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乔迁之喜
十月份的时候,我到河边的草地摘葡萄,摘下来的那一串串葡萄更是因为其美丽和芬芳,而不是因为可以用作食物而珍贵。在那里我也欣赏了越橘,不过我并没有采摘;越橘是蜡一般的小小红宝石,是蓝草的手镯,像珍珠一般;而农夫却用丑陋的草耙扯拉它们,把平整的草地弄得一团糟,轻率地用蒲式耳和美元来衡量它们的价值,并把草地的这些掠夺物卖到波士顿和纽约;它们注定要被做成果酱,以满足那里大自然爱好者的口味。屠夫们就是这样从大草原的青草里,把野牛的食物耙掉,而不管那种植物是不是会折断和发蔫。小檗属植物颜色鲜艳的浆果,同样也只能让我饱饱眼福;不过我却采集了少量的野苹果,想用文火来煮,这地方的主人和旅行者们都还没有注意到这些东西呢。栗子成熟的时候,我储存了半蒲式耳过冬。在那个季节,在林肯无边无际的栗子树林里漫步是非常令人激动的——现在栗子树在铁路底下长眠——我背着背包,手里拿着一根用来敲开刺果的棍棒,因为我并不总是等待霜降,我走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中间,走在红松鼠和樫鸟的大声责怪之中,因为我有时偷了它们没有吃完的栗子,而这又是因为它们所挑选的刺果里面一定有好的栗子。偶尔我也爬上树,去用力摇树。我的屋后也有栗子树,有一棵特别大,几乎把房子都遮盖住了,那棵树在开花的时候,就是一个让周围芳香馥郁的花束,但它的果实却大多被松鼠和樫鸟吃掉了;樫鸟一大早便成群前来,在刺果没有落下之前便把里面的栗子吃掉。我把这些树让给了它们,而去探寻更远的栗子树林。栗子是面包很好的替代品。也许还可以找到许多别的替代品。有一天,我在挖鱼饵的时候发现了成串的野豆,那是土著居民的土豆,是一种绝妙的果实,于是我便开始怀疑,我是否曾在童年的时候挖过它,吃过它,何以我又不再梦见它们了。自童年以来,我经常看见它红色天鹅绒似的带皱褶的花朵在别的植物梗上开放,不知道原来就是它。耕种差不多将它们灭绝了。它带点甜味,像霜冻后的土豆,煮熟后比烤熟的好吃。这种块茎就像大自然的许诺,似乎要在未来的某个时期,在这里抚养她自己的孩子,给予它们食物。现今,牛被养肥了,田野上谷浪翻滚,在这个时候,曾经是一个印第安人部落图腾的这种卑贱的根,已经完全被忘却了,或者只是靠着它开花的藤蔓被人们所知。但如果野性的大自然再次主宰这里,那么纤弱而又茂盛的英国谷物,大概就会在无数的敌人面前消失,而且不用人类操心,乌鸦就甚至可能把最后一粒谷种,带回到西南部印第安大婶的大谷田里,据说那种子就是它从那里带来的。但这种几乎已经灭绝的野豆,将会不顾霜冻和荒芜而复活并生长茂盛,证明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植物,重新获得它作为狩猎部落日常饮食的重要性和尊严。某个印第安人的刻瑞斯或者密涅瓦一定是它的发明者和赠予者;而当诗歌的统治在这里开始的时候,它的叶子和成串的果实就可能在我们的艺术作品中得到表现。
九月一日时,我看见湖对面水边的一个岬角上,在三棵大齿杨的白色树干岔开的地方,有两三棵小漆树变红了。啊,它们的颜色讲述了许多故事!随着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过去,每一棵树的特色也就逐渐显现了出来,在光滑如镜的湖水的映照中顾影自怜。每一个清晨,这个画廊的经理都会挂上一些新的图画,取代墙上的旧画,那些新画着色更加灿烂或更加和谐,非常出色。
十月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黄蜂来到我的棚屋,把我的棚屋当成过冬的家,它们落在屋内的窗户或头顶的墙上,有时让来访的客人不敢进门。每天清晨,在它们冻僵的时候,我便把一些黄蜂扫出去,但并不费神把它们消灭掉;我甚至因为它们把我的房子当作一个可取的避难所而自鸣得意。尽管它们和我一起睡觉,却从未严重地骚扰过我;而且为了躲避冬天和无法形容的寒冷,它们又逐渐消失,躲进那些我并不知道的什么缝隙里去了。
