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不远不近

一周后。

朱轩和周叶是接到陆昭的电话来的医院,在住院部的走廊里面,他们和陆昭打过招呼,周叶就先匆匆去看苏小洛了,陆昭拉住了朱轩。

“我想跟你谈一谈。”

这样的开场白很奇怪,朱轩点点头,两个人坐在楼道的长椅上,陆昭寻思起怎么开这个头。

“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了。”

朱轩点点头,“但是不知道我们听说的版本,跟真实的情况差别大不大。”

苏小洛这一次,是真的成了名人了,不再需要任何别的人的故事来支撑,她浑身血迹斑斑的照片,被某个富二代发布在自己的微博上,照片里面她手中拿着刀,遍体鳞伤,而那富二代配的文字则是:“林大少好好一个轰趴就这么被毁了。”

加上之前学校里面那些捕风捉影的,关于她和林柯的传言,整个L大顿时沸腾了,各种猜测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在关注,毕竟一个小人物血溅上流社会的玩乐派对,配图血腥,这多么引人遐想,很多人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就连上面苏小洛为情所困恋慕林柯后来当众要自杀的版本,甚至于苏小洛其实就是那群富二代的玩物,后来恼羞成怒自残的版本都出来了。

那条微博被疯狂地转发,评论上万,关注度极高,还被人粘贴到了L大内部论坛里面……一直在医院里面,从不玩微博从不看论坛的苏小洛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火了。

又火又臭。

朱轩低着头,静静想自己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帖子,他都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初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照片里面的那个苏小洛血淋淋的模样甚是可怖,颇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她的脸被她凌乱散落的头发遮了有一半,她用牙咬自己的嘴唇,那模样仿佛一个寻仇的怨灵。好像是在头一天,她还像个最普通的小姑娘那样,因为一些特别称不上理由的理由,抱着他哭泣,她还说,不要离开她……

那照片被一遍一遍地在网上发布出来,他日趋麻木了,看着照片里面的那个苏小洛,他终于觉得很陌生。

他始终对她知之甚少,就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也曾心急如焚地试图给苏小洛打电话,却一直是关机,直到陆昭通知,才知道苏小洛安然无恙,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不得不住院一阵子。

陆昭突然开了口:“你知道吗,小洛受伤的那天,她给你打过电话。”

他愣了愣:“有吗?”

陆昭点点头,“是小洛,到医院的时候她醒过来一次,然后说有话要跟你说,叫我帮她拨通你的电话,但是我们打过去以后,是一个名字叫做梁月的女生接的,好像是说你在打球还是怎么回事,但是当时小洛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很快又晕过去……她那时候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她想要跟你说话。”

“是吗……”

“我其实很羡慕你,我跟小洛在一起很久,但是我一直很清楚,她这个人,不需要任何人,唯独你却成为例外……有一次她在楼道晕倒,我送她到校医院,她在梦里面喊着你的……绰号,猪头,然后哭着醒过来,那时候我就在想,我大概是输给你了。”

他很牵强地笑,摇了摇头,“可是她一直告诉我比较喜欢你这种……”

“要是真的就好了,不过,我跟小洛想的不一样,我生活在一个混乱至极的世界里面,我所处的这个圈子,全都是利益纠纷,阿谀奉承,身不由己,小洛一定也早就发现这一点,所以才很嫌弃我……但是我对她的感情是真的,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我真的很喜欢她,我可以不图什么回报,她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跟她在一起,哪怕做朋友呢……只要我还能看着她,她一直活的那么努力那么纯粹,唯独她,我绝不想让我所处的这个肮脏混乱的世界影响到她,但如今却还是发生了这种事……”

陆昭话说一半,硬生生地被打断了。

“为什么——”他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陆昭的衣领,“为什么,没有保护她?明明她选的是你!每一次听到是你的事情就奋不顾身去找你!为什么……你说那么多好听的话,有什么用?口口声声喜欢她,你为她做过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学校里面怎么说她?说她是你们这些富二代的新宠,还有人说她被强暴……你让她怎么回学校去上课?!”

