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谲第二十七
假谲，指使用谎言来欺骗，以达到一定目的，或可称兵不厌诈。孙兴公嫁女是事先策划的阴谋；王羲之幼时假装睡熟，是为了保全性命。曹操告诉士卒前面有梅林，是为了让士兵止渴，以到达前面的水源；然而他通过杀人来保护自己，却又显得如此伪善和残忍。假谲也能弄巧成拙，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比如范玄平喜欢玩弄权术，有求于人却心口不一，终于自食其果，徒引人发笑。魏晋时期，官场斗争严酷，用诡诈之术脱离险境似乎无可厚非，但也要视场合而定，他人与自我的关系如何界定，值得深思。
（1）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①中人皆出观，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妇。与绍还出，失道，坠枳棘中②，绍不能得动。复大叫云：“偷儿在此！”绍遑迫自掷出③，遂以俱免。
◎注释
①青庐，东汉至唐婚俗，用青布做帐幕，设于门旁，新婚夫妇在里面行交拜礼。
②枳，多刺的树。枳棘都多刺。
③遑，同“惶”，恐惧。掷，跳跃。
◎译文
曹操年轻时，和袁绍两人喜欢干游侠的勾当。又一次，他们去看人家婚礼，趁机偷偷进入主人的园中，夜晚大喊道：“有小偷！”青庐里面的人都跑出来察看，曹操便进去，拔出刀劫新娘。接着和袁绍迅速跑出来，中途迷路，陷入荆棘丛中，袁绍动不了。曹操又大喊：“小偷在这里！”袁绍惊恐，赶快跳了出来，二人终于脱险。
（2）魏武行役，失汲道①，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②，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
◎注释
①汲道，水源。汲，从下往上取水。
②饶子，果实很多。饶，丰饶。
◎译文
曹操在行军途中，找不到水源，全军都很口渴。于是传令说：“前面有大片的梅林，树上结满了梅子，味道酸甜，可以解渴。”士兵听了，口水都流出来了。趁此赶路，得以到达有水源的地方。
（3）魏武常言：“人欲危己，己辄心动。”因语所亲小人①曰：“汝怀刃密来我侧，我必说心动。执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无他，当厚相报。”执者②信焉，不以为惧，遂斩之。此人至死不知也。左右以为实，谋逆者挫气③矣。
◎注释
①小人，指服侍他的人。
②执者，指怀刃被抓的人。
③挫气，挫伤了勇气。
◎译文
魏武帝说：“如果有人要害我，我的心就会跳动。”于是授意身边的一个亲卫说：“你在身上暗藏一把刀悄悄来到我身边，我就说‘心动’。抓你去受刑，只要不说出是我指使的就没事。事后，我会重重赏赐你。”亲卫相信曹操的话，当被抓住受刑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结果被斩。这个人到死也没有醒悟。而曹操左右的人，都认为这是真的，一些图谋背叛他的人，也丧失了勇气。
（4）魏武常云：“我眠中不可妄近，近便斫①人，亦不自觉。左右宜深慎此。”后阳②眠，所幸③一人，窃以被覆之，因便所杀。自尔每眠，左右莫敢近者。
◎注释
①斫，砍。
②阳，通“佯”，假装。
③所幸，所宠幸的人。
◎译文
曹操说：“我睡觉时，不可随便靠近我。否则，我在睡梦中会杀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啊。”后来有一天，曹操假装睡熟，有个他所宠幸的人悄悄地替他把被子盖好，曹操趁机把他杀死。从此之后，每次睡觉，身边的人没谁敢靠近他。
（5）袁绍年少时，曾遣人夜以剑掷魏武，少下①，不著。魏武揆②之，其后来必高，因帖③卧**。剑至果高。
◎注释
①少下，稍微偏低。少，即稍微、略微。
