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野兽邻居

我钓鱼的时候偶尔会有一个同伴,他从镇子的另外一边穿越村子来到我家,而钓鱼同吃鱼一样,也是一种社交上的训练。

隐士: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现在怎么啦。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居然连香蕨木上的蝉鸣声我都没有听到。鸽子全都在它们的栖息处睡觉——没有拍打翅膀的声音。刚才从树林那边传来的声音,是不是农场主为正午休息报时的喇叭声?农场工人们正走进来,吃咸牛肉,喝苹果酒,吃玉米面包。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呢?不吃东西的人,也就不用工作。我不知道他们收获了多少东西。一个由于博斯犬吠叫导致身体永远也不能思考的地方,又有谁会住在那里呢?哦,还有家务活!让那个邪恶的球形门把手保持明亮,并在这明亮的一天刷洗浴缸。最好还是没有家。例如住在一棵空心树里,那么就不会有早上的拜访和晚上的宴会!只有啄木鸟在啄木。哦,那里到处是人,太阳太温暖了,在我看来,他们是入世太深了。我有泉水,还有一块黑面包放在架子上。听啊!我听见树叶在飒飒作响。难道那是村子里某条饥饿的猎狗出于本能在追猎?还是那头走失的猪?据说那头猪就在这树林里,我在雨后看见过它的足迹.它跑得飞快;我的漆树和多花蔷薇在颤抖。啊,诗人先生,是你吗?你觉得今天的世界怎么样?

诗人:看看那些云彩吧,它们是这样飘浮着啊!这是我今天所看到的最伟大的景象。在古画里没有这样的景象,在国外没有这样的景象——除非你是站在西班牙的海岸之外。这是真正的地中海天空。由于我还得谋生,由于今天还没有吃饭,因而我想,我可以钓鱼去了。这是诗人的真正行业。它是我学到的唯一手艺。一起去吧。

隐士:我无法抗拒。我的黑面包很快就要吃完了。我很快就会高兴地和你一起走,但我正在结束一个严肃的沉思。我想,我快要结束它了。这样一来,也就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吧。但我们又不能耽误,现在你应该挖鱼饵。这一带很少能看到蚯蚓,因为这里的土地从来也没有施以粪肥,这种虫几乎灭绝了。挖鱼饵这个活动几乎等于捕捉鱼,在那个时候,人的食欲不是太强烈;而且今天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来做。我建议你从那边的野豆地开始挖,就是金丝桃摇曳的那个地方。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像锄草一样好好翻看草根,那么你每掀开三块草皮,就能抓住一条蚯蚓。或者,如果你选择走得更远一点,那也并非不明智,因为我发现,好鱼饵的多少与所走距离的平方几乎成正比。

隐士独白:让我想想,我是在哪里?据我看来,我非常接近于这个心态,世界就是以这个角度凌乱地摆放着。我应该去天国呢,还是应该去钓鱼?如果我应该结束这个沉思,那么另外一个这样甜蜜的机会是不是有可能出现?我几乎分解成事物的本质了,这是我生命中前所未有的体验。我担心,我的思绪不会再次回到我身上。如果吹口哨有用的话,我就会为我的思绪吹口哨。当思绪涌来的时候,多考虑一下,是不是明智的做法?我的思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而我不能再次找到那条道路。我所考虑的是什么呢?那是一个雾蒙蒙的日子。还是体验一下孔夫子的那三句话吧,或许还可能回到刚才的思路上去。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堆垃圾,还是萌芽状态的狂喜。切记,一种机会只能出现一次。

诗人:现在怎么了,隐士,是不是过得太快了?我只抓到十三条完整的蚯蚓,还有几条不完整的或个头小的。不过用它们来钓小鱼还行,它们不能把整个鱼钩都盖住。在村子里抓的那些蚯蚓太大了,一条小银鱼吃上一条就可以吃饱,而又碰不到鱼钩。

隐士:那好,咱们走吧。我们去康科德河好不好?如果水位不太高的话,就可以在那里好好活动一番。

为什么恰恰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些客体构成了一个世界?为什么人类恰恰有这些物种的动物做邻居,好像只有老鼠才能填补世界的裂缝似的?我猜想,专写动物寓言的皮尔佩们非常善于利用动物,在他们的笔下,动物们肩负重担,在某种意义上承载着我们的某些思想。