就像黄蜂一样,我终于在十一月的时候搬进我冬天的家,之前我经常前往瓦尔登湖的东北边,在那里,太阳从北美油松树林和石头湖岸反射过来,形成了这个湖泊的炉边;与人工的炉火相比,尽可能地被太阳照暖更令人愉快,也更有益健康。就这样,夏天像猎手一样离开了,我则用夏天所留下的仍在燃烧着的余烬,来温暖我自己。
当我开始建造烟囱的时候,我研究了砖瓦工技艺。我的砖是用过的,需要用瓦刀刮干净,这样一来我对砖和瓦刀的性质有了超乎寻常的了解。砖上的灰浆有五十年的历史了,据说仍然在变得更硬;就是这一种话,人们最爱反复地说,不管它们正确与否。这种话本身也愈经久远而愈发牢固了,必须用瓦刀一再猛击,才能粉碎它,让一个自作聪明的老人不再说这种话。美索不达米亚的许多村庄,是用质量非常好的旧砖建成的,那些砖是从巴比伦的废墟里获得的,上面的水泥更古老,也许更硬。不管怎样,瓦刀的奇特坚韧性都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它遭到这么多猛烈的打击却没有破损。我的砖原先是一个烟囱上的,虽然上面并未刻上尼布甲尼撒的名字,但我却能够找到多少壁炉砖,就挑出多少,而且为了省事节约,我用湖岸边的石头填充了壁炉砖头间的空隙,还用岸边的白沙制造出了我的灰浆。我在壁炉上花费了最多的气力,因为它是房子的最重要部分。我的确是精工细作,虽然我从上午就开始砌砖,到了晚上却只砌出了一道几英寸高的砖墙,可以用作枕头;不过我记得,我并没有因为枕着砖墙睡觉而脖子僵硬;我的脖子僵硬是老毛病了。那时候我招待一位诗人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这让我有些腾不出地方来。诗人带来了他自己的刀子,尽管我已经有了两把刀子。我们经常把刀子插进泥土里,把它们擦亮。他与我一起分担做饭这个苦差事。我高兴地看到,我的炉灶正逐渐方正、结实地竖立起来,我想,虽说进展很慢,但估计更经久耐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烟囱是一个独立的建筑,它站立在地面上,从房顶穿过,升上天空;甚至在房子被烧掉以后,有时它也仍然能够站立着,它的重要性和独立性显而易见。当时还是即将夏末。现在却是十一月了。
北风已经开始让湖里的水变凉了,虽然还要不断地再吹几个星期才能结冰,湖太深了。我第一天晚上生火,烟在烟囱里通行无阻,异常美妙;墙壁有很多漏风的缝,那时我还没有给板壁涂上灰浆。我在那个凉爽而又通风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些快乐的夜晚,四周尽是些有节疤的棕色木板,头上是高高的带着树皮的椽木。在抹上灰泥以后,我的房子就再也不能让我看起来愉快了,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抹上灰泥以后要更舒服一些。人所居住的每一个房间,难道不应该有足够的高度,营造出某种隐晦的感觉吗,这样在夜间的时候,闪烁的影子就可以在椽木之间摇曳?与壁画或者其他昂贵家具相比,这些形体更与幻想和想象相一致。可以说,当我既为了获得栖身之地又为了获得温暖,我也就开始在我的房子里居住了。我找到了两个旧薪架,用以支撑壁炉里面的木柴,看到我建的烟囱背后形成了煤烟灰,我比平常更加有权威、更加满意地拨火。我的住处很小,几乎引不起回声;但作为一个单独的房屋,又远离邻居,因而也就显得大一些了。一座房子的一切吸引人之处,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面了:它是厨房、卧室、客厅和起居室;一座房子所能给予的一切,无论是满足父母还是孩子、主人还是仆人,我全都享受到了。