②揆（kuí），揣测。
③帖，同“贴”，紧挨。
◎译文
袁绍年轻时，曾派人在夜里投剑刺杀曹操，第一次出手偏低，没有刺中。曹操揣测第二剑定然偏高，就贴床而卧。第二次剑刺来果然偏高。
（6）王大将军既为逆①，顿军姑孰。晋明帝以英武之才，犹相猜惮，乃著戎服，骑巴賨马②，赍一金马鞭，阴察军形势。未至十余里，有一客姥③居店卖食，帝过愒④之，谓姥曰：“王敦举兵图逆，猜害忠良，朝廷骇惧，社稷是忧，故劬劳⑤晨夕，用相觇察⑥。恐形迹危露，或致狼狈。追迫之日，姥其匿之。”便与客姥马鞭而去，行敦营匝⑦而出。军士觉，曰：“此非常人也！”敦卧心动，曰：“此必黄须鲜卑奴⑧来！”命骑追之，已觉多许里。追士因问向姥：“不见一黄须人骑马度此邪？”姥曰：“去已久矣，不可复及。”于是骑人息意而反。
◎注释
①“王大”句，指晋明帝太宁元年，大将军王敦任扬州牧。镇守姑孰（今安徽当涂县）。第二年王敦起兵再反，直指建康，晋明帝事先有所察觉，便暗中去察看王敦营垒。
②巴賨（cóng）马，即巴州賨人所进贡的马。賨人是秦汉时居住在四川、湖南一带的民族。赍，携带。
③客姥（mǔ），客居此乡的老妇人。
④愒（qì），同“憩”，休息。
⑤劬（qú）劳，过分劳苦，勤劳。
⑥觇（chān）察，侦察。
⑦匝（zā），一周，一圈。
⑧鲜卑奴，对晋明帝的蔑称。晋明帝母亲是燕人，鲜卑族曾居此地，而明帝黄须，相貌也像异族人。
◎译文
大将军王敦发动叛乱，军队驻扎在姑孰。晋明帝纵有文才武略，也不免有些疑忌，于是穿上军装，骑着巴賨马，拿着一条金马鞭，暗中前往察看王敦驻军情况。离王敦的军营还差十多里，有一外乡老妇在店里卖小吃，晋明帝经过，停下休息，对她说：“王敦兴兵作乱，危害忠良，朝廷惊恐，我担心国家的命运，所以来侦察他的动向。恐怕行踪暴露，也许会陷于困境。我被追击的时候，希望你能帮我隐瞒。”于是把马鞭送给这位外乡老妇后离开。晋明帝沿着王敦的营区走了一圈，然后就出来了。王敦的士兵发现了，说：“这不是一般人啊！”王敦躺在**，忽然心有所感，说：“这一定是黄胡须的鲜卑奴来了！”下令骑兵去追，但已经相距很远了。追赶到客店，士兵问那老妇：“看见一个黄胡须的人骑马从这里经过吗？”老妇说：“已经走了很久，不可能再追上了。”于是骑兵打消了追赶的念头，返回军营。
（7）王右军年减十岁时，大将军甚爱之，恒置帐中眠①。大将军尝先出，右军犹未起。须臾钱凤②入，屏人论事，都忘右军在帐中，便言逆节之谋。右军觉，既闻所论，知无活理，乃阳吐污头面被褥，诈孰眠。敦论事造半，方忆右军未起，相与大惊曰：“不得不除之。”及开帐，乃见吐唾从横，信其实孰眠，于是得全。时称其有智。
◎注释
①“王右军”句，王敦是王羲之的堂伯父。不过，各种史籍都记载此事实为王允之的杰作，非为右军。恐此处有误。
②钱凤，字世仪，王敦的参军。王敦发动叛乱失败，他也被杀。
◎译文
王羲之还不满十岁时，大将军王敦很喜爱他，常留他睡在自己的床帐里。有一次王敦先起身，王羲之还睡着。一会儿，钱凤进来，二人屏退左右，商议事情，忘记了王羲之还在**，就说起叛乱的计划。王羲之醒来，听到他们的谈论，知道难以活命，于是抠出口水，把头脸和被褥都弄脏了，假装睡得很熟。王敦商量到中途，才想起王羲之还没起床，十分惊慌，说：“不得不把他杀了。”等掀开帐子，见到处都是唾液，相信他睡得很熟，王羲之这才保住了性命。当时的人都称赞他有智谋。
（8）陶公自上流来赴苏峻之难，令诛庾公，谓必戮庾，可以谢峻。庾欲奔窜，则不可，欲会，恐见执，进退无计。温公劝庾诣陶，曰：“卿但遥拜，必无它，我为卿保之。”庾从温言诣陶，至便拜。陶自起止之，曰：“庾元规何缘拜陶士行？”毕，又降就下坐。陶又自要起同坐。坐走，庾乃引咎责躬，深相逊谢，陶不觉释然。
◎译文
陶侃从荆州赶来平定苏峻叛乱，下令惩办庾亮，认为只有杀掉庾亮，才可让苏峻退兵。庾亮想逃，却逃不了，想去见陶侃，又怕被抓住，进退两难，无计可施。温峤劝庾亮去拜会陶侃，说：“你只要老远就向他下拜行礼，肯定没事，我可以给你担保。”庾亮采纳了温峤的意见，一到就行了个大礼。陶侃站起来拦住不让他行礼，说：“庾元规为何要拜我陶士行？”庾亮行完大礼，坐在下座。陶侃请他一道就座。坐定后，庾亮就主动承担罪过，严责自己，恭敬地表示自己有罪。陶侃听着，不知不觉就心境舒畅了很多。