经常在我家出没的那些老鼠并非普通的老鼠,普通的老鼠据说是被引进到这个国家里的,我家的老鼠是一种村子里没有发现过的本地野鼠。我把一只送到一位著名的博物学家那里,那只老鼠让他非常感兴趣。我造房子的时候,一只本地野鼠在房子底下筑了窝,在我铺好二层,扫掉刨花之前,一到吃午饭的时候那只老鼠就出来,捡起我脚旁边的面包屑。大概它以前从未见过人,很快就和我熟悉了,经常跑过我的鞋子,爬上我的衣服。它能轻易地爬到墙上,就像松鼠一样。有一天当我用胳膊肘支在凳子上的时候,它爬上了我的衣服,在我的袖子上爬,围着我用来盛饭的纸转圈,我紧抓着纸,躲避着它,和它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而当我最后用拇指和食指举起一片奶酪不动的时候,它爬过来一点一点地咬着,就坐在我的手上,吃完之后就像苍蝇那样洗干净脸和爪子,然后走开了。

没过多久,一只菲比鹟便在我的棚屋里筑了窝,而一只知更鸟则在靠近我房子边的一棵松树上找到了庇护所。六月的时候,一只鹧鸪,那是一种非常害羞的鸟,率领着她的那窝雏鸟,从后面的树林来到我的房前,从我的窗户经过,她就像一只母鸡一样,朝那窝雏鸟发出咯咯声,召唤着它们,她的一切举止都证明,她就是树林里的母鸡。当你走近的时候,随着母亲发出的一个信号,雏鸟们突然散开,好像有一阵旋风把它们吹走了一般。由于它们与那些干树叶、干树枝相似,结果许多旅行者也就把脚放在了一窝雏鸟的当中,尽管他们听见雌鸟噼啪作响飞到一边,听见她在焦急地呼喊,发出咯咯的叫声,或者看见她拖着尾巴试图吸引旅行者的注意,以免察觉雏鸟就在附近。雌鸟有时会非常随便地在你的面前打滚,转圈,以至于你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居然无法看出它是什么样的生物。雏鸟平卧着蹲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只经常在叶子底下摆动头部,仅仅听从它们的母亲从一段距离之外发出的指示,即便你靠近它们,它们也不会再次跑动从而把自己暴露出来。你甚至可能踩着了它们,或者看上它们一分钟,却仍没有发现它们。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我曾经用手掌捧着它们,而它们却仍然听从于母亲的指示以及它们自己的本能,它们就这么蹲在我手上,既不害怕也不颤抖。这种本能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有一次,当我再次把它们放在叶子上的时候,有一只不小心摔倒了,而十分钟以后又发现,它跟别的鸟蹲在完全相同的位置。它们并不像大多数鸟类的雏鸟那样稚嫩无经验,其进化的完美程度甚至胜过小鸡,也比小鸡更早熟。它们睁开的宁静的眼睛,带有明显成年的然而却又无辜的表情,这非常令人难忘。一切智力似乎都在它们的眼睛里得到了反映。它们所展现出来的,并不仅仅是婴儿期的纯洁,而且还是一种被经验所净化的智慧。这样的眼睛并不是雏鸟生下来时的那个样子,而是与眼睛所反照的天空处于同一个时期。树林并不会产生出另外一种这样的宝石。旅行者并不会经常朝一口这样清澈的井里望去。无知或者轻率的爱好钓鱼、打猎的人,往往在这样的时候射杀雌鸟,而让这些无辜的雏鸟成为四处觅食的野兽或者鸟儿的猎物,或者同与它们非常相似的正在腐烂的树叶逐渐融合在一起。据说小鸡被母鸡孵化出来的时候,一受到惊吓便直接散开,因而也就丢失了,因为它们永远也听不到能把它们再次聚集起来的母亲的叫声。这些鹧鸪就是我的母鸡和小鸡。