加图说,一个家庭的主人,必须在他的乡下别墅里拥有“cellam oleariam,vinariam,dolia multa,uti lubeat caritatem expectare,et rei,et virtuti,et gloriae erit”——也就是说,拥有“一个储藏油和酒的地窖,要有许多桶,这样一来预料到有艰难时光也可能感到愉快;这可能有利于他,给他带来美德和光荣”。我的地窖里储存了一小木桶的土豆,大约两夸脱豌豆,连带它们的象鼻虫,我的架子上有一点大米、一罐子糖浆,还有一配克黑麦和一配克玉米粉。
我有时梦想能有一座更大一些、住人更多的房子,它矗立在黄金时代,用耐用的材料建成,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它将仍然是由一间屋子构成,那是一个巨大、简陋、坚固的原始大厅,没有天花板,也没有抹灰泥,光秃秃的椽木和檩条支撑着头顶上的一片低矮天空——足以挡住雨雪。在那里,当你迈过门槛,向一个古代的俯卧的萨杜恩致敬的时候,桁架中柱和桁架双柱便突出了出来,接受你的致敬。那是一个洞穴般的房子,你必须把火把举在杆子上才能看见屋顶;在那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有人便可以住在壁炉里面,有人可以住在窗户的凹进处,有人可以住在高背长木椅上,有人可以住在大厅的一端,有人可以住在大厅的另外一端,有人可以和蜘蛛一起住在高高的椽木上。在这座房子里,当你打开外门进入的时候,礼节也就结束了;在那里,疲惫的旅行者可以洗脸、吃饭、交谈和睡觉,而不用接着就旅行;这样的一个栖身之地,你会乐于在暴风雨的夜晚到达,家庭的必需品它全都具备,而又无须做家务;在那里你一眼就能看见家庭的所有珍宝,人会使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挂在钉子上。它同时又是厨房、配餐室、客厅、卧室、仓库和阁楼;在那里,你能够看到像木桶和梯子这样的必需品,也能够看到像碗橱这样方便的东西,能够听见壶里面的水在沸腾,并且向为你烧饭的炉火和为你烤面包的烤箱表示敬意,而且必要的家具和器皿就是主要的装饰品;在那里,洗好的衣服不用晾在外面,火不会熄灭,女主人不会被惹怒,而且当厨师要到地窖里取东西的时候,也许有时会要求你从地板的活板门那里移开,以便不用跺脚就可知道下面的虚实。这样的房子,它的内部就像鸟巢一样开放和明显,而且在你从前门进后门出的时候,不能不看到它的一些居民;在那里,做一名客人就是被给予了使用这座房子的自由,而不是被仔细地排除在其八分之七的部分之外,不是被关在一个特定的小屋里——被孤独地关闭起来——却又被告知在那里就像到了家里一样。现今主人并不让你去他的壁炉边,而是让砖瓦匠在他的过道为你造一个壁炉,而热情款待就是把你拒之于最大的距离之外的艺术。做饭保密到什么程度,就好像他打算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让你中毒似的。我意识到,我去过许多人的住宅,但可能是被人用合理的理由赶出来,所以不觉得真正去过。如果在我所描述的那种房子里,住着生活简朴的国王和王后,也许我会穿着我的旧衣服去觐见,但如果出现在一座现代宫殿里面,那么我想知道的一切就是怎样才能退出。
看起来,仿佛我们的高雅言语已经失去了它的全部力量,堕落到变成全无意义的废话,我们的生命已经这样地远离了言语的符号,隐喻与借喻都是那么的牵强,就好像客厅和厨房及工作间距离太远,要用送菜升降机来传送饭菜一样,甚至吃饭也仅仅是比喻一般的吃饭。似乎离大自然和真理最近的只有野蛮人,只有从他们那里借用比喻才是。住在遥远的西北地区或马恩岛的学者,又怎能明白厨房里面的议会式的交谈呢?