陆昭侧过脸,眉心紧锁,痛苦地闭了眼,又睁开来,“对不起……”

他就这样攥着陆昭的衣领,好一会儿,他愤怒的面容终还是颓败下去,倒映在他眼底的,苏小洛曾经说过无数次喜欢的这张白皙的脸上还有大片明显的青紫,额角的伤口被医用纱布掩盖,就连陆昭的手腕也是肿着的,他实在不擅长欺负一个已经受了伤的人,他松开了手,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就要离开。

陆昭在他身后难掩失望地开口:“你不去看看小洛吗?”

他的步伐有一瞬的犹豫,但是很快,他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再也不做停留。

为什么呢?苏小洛。

我曾经告诉过你的,你只是需要回回头而已。

为什么你却始终偏执于那一条路,这条路究竟会把你,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你知道吗?

病房里面,苏小洛还是很有精神的,除了林柯拿陆昭和顾佳佳的事情威胁她那一段,其他的情节在周叶的不懈追问之下,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周叶想了想学校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版本,还真是相去甚远,看着她被纱布裹的严实的手臂,不由得有些难受,于是摸了摸她的头,“你就算再拿自己当一条汉子,有了这么大的事情也该跟我们说一下啊,我和猪头都快要担心死了,好久也不见你联系,光看别人炒的沸沸扬扬的……”

“别人?谁啊?”苏小洛问。

“啊……”周叶捂了一下自己的嘴,自己也痛恨起自己的大嘴巴来。

来医院之前,猪头还再三叮嘱她,一个女孩子名声很重要,虽然苏小洛从前有些不好的传闻但那顶多都是捕风捉影而且都是小打小闹而已,这次事情的严重性不一样,传闻的难听程度也是一个新高度,所以,暂时不能告诉苏小洛。

周叶非常生硬地想要岔开话题,继续义正言辞地批评她:“你看,林柯那种人,我早就知道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了,不管你什么理由,去他家里也该让我和猪头知道一声嘛,这样我们要找你也有地方找……到头来,你弄得好像只有你和陆昭才是共患难的人,我们难道就那么不靠谱吗,你都不知道猪头这几天有多难过……”

苏小洛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朱轩……他还好吗?”

“他能有什么事儿,哎对了,他跟我一起来看你了,刚在楼道碰到陆昭,你等着,我去给你叫……”

周叶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讪讪地走回来。

“那个,猪头……他说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情,就先回去了……”

苏小洛惨淡地笑了一下,“是么。”

周叶有点儿着急,“不是,他人都跟我来了,肯定是真心想来看看你的,但是,但是……”她胡乱地给朱轩找起借口来:“你知道他那个马上就要搞定的姑娘把,就是那个梁月,那是个醋坛子,梁月好像是生病了呢,重感冒,真的挺重的!你知道咱们作为猪头的朋友,肯定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候拖人家后腿嘛,是吧……”

“嗯……是呀。”苏小洛浅浅地笑。

苏小洛的笑容很不寻常,是落寞的,周叶不曾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以为她受了太大的刺激,于是拉过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很认真地说:“你还有我呢,我和陆昭,都会照顾你的,你离家这么远,朋友就好像家人一样,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记得跟我们大家说,好吗?”

苏小洛的脸绷了一会儿,垮下去:“周叶,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周叶很郁闷地一把放开她的手,“算了,老娘难得这么姐妹情深一次,你还要打击,以后不管你了!”

苏小洛厚着脸皮主动拉起周叶的手来,“好嘛,我都答应你,以后有事都跟你说……”

周叶满意地点点头,视线落在她左臂厚重的白色纱布上,担忧道:“有问医生吗?会不会留疤?”

“……会,”她也看自己的伤,声音愈发落寞了:“没办法,也是我自己选的……”

房间里面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苍白的病房色调里面,苏小洛的心归于一片宁静。

那时候她不是没有想过。

如果接受朱轩的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然后她想起在她最初的印象里面,朱轩那张欠扁的脸,他给她留下的第一个记忆,就是那一句厚脸皮的“我听说你喜欢我”,再往前追溯,她就想不起来了。

这世间最让人觉得寂寞的,不是人已经不在,只剩下空怀念,而是人明明还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你却依然要靠着回忆过日子。

他没有来看她,她想,原来就算她破釜沉舟地告诉他不要留下她一个人,就算她颜面尽毁地因为他而哭出来,他依然并不打算原谅她。

她觉得,自己怎么可以这样贪婪,明明至少还有陆昭和周叶,还在关心着她,为什么她还是希望朱轩能够来看看她呢?