引人注目的是,有许多动物在树林里野性而又自由地生活着,尽管是秘密地生活着,却又仍然与城镇为邻维持自己的生命,只有猎手才会怀疑到它们。水獭能够在这里安静地生活。也许它长到四英尺高,就像一个小孩子那么大,还没有一个人曾经瞥见它。以前我曾看见浣熊出现在我屋后的树林里,现在夜里还仍然听得见它们的哀鸣。通常在耕作之后,中午我会在树荫下休息上一两个小时,吃午饭,然后在泉水边读上一会儿书,那泉水是一个沼泽和一条溪流的源头,是从布里斯特山底下慢慢地冒出的,离我的那块地有半英里远。要走到这个泉水,需要穿过一个个低洼的草地,那里满是北美油松的幼苗,然后进入沼泽边一片更大的树林。在那里,在一个非常僻静而又多树荫的地点,在一棵伸展开树冠的五针松下面,有一片干净结实的草皮。我把泉眼挖空,挖成了一口井,井里面是清澈的灰白色的水,我能够舀出满满的一桶,而又不会把水搅浑。仲夏时节,因为湖泊里的水很热,我几乎每天都到那里取水。丘鹬也带着她的那群雏鸟到那里去,在泥土里找虫子,她在泉边离雏鸟上方只有一英尺高的地方飞翔,而雏鸟则在下面结队奔跑。不过最终,在发现我的时候,她就会离开她的孩子们,围绕着我盘旋,飞得越来越近,一直到不到四五英尺的地方,然后假装折断了翅膀和腿,来吸引我的注意力,并让她的孩子们逃走;而她的孩子们则已经按照她的指示,发出微弱的尖细啾啾声,排成一行快速齐步走过沼泽。有时我看不到雌鸟,却又听见雏鸟的啾啾声。斑鸠也会坐在泉水边,或者在柔软的五针松树枝之间盘旋;有时还有红松鼠,它从最近的那根树枝跑下来,显得尤其亲近和好奇。你只要在树林中某个迷人的地方静坐一会儿,林中的所有居民就会轮流登场向你献艺。

我是一些战争事件的目击者。有一天,我出去到我的木柴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的那堆树墩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两只大的蚂蚁,一只是红色的,另外一只要大得多,几乎有半英寸长,是黑色的,它们正在激烈搏斗。它们一旦交手,就绝不松手,而是没完没了地扭打着,摔着,在木屑上滚动着。我朝更远处看,惊讶地发现木屑上全都是这样的战士,那不是一场决斗,而是一场战争,是在两个种族的蚂蚁之间的战争,红蚂蚁总是与黑蚂蚁较量,而且经常是两只红蚂蚁与一只黑蚂蚁较量。这些密耳弥多涅人的军团覆盖了在我的堆木场里的所有山冈和山谷,地面上已经满是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蚂蚁,红蚂蚁和黑蚂蚁都有。那是我所曾目睹的唯一的一场战斗,是战斗正在激烈进行时我所践踏过的唯一的战场;是自相残杀的战争,红蚂蚁是共和党,黑蚂蚁是保皇党。四面八方都是它们在殊死作战,然而却没有我所能听见的嘈杂声,人类战士从未这样不屈不挠地战斗过。我看到,在木屑当中的一个小小的阳光明媚的山谷,有两只蚂蚁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现在是正午时分,它们准备一直打到太阳落山,或者一直到生命结束。那只小一点的红色斗士就像老虎钳一样把自己固定在对手的前胸,在那个战场上被摔倒了,但仍咬着须根附近的一根触须,它已经把另外一根触须咬掉了;与此同时,那只更强大的黑蚂蚁朝两边猛摔它,我靠近看时,发现红蚂蚁的肢体已是残缺不全了。它们打起来,比斗牛犬还要锲而不舍。每一只都没有表现出丝毫要撤退的意向。显然它们的战斗口号就是,不征服,毋宁死。与此同时,在这个山谷的山腰上来了单独的一只红蚂蚁,它明显非常激动,大概尚未参加战斗,因为它一条腿也没有丢掉;它的母亲肯定命令它,要么得胜扛着盾牌回来,要么战死让别人放在盾牌上抬回来。或许它就是某位阿喀琉斯,在别的地方就心怀愤怒了,或许它是来为普特洛克勒斯报仇,或者是来拯救它的。它从远处就看见这场不平等的作战了——因为黑蚂蚁的个头几乎是红蚂蚁的两倍——于是它便快速迈步来到附近,在离那两个斗士半英寸之内的地方站岗;然后,时机一到,它便跃向那个黑色的勇士,在它的右前腿根部附近开始了军事行动,也不管敌人是在进攻自己的哪个部位;于是便有三只蚂蚁为了能活下去而紧紧缠在一起,就好像有一种新的黏合剂被发明出来了,足以让别的锁和胶结材料全都相形见绌。到这个时候,我发现它们各自有自己的乐队也就不惊奇了,它们的乐队驻扎在某些突出的木屑上,一直在演奏它们各自的国歌,激励迟钝的战士,并为就要死去的战士喝彩。甚至我本人也在某种程度上激动了起来,好像它们就是人类似的。你越想这件事,它们与人类的区别就越小。当然,在美国的历史上,起码在康科德的历史上,那些有案可查的战斗,不论是在参战人数,还是在所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上,没有一场能够与这场战斗进行比较。就参战人数和杀戮而言,它就是一场奥斯特利茨战役或者德累斯顿战役。康科德之战!爱国者的一边有两人阵亡,而卢瑟·布朗夏尔则负了伤!哎呀,这里的每一只蚂蚁都是巴特里克,“开火!看在上帝的分上,开火吧!”——于是成千上万的蚂蚁都像戴维斯和霍斯默一样血染沙场。这里没有一个雇佣兵。我毫不怀疑,它们所为之战斗的是一种原则,完全就像我们的祖先一样,而不是为了免去那三便士的茶叶税;而对那些有关人士来说,这场战斗的结果起码就像邦克山战役一样重要和难以忘怀。

