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偷

三十年前,有一个小孩,还是小学生,读三年级,吃过午饭从街上往学校走,去上下午的课。那天阳光明媚,时值中午,又是春天,所以可以说是春光明媚,小学生心情很好,一路走一路小跳,估计心里已经唱:“春风吹,阳光照,红领巾胸前飘”,说到这个,他的好心情确实与红领巾有关,今天,他刚刚换上了一条新红领巾。

他本来对红领巾没什么感觉,和其他人一样,每天也就把戴上它作为背书包前的一个任务(要是忘了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但今天不同,崭新的红领巾让他发现:红领巾真好看啊,这么鲜艳,这么亮,这么红,特别是当他走到外面,阳光又这么亮,而且自己正好穿着白衬衫,原来在这雪白的颜色上面,红领巾可以这么红。他顿时为自己是个少先队员而骄傲,这种骄傲以前还从来不曾有过。他感到自己的脸和心,都被红领巾映红了。他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边走边跳,双手甩得老高。

他就这么一走一跳一甩一甩走过半条街,不过他还是很懂安全,一直贴着马路边上走。走到西溪桥墩,他甩着手,左一下右一下,一步走过去之后,他甩起的右手带起了一颗东西,他还没来得及抬手看是什么东西,马上就想起刚才路过的是糖果摊,同时手很快一握,确定,是糖。他没有往后看。确切地说他没有往任何地方看,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保持继续往前走的步子,虽然是一个小不点的糖,但这一切来得太快,他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自己都没有意识就能带到一颗糖,但别人、那个老婆婆没有发现吗,我要不要还回去?

还回去别人会相信吗?……一步之间,上面这些内容全部闪进脑海,就在他还不能想到更多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个女人说:“妈,刚才那个小孩偷了一颗糖……”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但仍旧没有停住步子也没有加快速度,就好像明知子弹飞过来但不逃也不退只等死的白光把自己罩住。随即,老婆婆的声音传来:“啊?什么?没有吧?”“是的,肯定的,我肯定!那小孩偷了一颗糖!还在他手上!”他听见身后窸里窣落移动、追来的脚步,紧跟着听见老婆婆喊:“诶——!

小朋友你站住,你过来……”声音由远及近已经到了背后,他站住并乖乖地转过身,老婆婆抓住他的肩膀,同时抓着他的胳膊举起来,他很老实地摊开手,手上那个没有糖纸、黄黄的东西,实实在在地蹲着,像颗小石子,阳光没有把它照得更亮,也没有把它照得透明。

“来,来。”老婆婆把他往摊子那里拖,声音显得笃悠悠,显出反正已经收回了糖、抓住了人,用不着再急。但事实上他又听到她急喘的呼吸,还有点抖。但总体上又不急。那个首先叫出声的女人也一个箭步跨过来抓住了他,她们一人一边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拖到了摊子边。说“拖”其实不对,因为他并没有反抗,他很顺从,他是个胆小的孩子,他知道如果再跑的话,罪就更大了,也就更证明自己是小偷了。但是,现在跟着她们走过去,难道就不是小偷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已经走到了摊前,“来,你站好噢。”老婆婆声音还是在抖,手框着他的胳膊外面、以他为圆心往摊子里面移,一直移到她原来坐着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来。这时他身边已经自动地围上来几个人。老婆婆稍微平息了喘息,他早就低着头,除了自己的脚尖,别处什么也不敢看,而且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能看到自己的脸蛋大了一圈。他知道老婆婆在看着他。他旁边围着他的人也在看着他。老婆婆大概终于平息了喘息,然后轻声细语地说:“乖乖隆的咚,你这么小小的年纪,你这技术得了哒。”他听见老婆婆说完这句,呼吸又急促起来。他想把头埋得更低,但下巴已经抵到了胸,没法再低。他甚至想哭出来,流出眼泪,而且他是真的想哭,因为自己确实没有偷,他被冤枉委屈他该哭出来,他感到哭出来应该对自己有利,能够让这些大人原谅自己,可是该死的眼泪一滴也滴不出。他越想哭,眼睛却越干,只是和脸一样胀得很热。为了弥补没能流下眼泪的缺陷,他只能把嘴抿紧抿得鼓鼓的。身边的人群有的已经了解了情况,发出惊叹,有的还不了解情况,在轻声询问,老婆婆开始细说原委:“你看看这赤佬本事还得了,走路随手一抄,就带走一颗糖,无声无息,水上漂啊。”这一下所有人都发出惊叹。

