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你是自由的
陆昭告诉苏小洛,原定要回学校的日子推迟了,她要再住院一阵子。
他并没有告诉她,那是因为朱轩找到他,告诉他学校里面那些关于苏小洛的谣传已经很难听,就连他们班的代课老师都有所闻,还在班上提及,并找周叶了解过情况。
陆昭觉得其实苏小洛应该是不害怕别人说什么的,不过朱轩坚持,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苏小洛居然也没有多问,陆昭通知她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应。
顾佳佳的产期近了,陆昭在病房里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少,苏小洛很多时候会一个人拿着自己的点滴瓶就跑出去,坐在医院后院里花坛边的长椅上,看那些老头儿老太太锻炼身体,初冬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微眯着双眼,觉得自己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生命好像沙漏里面的沙一样缓缓地落,迷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常态。
入目的景色很是萧索,枯朽的树木,已经谢了的花,枯黄的草,还有这些生命在接近终点的人们,在不遗余力地挣扎——在死亡来到之前,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无外乎垂死挣扎。
苏小洛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念隔壁的短腿大胖子,这励志的胖子到最后都坚持着自己的目标,虽然他的方向不断地在更改,但他从来没有迷茫过。
她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哪怕在拿到陆昭送过来的护照和英国签证的时候,依然找不到什么真实感,人们的计划通常都赶不上变化,更赶不上心境的变迁,曾经对她说“我怎么会不管你呀”的那个猪头也能很坚定地告诉她“我再也不管你了”,这世界还有什么是能够确信不会改变的呢?
怪不得猪头,因为人类的感情,果真是很脆弱的。
而她这样难过,她也拼命地为自己开解,怪不得她,因为,她也只是个脆弱的人类。在这茫茫尘世中,每个人可能拥有不同的梦想,不同的追求,权利,金钱……但是也有共同点,就是每个人,都无法孑然一人地走下去而不觉得痛苦,每个人,都会害怕孤独。
这世界怎么可能有那么纯粹的感情呢?她问自己,她想猪头其实也很理想化,若非痛恨孤独,爱情又怎么会成为人们歌功颂德的对象,说的再神奇,到头来无非是一份陪伴。
这时候她就回忆起曾经在《前度》里面看到的话来:“妈妈曾经告诉我,在身边的那个,往往不是最喜欢的那个,但是我却时常希望有人能够在我身边,同我说话。”
她想,或者她也只是这样而已,渴望有个人,同她说话吧。
她老是看自己的右手,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打人,打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个朋友,曾经跟她一同在暖阳下面伸出手,共享一个秘密,在她跳下水的时候陪着她跳下去,带她离开她所讨厌的人群,给她肩膀靠,在她哭泣的时候,抱紧她……
一切恍如昨昔,又仿佛已经走远了,唯有她的右手,带着罪恶感的右手,在初冬每一个晴天的阳光下,再也无法舒展开来。
她缓缓叹气,看自己的呼吸凝结成可见的水汽,安静地想,要是可以回学校,就好了。
她一定还可以厚着脸皮去跟猪头和解的。
当然他没那么快原谅她,这也没关系,她想,他要是乐意,她愿意让他一记耳光抽回来,连本带利抽两下也可以,再退一步,她还可以道歉……
她计划了很多道歉的版本,她努力设想每一个细节,想象朱轩的反应……就这样,到了十一月末,这中间,周叶来看过她几次,陆昭也有来,但每次都因为顾佳佳的召唤而匆匆离开,她也会心急,问陆昭什么时候才能出院,陆昭总是说她失血过多,加上之前的轻微贫血,还需要再住院观察一下。
她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去找医生,医生只是很敷衍地告诉她要静下心来疗养,可每天她看到自己打的那些点滴都是营养**,如此往复四五次,她终于也失去了耐心,成天在病房对着点滴发呆的日子让她都要抑郁了,于是,某天,在陆昭来看她的时候,她很坚决地表示要出院。
若要回忆,那是那一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的时候来的更早一些,她早早挂完了**,跑到了住院部的后院去,长椅上满是积雪根本没法坐,天气很冷,她就站在雪地中间看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子打雪仗。
