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墙

这边是玄武湖,那边是紫金山。张茂这么指给小荷看的时候,发现紫金山正如它的传闻一样,散发着淡淡的紫色。他也这么告诉了小荷:你看,确实紫气笼罩。小荷盯着山的方向默默点头。因为不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提醒,她没有表现出夸张的惊喜。不过仍旧把头点得很重,以表示她对紫金山,或者也可以说是对张茂,的绝对尊重。

这是张茂第一次带小荷登上药师佛塔。当时是初春,说是初春,其实没有丝毫春天的迹象,冬天还是很强硬地控制着二月的中旬。

但是天气很好,晴朗,阳光明媚,正如紧随上面一幕之后张茂所说:只有天气很好的时候,才能看到这样的紫气。

为什么要说“第一次”呢?真实的情况是他们就只登过那一次药师佛塔。同样(更?)真实的是,他们俩共同去鸡鸣寺,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所以这错觉错大了。他第二次是一个人去的,跟任何人都无关,但是这一点他经常会忘记,他总是觉得自己哪怕是一件小事,也总跟至少另外一个人有关系。

不过对他自己来说,更不是第一次或第二次去鸡鸣寺。在和小荷去之前,他至少上去过一次或两次,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忘记了第一次,即十三年前,他和袁薇从南京市政府——实际上是南京市新闻出版局——出来,国安局的那位女警官随口提出他们(他和袁薇二人)接下来可以去鸡鸣寺玩玩散散心的建议之后,他们到底有没有上去。那是个多事之秋,很多事确实来不及记清楚。

他不记得这第一次到底有没有进鸡鸣寺。但后来他确凿无疑地去过一次,虽然被动而偶然。那天下午他本是找朱磊,但后者正带着几个外地的朋友在鸡鸣寺喝茶聊天,接到张茂的电话后就让他也去,他就这么去了。

但他明白地记得这一次,他应朱磊的召唤去鸡鸣寺的这次,肯定没有登药师佛塔。他客随主便,就待在百味斋素菜馆听朱磊和那几个新疆朋友(只是在新疆工作的汉人)海阔天空地聊所谓的人文地理。而问题在于,二月中旬他和小荷登药师佛塔的时候,他明显感到他不是第一次登这座塔。他对整体环境、建筑的部分细节以及登上塔顶俯瞰的感觉,非常熟悉。也就是说,在上次(朱磊)和这次(小荷)之间,他必定还至少爬过一次药师佛塔,但是,他完全记不起来、甚至完全不能承认有过这次莫须有的登药师佛塔的经历。

不过这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他也只是就这么在心里随便一想而已。对所谓的廓清记忆细节或顺序,他兴趣不大。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今年,他第一次和第二次来鸡鸣寺。而且第二次其实就在第一次的次日。

这次日,天气就不好了。应该说他心情也不好。要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重上鸡鸣寺。当然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好几个。但都不方便说,更不方便发作。暂时跟父母同住,他不能随意表现坏心情。或者也没有发作的必要。相比之下,他觉得有些事、至少一件事,他还是很想去把它做了,以此也可无视并抹淡这郁闷的心境。这件事就是他要去药师佛塔为母亲点一盏太岁灯。而做这件事就必须重上鸡鸣寺。

他是打车去的。因为天气不好,心情也不好,他才不高兴考虑坐公交车七拐八拐辗转颠簸。用金钱换得的速度和高速公路两边的风景好歹迅速地让他回到自己,惬意而满足地感到自己重新的强大。

强大到别人、外界的信息伤害不到自己,而自己,只需心情美满地思考思考自己一个人的死亡和终点,以及在这终点来临之前,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一做。