（9）温公丧妇。从姑①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②，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③，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④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⑤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⑥，女以手披纱扇⑦，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⑧，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⑨所得。
◎注释
①从姑，堂房姑妈，即父亲的堂姐妹。
②但如，只像。比，类似，一样。
③余年，即晚年。
④婿身，女婿这个人。
⑤玉镜台，玉制镜座，用以承托圆形的铜镜。
⑥交礼，结婚时所行交拜合卺（jǐn）之礼。
⑦纱扇，新娘用来遮脸的用具。
⑧固，本来。老奴，老奴才，对年长者的不敬称呼。
⑨北征刘聪，建兴二年，温峤为刘琨的左司马，都督军事，讨伐刘聪。刘聪，五胡十六国时汉的国君，匈奴族。
◎译文
温峤的妻子亡故。堂房姑母刘氏一家碰上战乱，辗转离散，只留有一女，漂亮聪慧，堂姑母嘱咐温峤为她物色女婿。温峤有意给自己定亲，就说：“称心如意的女婿不容易找，只有和我一样的，行不行？”姑母说：“经过战乱活下来的人，只求保住性命，足以安度晚年，哪里还敢希望找到像你这样的人呢。”过了几天，温峤回复姑母说：“已经找到一户人家，门第大体还可以，名声官位都不比我差。”于是送上一个玉镜台作为聘礼。姑母非常高兴。结婚那日，行了交拜礼后，新娘用手拨开纱扇，拍手大笑说：“我本就疑心是你这个老家伙，果然不出所料。”玉镜台是温峤做刘越石的长史时，征讨刘聪时得到的。
（10）诸葛令①女，庾氏妇②，既寡，誓云不复重出③。此女性甚正强，无有登车理④。恢既许江思玄婚，乃移家近之。初诳女云：“宜徙于是。”家人一时去，独留女在后。比其觉，已不复得出。江郎莫来，女哭詈⑤弥甚，积日渐歇。江虨瞑入宿，恒在对**。后观其意转帖⑥，虨乃诈厌⑦，良久不悟，声气转急。女乃呼婢云：“唤江郎觉！”江于是跃来就之⑧，曰：“我自是天下男子，厌何预卿事而见唤邪？既尔相关，不得不与人语。”女默然而惭，情义遂笃。
◎注释
①诸葛令，即诸葛恢，字道明，官至尚书令，故称。
②庾氏妇，庾家的儿媳妇。
③重出，指再嫁。
④“无有”句，意思是说已经没有再嫁的可能。
⑤哭詈（lì），又哭又骂。
⑥帖，安定。
⑦厌，同“魇”，做恶梦。
⑧跃，翻身跃起。就，靠近。
◎译文
尚书令诸葛恢的女儿，是庾亮的儿媳妇。寡居之后，发誓不再嫁人。此女本性正直刚强，也不可能改嫁。诸葛恢答应了江思玄的求娶后，举家搬到靠近江思玄的居所近旁，骗女儿说：“搬到这里这里。”后来全家人都走了，只剩下女儿一人。等她省悟过来，已经不能再出门了。江思玄晚上进来，她哭骂得厉害，过了好些天才渐渐平静。江思玄晚上进房睡觉，总是睡在对面**。后来发现她的样子似乎回心转意，就假装做噩梦，好久也没醒来，呼吸声越发急促。她招呼侍女说：“快叫醒江郎！”江思玄听了翻身而起，靠近她身边，说：“我本是堂堂男子汉，做噩梦和你有什么关系，叫醒我做什么呢？既然这样关心我，就不能不和我说话。”她默不作声，感到羞愧。之后，两人的情义逐渐深厚起来。