然而在我的客人当中,只有一两个人是足够大胆地待了下来,与我一起吃玉米粉糊;但看到危机临近,他们也宁可匆匆撤退,好像那个危机会动摇房子的基础似的。虽然如此,在吃了许多玉米粉糊之后,房子还是伫立着。
直到结冰的天气到来时,我才开始给墙壁抹灰泥。为了抹灰泥,我用船从湖对岸运来了一些更白、更干净的沙子,如果有必要,即使走得再远我也心甘情愿。与此同时,我的房子的每一面都从上到下钉上了木板条。在钉板条的时候,我的锤子每次击打都能把钉子敲进去,这让我感到得意,而且我还怀有雄心壮志,要干净利落地把灰泥从灰泥板上抹到墙上去。我记得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的故事,他穿着漂亮衣服,经常在村子里闲逛,对工人指手画脚。有一天他冒险用行动取代话语,于是卷起袖子,一把抓起泥瓦匠的灰泥板,顺利地用瓦刀舀起灰泥,得意地看了看头顶上的板条,朝那个方向做了一个大胆的姿势;而几乎是立刻,令他万分尴尬的是,他抹上去的灰泥全都落在了他装饰着褶边的胸口上了。我再一次欣赏抹灰泥的经济和方便,它是如此有效地把寒冷拒之门外,灰泥抹完了之后也美观;而且我也知道了一个泥水匠可能会碰到怎样一些事故。我惊讶地看到,那些砖是多么口渴,在我把灰泥抹平之前,它们就已经把里面的所有水分都喝干了,而造一个新的壁炉,又需要用多少桶水。去年冬天,我为了做实验,烧了我们的河所提供的河蚌的蚌壳,烧出了少量的石灰;这样一来我也就知道,可以从什么地方去取得材料了。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一两英里之内的地方搞到优质的石灰岩,自己烧石灰。
与此同时,瓦尔登湖已经在最背阴和最浅的小湾上面结了一层薄冰,比整个湖面结冰早了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最早结的冰尤其有趣和完美,坚硬,黝黑,而且透明,在水浅的地方还提供了检查湖底的最好机会;因为你能够像在水面上滑行的长足昆虫一样,整个身子趴在只有一英寸厚的冰上,悠闲地研究与你相距只有两三英寸的湖底,就像研究镜子背后的画一样,而在那个时候水一定总是光滑的。沙子上面有许多沟槽,那是某种生物在上面爬过去又原路爬回来形成的;至于诸多残骸,上面散布着白石英微粒形成的石蚕壳。也许石蚕壳使得残骸出现了褶痕,因为沟槽里面有一些石蚕壳,不过沟槽太深了,太宽了,不可能是那些石蚕壳造成的。但冰自身却确实是最值得玩味的东西,尽管你必须利用最早的机会去研究它。如果你在结冰之后的那个上午仔细观察它,就会发现,那些气泡起初像是在冰层中间,实际上大部分是在冰面之下,水底下还冒出了更多的气泡;冰块相对而言结实黝黑,所以你可以透过冰层看到水。这些气泡的直径,从八十分之一英寸到八分之一英寸不等,它们非常明亮美丽,透过冰层,可以看到气泡上映出了你的脸。在每一平方英寸的地方,可能有三四十个气泡。在冰层内部,还有一些狭窄、椭圆、直立姿势的气泡,大约半英寸长,那是一些顶部朝上的线条分明的圆锥体;或者,更为经常的是,如果是刚刚结的冰,那么就会有一些一个直接压在另外一个上面的非常小的球形气泡,就像成串的珠子一样。但这些冰层内的气泡,并不像冰层下面的气泡那样数量众多,也不那么明显。我有时向冰上扔石头,想看看冰的坚硬程度,那些打破了冰的石头随之把空气带了进去,在底下形成了非常大和显眼的白色气泡。有一天,当我来到四十八小时之前来过的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发现那些大的气泡仍然完美,尽管又结了一英寸厚的冰,因为在一个冰块边缘处的缝隙中我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大气泡。但是由于过去两天非常温暖,就像小阳春一样,因而现在冰也就并不透明,而是展现出了深绿色的水,以及湖的底部;但冰是阴暗的,有点发白或者发灰,尽管有以前的两倍厚,但却很难说是比以前更结实,因为在这个热度之下,气泡巨大地扩展了,结合在了一起,因而失去了它们的规则性;它们不再是一个直接叠在另外一个上面,而是经常像从袋子里倒出来的银币,堆积在一起,或者被挤成薄片,好像占据了小裂缝似的。