阴雨天气实在是太符合南京了。似乎只有阴雨天,这座城市里的人才都活得像他们自己,才都按照人之所以为人的本分而默默移步。

人本分了,南京真正的象征——树,才重新挺直腰板舒展枝桠,把人和街都拢进怀里,安静地承受头顶的雨滴。

和预料的一样,人很少。其实一路上、包括市区的街上人都很少,冷雨使繁忙而厌烦的人们根本不可能愿意用自己装点市容。天气还没有回暖,旅游的升温至少还要再等上一个月,旺季则至少还要再等上两个月,现在春假刚过,又雨,这一切使不是周末的下午成为淡季中的淡季。街上尚且如此,鸡鸣寺门前的售票亭更可以想象了。

仅仅在昨天他还是一个和小荷一样的陌生的游客,但今天就不同了,他熟练地掏出五块钱买了门票,径直走进大门的牌楼,并向左边台阶上桌后的“检票员”用票换了三支香。尽管这样的熟练确实只需经历一次就能达到,并且对任何人都不是难事,但是当他握住这三支香的时候,他还是怀疑自己的老练是否有所夸张。很快地他把香藏在怀里,防止雨水把它们打湿。他想直奔目的而去,不准备把时间花在左转右绕、拾级而上不断遇到的菩萨、金刚、罗汉等等各种佛像上,但是他总不能如愿,一尊尊各种各样的佛像、一处接一处巧立各种名目以至于让人必须奉香磕拜的蒲团总是刺痛他的心。虽然他已拐进了通往天王殿的山门,但他还是重新回过来,给正对着牌楼的达摩始祖像安静地磕了三个头。想到昨天他也抱着直奔目的的心思,对达摩亭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他更加肯定他现在的决定。

为此他甚至庸俗地指责自己:人生不能直奔目的而去,不是吗?他这样问自己,答案不言自明,每尊佛像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在给你明示。

不过毫无疑问他还是残忍地作了筛选,基本上只对主殿的佛像进行磕拜。否则他一下午磕上一千个头可能也不够。尤其是要拜完一座殿里所有的佛像他得绕着殿堂转圈,他觉得这是最主要的困扰。

俗话再明白不过:心诚则灵,不必求全,不是吗?……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连他自己都不能对这问题给出肯定的答案,每尊佛像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都在说:NO,NO。

说到底他还是直奔目的而去。尽管他可以保证,他每个头都磕得至诚至虔,每次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时,都把对三个人的郑重祝福在内心字正腔圆地完整念叨。他完全清楚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磕过这么多头、并且磕得如此认真。但是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想着太岁灯,并且转眼就买了进药师佛塔的票。他蹬上台阶走近药师佛塔的登记柜台,直接向坐在柜台后面的两个女人说明了来意。她们很坦然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也就是灯的种类及其各自的功能。当她们得知他和他的母亲今年都是本命年,并且他母亲刚刚大病手术不久,她们一致赞成他点太岁灯的设想。她们询问、登记、释疑,言行举止中的礼数增加着南京人特有的热情,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办家事。张茂并不小看她们;可不能把她们看作跟她们脸上表现出来的一样的单纯。在这座塔下办事,比一般人更多地看到或想象悲欢离合,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这里没有对谁特别的尊重,也没有对谁特别的热情;这只是一桩生意。只是我们必须坚定地相信:这是一桩虔诚的生意。