当然,这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这一扇病房的门的确被朱轩推开,是几天以后的事,而后来的苏小洛却常常想,要是他最终没有来推开这扇门,就好了。

为了避免林柯再骚扰苏小洛,陆昭把苏小洛的手机给换掉了。

新的手机里面存的号码并不多,苏小洛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一定要存进去的号码,没事就握着新的手机发呆。住院的日子过得很漫长,陆昭分身乏术地焦头烂额,一会儿被顾佳佳叫走,一会儿又跑到医院来,苏小洛看着,觉得也很辛苦,就告诉他,不用再来了。

但是,陆昭还是竭尽全力地抽出空来,到医院陪着她。

陆昭从来没有告诉她,那天她晕过去之后,他并不是那么冷静地带着她就走了,他怒不可遏地朝着林柯挥了拳头,对方四五个人,他并不擅长打架,很快居于下风,是林柯气趾高昂地,很宽容地放了他,并告诉他,你要是再不带苏小洛去医院,她真的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的。

他才冷静下来,抱着她,走出林家。

到最后,他还听见林柯一句话。

“苏小洛要是死了,不就不好玩了?”

那时候,他从气愤中回过神来,是真的害怕了,害怕苏小洛出事,他真真切切地有了一种感觉,苏小洛要是死了,那他在此世,也再无眷恋。

送她进入手术室的时候,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不能有事,但是她就醒过来那一会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手机呢,我要给猪头打个电话……”

他都快吓傻了,医生们在做手术准备,他慌乱地从她一抖里面摸到她的手机,找到“猪头”的号码拨通,递给她。

电话接通后,他看见她只是“你好”一声,就陷入沉默,然后把电话挂断了,含混不清地说:“梁月接的……猪头在打球呢,他真是很喜欢打球……”

她还没说完,又晕过去了。

他傻子一样地缠着医生,“医生,你一定要救救她……”

医生很无奈:“止血手术是个小手术,只要术后补血及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的,这位同学你还是先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吧。”

他失魂落魄地等在手术室门口,好久,好久。

不是个小手术吗?怎么要用那么长时间呢?

他一边等待,一边被自己那些消极的想法吓得浑身冰凉。顾佳佳预产期明明已经不远了,苏小洛的护照也已经下来了,他和她的英国签证也很快就会下来,他以为一切都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他以为他快要熬到头了…….

为什么这世界总是把他的计划打成一盘散沙。

为什么,要把苏小洛拉到这个他自己都觉得肮脏而不堪的世界里面?

很快他意识到,其实让苏小洛陷入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内疚,一种比爱情本身更加沉重的感情,让他除了苏小洛以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在发什么呆?”

苏小洛的声音,将他的神志拉回来。

眼前,还是这个苍白的病房,已经是入院第二周了,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她正倚在窗户旁边,伸出了手,懒洋洋地晒太阳。

“快要立冬了吧……”她感慨一样地说着,舒展自己的手指关节,然后对他招招手:“来,陪姐晒太阳。”

他就真的走过去了,他总是这样,很听苏小洛的话。

她让他让着顾佳佳,他就会让着顾佳佳,她告诉他等孩子出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就相信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

可是关于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好起来这回事,其实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大多数时候,我们说会好起来,不是为了安慰别人,就是为了安慰自己。

他搬来椅子靠在窗户的另一侧,跟苏小洛一样,伸出手去在阳光下晒,然后想起什么来,突然说:“对了,前些日子,有个姑娘给我看过手相。”

“说什么?”苏小洛懒洋洋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来,她姿势很慵懒地依靠在窗台,呈现出了一摊的状态,好像一只大号的波斯猫。

他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手掌,回答:“她说我的生命线中间有断的地方,有什么生死劫的……”他把手放的近了一些仔细看,“她还说我的生命线可真短……”

她朝着他伸出手:“让姐看看。”

他把手伸过去,她皱着眉头,眯着眼睛,表情认真地看,她的手还捧着他的手,她的手非常小,但他能够感觉到,由她掌心传递的温度,是温热的。

她看了一会儿,眉心越皱越紧,好像一个陷入苦思的老学究,然后她动作很快地顺手拿起床头柜上护士每次换药划单子用的油笔,利索地在他掌心重重画下去一道。

“这不就好了?”