我拿起我着重描述的那三只蚂蚁在上面作战的那块木头碎片,带进房子,放在窗台上面的一只平底玻璃杯里面,以便看看战斗的结局。我用显微镜观察最先提到的那只红蚂蚁,尽管它已经把敌人剩下的触须咬断了,正在坚持不懈地咬着敌人的前腿,但它自己的胸部却全都被撕掉了,把剩下的重要器官全都暴露给了那个黑武士;黑武士的胸部铠甲显然是太厚了,它无法刺穿;那位受难者的深色眸子射出了只有战争才能激发起来的那种凶猛的光辉。它们在平底玻璃杯底下又交战了半个小时,我再次看的时候,发现那个黑色战士已经把那两个敌人的头都从身体上分开了,而那两个还活着的头颅正悬挂在它的两边,就像悬挂在它的马鞍前桥上令人恐惧的战利品一般,而它则是在努力做着极其虚弱的挣扎,想摆脱掉它们,因为它没有了触须,一条腿也只剩下部分,我不知道它还受了多少别的伤;最终,半个多小时之后,它把它们甩掉了!我拿起玻璃杯,于是它便以那种受伤致残的状态离开了窗台。我不知道,它在这次作战之后是否能存活下来,在巴黎某家荣军院里度过余生;但我知道,从今以后它不会有多少用处了。我从来也不知道哪一方获胜,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原因是什么;但那一整天我都觉得,好像是在家门口目睹了一场凶猛和满是杀戮的人类战役,这让我的情绪激动起来,又受到了折磨。

柯尔比和斯彭斯告诉我们,蚂蚁的战役长期以来就被人们所颂扬,战役的日期也被记录了下来,不过他们又说,胡贝尔似乎是唯一目睹过蚂蚁战役的现代作家。他们说:“艾伊尼阿斯·西尔维乌非常详细地描述了一场蚂蚁大战,那是在一棵梨树的树干上,一大一小两个种族间进行的倔强的交战,在此之后他又补充说,‘这个军事行动发生在教皇犹金四世的任期,就发生在杰出的律师尼古拉斯·庇斯托利恩西斯的眼前,庇斯托利恩西斯非常忠实地讲述了这场战斗的整个历史’。一场在大蚂蚁和小蚂蚁之间的类似的交战,被奥拉乌斯·马格纳斯记录下来了,在那场交战中,小蚂蚁由于获得了胜利,便把它们自己战士的尸体掩埋起来,而把巨大的敌人的尸体留下让鸟类捕食。这个事件是发生在暴君克里斯蒂安二世被驱逐出瑞典之前。”我所目睹的这场战斗,发生在波尔克总统的任期期间,那是在韦伯斯特的逃亡奴隶法被通过的五年之前。