正看着,陆昭就来了。
“这么冷的天,怎么跑出来了呢,万一感冒怎么办。”
陆昭一边走过来,一边很自然地脱掉了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后自己搓了搓手,缩成一团。
他身上就只得一件加绒的T恤了,在这样冷的天,确实单薄了些。
她把衣服递回去给他,“我不要你的衣服,我要出院。”
他顿了一下,表情很为难:“你的身体现在还不能……”
“我的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我说能出就是能出,你算算我现在缺了多少课了,这学期的学分我还要不要了?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贫血这点儿毛病,我回去吃药也一样,总不能一直在医院耗着吧。”
她眉心紧蹙,很不悦地又把衣服往他怀里塞了塞:“你先把衣服穿上吧,我不冷。”
“医生让你住院观察肯定是有医生的道理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把身体养好,学分以后还能修回来。”
他苦口婆心地劝。
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个早上,朱轩还给他打过电话,问他苏小洛的情况,还跟他说,学校里面那些风言风语还没有散,叫他让苏小洛安下心来再等段日子。
苏小洛不依不饶地闹:“不行,我决定了,我就要出院,我要回学校,你做不了这个主,陆昭,你又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
话喊完,她觉得自己是在拍自己嘴巴,要是她爸她妈,八成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任由她自生自灭了,哪里还会管她。
“小洛……”他无奈地叫她的名字。
“陆昭!”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两人间的对话,两个人不约而同循声看过去,完了,是顾佳佳来了。
顾佳佳挺着大肚子,笨重地往过来走的模样有些滑稽,看得出她是想要快一些,而路况又不容许,地面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她心急如焚却只能小碎步挪过来。
陆昭一下子慌了。
苏小洛扶了一下额头,无比的焦躁。
“你怎么把她给带过来了?你还嫌事情不够多啊?!”
陆昭辩解:“我没有带她,她一定是自己跟过来的……顾佳佳,你慢一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跑过去扶顾佳佳了。
苏小洛矗在那里,烦躁地看着几步外,顾佳佳大声地冲着陆昭嚷嚷:“好呀,我就说你这些天发疯一样地往外跑是去哪里,这下被我发现了吧?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了么,我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呢,你们陆家人这是要翻脸不认账了么?!”
陆昭跟龟孙子一样地在那里被顾佳佳指指点点,苏小洛看的心头直冒火气。
“还有你!”顾佳佳隔着段距离,卯足了劲儿,冲她喊:“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自己当初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现在又来勾引人……”
看了一眼苏小洛身上的病服,顾佳佳声音更高了:“怎么,你生病了,这就是报应吧!怎么没病死呢,你……”
“顾佳佳!”陆昭一把拦住她,“你别闹了好不好,这里是医院,你也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影响不好。”
“影响不好,你还知道影响不好啊?你知道影响不好你往这里跑?你和你爸还真是一样,就知道欺负我这个孕妇!你们如意算盘打得好倒好,等孩子生下来就想把我和我妈扫地出门,我告诉你,没门!这孩子是我的,这陆家的门,我进定了!”
苏小洛冷眼看着,顾佳佳的嗓门真是很嘹亮,惊得那几个打雪仗的小孩子都不由得侧目,然后很识趣地跑远了。
顾佳佳的情绪很激动,碍于她那个过分大的肚子,她手舞足蹈的模样仿佛一个小丑,苏小洛盯着那个肚子看,那里面是一个被期待许久的生命,她想,她也曾是那样一个生命,可是在出生的一瞬间让她父母的期待全部落空,她朦朦胧胧地想,苏妈妈怀着她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呢?
顾佳佳响亮的嗓门,将她拽回现实中来。
“苏小洛,说你呢!你在那傻站着干嘛,你倒是说话呀,你当初说什么来着,为什么突然又勾引陆昭!”
这话表达的感情过分强烈,又是吼着的,苏小洛一时判断不出是不是个问句,她慢慢走到了顾佳佳跟前,说:“我不傻站着,难道还要给你跪安不成?”