初春的寒冷,雨水对地面和树枝的淹浸,清涕在鼻头的垂吸,都恰如其分地烘托着这桩生意的语境。

年纪小一点的女人在本子上记下了日期、他母亲和他的名字以及他的电话,然后让他选号码,他一边递去四百元,一边问:号码就是灯的位置?女人说对。那我们得进去看看。他转过身看雨中的塔,塔门里药师佛盘腿而坐的莲花台和他捏着法器的手,身上因为顶部的琉璃灯的闪烁而变换颜色;佛像的身后和两侧,正是一盏盏微小的光明灯,这些灯光仿佛在摇动,就像一粒粒烛光,但定睛一看,其实它们都是一只只小电珠发出的静止的光。他想起昨天他和小荷在这里商量是否要为他母亲点一盏灯,当然最终犹疑占了上风,并且驱使他们下了山。然而回家之后他一直心神不宁,在信与不信之间做着挣扎,最终他决定不想受困于金钱对信念的伤害,他重新感到去做这样一件事,去做这样一件可能和宗教、信念、求人庇佑、甚至无稽之谈等等有关的事,实际上并不是去索取他人的力量,而仍是为自己付出力量创造机会。就仿佛当他用了力,他就融入了身宽体胖的药师佛,微小的自己成了他的一部分,供他所用。这样想来,自己为母亲的求佑所要付出的那些精神或物质上的代价,则因为切身而倍感值得。他随姑娘走向佛塔的园子,看见碑廊和香炉遮阳篷下吊着的满满的祈愿牌,立即朝右手边、也就是东边的碑廊看去,昨天他和小荷写的那块祈愿牌就挂在那里,不过它深深地埋在一堆完全一模一样的小木牌里,不走近去查找是不可能看见的。尽管如此,在千千万万密集的衷心祝愿里,他似乎仍能听见他和小荷的那块祈愿牌上的声音。姑娘领他面对药师佛左手边、也就是位于东面的太岁灯壁,对于这个方位他心里很满意。但没有溢于言表。他首先平视,然后微微抬头,他觉得这个高度符合他对渴求的判断。就这个,他指着他的目光对着的那个幽暗的、但即将被他的金钱和信念点亮的灯座。3266,姑娘凑近了用手指点着看,然后报出了这个灯座的号码。火柴盒大小的灯座里,那座看起来跟旁边千万个灯座里毫无二致、静默无声的佛像,即将成为他和他母亲的保护神。这小佛才是药师佛千千万万的化身之一,而他自己,充其量只是融入这小佛罢了。张茂这么想着,立即感到一股熟悉的悲观缓缓从他头顶落向他,于是他不由分说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多么微弱,你还是通过小佛,向药师琉璃光王如来,付出了你的力量。这是事实。姑娘扶正了药师佛背后的一只插满绢花的花篮,然后提醒他回柜台写祈祷语。

它们将被贴在3266 灯座玻璃外罩的底端。

这灯马上就可以亮吗?明天,姑娘说,明天开始亮,直到明年,也就是2010 年的二月,二十号,多一天。可是我明天就要离开南京。

姑娘匆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头看手上正在打开的红色的写祈祷语的粘纸:都是今天申请明天亮灯……他点头,于是姑娘声音稍微高了一些:因为亮灯之前师傅还有些工作要做,法师要对佛灯开光……他再次点头,姑娘接着说:你可以下次回来的时候来看灯,可以带你妈妈一起来,凭这张灯号卡是可以免两个人的门票的……他双唇紧抿,深深地点头,表示满意和感激。

祈祷语可以由灯主写在他们的本子上,然后由服务员帮你写到祈祷纸上;也可以由灯主亲自写在祈祷纸上。毫无疑问他选择后者。

他不希望自己在祈祷语的内容上多花精力,就写上了最直接也最通俗的祝福。在他写祈祷语的时候服务员把四十元找零和已经塑封好的灯号卡放在他的手边。他把钱放进大钱包,然后仔细看了卡的正面和反面的图文,最后把它放进小的名片包。

很明显,一切都办妥了,他转身的时候顺势转过头,看塔。我再进去看看,他对姑娘说。对他奉送的不必要的尊重,姑娘似乎受宠若惊:随便看的,没事。言外之意是你买了票你还客气什么。他重新向在幽暗里发着光亮的药师佛走去,一走进碑廊,那些祈愿牌重新提醒他向右边走去。他想到昨天他在内心也曾为要不要写这块祈愿牌而挣扎了一会。不过他没向小荷表现。倒不是因为一块祈愿牌需要二十元钱,也不是因为信或不信的问题,至于写祈愿牌这种少男少女的浪漫行径跟他内心的不符,他近来也逐渐可以容忍,真正让他犹豫的是,他不习惯跟别的女人做以前跟袁薇没有做过的事。

这会让他感到对袁薇没有对现在的女人好……很快他就找到了他和小荷的那块祈愿牌,他轻轻地把它从它拥挤的邻居里拉出来,重新看上面他们俩还很新鲜的笔迹。似乎才仅仅过了一天,他就已经完全不记得上面的内容似的,现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试图把它们印在心里,以便在离开这里之后,自己还能把它们倒背如流。