她看着他掌心那道画痕,一脸洋洋得意的神情,“这下够长了。”

“小洛……”他纠结地看自己的手掌,有些无奈。

“不用谢了。”她仰起脸冲他傻乐。

“你画的这条,是感情线……”

“啊?”她的表情卡了卡,低头再看他的手。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没文化真可怕。”

“……”苏小洛抓过他的手按住,“那你告诉我,哪条是生命线。”

“你当我傻呀,让你再画一道?”

片刻过后,陆昭看着自己的手看要哭了,他心痛地想,自己果真是傻的,掌心五道蓝色的油笔印记油都还没完全干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苏小洛扬起嘴角来,挑了挑眉毛:“你看,总有一条是生命线吧。”

他痛苦地咧了咧嘴:“这很难洗的……”

她不以为然地继续问自己的问题:“到底哪条是生命线?”

“……这条。”他用右手指了指。

“好。”

她埋下头去,油笔沿着他生命线的两头,一直延长画到了手背上,而后自以为是地点了点头,“你看,这样,你就能活到一百岁了,你要信姐,信姐会得永生的,不要相信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江湖术士。”

他看着自己被画的乱七八糟的手,更难过了。

“这样的人生,要是真到一百岁那还了得?不如早些超生……”

“说什么呢你,”她拍了一下他的手,“别那么扫兴,你着急什么啊,大不了姐也做个老不死的,陪着你。”

“……小洛,你这么说我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你不会离开我。”

他看着她,眼眸发亮。

她很坚定地说:“废话,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我也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是好朋友啊。”

他的表情很微妙地僵硬了一下,只是一瞬,很快,他拉过她的手抢过油笔在她手指上面画起来,她觉得痒,却挣脱不了,笑着问:“你画的是什么啊,什么线是长在手指上面的?”

等到他放开她的手,她笑不出来了。

无名指被画了一个形状奇怪的……

戒指。

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小洛,你太不了解我了,我想要的不是和你做朋友,我想要你变成我的,虽然我知道你想要变得很独立,我也知道你现在愿意在我身边,安慰我,都是因为你拿我当做朋友,可是我却只想要你,这种心情你可能没法理解……我讨厌看见你和那个朱轩纠缠不清,等顾佳佳的孩子生下来,我一定会把你追回来,不论花多少时间。”

他的告白,自言自语一样。

油笔的印子真的很难洗掉,苏小洛用洗手液一遍又一遍地洗,还是有隐隐约约的痕迹,她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不停地抠无名指那个位置,抠的手都疼了。

她曾经一直以为自己对陆昭的感情是很认真的,可是当陆昭说出那么动人的告白来,她却没有任何感觉,她唯一想到的就是,什么叫做她和朱轩纠缠不清呢?

朱轩清楚得很,明明是她在纠缠。

为什么要纠缠?她自己也很矛盾。

她可以忍受朱轩的毒舌,可以忍受他有女朋友,可以忍受他偶尔冲着她发脾气,但是她却无法忍受他不理会她,刻意躲避她,疏远她。为了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她一直举步维艰地不对朱轩的告白做任何反应,她觉得自己对他已经很温柔。

为了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甚至非常渴望可以跟梁月也成为朋友。

不远不近,这是她以为可以永远维系下去的距离……

然而人和人之间的陪伴,哪里有永远的呢?人类的感情,必须要狭隘到友情,到爱情,到亲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每一种感情所需要付出的程度,都像是在人心里面经过斗量一样地斤斤计较。这一刻,我们走在一起,下一刻,我可能就要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别的原因,走另外一条路,抱歉啊,我们不顺路,已经无法继续一起走下去。

然而她只是,非常憎恨被人抛在身后而已……

至于男女之间,最为狭隘的这一种,被人歌功颂德无数遍却依然只是荷尔蒙作祟,保质期很有限的这种叫**情的感情,也是最为脆弱的,一旦撕裂,别说不及朋友,敌人一样地彼此仇视也是很有可能的。

单人病房的洗手间里,她看着自己的手,无名指那里被抠得红了一片,依稀留着油笔的印,她甩了甩手,心想,至少陆昭还是在她身边的,至少,她还有陆昭不是吗?