“你……”
顾佳佳还没嚷起来,陆昭先皱着眉头轻轻拦了一下苏小洛:“小洛,别闹,她是孕妇。”
苏小洛怔住了。
——小洛,别闹,她是孕妇。
她在脑海重复这句话。
只是几个字而已,而且她很清楚,陆昭没有错,顾佳佳是个孕妇,是个距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一个月的孕妇,她不该跟一个孕妇计较,更不该跟她吵架,但是——
她眼中的陆昭,这样小心地护着顾佳佳,两个人,好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同盟,陆昭什么时候同顾佳佳这样好了?她不知道,她是那个不停劝说陆昭对顾佳佳好一点的人,她也是那个此时此刻却冷静不下来的人。
“苏小洛,你这个贱人,你还要不要脸,你还有理了是吧……”
谩骂的声音越来越高,苏小洛麻木地听着,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她的心快要被冻结了,她一直想要逃离这个世界,而其实直至此刻,她明白是这个世界在努力摆脱她——
父母争吵的那个时候也好。
母亲在麻将馆不愿回头看她的那个时候也好。
朱轩同梁月在她面前相谈甚欢的那个时候也好。
或者是现在……
陆昭小心翼翼地扶着顾佳佳,劝着顾佳佳,而顾佳佳不停地用最恶毒的言辞斥责着她的,这个时候。
她总是被排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她不曾被人当面这样骂过,但是,她并不觉得难过,她只是很麻木,她居然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情就麻木,她背转过身去,很缓慢地迈开了步子,听见顾佳佳的声音更加尖锐了:“你这些天是没有上网吧,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你什么?他们说你苏小洛早都被林柯他们玩烂了,现在谁还会要你,那么脏……”
她的脚步很不争气地顿住了,她回过头去,陆昭也来不及拦住顾佳佳,于是,她继续听到顾佳佳说:“呀,看你这表情,你果然不知道是吧?我跟你说,你们宿舍还有人看到你买的安眠药了,她们都以为你被林柯他们玩过就扔了所以想自杀呢,我真希望是真的,哎你怎么还没死啊,你这种贱人早死早超生……”
陆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停地阻挡顾佳佳,却徒劳无功,他总是顾忌着顾佳佳那个大肚子,只得对苏小洛催促:“小洛你先回病房呆着。”
“你还护着这贱人?!”顾佳佳又杀猪一样地叫着,往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苏小洛的手,“今天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要给我个说法!”
苏小洛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满心厌恶地抬起头,对上顾佳佳充满敌意的注视,她张了张口,说的是:“麻烦放手好吗?”
“你这不要脸的——”
顾佳佳举起手来,就要冲着苏小洛扇过去,然而被陆昭拦截在半空,于是她更加气愤了,“好,你们合伙的是吧?陆昭,你这么欺负我,别忘了我肚子里是你们陆家……”
苏小洛狠狠拽了一下自己的手,本意是要挣脱顾佳佳,却不想顾佳佳一只手被陆昭抓住了,另一只手用很大力气拉着她,她这一拽,顾佳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陆昭伸手去扶,没来得及,于是顾佳佳的身体就这样倒在了地面上。
那一刻,陆昭觉得自己世界里的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好像是早上,他才拿着笔在日历上面划,他一直倒数着顾佳佳的预产期,他还在想,不到一个月,他就要解放了。
顾佳佳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面上,在积雪中她痛苦地蜷缩起了身体来,苏小洛后退了两步,捂着嘴巴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
陆昭紧张地蹲下去伸手想要扶起顾佳佳,视线触及积雪中慢慢蜿蜒出的一道红色血痕,他的心就如坠入冰窖一般。
那血,由顾佳佳双腿间流下来,在白雪中格外醒目。
顾佳佳一声痛吟。
苏小洛纵然是再慢也回过神来了,惊恐地推了一把陆昭,“快,快送她去急诊!”
把顾佳佳送进手术室,陆昭浑身都在发抖,他就蹲在手术室的门口,医生嘱托他叫顾佳佳的家人来,他紧握着手机良久,没能拨出顾老太太的号码来。
他很害怕。
苏小洛的手也在发抖,坐在长椅上,失神地用左手不停地抓自己的右手,手背被抠出几条血痕来也不自知,她弯下身去,惊惧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
他们都只是孩子而已,还不具备应对这种事情的能力。她抬头去看陆昭,与他的视线交汇,他对着她,神色很古怪。
他是想要笑一笑,告诉她没有事的,但是,他做不到。
他还在发抖。
这个孩子也是一条人命,为了这个孩子,他等了很久,赔上自己的一切,更重要的是,陆远成为了这个孩子也毁了他的一切,一旦孩子出事,陆远成,顾佳佳,顾老太太怎么可能会放过苏小洛?