村子里的许多博斯犬,本来只配在储藏食品的地窖里面追猎甲鱼,现在也背着主人,拖着笨重的躯体来到树林里撒欢儿。博斯犬在老狐狸或者土拨鼠的洞口嗅着,然而又终归徒劳;或者被某条在林中灵活穿行的瘦小的恶狗带领着,仍然可能让林中的鸟兽感到恐惧;现在它远远地落在向导的后面,就像一种犬科的公牛似的,朝着爬到树上端详它的小松鼠吠叫,然后,在慢步跑开的时候,又用自己的体重压弯了树丛,似乎以为自己是在追逐一只迷路的沙鼠。有一次,我惊讶地看到,有一只猫走在湖泊的石岸边,因为猫很少离开家这么远。猫见到我也很惊讶。最为温驯的猫,通常是整天躺在地毯上的,一到树林里却好像回归故里,而且她鬼鬼祟祟的样子,证明她是在林中土生土长的。有一次摘浆果的时候,我在树林里与一只母猫不期而遇,她带着一群猫崽。那群猫崽也像它们的母亲一样,全都弓起背来,朝我凶猛地吐口水。我住在林中的几年前,林肯镇最靠近湖泊的一家农庄住宅,也就是吉利恩·贝克先生家,那里有一种所谓的“长着翅膀的猫”。我于1842年6月前去拜访,想见她(我不知道她是雄性还是雌性,所以用了称猫为女性的习惯称呼)的时候,她已经像往常一样,到树林里猎食去了。不过她的女主人告诉我,她是在一年前的四月来到附近的,并最终被他们家所收留;她身上是一种带棕色的深灰色,喉咙处有一个白色的点,脚是白色的,有一条像狐狸一样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冬天的时候,她两肋上的毛长得又厚又平,形成了两条十到十二英寸长、两英寸半宽的条纹,下巴上的皮毛就像一个御寒用的手笼,上面的毛蓬松,下面的毛就像毛毡一样纠缠在一起,而到了春天,这些附属物也就脱落了。他们给了我一对她的“翅膀”,这对翅膀我还保留着。翅膀外面好像并没有膜。有些人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一种美洲飞鼠,或者某种别的野生动物,这并非不可能,因为按照博物学家的说法,貂和家猫通婚,已经产生出了有生殖力的杂交动物。假如我养猫的话,这倒是最合适的选择;既然诗人的马可以长出翅膀,诗人的猫为什么就不能长翅膀呢?

秋天的时候,潜鸟像往常一样飞来,为的是在湖泊里换羽和洗澡,往往我还没有起床,树林里便响起它野性的笑声。一听说潜鸟来了,磨坊水坝边的猎手们就全都保持戒备,三三两两坐着双轮小马车或者步行前来,带着特许专卖的枪、子弹和小型望远镜。他们在林中走过,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沙沙作响,一只潜鸟起码有十个猎手盯着。有些人把自己安置在湖泊周围,等着它出现。但现在仁慈的十月的风刮起来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让水面泛起涟漪,这样一来也就既不能听见也不能看见潜鸟,尽管它的敌人用小型望远镜扫视湖泊,他们的开枪声在树林中发出回响。波浪慷慨地翻涌了起来,愤怒地撞击着,它们与所有的水禽站在一边,因而我的猎手们也就必须打退堂鼓,回到镇子里,回到商店里,回到没有做完的工作那里。不过他们重操旧业是很成功的。有时一大早提着水桶去打水的时候,我经常看见这种威严的鸟在几杆之内的地方,从我的小水湾里掠过。要是我划船尽力想追上它,以便看看它是怎样耍花招的,它就会潜入水中,完全消失。这样一来,有时直到下半晌我才能再次发现它。不过到了水面,我就比它强了。它通常在下雨的时候离开。