他感到头顶上齐刷刷的眼光重重地压过来,他差点跌倒,为了抵抗跌倒,他突然挺了一下腰站得更直,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么挺直会让老婆婆感到是一种反抗,所以他很快又松弛下来,再一次更深地埋下头、抿紧嘴。他现在想起了一句话“想找个缝钻进去”,这是以前课堂上老师说到的,现在他完全理解了。他现在就想突然消失。让他奇怪的是后面这些人惊叹之后一直安静,没有责骂、嘲笑。等了一会儿他想:他们可能在继续琢磨这“高超的技术”到底是怎样一种高超。

“你给我站好噢。”老婆婆说。现在她声音完全不抖了。有几个人啧啧惊叹着离开,后面的人立即占据着他们的位置,在更好的角度围观审讯。“你给我站一下午。给我看店。”人群觉得这个主意好,有个声音说:“小赤佬技术这么好,别的小偷只要从这里一闪过,他一定能提前看出来。”他埋头听着这些,并不感到这些话更重。

他只希望他们把他们想说的全说出来,随便他们说,他不会动一动,不会发一个声,等他们全部说完,总有结束的时候,只要不打他,没有其他更重的事。比如,学校,不要把我带到学校老师那里去……“你几年级了?”果真逃不掉。老婆婆开始深入盘问。

等了一会他回答:“三年级。”他说得很低,下巴抵着胸也不方便声音说高。而且他觉得低声更适合。老婆婆果真没有听清:“几年级?给我说清楚!”

他轻微地动了一下,方便稍稍抬起下巴:“三年级。”

“三年级,”老婆婆重复道。他知道她马上就要说:“三年级,这么小年纪你就成了小偷!而且偷的本事这么大!”但是老婆婆却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的。这时那个首先叫出声的女人从店里出来拿了什么东西又进去,同时甩下一句吼叫:“叫他父母过来!赔钱!”

这个声音撞进他耳朵的时候,具体地说,“父母”这两个字特别是“妈妈”撞进他耳朵时,他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喷得哭出来,但仅喷了一声,也许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后面所有的哭又全被吓得憋了回去,而且眼泪仍旧一滴没有流出,这更加让他重新恢复到不哭的样子,他只能重新抿动了嘴。

听到刚才女人的吼声(现在她已经回了店),人群开心地哄笑起来,同时竟然开始散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都散去。他担心的危险这么快就少了很多。但马上他发现,观众全部走完之后,现在他单独面对老婆婆的处境并不更好受。他不禁重新打起精神把头再次埋得更深。他必须把罪犯的样子表现到最后一刻,直至对方放他走。然而在这之后,在人群散去、只剩下他和老婆婆两个人单独面对之后,老婆婆一直都不再说话。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不过除了一直盯着自己,她不可能再做别的。这是新一轮考验,他仍旧不能有丝毫松懈。他站得笔直,头埋得不能再低,甚至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就像体育老师要求立正那样毕恭毕敬。后来他听到老太的椅子响,然后窸里窣落一些小零碎响,紧跟着她朝里屋叫:“月琴,小剪刀在哪里?”过了一会里屋响起了嗡嗡的叽哩咕噜声,听不清楚。

但是他分明听见了剪刀。老婆婆是要在我耳朵上剪个记号吗?他曾经看到村上锁英大妈就这样在她家三只小羊耳朵上都剪出一条口子,以方便与邻居家的小羊区别开来。现在她是要在我耳朵上剪个记号,让全世界的人永远一眼就看出我是小偷吗?但是他并没有因为想到这些而颤抖、害怕。比起害怕,既然他已经被捉到站在摊子前,他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老婆婆一家想骂想打的都尽快到来尽快结束,只要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离开这里,一切就摆脱了。

在一阵很久的安静之后,老婆婆又开始发话了:“你家是哪里的?”声音又变得一开始那样轻细。但这个内容是让他害怕的。报出自己村名,她会不会认识村上的人,甚至,她会不会认得妈妈?

“是村上的还是镇上的?昂?”她在最后加重了语气。

他动了一下,头稍稍抬起,一字一顿地回答:“村、上、的。”

“哪个村的?”

“龚、家、庄。”

“龚家庄。”老婆婆重复道。没有作声。但紧跟着,“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他不禁又动了一下脚趾头,他看到鞋尖被顶得鼓起来。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昂?”

“龚瑞明。”他知道这个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他知道老婆婆肯定还要再问,但她并没有再问,而是接着问:“你妈妈呢?!”