不,不能倒背如流。过分的流畅只能证明轻浮。只需要这些字以正常的顺序、正常的节奏、必要的轻重缓急,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

可是他现在看的时候,又觉得这些句子在昨天写上祈愿牌之后就立即全都记住了,现在重看,反而因为过分熟悉而看不进去。过分的熟悉就像很饱的肚子,拒绝着任何食物。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份熟悉是虚幻的、自欺的,于是他眼睛离开祈愿牌,测试自己是否能把这些句子全都背下来,事实即刻得到了证明:视线离开祈愿牌之后,他的脑海空空****,心里面越是盼望升起诚恳的声音,诚恳的声音越是遥远。他不得不又重新对着祈愿牌,这次他先是把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听一听耳边的声音,感到它们并不能打扰他,这才从头开始念祈愿牌上的字。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每个字他的嘴唇都根据它们的读音在动。

天比晴天黑得快。本身他出来得就迟,当时对到底要不要来还在心里作了一番斗争,最后还是不顾父母和小荷的纳闷,毅然决绝地冒雨出门,到了鸡鸣寺已经三点了。现在整个天色在雨中显出那种逐渐坠落的灰蓝,正所谓风雨如晦。他从药师佛塔的台阶下来就听见前面毗卢宝殿里传来轻灵的磬鼓铙钹和唱经声,他不禁加快脚步,沿着毗卢宝殿的山墙绕到宝殿的正门,只见众多尼姑列在毗卢佛像的两侧齐声唱诵,他猜想这可能正是僧尼每日必修的晚课。正门口和两个侧门口站着几个游客,既好奇又恭敬地朝里观望。他不敢走去正门,就在靠近自己的这边侧门站定,仔细地看众尼在并不明亮的大殿里唱诵。先前他听过和尚们唱经,现在女孩们的合唱更是玲珑清冽,婉转的长音像是柔软的玉带,在大殿的柱梁间盘旋缠绕,也挠拨着他的心。他一个一个察看靠近他这一边的尼姑们,发现竟然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不仅整体上过分质朴无华,甚至有个别还显得五官不整。这不免使他惋惜。他想,侍奉佛祖是一件无上尊荣的事,需要人间精华为之倾倒,在众尼之中怎能没有艳惊四座的美貌呢?过分的质朴无华、歪牙裂嘴降低了佛法的品位,使普罗大众越发地看重佛法的庸俗功能:那些歪牙裂嘴不免使我们更多地想象他们在俗世的不如意,而遁入空门寻求整形的力量。佛法不该如此。

他一边,虽然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一边几乎是同时,也就宽厚地容忍和理解、甚至同情这一切。佛俗本同道,过分地苛求只是妄想。

我们应该允许一切都慢慢地来。事实也正是如此:再次扫视这些女孩子的时候,也不难看出她们几乎每个人都蕴含着纯真和敦厚。再仔细比对,也能发现一两个稍有一些姿色,至少你看她们的眼睛,温和清澈,没有槛外之人眼睛里明亮的欲望之光。靠他最近的这个圆脸尼姑就是他看了两圈之后认为长得很不错的一个,他能听见众声合唱中她的声音,虽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是能够单独地听到她的声音。女孩们把清脆的声音压低而形成的绵延,跟和尚们把厚浊的声音压低而形成的厚重,虽然功效一致,但是感觉还是非常不同。女孩子们的声音唤人觉醒,又催人入眠,喝人止步,又送人过桥。

磬鼓铙钹也很好听,他不禁转头看那三个分别敲着磬、鼓、木鱼的女孩,铙钹藏在众尼中,看不见。她们敲得多好听啊。每个重音都有一个或几个乐器提点、镇压或笼盖,就像一面绿湖上倏忽升起的颗颗珍珠,每一声都让人感到离死更近了一步,而这接近让人欢喜。

在这稀薄而绵延的合唱声中,张茂不禁抬头仰望巨大佛像的脸,他因为含笑而更加圆润饱满的脸颊,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沉着的孩童,温和地展示着天真的威严。他的笑饱含秘密,又有些调皮,即便张茂侧视着他那正视前方的眼睛,他仿佛仍能看到它们在看着他。这眼神,既有轻蔑的威严,仿佛在空中轻轻抛下责问:你,还不驯服吗?