医生出来了一趟,问他顾佳佳的家人来了没有,他撒谎说还在路上,于是医生说,那现在只能你来做决定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保孩子的话,成活率比较低……
为什么要由他来做决定?
大人还是孩子。
他怯懦地开口:“能不能等她妈妈过来再……”
“来不及了,现在产妇出血量很大,不能再等了,孩子即便成活也是早产儿,不排除有发育不完全的情况。”
他看了一眼缩在长椅上的苏小洛,回过头来,艰难地做了选择:“保大人吧。”
几分钟之内,他做出了第二个艰难的决定,他走到苏小洛身边坐下,握紧了她还在发抖的手,他已经很镇定,或者说,他已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
他问苏小洛:“小洛,我上次给你的护照和签证,还在你的病房吗?”
她点点头,也抓紧他的手,语无伦次:“怎么办……万,万一孩子出事了怎么办……是我害的,要不是我用力她根本不会跌倒,怎么办,怎么办……”
“小洛你听我说,”他用了点力气握紧她的手,他挤出一个笑容来,“没事的,有我在,我会处理好,你不是有护照和英国的签证吗?你听我的话,现在带着东西去机场,下午到晚上应该就有从这边直飞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你先去那边,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之后,你再回来,好吗?”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为什么……是不是孩子没救了?我杀人了是不是……”
他看着她惊慌的模样,心里很难过,他用另一只手轻抚她的头,想要让她安下心来,“不是,现在还不确定的,这样只是以防万一,你先去那边,阿姆斯特丹不是特边远,航班是直达的,我会跟你联系,我给你的那个新手机,在国外也可以用的,虽然不能打电话,但我会给你发短信,这边结束之后我就告诉你,到时候你就回来,或者我去接你……”
他很艰难地伪装着出很有信心的表情,继续道:“不会很久的,最多一两个月,你一定可以回来的。你要相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会处理好的,你只需要去那边等着我。”
“我害怕……”她出声,声音低不可闻,她往他怀里钻了钻,“我杀人了是不是……”
他瞥了一眼手术室紧闭着的门,那里LED灯亮着“手术中”三个字,他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顾佳佳被送进手术室那一刻痛苦的呻吟,他的手上甚至还占着顾佳佳的血,他搂了搂怀里的苏小洛,说:“你要相信我,没事的。”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眼角,深呼吸,然后说:“那我回学校吧,我先回学校,你叫顾老太太过来,还有你爸,我在学校等消息。”
“不行,只要你还在国内,我爸很快就会找到了。你先按照我说的去做,尽量走远一点,我给你一张卡,你把里面的钱兑换成英镑,应该可以在那边坚持一段时间的,一旦这边都解决了,我通知你你就可以回来。”
她直起身来,摇了摇头,盯着他:“我不想一个人走……你不是说没事的吗?既然没事我在学校等消息就可以的啊,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紧接着,她又重复:“我不要一个人走……”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不同于以往,乞求一样的语气,他听得真切,然而却无法可想,他满脑子都是此刻在手术室的顾佳佳,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他父亲陆远成,还有顾老太太,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些人,更无法想象让苏小洛去面对这些人,苏小洛正看着他,她的眼底是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泪水折射的光影,他的心很痛,此时此刻的情景如同梦魇,如同紧紧压住他心口的巨大石块,让他觉得就要窒息了。
“听话,小洛,”他捧起她的脸,靠近了,额头挨着额头,“去阿姆斯特丹,等一切都完结之后,我会去接你,你很快就能回来的。”
她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已经完全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双眸是一片茫然,她感到他说话间的吐息或轻或重地,冲撞在她的面颊,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了点头。
很久以后,苏小洛再去回忆那一天,每一个环节在她看来都非常不真实,一切都混乱而恍惚,她跑到病房拿东西的时候,坐上医院附近的机场大巴的时候……她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面,她的腿是软的,没有现实的土壤可以支撑,她仿佛是跑了很久很久,脑海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完全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自己要出国的时候会有多高兴,计划过她要带什么行李,到最后,她手头只有那些最基本的东西,她坐在机场大巴上面,在车子开动之前,不停不停地,把眼泪忍回去。
车窗玻璃被拍的“啪啪”响,她转过头,看到陆昭站在车窗外。
她把车窗一摇下来,眼泪也就掉下来了,车子的高度让他只能仰头看她,她抽抽鼻子,低头对着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泪水汹涌地流。
