靠在一个踉踉跄跄的独臂大兵身上,尖声傻气地狂笑着。

她左推右搡地穿过人群,好不容易走过五星街那边的一个街口,这里不怎么拥挤了,于是她又提起裙子飞跑起来。等到她跑到韦斯利教堂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头晕反胃。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断了。她在教堂前台阶上坐下,两手捧着头,让呼吸渐渐缓和下来。她要是能够深深吸一口气,一直吸到肚子里,那该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颗心能够停止冲撞、轰鸣、急跳,那该多舒服啊!要是这鬼地方有个人能够帮助她一下,那该多好啊!

哎呀,她这辈子还从未有什么事需要自己亲力亲为呢。以前总有人替她办事,照顾她,庇护她,保卫她,纵容她,没想到她居然也会陷入这样的困境,没有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邻居来帮助她。从前可总是有朋友和邻居帮忙,有能干却心甘情愿为她效劳的奴隶来帮助她。而此时此刻,就在她最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一个人也没有了。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孤独无依,这样恐惧,这样远离家乡!

家啊!只要在家里就好了,不管有没有北方佬。家啊,哪怕埃伦病了也没关系。她渴望看到母亲那张可爱的脸,渴望奶娘那强有力的胳膊来搂着她。

她不顾头晕,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她看见韦德正在前面的大门上晃**。他一看见她,便噘起了嘴,举着一根脏兮兮的受了伤的指头哭起来了。

“疼!”他抽抽搭搭地哭喊道,“疼!”

“别作声!别作声!别作声!要不我就揍你。到后院玩泥巴去,别乱跑。”

“韦德饿了。”他一面哽咽,一面把那个受伤的指头放进嘴里。

“我不管。到后院去——”

她抬头看看,发现普丽丝从楼上的窗口探出身来,满脸惊恐焦急的神情,不过一看见女主人,脸上的惊恐和焦急便顿时不见了。斯嘉丽招手叫她下来,然后自己走进屋里。大厅里多凉快啊!她脱下帽子,扔在桌子上,然后用前臂抹去前额的汗水。她听见楼上的门一被打开,便从里面传来凄惨的呻吟声,那显然是从剧痛中迸发出来的。这时普丽丝三步并作一步从楼梯上跑下来。

“医生来了吗?”

“没有,他来不了。”

“天啦,斯嘉丽小姐!梅拉妮小姐疼得厉害着呢!”

“医生来不了呢,谁都来不了。只好由你来接生了,我帮助你。”

普丽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她不敢正眼看斯嘉丽,一面在地上擦着脚,一面扭着瘦小的身子。

“别装出这副傻相了!”斯嘉丽训斥道,对她这副蠢模样非常生气,“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普丽丝偷偷地往楼梯口退缩。

“说真的,斯嘉丽小姐——”普丽丝两只眼睛滴溜乱转,显得又怕又羞。

“怎么了?”

“说真的,斯嘉丽小姐!咱们得请个医生来才行。俺——俺——斯嘉丽小姐,俺对接生可啥都不懂啊。俺妈接生的时候,从来不让俺在旁边呢。”

斯嘉丽听了大吃一惊,都顾不上生气了。普丽丝想从她身边跑过去,一心想溜掉,却被斯嘉丽一把抓住。

“你这个骗人的小黑鬼——你什么意思啊?你一直吹牛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她揪住普丽丝用力摇晃,直摇晃得她的黑脑袋像醉鬼一般摆来摆去。

“斯嘉丽小姐!俺撒谎了,俺也不明白怎么会向你撒这个谎的。俺只看见过一回接生孩子,俺妈好像还怪我不该出来看呢。”

斯嘉丽狠狠地瞅着普丽丝,吓得她直往后退,准备溜走。她一开始拒不承认事实,但是等到她终于明白普丽丝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样一窍不通时,满腔怒火便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来还没有打过奴隶呢,可此刻她却使出全部力气,用那只疲乏的手臂在那张黑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普丽丝拼命地尖叫起来,这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出于害怕,她扭着跳着,想要挣脱斯嘉丽的手。

她一尖叫,二楼的呻吟声便停止了,过了片刻后,才听见梅拉妮微弱而颤抖的声音:“是你吗?斯嘉丽,你快来呀,来呀!”

斯嘉丽放开普丽丝的胳膊,小女孩便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哭了起来。斯嘉丽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倾听楼上低低的呻吟声。就在她站在那里的那一刻,她感到仿佛有个沉重的负担落在她的脖子上,重得她每跨一步,都觉得十分吃力。

“把炉子生起来,烧一壶开水放在那里。把能找到的毛巾和细绳都拿来,再把剪刀给我。不许说找不到这些东西。去把这些找来,赶快找来。快点。”

斯嘉丽将普丽丝一把提起来,又搡了一下,让她到厨房去拿东西。然后她挺起胸,向楼上走去。她现在得告诉梅拉妮,要由自己和普丽丝来给她接生了,这还真不好开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