冰已经失去了美感,要研究水底也为时已晚。由于好奇,想知道在新结的冰层里那些大气泡占据着什么位置,我挖出了一块含有一个中等气泡的冰块,把它的底部反转了过来。这块新结的冰是围绕着气泡、在气泡的下面形成的,因而气泡是包在两片冰之间。它完全是在下面的那片冰里面,但又靠近上面的那片冰,稍微有点平,也许样子有点像扁豆,带有匀称的边,有四分之一英寸深,直径为四英寸;我惊讶地发现,就在这个气泡的下面,冰很有规律地融化了,样子就像一个倒置的茶杯碟,在中间达到了八分之五英寸的高度,在水与气泡之间留下了一个薄薄的分隔物,那分隔物不到八分之一英寸厚;而在许多地方,在这个分隔物中的小气泡朝下爆裂,也许在那些直径为一英尺的最大气泡下面根本就没有冰。我推断,我起初看到的在冰面底下的无数小气泡现在也同样被冻入了冰块中,每一个小气泡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像取火镜一样作用于底下的冰块上,让冰块融化。这些小气泡就是促成冰块破裂和发出砰砰声的小气枪。
最终,冬天真正到来了,那时我刚给墙壁抹完灰泥,风开始在房子周围号叫起来,好像直到那时才允许它号叫似的。在一个又一个夜晚,甚至在地面上覆盖着雪以后,鹅群也在黑暗中笨拙地走了进来,翅膀拍打着发出铿锵声响,有一些要在瓦尔登湖上飞落,有一些则低飞过树林,飞往费尔黑文,准备迁徙到墨西哥。有几次,我在晚上十点或十一点的时候从村子里返回,听见一群鹅的声音,要不然就是一群鸭子,它们脚踏在我屋后洼地边树林里的干树叶上,在那里找食物吃,我还听见它们的带头者发出的微弱的鸭子般的嘎嘎声,那是它们匆匆离去了。1845年,瓦尔登湖第一次完全结冰,是在12月22日的晚上,在那个时候,弗林特湖和别的浅一些的湖泊以及瓦尔登河已经结冰十多天了。1846年,瓦尔登湖第一次完全结冰,是在12月16日;1849年,大约是在12月31日;1850年,大约是在12月27日;1852年,是在1月5日;1853年,是在12月31日。自从11月25日以来,雪已经覆盖了地面,我突然间置身于冬天的景色之中。我进一步缩进我的蜗居,努力在房子里维持着一团明亮的火,又在我的胸膛内维持着一团明亮的火。现在我的户外工作就是在树林里捡拾干柴,用手抱着或者用肩膀扛进来,有时用一只胳膊拖着棵死去的松树,拖到我的小屋里。有一截旧的林中栅栏,它的辉煌时期已经过去了,现在够我拖的了。我把它献祭给火神伍尔坎,因为已经过了给界标之神忒耳密努斯献祭的时间了。一个人在晚饭之前,必须到雪地里去猎取,不,你可以说他是去盗取烧饭用的燃料,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啊!他的面包和肉芳香四溢。在大多数城镇里,森林里有足够的各种各样的柴把和废旧木头,足以生出许多火来,但当前那些柴把和废旧木头却没有给一个人带来温暖,有些人认为,它们还阻碍了幼树的生长。湖里还有漂浮着的木头。夏季,我发现了一个筏子,是用北美油松原木做的,原木上的树皮还在,是建造铁路的时候由爱尔兰人钉起来的。我把筏子的一部分拖到了岸边。浸泡了两年又在高处放了六个月之后,这个筏子仍然完好,尽管是浸透了水而干不了。冬季的一天,我自娱自乐,把这个筏子的木头一根一根地拖过了湖,单程有半英里,把一根十五英尺长的原木一端放在我的肩膀上,另外一端放在冰面上,拖在身后滑冰而过;要不然我就用桦树的藤条把几根原木捆在一起,然后用一棵一头带钩的更长的桦树或者桤木,把它们拖拽过来。尽管是完全浸透了水,几乎像铅一样沉重,它们却不仅燃烧的时间更长,而且火更旺;不但如此,我还认为它们因为浸透了而更好烧,松脂浸泡在水中,就像在灯里面一样燃烧的时间会更长。