“我给我爸和顾老太太打过电话了,他们很快就过来……”他抬起手,给她擦眼泪,“你过去了,不要着急,不要害怕,你口语那么好,在那边生活没有问题的,找到落脚点之后给我发个信息……那边天气没有这边冷,应该不会太难适应……”
她哽咽着,听他絮絮叨叨地说,那声音依旧低沉好听,只是再也没有让她安心的力量,她不信他说的没事,这样的话她自己在心底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她自己也不信。
她看得很清楚,他的眼底有晶亮的**,她知道他其实也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小洛……你听我说,”他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会好的,你是自由的,要是你想,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可以去任何人身边……你只要再等等我,不会很久,我一定带你回来。”
后来他说了什么?她记不清楚了,大概是缓缓驶动的车子结束了这场对话,她靠着车窗,L市的风景从窗外飞掠而过,她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在车子的颠簸中,听见风刮过的声音,道路边树枝偶尔划过窗玻璃的声音,头顶车里的空调嗡嗡作响,空气里面是长途巴士机油的味道,混杂不知道哪个乘客身上的浓郁香水味儿,她恶心得快要吐出来了。
到阿姆斯特丹的航班跟陆昭说的一样,是直达,她买了票,一个人在候机厅发了大约两个小时的愣,这中间,她拿着手机,打过几个电话。
第一个打给了那个她叫做“爸爸”的人,他似乎是很忙,不耐烦地问她是不是要钱,还不等她说什么,他又说家里已经没钱了,你也知道你弟弟也在上学……
她颓然放弃了再打给妈妈的想法。
第二个,她打给周叶,周叶说在上自习,不方便说话,那端传过来男生的笑声,她匆匆挂断了。
最后一通电话,她想要打给朱轩。
她想要对朱轩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好好回应你的感情,我只是很害怕……
这个新的手机里面并没有朱轩的号码,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打电话给他,所以她早就忘记要把他的号码重新存起来,她不是个对数字敏感的人,在脑海里面翻来覆去地想那几个阿拉伯字母的组合,她想不出。
她想的头都痛了,可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坐在候机厅的长椅上,绝望地紧握着手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化成一串字符,那些你以为随时都能找的见的人,其实都并不存在,你以为人与人之间最强有力的羁绊,也都是虚空,人们凭借什么彼此相连,就凭借什么来彼此伤害,到最后,一个人丢弃另一个人,其实也很简单,一个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号码,这样深深地困扰着她。
记住他的号码,这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别人都说,当一个人对你而言很重要的时候,你肯定会记得他的号码,哪怕从手机中删除掉了,也无法从脑海中删除掉。
数字痴苏小洛这辈子,就连自己的电话都记不得,但她也曾记过一个号码——那还是在她非常小的时候,家里有一部座机,那时候电话才刚刚开始普及,她把那号码背的烂熟于心,几个数字,好像铭刻在灵魂上面一样,到现在也没能忘记,但很糟糕的是,那部座机打从父母离婚就被淘汰掉了,她唯一记得的一个号码,此生也不会再用到。
她在这一刻痛恨起自己对数字天生的愚钝来,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像背乘法口诀一样背好朱轩的号码,难怪朱轩对她失望至极,到最后,她就连这一点点小事,也没能为他做到。
候机厅里面机械的女声开始重复登机提示,她从未想过自己在出去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光景,不是奔赴一个新的开始,不是圆一个梦,也不是寻找一个新的希望,而是逃亡。
别无选择的,逃亡。
这世上千千万万种偶然,造就某种必然,比如遇到苏小洛,认识苏小洛,那么多人里面,独独是苏小洛,成为特别的。
也有这样的偶然。
那么多人里面,顾佳佳来到了陆家,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她怀上陆远成的孩子?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全都出自于亿万种可能性之中,却惟独留下了这样一个结果,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意面对,也无力承担的结果。
顾佳佳流产了。
那个只剩下一个月就能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最终也没能看到这个世界,夭折在手术室,连同陆昭的所有期望一起,被医生们很随意地放在手术台下面的一个盆子里,被缠裹在一堆凌乱的,沾满了血的医用纱布里,这是个很不讲就的盆子,蓝色的塑料,被很多血浸染,显得脏兮兮。
这是一个生命的容器,一个死去的,生命的容器。
顾佳佳还没有醒过来,但是顾老太太的哭声已经撕心裂肺,陆远成脸色难看到无以复加,他把陆昭叫出了手术室。
“怎么回事。”
“她不小心摔倒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
陆昭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见他一脸严厉的表情道:“我听医生说问过你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说保大人?”