这样的安慰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非朱轩不可的呢?

原计划出院的倒数第二天,朱轩终于推开了苏小洛病房的门。

他是和周叶,梁月还有胖子一起来的,他们带了鲜花和水果,很有探病的样子,几个人寒暄几句,周叶和胖子还有梁月就不约而同地找了借口走了,苏小洛有点儿惊讶,因为梁月居然也跟着走,病房里面只剩下苏小洛跟朱轩两个人。

这些天,一个人在病房的时候,苏小洛无数次拿起手机想要给朱轩打个电话,但始终没有打出去,现在他就坐在病床边了,她却想不起要说什么。

尴尬的沉默持续很久,他迫不得已开口:“这两天……身体怎么样了?”

“挺好的,其实我本来就没事,不过流点儿血而已,是陆昭小题大做说要我多住两天,不过我很快就回学校了。”

一问一答结束,继续陷入冷场。

苏小洛被这气氛快要冻结了,她绞尽脑汁地想话题,其实她见到他是很开心的,开心到她觉得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很好,他来看她了,说明他已经不生气了,她因此而豁然开朗,不过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她于是很费心机地琢磨自己从前都是怎么同他开玩笑,然后,她就发挥自己的本色,笑呵呵地说:“我跟你说,就这点儿出血量,还不及大姨妈来的凶残,你看这个,”她指了指点滴袋子里面挂的血浆,“都是医院太夸张,照这样我每个月都得挂好几袋……”

在这个冷笑话以及朱轩更加冷下去的脸色中,苏小洛觉得,快要被冻死了……

为了缓和气氛,苏小洛也是蛮拼的,她继续硬着头皮说:“对了,那什么,你和梁月进展还不错吧?”

朱轩突然开了口:“她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她怔住了。

他一开口,就给她找堵。

“我跟梁月说的很清楚了,但是她说她会等我,我告诉她我们只能是朋友。”他又补充道。

她低下头,不看他,“我觉得梁月很好啊,你们共同话题也很多……”

“我知道她很好,要不然我可能连这个朋友都不交,这世界上有很多好姑娘,我都要跟她们在一起吗?苏小洛,我问你,我交女朋友,你真的打从心底,就和你说的一样支持我吗?”

她有些困惑地抬头看他,“难道我要反对吗?那我不是太自私……”

“你本来,”他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不就是个很自私的人吗?”

她的脸色变了。

他看了一眼她手臂上缠裹着的纱布,指了指,说:“你为了陆昭,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苏小洛,我不像你那样同情心泛滥,你说的那些陆昭的苦衷,我也不关心,对我来说,那都是别人的事情,我现在在意的,就只有你,只有你而已,我可以不计较你对我毫不在意,但是我没办法在你身边,看你为了陆昭这样奋不顾身。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想要懂你,想要了解你,但是你一直都没有给我机会,我还告诉你,只要你愿意讲,我就会听,你想要哭,我就借你肩膀,你跳下水,我就陪你跳下去,你只要回头,我就在你身后……但是,你并不肯回头,现在,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苏小洛,你能不能认认真真地,好好地面对一次我的感情,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等,你会不会和陆昭做个了断,到我身边来?”

他看着她,眼眸海一样地深,这样深沉的他不同于以往那个痞子一样的猪头,这样的他是陌生的,苏小洛很不适应,在他的注视下,她觉得无所适从。

她不能说很直白的拒绝的话语,她不能想象他失望的表情,这么久了,他就来看她这一次,她不想不欢而散,不想他这么快就走,更不想看他离开的背影。

他等了好一会儿,只等来她一脸为难地别过了视线,不看他。

他沉默半响,苦笑了一下:“那么,我不愿再等。”

她闻言惊慌地抬头,伸手本能地就去拉住他的衣袖。

她对上他毫无温度的瞳孔,感到他的手正覆着她的,但那是她的错觉,他不过是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往开拉。

“苏小洛,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永远这样被你牵着鼻子走的。”

“我……”她迟疑着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化解眼前窘迫的处境,但是却因为想不到妥当的措辞而卡在那里。

说些什么啊,说些什么留住他啊……她在心底痛恨自己的不善言辞,她是真的着急,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

