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 魔

两边各种路上都是人,甚至麦田里也有人,感觉整个村子都出发了,大家都奔向利恩茨,像一艘艘小船,鼓足马力急速前进。这情势逼得卡夫卡更快地跑起来,但他无论怎么用力,内德维德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他哭出声来:“哥哥,等等我啊!”

内德维德破天荒地停下来,回头看着卡夫卡,甚至伸出手去接他伸过来的手。他看着弟弟前倾着身子向自己扑来,头发在圆脑门上一跳一跳,顿时感到自己的弟弟还是有那么一点漂亮,至少不像茨威格的两个弟弟那样邋遢,为此他心里升起一点小骄傲;这种感觉虽然很少出现,但他并不陌生。

等他搀到卡夫卡的手,让他和自己并排走着的时候,卡夫卡央求:“哥哥,等会儿你能不能抱着我,要么托着我,让我也能看到。”

内德维德想了想,哀叹着说:“都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看得到!”

不过他立刻说:“一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就是搬块石头垫着脚,也一定能看到。”

大家都知道死人现场并不在利恩茨,只在去利恩茨路上的打麦场,那里离杜伦斯坦不到两公里,还不到杜伦斯坦到利恩茨的一半。

可能也正是因为它离杜伦斯坦更近,所以全村的人都出动了。

但是说“全村人”肯定是不对的,卡夫卡想。那些已经不太能走路的老爷爷老奶奶肯定还留在家里。还有那些正忙着做事的人,比如多丽丝大妈,艾尔大叔,小洛夫,他们成天忙到晚,肯定没有去。

但是路上的人真多啊。有的人跑着;走着的人也走得很快,唯恐晚了什么也看不到。

“哥哥,”每当这种被哥哥搀着一起去一个地方的时候,他就觉得哥哥特别亲,“哥哥,等会儿要是我看不到……”

“好啦,烦死了,”内德维德叫道,他什么都不能保证,身边这么多往前飞奔的人同样让他紧张,而且肯定还有更多别的村子的人也都赶到了打麦场,大人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肯定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要找到一个好的空档和角度肯定不是容易的事,而自己身边还有个弟弟……当然现在他也不想把卡夫卡看作小累赘。卡夫卡也没带来太多的麻烦。只是他多多少少给内德维德带来责任,爸妈不在家,尤其是他还带着卡夫卡出门,他做哥哥的就必须成为他们共同的保护神。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尤里乌斯?瓦茨拉夫?”克莱门特没话找话,卡夫卡记得刚才就已经有人不断说过这个问题。“我一点也不认识这个人。”克莱门特声音中带着困惑和埋怨。

“尤里乌斯·胡萨克,”内德维德说,“我们村认识他的人很少。”

茨威格立即表示赞成。内德维德又说:“我和茨威格以前到利恩茨钓甲鱼时见过他。”茨威格立即沉稳地应答:“是的,见过他。”

卡夫卡抬头看了哥哥一眼,哥哥阐明事情的权威让卡夫卡感到自豪,这时他从下往上看到哥哥盯着前方坚毅的目光,他高耸的鼻梁更让卡夫卡感到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他感到哥哥就像一艘军舰,把他牢牢地圈在船舱中央。他不禁更加用力,像士兵那样迈着正步。

“到底杀了几个人啊?是他自己死了,还是他杀了人逃走了?”

这一次,内德维德和茨威格都没说话。倒是后面的贝多依齐说:“他用钉耙把他老婆打死了,然后自己又自杀了。”

这个信息也不新鲜。之前各种说法也包括这个说法。卡夫卡更愿意想象那么多说法中最刺激的:那个人杀了五六个人,然后逃走了,社房里里外外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也就是说,这个杀人犯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警察正到处搜捕这个要犯。想到这里,卡夫卡不禁朝两边麦田里的人群看,既担心、又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突然发现那个杀人犯正在人流里穿行,甚至挥刀飞舞,砍杀村民。

“哥哥,如果到时我看不见,你能不能把我扛在你肩膀上,哪怕只一小会儿?”