（11）愍度道人①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在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②。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有伧人来，先道人寄语云：“为我致意愍度，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尔，无为遂负如来也！”
◎注释
①愍度道人，即支愍度。
②心无义，佛教的一种教义。《魏书·释老志》中有云：“罢佛法时，师贤假为医术还俗，而守道不改。于修复日，即反沙门。其同辈五人，帝乃亲为下发。师贤仍为道人统。”
◎译文
愍度道人想去江南，邀一个北方道人做伴，两人商量说：“在江南宣讲旧教义，恐怕难以糊口。”因此，两人就共同创立“心无义”。后来，这个和尚没去成，而愍度果真在江南宣讲了多年的心无义。后来有个北方人过江，先前那个道人请他传话：“请替我问候愍度，告诉他，‘无义’怎么可以成立呢！当初想这个办法，只是权且用来缓解饥寒罢了，不要因此辜负了如来佛祖！”
（12）王文度弟阿智，恶乃不翅，当年长而无人与婚。孙兴公有一女，亦僻错①，又无嫁娶理。因诣文度，求见阿智。既见，便阳言：“此定可，殊不如人所传，那得至今未有婚处！我有一女，乃不恶，但吾寒士，不宜与卿计，欲令阿智娶之。”文度欣然而启蓝田云：“兴公向来，忽言欲与阿智婚。”蓝田惊喜。既成婚，女之顽嚚②，欲过阿智。方知兴公之诈。
◎注释
①僻错，怪僻，不近情理。
②顽嚚（yín），愚蠢顽固。
◎译文
王文度的弟弟阿智，性行很坏，以至于年龄大了，也没人和他结亲。孙兴公有个女儿，也是性情很怪僻，嫁不出去。他便拜访文度，要求见见阿智。见面后，就假意说：“这孩子必定合意，根本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成亲！我有个女儿，人还不错，只不过我是个贫寒的读书人，本不适合和你商量，但我想把女儿许配给阿智。”文度很高兴，告诉父亲蓝田侯王述说：“兴公刚才来，说要和阿智结亲。”蓝田侯又惊又喜。结婚后，发现女方顽劣愚蠢，甚至快超过阿智。王文度这才知道孙兴公的诡诈。
（13）范玄平①为人好用智数，而有时以多数失会。尝失官居东阳，桓大司马在南州②，故往投之。桓时方欲招起屈滞③，以倾朝廷。且玄平在京，素亦有誉，桓谓远来投己，喜跃非常。比入至庭，倾身引望，语笑欢甚。顾谓袁虎曰：“范公且可作太常卿。”范裁坐，桓便谢其远来意。范虽实投桓，而恐以趋时损名，乃曰：“虽怀朝宗，会有亡儿瘗④在此，故来省视。”桓怅然失望，向之虚伫⑤，一时都尽。
◎注释
①范玄平，名汪，进爵武兴县侯，东阳大守。
②南州，指姑苏。
③招起，网罗、起用。屈滞，指仕途失意的人。
④瘗（yì），埋葬。
⑤向，刚才。虚伫，指虚心等候的热情。伫，久立而待。
◎译文
范玄平为人喜欢玩弄权术，但有时因为算计太多，反而错失良机。他被免官后，曾住在东阳郡。大司马桓温当时在姑苏，于是范玄平便前去投奔。桓温当时正想招揽一些仕途失意的人才，用来颠覆朝廷，而且范玄平在京都一向很有名望。桓温看到他远道来投，格外高兴。等到范玄平进入院内，桓温在厅内早已引颈而望，笑语欣然，还回头对袁虎说：“范公可以暂任太常卿。”范玄平刚坐下，桓温就感谢他远道而来。范玄平虽然是来投奔桓温，可又担心别人说他趋炎附势，有损名声，便说：“虽然有心拜见长官，但也是因为恰巧有个儿子葬在这里，所以特意前来看望。”桓温听了，大失所望，刚才虚心迎候的热情，顷刻间烟消云散。
（14）谢遏①年少时，好著紫罗香囊，垂覆手。太傅患之，而不欲伤其意②。乃谲与赌，得即烧之。
◎注释
①谢遏，即谢玄。晋代男子有佩香囊的风尚。
②伤其意，伤害他的自尊心。
◎译文
谢遏年轻时，喜欢佩戴紫罗香囊，悬挂着覆手。太傅谢安不喜欢，又不想当面指责，伤害他的自尊心。于是就骗他来赌，把他的香囊赢过来马上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