吉尔平在对英格兰与苏格兰交界处的森林居民的描述中说道,“擅自进入者的逐步侵占土地,以及他们因而在森林的边界上所建造的房屋和篱笆”,被“古老的森林法认为是非常妨害公共利益的行为,并在侵占公产的名义下受到严厉惩罚,因为它往往会使飞禽恐惧,森林受损”。但是我对保护野生动物和森林中草木的兴趣,更胜于猎手或者樵夫,觉得自己就是护林官大人似的;如果有任何一个部分被烧掉,尽管是被我本人意外地烧掉的,我也比森林所有人悲伤的时间更长,更无法被安慰;不,当森林被所有者自己砍掉的时候,我也悲伤。我希望,当我们的农夫们砍掉一片树林的时候,能够感到古代罗马人所感到的一些敬畏,古代的罗马人要给一片圣林间苗或者让光线进入的时候,他们会认为,对某个神来说,那片树林是神圣的。于是罗马人献上赎罪的供品,并且祈祷说,不论你是一位男神还是女神,这片树林因你而神圣,请降福于我、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们吧。
值得注意的是,甚至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新的国家,加在木头上的仍然是一种巨大的价值——那是一种甚至比金子还要持久、普遍的价值。在我们有了这么多的发现和发明之后,没有一个人能够没有一堆木头也能过下去。木头之于我们,就像木头之于我们的祖先撒克逊人和诺曼人一样珍贵。如果说他们是用木头制造了弓,那么我们就是用木头制造了枪托。三十多年以前,米肖说,纽约和费城的薪柴价格,“几乎等于,有时还超过巴黎最好的木柴的价格,尽管巴黎这个巨大的首都每年都需要三十万考得的木柴,而且周围三百英里的地方全都是耕作的平原”。在我们的镇子里,木柴的价格几乎是持续上涨,唯一的问题就是,今年的价格要比去年高多少。技工和商人亲自到树林里来,不是为了办别的差事,而一定是要参加木料的拍卖,而且甚至为了获得能够在樵夫后面捡些碎木的特权而出高价。人们求助于森林来获得燃料和制作艺术品的材料已经有许多年了;新英格兰人和新荷兰人,巴黎人和凯尔特人,农夫与罗宾汉,古迪·布莱克和哈里·吉尔,在世界大多数地方的王子和农夫,学者和野蛮人,他们全都同样需要来自森林的几根枯枝,来温暖自己和为自己烧饭。我也不能没有那几根枯枝而对付过去。
每个人都是带着一种喜爱看着他的那堆木头。我喜欢把我的那堆木头放在我的窗户前,而且木屑越多,就越能让我想起让我高兴的工作。我有一把没人要的旧斧子,在冬天的日子里,在房子朝阳的一边,我每隔一段时间,便用这把斧子砍从豆子地里挖出来的树桩。当我犁地的时候,帮我赶马的人曾经预言,那些树桩将两次给我温暖,一次是在我劈开树桩的时候,一次是把劈开的树桩放在火上的时候,这样一来,任何一种燃料也不能给予更多的热量。至于那把斧子,有人劝我让村子里的铁匠给它敲打一下;但我却不用他,自己动手,并且用树林的山核桃木给它装上了一个柄,就可以用了。虽然很钝,但起码修好了。
几块多油脂的松木就是一大宝藏。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这样的燃料藏在大地的腹内。前些年,我经常到一些光秃秃的山腰上“勘探”,并且挖出了多油脂的松树根,那些山腰里原先是有北美油松树林的。那些多油脂的松树根几乎是不能毁灭的。那些起码有三十或四十年历史的树桩,其心材仍然完好,尽管在树皮和心材之间的边材全都变成了腐殖质,这一点通过厚厚的树皮的鳞苞就可看出,那些鳞苞形成了一个与大地齐平、距离心材四五英寸远的圆圈。你可以用斧子和铲子探索这个矿藏,沿着那个就像牛油脂一样黄的充满骨髓的储藏所走下去,就好像你在深深的地下找到了金子的矿脉似的。不过我通常是用森林里的干树叶生火,在下雪以前我就把干树叶储存在棚屋里了。樵夫在树林里宿营的时候,他是把山核桃木生材好好地劈开,用作引火物。偶尔我也搞到一些山核桃木生材。当村民们在地平线的那一边生火的时候,我也用烟囱里的缕缕青烟通知瓦尔登山谷中各种各样的野生居民们,我是醒着的——
长着轻快翅膀的烟,你就是伊卡洛斯之鸟,
在你的冲天飞翔中把你的双翼融化,
你是没有歌声的云雀,是黎明的使者,
把小村庄当成你的巢,在上面盘旋;
要不就是逝去的梦想,还有午夜幻觉的影子,
在收拢你的衣服的下摆;