内德维德没有低头,但眼睛斜下来看着卡夫卡的圆脑门,这颗大脑袋正被它底下两支小腿顶得一晃一晃向前移动,像一只大皮球在黑河水上义无反顾地往前漂浮。它趾高气昂的样子让内德维德又气又爱,恨不得一拳把它砸到它两只脚中间。

突然,黑压压的人群就出现在前面,大伙儿几乎同时停了一下脚步。随后他们立即看见了被人群包围的社房。那就是尤里乌斯·胡萨克平时居住的房舍。根据事发后各种说法的拼贴,这其实也不是尤里乌斯的家。他在利恩茨有家,但家里的房子又破又旧,利恩茨村为了照顾他一家生计,让他做打麦场看管员,住在打麦场的社房,还有工钱拿。从此他们就长年住在社房,家几乎不回了。

大家停了一下之后,突然一个激灵,“快!”立即朝社房狂奔起来。卡夫卡瞬间被内德维德拖得直跑,就像一只小蝙蝠。可是他怎么跑也跟不上大家的步子。内德维德非常着急,眼看着别人从身边超到前面去,他急得直咂嘴,回头一把抱起卡夫卡跑了几步,又把他放下然后顺势蹲下:“快,背你!”卡夫卡机灵地往哥哥背上一跃,内德维德背着他就往前狂奔。

到了社房边的人群,内德维德把卡夫卡放下来,气喘吁吁地拖着他,一边拨拉着人群一边继续寻找能看到现场核心的位置。玻尔兹曼、哥德尔、克莱门特他们都弓着腰往前跑。突然,内德维德停住,卡夫卡也立即刹住脚,他甚至感到哥哥停住的脚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向社房抬头,顿时惊愕得张开了嘴,整个身体也被社房推得向后退:社房朝向他们、也就是朝向路这边的大窗子里,歪斜地吊着一个人,这分明就是那个尤里乌斯·胡萨克;一根粗布绳从房顶上垂下来扣着他的脖子,绷得笔直;胡萨克的头歪向一边靠在绳子上,卡夫卡立即追寻他的嘴,但他的嘴没有像想象中和书里描写的那样张开着,嘴角也没有血迹。他安静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尸体后的屋里昏暗,就好像窗外的日光是专门为了来照亮他的灯光。他尸体后面,社房右侧的门口,门外的日光正好照亮地上另一具尸体,散乱在地上的长卷发和花短裤很明显显出这是个女尸,但她的头脸和肚子、胸脯都盖着一团团脏乱的衣服,不用说,她就是吊着的男人的老婆。

女人趴在地上的腿光着,也没有穿鞋,腿脚这里一片灰暗,感觉她的脚很脏,沾着泥,可能还有血。

卡夫卡好想看到这个女人头上身上被衣服盖起来的部分。那些地方肯定被这个上吊自杀的男人用钉耙砸烂,弄得血肉模糊。肠子可能都流出来了。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把那些地方盖起来呢。肯定还是太血腥了。但就这样胡乱地用衣服盖起来,不怕破坏现场吗?那些被砸烂的地方,伤口,不需要化验吗?是谁——这还用说吗,肯定是警察,把它们遮起来的。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发生了多少事啊!

卡夫卡想。警察们、大人们已经做了多少事。命案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谁发现并报案的呢?第一个看到的人是不是吓坏了?

但又好刺激啊。卡夫卡想。他好想见到那个第一个报案的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第一个发现一次凶杀现场。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已经抓着一条粗麻绳拦起来的栏杆。之前确实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事。我们都来晚了。所有事我们都只赶得及看个结尾。以前也是这样。所有事我们赶到时都只看到一个结尾。这些粗麻绳勒在一根根木桩上,木桩顶上被锤子砸出的裂痕和木屑都还是新的。绳栏箍着房子四周,但房子其他三面都在麦田里,所以实际上只有田埂这一面可以观看。也偏偏争气,在田埂这一边就什么都能看到。而且田埂足够长,左右很远都能看见这个吊着的男人。

没有人跑到田里,去看房子的另外几面。但女人躺倒的门外的麦子被踩乱很多,估计那是先前警察踩出的足迹。

他不禁抬起头,重新打量窗口吊着的这个男人。虽然有点怕,但还是想看。再说有栏杆,还有这么多的人。他肩膀歪着。与头歪着的方向相反的那边肩膀高高翘着。他的腿脚被窗下面的墙挡着,不能看见他脚是否悬空离地,或者踩在什么东西上面。他的脸黯黑。

还有,卡夫卡现在才想到他一开始就发现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人好矮,一个大人,竟然就像小孩子一样矮。难道人吊起来之后,都这么矮吗?