被问到妈妈,他突然又控制不住喷哭出来,又同样立刻止住,没有继续哭下去,也仍旧没有流出眼泪。他发现自己这些样子多么像一个会装的坏人、小偷啊。他不禁为此担忧。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但他又感到自己应付得这么好这么,熟练?自己这样不是正告诉别人自己是惯偷、是经常被人捉住审讯的坏人吗。他应该从一开始就哭起来,放声大哭,然后在哭声中告诉老婆婆和所有人真相。就像做了坏事被妈妈打那样。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现在还有可能跟老婆婆说明真相吗?她会信吗?她肯定还要说我抵赖、不承认错误、错上加错,要受更重的罚。而且,刚才那么多围着看的人,已经都知道他是小偷了,就算他现在向老婆婆一个人说明白,他也没办法让全世界都了解真相了。

在这期间,老婆婆又很长时间不说话,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椅子响,然后她甚至走回屋子里,留着他一个人站在摊子前。

这肯定是对自己新的考验。我是不会逃走的。既然我并不是小偷,我更不会逃跑。……但是,我站在这里,不正是说明自己是小偷吗?

身后街上始终人来人往,但好在现在没有人注意站在摊前的他,没有人知道这件已经开始了很久的审讯。但是老婆婆一家等会儿会不会再次叫喊,让全街的人全部围过来?

老婆婆重新从屋里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又是很久不说话。他很担心马上要上课了。他担心迟到,被老师责罚。这时老婆婆突然说:“下次还偷吗?”

他连连摇头,摇了几下,感觉为了表现出诚恳,他把头慢慢地摇。

“下次你再敢偷,”她的声音又显出那种笃悠悠:“要是再被我看见,打断你的腿!”

可能她觉得说得不全对,又补了一句:“剁掉你的手!”

他保持着毕恭毕敬挨训。这些都是应该的。必需的。只有这些应该、必需的喝骂全部倒完,他才可能离开。

可是老婆婆又回了屋里,还在里面和她女儿又说了几句话。他仔细听,虽听不清说什么,但能听出来不是在说他。

等老婆婆再一次从屋里出来在椅子上坐定不说话的时候,他在心里叫道:“还有什么请尽快赶紧扔给我吧,你还要折磨我到几时……”

“这次我饶了你,你走吧。”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等到确定老婆婆的声音是这些字之后,他仍旧站着没动:这分明是最后的考验。

我必须把诚恳表现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同时心里还是升起了感激,老婆婆毕竟还是那个老婆婆,以往无数次走过桥头看到她,都觉得她跟外婆长得很像,而且眼睛和嘴比外婆还亲切……“滚!”突然,他听到了这个字。虽然顿时脑子里轰了一声,因为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个字……但他还是表现得很呆滞。他默默抬头,看了老婆婆一眼,应答了她的驱逐,然后慢慢转身,重新向桥上走去。

下了桥,在三岔路口,他想都没想就拐进了农具厂后面的小路。

这条路也可以通向学校。它左边,农具厂围墙结束之后,就是一户户居民,右边是大河,河对面就是学校,但要这条路走到头,才有小学桥,必须从小学桥上穿过去,才能到对岸,然后右拐,才能到学校。

他走进这条小路,是想躲开街上的人,他担心街上的人刚才都看到他被罚站在糖摊前,都知道他是小偷。他走在这条安静的小路上。

几乎没有人。大树沿着弯曲的河岸成排笼罩,新春的嫩叶被正午的阳光照射,投下来的阴影像娃娃的肥手,在地上和他身上轻轻摇晃。

他一直走到小路的深处,虽然担心要迟到但他还是站住了,现在,他被胸前的红领巾刺得疼。它太亮了。白衬衫也太干净太亮了,他恨不得在河边挖几块泥泼在白衬衫上。但那样更醒目更引人注意。

他其实想要安安静静的脏,脏得不显眼,不被人注意。但一时半会不可能让白衬衫变成全部的脏灰色。情急之下,他扯松了红领巾,使它歪斜、松懈地挂在脖子上,又抓着它的边角使劲揉,把它们揉得皱巴巴,使它尽量地旧下去,暗下去,随便、马虎,与它的崭新一点儿也不相配。这样看了一会,他觉得好了一些,然后转过身,向小学桥狂奔起来。

很遗憾这个小孩长大之后没有真的成了小偷。也没有变成什么优秀人物。甚至在这件事不久(大概两三年)之后的整整一生,他就一直忘记了这件事。他真的忘记了这件事,不再记得它,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他妈妈不知道,他哥哥和姐姐不知道。他所有的其他亲戚不知道。他老师同学不知道。两三年之后因为完全、彻底忘了这件事,他后来的老师同学更不知道这件事。长大之后他女朋友不知道。后来他妻子不知道。他的女儿也不知道。他女婿当然更不知道。

他的同事、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外孙不知道。他的学生不知道。

其实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呢。

他在一个中学教化学教了一辈子,后来,和所有人最后一样,他死了。

终年七十三,和当时国民平均年龄相当,不多,也不少,没有一点特别。

这件事没有对他的生命造成任何影响。

2015/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