又有慈祥的宽容,仿佛从底下慢慢升起和蔼的安慰:其实无所谓,你不驯服也不要紧,按你自己的意愿去过吧。他的手势,双手合拳,两只食指柔曲伸前,并且右食指稍稍高于左食指,——张茂猜想这个手势在他们的教义里肯定有着复杂的奥秘,而他所能感到的只有两个字:精妙。佛像所有的高光,都因为灯光、烛光和自然光的照射而闪着金光。不过他随即发现佛像的肩膀上仿佛蒙着灰尘,那应该是灰尘而不是因为像身陈旧褪色,他连忙查看殿堂其他佛器、吊灯和梁柱,它们却一尘不染,想了半晌张茂善良地猜测:打扫佛身,可能有个法定的时日,不是随随便便见尘就扫。而况佛心自净,俗间的尘埃玷污不了他。又或者,佛身自在,本该与民和光同尘共喜共悲,而佛在这些尘埃和悲喜之中也许还在轮回和升腾;而这,正是我辈无能之处。为了看清对面的尼姑,他必须弯腰把整个上半身伸进门里,伸得久了,他索性一只脚跨进门槛里,这样可以背靠门柱,省力多了。

对面的尼姑也没有一个好看的,甚至好像因为距离稍远光线暗淡,连个丰满的都看不见。众尼中经常有人摸摸鼻子、扶扶眼镜、拉扯衣袖,虽然动作不大,但在队列之中也很显眼。对面靠门的这列站着四五个素人,有两个还是男的,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子。张茂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居士。但居士之前不是经常加上“在家”二字吗,他们也需要来寺中参加晚课?这些名目和行规委实复杂,他始终下不了决心或者说提不起足够的兴趣了解宗教,正是因为这些复杂的行规让他敬而远之。不知道一个行业的规矩和学问过于复杂深奥之后,是否会影响它的普及。这几个素人也不值得多看,精气神都看不出一丁点的佛缘,那两个男的甚至嘴都不动,想必充其量都是临时抱佛脚之徒。众尼们唱完了一段唱另一段,很明显这些课程都有固定的安排,但对于外人来说完全不知道她们在念什么。忽然,他认为那个长得不错的圆脸尼姑离开队列,边唱边缓步走向佛像前的香台,跪拜、奉香。她的跪拜真正称得上是五体投地,两手在圆座上手心朝上摊开,上半身完全仆倒在地,丝毫不顾高高翘起的大屁股,不过青灰色的僧衣似乎确实阻隔着欲望,尽管绷得很紧,也没有看到盼望中**的轮廓。她跪拜,奉香,依着唱经的节奏在前殿转圈,然后又跪拜,又奉香,又转圈,往返数次之后,她又几次走出对面的侧门,向门口台阶下的石香柱上奉了三支香,最后又手持一只小瓷瓶,边唱边沾瓶里的水在石香台沿上画字,每画完一字,手指都向外弹一下。做这一切动作时仍旧跟殿里众尼一样唱诵。门口的游客恭敬地看着她的每个动作,眼神里不免流露出丝丝的惶恐和臣服。