而他扳开了她的手,站起了身。

她原本是坐在**的,此刻慌乱地坐直了身子,再次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服,她太笨拙,似乎想不到什么别的方式,只能这样本能地采用最直接的方法。

她要拉他的手被他拦在半空,他居高临下地说:“苏小洛,我不会再管你了,不管你哭还是闹都好,我再也,不会管你了。”

她的思绪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的嘴唇在哆嗦着,他那些决绝的话语,每一句每一字撼动着她的耳膜。

言语,这世界具象化的巴别塔,正在以其独一无二的方式,凌迟着她的心,是什么在崩毁什么在坍塌,这一刻她脑海中莫名其妙,浮光掠影地闪过苏妈妈那个打麻将看也不看她一眼的背影,她的表情不是难过,是惊恐。

左手被他挡住了,她索性不顾右手还打着点滴,两只手一齐抓住了他的手。

“你.....你等一下!”

她不确定她要叫他等什么,她想,算了,不就是做他女朋友么,有什么关系,只要留得住他,又有什么关系,于是,她带着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气势,才要开口,被他打断。

“够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她噤若寒蝉,她看见自己右手的手背,静脉输液器还扎在那里,因为她刚才的动作被扯了一下,虽然针没有掉,但是她能够感觉到,一定是滚针了。

很痛。

也许是因为疼痛,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下来了,她用两只手拉着他,也顾不得擦,泪水就这样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在病床白色的被单上面晕开了,她抽了抽鼻子,模样狼狈至极。

他欠了欠身子,看着她,看到她的眼泪,他觉得自己内心的感觉已经趋于麻木,不愿意再花任何心思在这些毫无意义的争吵上面,他说:“苏小洛,你只是不想被一个人留下而已,其实你在乎在你身边的人是谁么?你并不在乎,你记不记得暑假的时候你休假那天跟着我去加班?对,我是拉着你上了车,那是因为我看到那副模样的你,觉得很可怜,你自己也清楚吧,那时候学校里面没有人,你觉得自己一个人很寂寞,孤独得不得了,我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台阶可以下,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软弱吗……”

“不是的……”苏小洛抓着他的手,在慢慢丧失力气,她的视线很尴尬地转向角落,避开他的目光,“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我,你……”

“还有,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放不下陆昭,你说他需要帮助,你真有那么伟大吗,你根本只是为了你自己,你不想变成你父母那样的人,所以你觉得帮助陆昭你就跟他们不一样了,苏小洛,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可笑……”

“不要,不要说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放开了他的手,捂着耳朵,没有用,那些语言像是沾着毒汁的荆棘缠绕她的心,什么也挡不住,她已经忘记手背上的疼痛,忘记要流泪,忘记她身处何处,唯有这来自他的声音是真实的,这是来自她整个世界的声音,在控诉她,指责她,摧毁她。

“苏小洛,你不能指望别人为你的自私和你的软弱买单……”

“不要说了——!!”她声音突然大起来,伴随着她咆哮的声音,是她挥过去的右手,一记耳光很响亮地落在他的面颊上。

静脉输液器的针终于被扯掉了,针口有血顺着她手背流下来,在白色的被单上面,星星点点地落,她看着自己的手,感到陌生,那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正在发抖。

被扯落的针头掉落在枕头边,血浆从里面源源不断地往出流,一时之间,整个房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房间里面很安静。

静到,听得见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他直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白色体恤上面沾上一点她的血迹,他皱眉,转身去按了床头的呼叫器。

“护士应该马上就来了。”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出去。

她石化了一样地坐在那里,只是看着自己的右手,没有任何反应,她看见护士进来了,她们给她处理伤口,重新扎针,然而她什么也感觉不到,疼痛,难过,悲伤……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她想起他说的话来。

——苏小洛,你不能指望别人为你的自私和你的软弱买单。

她感到头痛欲裂,以及深深的厌恶,这厌恶是来自她灵魂深处,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对她自己的厌恶,她想要蜷缩起来,将自己置身于整个世界之外,她疲倦至极,突然很想要回家。

继而,她又意识到,她哪里还有家可以回。

她在这弥散着血腥味的房间里,感到眩晕,感到这世界也确实如她所希望的那样渐渐远去,她按住自己还在发抖的手,脆弱地躺在病**,脆弱地流着眼泪,无声的,崩溃的,也是歇斯底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