“当然……”
“当然?”他皱紧了眉头,挥手一记耳光“啪”地落在陆昭的面颊上。
陆昭捂着发烫的脸颊,更深地低下了头去,没有说话。
陆远成一脸失望地看着陆昭:“我给她们那么多钱,让你也这样忍着是为什么?!到现在,你跟医生说保大人,你还有没有脑子?如果不是你乱说话说不定结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回复医生之前不先给我打电话,你做主,你以为你是谁,你做的了这个主吗?!”
尽管看得出他已经在刻意压低声音了,但这些话几乎还是吼着说出来的,他的眼神很愤怒,拳头也握紧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陆昭想了想,抬起头来:“那我要怎么办?保孩子?医生说早产儿可能会发育不良,成活率也不高……”
“就算发育不良也比你强!”陆远成恼火地说:“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孩子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今天就跟你说白了吧,当年我和你妈是商业联姻,我们结婚的时候,她肚子里面已经有你了,我要不是为了钱,为了这个公司,你以为我会忍你和你妈这么些年?到头来,我不过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就连你也在阻挠我!”
陆昭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你……你在骗我对不对?为什么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你自己去问你妈!我已经受够了你们母子了,早知道当初你妈出国的时候就该让你跟着一块儿过去,省的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你!”
陆远成的咆哮声很大,这是在楼道尽头安全出口的拐角里,没有其他的人,隐约听得见声音叩击到墙壁上的回声。
陆昭的脸还在发烫,顾老太太又过来了,撕扯着他的衣领,一边痛斥他,一边伸手打他,陆远成焦头烂额地伸手去拦。
而陆昭,傀儡娃娃一样地被摆弄着,被打到的地方,慢慢地,感觉不到疼痛了。
——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你!
不记得是在多久以前,他第一次看到L市晚报上面,关于陆家的报道,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这个谎言在报纸上面刺痛他双眼,报道里面描述的家,仿佛并不属于他。
他现在知道,真的不属于他。
眼前的,顾老太太的歇斯底里,陆远成在阻拦她,还有护士也跑过来劝阻——这一切都恍然地就像电影里面的慢镜头,他的视线没有焦距,顾老太太突然伸过来一把抓过他的手,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他终于回过神来,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然后,他转身,开始奔跑。
他一直以为在束缚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呢?明明这个家庭是根本不存在的,那这么多年来,让他画地为牢的,到底是什么?
他跑得很急,很快,也很盲目,他没有目的地,只是想要远离这一切纷争,他需要一个可以静下来思考的地方,而这现实让他不堪重负,静下来,静下来……
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他忘却这一切——
那是苏小洛身边。
她被他送去很遥远的地方。
他已经跑出了住院部,跑出了医院,在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中,他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这世界这样安静,面前横着一条马路,过去了,就能看到机场大巴的站点。
他想,一定是他要逃离这世界的想法太过强烈,太过急迫了,他无法再等,他忘记去看交通灯,以为自己足够快就可以到达彼岸,嘶鸣一样的刹车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自由,一个巨大的幻觉。在这个幻觉里面,他被抛起来,很高很高,高得就好像某一个瞬间所有的极限都触手可及,然后他落下去,他以为他轻如鸿毛,却还是清楚听见自己身体撞击地面那一刻的声音,倒映眼底的天地不停地在旋转,人们不是说在这个时候应该灵魂出窍吗?但是他没有,他的灵魂完好地舒展,直至每一个神经末梢,在黑暗袭来之前,疼痛将他四分五裂。
自由,这个巨大的幻觉,他在这幻觉里面沉溺,再也想不起苏小洛的脸。
有暖阳的天空都已经远去,飞机在突然暗下来的天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很长,很远,我们要往哪里去呢。路就在那里,而你以为你被禁锢在原地,为何我们不一走了之,为何我们没有一角草木幽深,为何我们始终被困在无谓的声响里面,无奈地放弃初衷?
掠过耳畔的,是凛冬的风,宛如最低沉的耳语,告诉你——
你可以去任何人身边。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