不久之后,她回到这边的队列开始领队,对面则由刚才一直站在香台西侧的住持领队,两队同时边唱边在圆座的空隙间绕圈。两列尼众就像两条长蛇在乐声中逶迤穿行,在张茂面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当这边的队列离他最近地穿行时,他得以一个一个地审视每个尼姑的仪容,也都短暂地听见她们每个人不同的声音,这感觉就像电影的镜头对一个流动画面的扫视。他看见那个圆脸尼姑重新走近了他,她走得还是那么悠然而沉重,唱得深情而淡定,脚步应着节奏交替,肩膀随着脚步摇晃,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他又仿佛看着他身后的门外,在走近他的那一刻,她突然随着节奏和摇晃向他摊开了右掌,随即掌尖向下指向张茂的脚,向他做出一个请他出去的手势,张茂顿时惊慌失措,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两只脚都已进了门槛,他赶紧跨出高高的门槛,也不敢再把整个身子靠在门框上,只用手扶着,然后抬起满是歉疚的脸准备向她道歉,但是圆脸尼姑刚刚转过身体跟着队列向前走去,张茂看见她宽厚的背影一摇一晃,随即被刚刚跟上的光头挡住。他只能把视线垂向身体和门框的空隙,这才发现天快要全黑了。

寺院里黑灯瞎火,零星的灯光照得迅速下落的雨水闪闪发亮,他把手挡在头上轻快地奔跑,却被开光法物商店门口的保安叫住,说正门已经锁了,让他穿过商店下山。他刚走下台阶,就有一个老太乞丐向他乞讨,天已经这么黑了,还下着雨,乞丐还是非常清楚这里更能讨到钱。他想起唐丹鸿在一篇随笔里说到很多汉人乞丐涌向西藏,也是因为他们认为那里更容易讨到钱。他仍用手挡着头上的雨朝市府前路走,他知道现在时间并不晚,离他那天天把厨房当战场的老爹开饭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面临如何回家的问题上,他突然很心疼钱,连续一个月来的高额开销使他此刻心情紧张,母亲的医疗费无需赘言,交通费也哗哗如流水,前几天每天的打车费都要两三百。他盼望能把钱省下来。虽然可笑的是,省下交通费是盼望尽快能够买车。而况他想起这里有班公交车很方便,这里离起点站也不远,现在下班高峰也快过了,他愿意坐公交慢慢摇回家。

这么想着,他快步向公交车站走去,黑暗中又传出一个妇女的声音:小伙子算个命吧!他像刚才对待那个乞丐一样别过头去,同时嘟囔:我的命是你算得出的吗。由于他走得快,声音也不高,估计那个妇女只听见了前三个字。

随着车身缓慢地摇晃,他空空地望着对面街道湿亮流淌的灯火,脑海里突然映现那个圆脸尼姑向他摊开的手掌,这时他发现它是这么白,这么软,把他拒到门外的这个动作是这么柔美。同时他还想起她摊开手掌的那一刻,她没有停止唱诵的脑袋还微微地向旁边一歪,显出一副既无奈又强硬的样子,就像某个卡通片里的某个表情。

目光恍惚地落在车窗顶上的广告时,也许是小广告牌上的字提醒了他,他突然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他和小荷的祈愿牌上的字抄下来。

如果抄下来,不管能不能记住,也都不会担心了,毕竟这些字都揣在口袋里了。不过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如果真为此寝食不安,大不了明天再来一次。他使这件事在脑海里急速地淡出,一段长久的黑屏之后,他不再责怪漂亮的尼姑不多,大家都不好看,如果弄一两个特别漂亮的进来,难免出各种各样的乱子。且不说尼姑和妓女最容易激起爱欲并生出矛盾,即便仅仅寺庙内部,也容不得漂亮的尼姑,美貌必定会多生嫉妒和怨恨,而嫉妒和怨恨又是生成大乱的引擎,若是这样,换谁做住持,都宁愿来一堆虽然丑一点、但更能够安心侍佛的女孩子。他视线穿过一直抓着他旁边的扶栏的手,看见这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孕妇,他连忙站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没看见……孕妇连声感谢,一边摸索着坐下。他移动两步,在离她、也就是刚才自己坐的座位稍远一点的地方站定,但还是没有控制好,在转头的瞬间目光还是扫过了孕妇,而孕妇也正朝他看,不过他立即调整好自己,从容地向她歉疚地一笑:对不起,刚才我真的没看见。

2009/10/29-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