在夜晚为星星披上面纱,
在白天让光线黑暗,遮蔽了太阳;
去吧,从这个壁炉升起的我的熏香,
请求众神原谅这清晰的火焰。
刚刚砍下的硬生材,比任何别的木头都更能满足我的要求,尽管我使用的生材甚少。有时,我在冬天午后出去散步时,就让火好好地烧着;三四个小时之后返回的时候,火仍然在燃烧发光。尽管我离开了,但我的房子并不是空着的,就好像我把一个快活的管家留在了身后。住在那里的是我与火,而且通常我的管家证明是可靠的。然而有一天,我在劈木头的时候想,不妨只是从窗户朝里面看一下,看看我的房子是否着火了,我记得唯有这次特别担心;于是我看了看,看见一个火星落在了我的**,我走了进去,把它熄灭了,那时它已经烧着了手掌那么大的地方。不过由于我的房子位置阳光充足,相当背风,而且屋顶非常低矮,因而在冬天的几乎每一天,我都能在中午的时候把火熄灭而并不感到冷。
鼹鼠在我的地窖里做窝,每三个土豆就有一个被它们啃掉,甚至还在那里用抹灰泥剩下来的一些毛发和牛皮纸做出了一张舒适的床;甚至最野性十足的动物,也像人一样喜欢舒适和温暖,而且只是因为它们如此小心,获得舒适和温暖,才得以从冬天中挺过来。我的一些朋友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到树林里来,是故意要把自己冻僵似的。动物只不过是做一张床,在一个躲避的地方用身体把床暖和起来;但人类在发现了火之后,就把一些空气关进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温暖着那个房间,而不是借助自己的体温让那个房间成为他的床,在那里面他能够脱下累赘的衣服走来走去,在冬天里保持着一种夏天的温度,更因为有窗子,依然能邀入光明来,再用一盏灯火,就把白昼拉长。这样一来,他也就超出本能走出了一两步,为美艺术节省出一些时间来。尽管当我长时间地暴露在最凛冽的狂风当中时,我的整个身体就开始变得麻木;但当我到达气氛宜人的房屋时,我便很快就恢复了各种功能,延长了我的生命。但住在最奢侈的房子里面的人,在这一方面却没有什么可吹嘘的,我们也没有必要费心去猜测人类可能最终是怎么被毁灭的。用北方吹来的一股更加凛冽的狂风切断他们的生命历程,在任何时候都是轻而易举的。我们继续从寒冷的星期五和大暴风雪来记载日期;但一个更加寒冷的星期五或者更加大的暴风雪,将会为人类在这个地球上的生存画上一个句号。
第二年冬天,为了节约,我使用了一个小的炉灶,因为那片森林并不为我所拥有;但炉灶的火烧得并不像敞开的壁炉那样好。这样一来,在很大程度上,烧饭也就不再是一个诗意的过程了,而仅仅是一个化学过程。在这些使用炉灶的日子里,人们很快就会忘记,我们以前是像印第安人那样,在灰烬里面烤土豆。炉灶不仅占据了空间,使房间充满气味,而且也把火掩盖住了,我感到好像是失去了一个伴侣似的。你永远能够在火里看见一张脸。工人在晚上朝火里面看的时候,也就把在白天积累起来的杂质和俗念净化了。但我却再也不能坐着朝火里面看了,而一位诗人的贴切话语则带着新的力量,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明亮的火焰啊,永远不要拒绝给我
你的宝贵的、带来生命意象的、亲密的同情。
除了我的希望,还有什么会这样明亮地升起?
除了我的命运,还有什么会在夜间如此低落?
你既然受到所有的人的欢迎和热爱,
为什么又从我们的壁炉和客厅被驱逐出去?
莫非你的生存过于沉湎于空想,
不能适应我们的乏味生活的普通的光?
难道你的明亮的闪光与我们的愉快的灵魂
秘密交谈?那些是太大胆的秘密?
啊,我们又安全又强大,因为现在
我们坐在没有阴影掠过的壁炉边,
那里什么也不会使人快乐或者悲伤,只有一堆火
温暖着我们的手脚——也没有更多的企盼;
在这堆简洁而实用的火的旁边
现在人们就可以坐下睡眠,
不会惧怕鬼怪从朦胧的过去走来,
在古老薪火的不均衡的光线中与我们交谈。
——胡珀太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