在一个平静的十月下午,我沿着湖的北岸划船,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它们大多会在湖上停留,就像马利筋的绒毛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我在湖上寻找潜鸟,但没有找到。突然有一只潜鸟从岸边飞了过来,朝着我面前几杆处的湖心飞去,疯狂地大笑着,把自己暴露了出来。我划船追过去,它潜入水中,但当它露头的时候,我离它更近了。它再次潜水,但我判断错了方向,结果这次它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我们离得有五十杆远了;它再次长声大笑,这次理由更充分了。它是如此狡猾,使得我无法距离它更近。每一次它露出水面,左右转动头的时候,都在冷静地观察湖水和陆地,并且显然是在选择路线,这样一来它就可以在水域最宽、距离船最远的地方露出水面。令人惊讶的是,它是非常迅速地打定主意,并将决定付诸实施。随即,它立刻把我带到湖泊最宽的地方,我无法把它从那里驱赶出去。当它思考的时候,我则是努力在我的脑子里揣测它的想法。那是一盘好棋,是在湖泊平静的表面上下的,一个人与一只潜鸟的对局。突然,对手的棋子在棋盘下面消失了,问题就是要把棋子放在离它的棋子再次出现的最近的地方。有时它会出乎意料地在我对面出现,显然是直接从我的船底下过去了。它能够一口气跑完长距离,而且不知疲倦。当它游到最远的地方时,又会立即再次潜水;这时,不管你多么聪明,都不能猜出在深深的湖泊的哪个地方,在平静的水面下,它可能正像鱼一样快速游动着,因为它既有时间也有能力访问湖泊最深处的底部。据说在纽约的那些湖里,人们曾在水下八十英尺的地方抓住过潜鸟,是用钓鲑鱼的钩子钩住的——但瓦尔登湖要更深。鱼儿们看见这个来自另外一个领域的难看的客人在鱼群当中快速游动,它们会多么惊讶啊!潜鸟对水下路线的了解,似乎像对水面上的路线一样有把握,而且在水下游得更快。有一两次,我看见一个涟漪,那是它靠近了水面只是把头探出来侦察一下,又立即再次潜水。我发现,与其努力猜测它会在哪里出现,不如扶着船桨休息,等待它再次出现;因为有许多次,当我朝着一个方向费劲地看着水面的时候,就会突然被它在我身后的怪异大笑吓了一跳。但是,在表现出了这么多的狡猾以后,为什么它又毫无例外地露出水面,用那种大笑把自己暴露出来呢?难道它的白色胸脯不足以把它暴露出来吗?它确实是一只愚蠢的潜鸟,我想。通常当它露出水面的时候,我都能听见拍打水的声音,因而也就发现了它。但一个小时之后,它似乎还是那样精力充沛,还是那样反应迅速地潜水,又比最初游得更远。它露出水面的时候,用平整的胸脯贴着水面浮游过去,全靠下面的蹼足用力。它通常的鸣叫声就是这种狂笑,但多少又像水禽的叫声;不过偶尔当它成功地让我受到挫折并远离我露出水面的时候,它便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可怕的长声号叫,更像是狼的号叫而不是任何鸟类的号叫;当一只野兽把鼻口部贴在地上蓄意号叫时,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潜鸟的叫声,也许是在这里所曾听到的最为野性的声音,它使得树林到处都发出回响。我断定,它大笑是在嘲弄我所做出的努力,是对它自己的应对能力感到自信。尽管这个时候天上阴云密布,但湖面还是非常平静,因而在我听不见它的声音的时候,还是能够看见它是在哪里打破了水面。它白色的胸脯、静止的空气以及水的平滑,全都对它不利。最终,它在五十杆之外的地方出水,发出了一声长号,好像是祈求潜鸟之神来帮助它,几乎是立刻便从东边刮来一阵风,让水面泛起涟漪,空气中满是蒙蒙细雨,这使我很感动,就好像潜鸟的祈祷得到了答复,它的神明生气了,因而我便放过它,让它在**的水面上消失在远处了。

在秋天的日子里,我常常一连几个小时注视着野鸭灵巧地游来游去,改变方向,占据着湖泊的中央,远离猎手——要是在路易斯安那水流缓慢、水草繁多的小河里,它们就不太需要这样耍花招了。当不得不飞起来的时候,它们有时就在一个相当的高度上,像天上的黑点一样在湖上面盘旋,从那个高度它们能轻而易举地俯瞰到别的湖泊和河流;而且当我以为它们早就飞到那些湖泊和河流的时候,它们却又会倾斜着飞翔四分之一英里,在一个没有人打扰的远处落下来;不过除了安全的原因之外,我不知道它们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在瓦尔登湖的中央游动,除非它们出于和我一样的理由而热爱瓦尔登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