“他上吊前还抽了五支烟。”卡夫卡听见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说,“警察的照相机把他前面的动作全拍出来了。”

“还拍到了两颗牙齿。”另一个声音说。

“一钉耙砸碎了后脑勺,后来又补了一钉耙,钩在她肚子上。”

“警察的照相机真神奇,什么都能拍出来。”

突然右边人群一阵**,卡夫卡吓得连忙朝那边看,随即又朝窗口看,担心是房子里的尸体有什么动静,同时拨拉身边大人的腿找内德维德,“哥哥,哥哥——”他叫起来,到处乱糟糟的身影却看不到内德维德,这时突然听见前面的**更大,然后一个声音吼道:“让开让开!”紧跟着他看见几个人被挤得滚下田埂、在麦田里踉跄,其中就有内德维德和茨威格。卡夫卡立即大叫:“哥哥!哥……”

正准备冲下田埂去和哥哥一起,刚才那个猛吼的人已经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特别高大,卡夫卡一下子整个儿被他的阴影覆盖;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听见卡夫卡在大叫,他猛地朝卡夫卡扬起宽大的巴掌:“叫什么叫!!这么多小孩都跑来做什么?死人就这么好看?!

功课都做好了吗?!看了死人考试能够考得更好?!”卡夫卡仰着身子躲着他的巴掌,后背紧紧靠在麻绳栏杆上。不过那个人并没有挥下他的铁扇,只把那只宽大的手扬在半空,吼到后面两句时,他已经转向他身后刚刚走来的方向,好像他需要让更多的人听见他的训话。随后他放下手,把它重新插在风衣口袋里,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大踏步向前走去,前面的人群迅速闪开,顺着这个空隙,卡夫卡看见田埂尽头,一辆镶着银边的马车在静静地等着这位警官。

不等人群重新聚合,卡夫卡快步跳进麦田,扑到内德维德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内德维德盯着刚才那个警官走去的方向,转过头对茨威格说:“妈的,到处都有人管我们。成天功课、功课。”茨威格被他说得笑起来,笑得肩膀直抖。

他们重新走上田埂,跺着脚上的泥。茨威格说:“也不知道这家伙,”他下巴扬了扬,指着社房,“尤里乌斯,也不知道他们家儿子现在在哪里,现在两个人大人全死了,儿子以后也不要做作业了。”

说到最后声音里充满羡慕。

大家又都盯着社房看。不过现在卡夫卡被人群挡着,他只看到很多大人的腿和腰。他估计内德维德他们现在也不能看见社房。这时,打麦场上喧闹的人声中突然传出一串手风琴的乐声,就响了这一串然后没了声音,打麦场上的人群一阵哄笑,随后那里的喧闹声更响了。

“几个村的妖怪了都来了。”内德维德说。他们都踮着脚尖朝那边看。

“那个好像是德沃夏克?”茨威格歪着头指着打麦场,一副不屑的样子。刚放下手,又突然说:“诶,那是蒂罗尔村的贝多依齐?

穿格子裙的。”内德维德伸着脖子看,咧着嘴,轻轻地、但是不停地点着头。

“走,我们过去看看。”卡夫卡赶紧拉住内德维德的胳膊跟着他跑起来。

他们走下田埂,在麦田里抄近路向打麦场走。就在这时,手风琴的乐声重新响起,这一次没有中断,乐声完整地流泻出来,节奏欢快,打麦场上的人欢笑着,很快就拉成圈踢踏着跳起舞来。

“不容易聚到一起,我们今天跟他们玩通宵吧。”内德维德说。

听到哥哥这么说,卡夫卡不禁抬头看已经黑下来的天,天空深蓝,一弯新月像银亮的镰刀镶嵌在蓝空,它尖尖的角让卡夫卡顿时想到尤里乌斯的钉耙……

“反正警察已经走了。”茨威格响应着。

“但那里还有一个管理员。”玻尔兹曼小心地指着社房绳栏那边。

大家停了一下,内德维德回头只看一眼,“哎呀,怕他个球啊!

他不就是利恩茨的村医小煕康吗?!”大家全笑起来。“你等着瞧就是了,”内德维德一边迈着大步一边接着说,“等会儿篝火点起来,麦子烤熟,小煕康自己都会来打麦场跟着跳舞。”所有人都笑起来,更加摇头摆尾走向打麦场。

“早知道我们也把我们的鼓带来了。”茨威格说。

内德维德没说话,似乎也有点懊恼。但没多久,他说:“下次吧。

下次吧。”

2015/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