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梦
电梯下行,苏小洛扶着扶手,站在电梯上,身体一点一点地,错开阳光,隐匿到了地下的黑暗中去。
从T2航站楼出来,拖着行李箱走了很久才到这个地铁站。
地铁站是新修的,一年多以前,她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这条地铁线,所以那时候,她只能坐着机场大巴,一个人凄凄惶惶地一路晃悠到机场。
地下有一股潮湿而阴冷的气息,等地铁的间隙里,她看到手机上面陆昭发过来的短信。
“看了天气预报,今天阿姆斯特丹那边比这边温度低一点,衣服穿厚一些。这里天气还不错,可以晒太阳,L市好久没有这样的蓝天了。”
下面附了一张天空的照片,非常干净的湛蓝。
她把手机放回衣兜里面去,抬头,看见自己倒映在地铁防护玻璃上面的倒影,一张疲惫至极的面孔,长达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让她看起来很憔悴。
她理了理已经长到了腰间的头发,给周叶发了一条短信。
“你现在在哪里呢?”
很快,周叶回复过来了。
“我在试婚纱呢,试完了可能路过顺便去学校南门那边吃个饭。”
苏小洛于是地铁又转公交车,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在学校南门外那家她们曾经经常一起去的饭馆,找到了周叶和队草同学。
周叶刚从队草同学碗里抢过一块排骨,张开的嘴巴在看到苏小洛之后就合不上了,手倏尔一松,那块排骨在桌上骨碌骨碌滚几圈,就掉到地上去了。
“小洛……你怎么……回来了?”
关于回来这件事,苏小洛和陆昭进行了很久的抗争。
之前的签证因为陆昭拖了多方关系,取得的是两年半的英国停留权,苏小洛过去的第一个月就受不了了。
本来就神经衰弱,还要倒时差,气候也不适应,饭吃不惯,而且非常恐怖的是,当地人喝水居然不烧!
苏小洛一直觉得自己离开热水就会死。
但是,她小强一般地活下来了,在阿姆斯特丹找了一个廉价的的地下合租公寓,又找了一份在博物馆接待中国游客的工作,闲暇的时候再快餐店做兼职,她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陆昭也说她很了不起。
第一个月的时候,她还在不停地问陆昭顾佳佳的情况怎么样了,后来得知孩子已经没有了,她很是消沉一段时间,然后问题换成了,那些人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陆昭总是避重就轻地说自己可以应付。
如果不是她甩手,顾佳佳是不会出事的,因此,她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急着回去,于是等。
可是,他就这么应付了三个多月,也没说叫她回去。
她开始着急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可他总说自己会处理好,叫她不要担心,安心在那边待着,等时间到了他自然会叫她回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分漫长,半年过去了,她度日如年,而手机里面来自陆昭的短信却依然但淡定:“小洛,你不是一直很想到国外去吗?现在你觉得那边不好吗?”
很好呀,没有L市那么多的人,没有雾霾,饭吃惯了也还行,工作机会很多并且也不像国内那么压榨人,周围的人也很友善,但是……
但是没有你们。
她当然不能这样说,她已经给他添了太多的麻烦,不能让他更加困扰,她只能在“我觉得很好”后面附上一个笑脸的表情,就好像她真的很开心。
从前她一直都在挖空心思想怎么出国,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出国之后该干什么,她在国外,一个人,举目无亲,带着逃亡的恐慌而不是旅游的闲逸,她常常睡不着,半夜里面自己抱紧自己发呆,不敢关灯,除了带团以外,大多数时候她在身边都听不到别人说中文,这也让她觉得难受,因为时差的关系,她和陆昭之间只能短信联系,有时候她发出一条短信,好几个小时也见不到回复,心里就非常害怕。
陆昭好像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始终在等他一声令下,她就可以回去,但是,她眼巴巴地盼了那么久,他完全没有叫她回去的意思。
半年,再怎么慢的节奏,也开始适应这座城市了,她望眼欲穿地等了半年,心里越来越绝望。
那种绝望,好像一个人站在无垠的狂野里面,不停地呼喊,声音始终无法抵达变,得不到任何回应,她渐渐觉得,这个世界又在嫌弃她,又在抛弃她了。
这期间,她跟周叶也联系,就靠发短信,起初知道整件事的周叶还一直安慰她,两个人每天短信来往,后来两三天一发,再后来一周说一次话……
到最近,她发现一个月她和周叶就发了一次短信,而且,这一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
“你起来没有?你之前不是办离校手续吗?怎么样了?”
然后,她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周叶回复了:“差不多了,今天要早起,我们要去选照婚纱照的地方啦!”
她看到了,很震惊,立马回过去:“这么早就照婚纱照?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种感觉太糟心了,她火急火燎地发出了这条短信,一直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才再次收到周叶的回复:“毕业就结婚,日子都看好了,最近我们就领证哇哈哈哈哈!”
后面几个很夸张的笑脸符号。
她拿着手机,在地下室潮湿的房子里面再也躺不住了,起床走来走去,很焦虑。
然后,她给陆昭发短信:“你知道周叶快要结婚了吗?”
好半天,那边回:“是吗?”
她突然就很生气,咬牙切齿地按着手机,发出这么一条来:“我想回去!”
“现在这边情况还不太好,我爸,顾佳佳,还有顾老太太都还在找你,林柯也是,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再呆一段时间,我确定没有问题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她看着回过来的短信,越看越窝火,手机又是一震。
“按照时差算你那边现在也到半夜了,你是不是又失眠了,最近吃药了没有?总是这样熬夜对身体不好的。”
她更加恼火了。
一年多了,全都是这些不痛不痒的问候短信,每当她提到要回去的时候,他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她也真的是因为自己觉得自己做错事,又不想为难他,才总是很勉强地告诉自己,那就再等等。
可是……
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陆昭自然是不会理解她的心情,十几个月的时间里面,她一直都没有朱轩的消息,她实在拉不下脸皮来告诉周叶自己删除了朱轩的号码然后又突然很想联系他,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朱轩的联系方式,最初,她很乐观地想,等自己回到L市之后,还可以去找朱轩和解,这样的希望和期待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瓦解,她已经很久没有朱轩的消息,她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而这一切,她都没办法跟陆昭说。
她想了想,又发了一条信息给陆昭:“这样吧,我悄悄回去,不让别的人知道,我只是去看看你们,再说周叶要结婚了,我不去也不好。”
一会儿,收到陆昭冷冰冰的回复:“如果你参加了周叶的婚礼,所有人就都知道你回来了,像林柯那样的变态,还有顾佳佳和顾老太太,要找你不是轻而易举?小洛,要乖,我是为你好。”
她郁闷地收起了手机,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她难过地想,这一年多以来,她的孤独,她的无助,她的狼狈,她的窘迫,她的绝望,陆昭其实是并不清楚的,陆昭每次到国外都是旅游,衣食无忧,沿途看不是看风景就是拍照,哪里有她这般抑郁的心境,她在一个所有人都说着不同语言的国家,就连听到中文都觉得很亲切,她不停地回忆过去,怀念那些在学校里的日子,不断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会回去,会再见到朱轩,陆昭和周叶还有胖子他们,不这样做,她觉得自己就生存不下去。
她过的这样辛苦。
但是,陆昭全都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陆昭,她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了。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面是L市懒洋洋的夏天,她在教室里面听课,讲英美文学那个老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和尚在念经,她坐在她的宝座上,伸手就能触到阳光,她身边坐着正趴在桌上玩手机的周叶,回过头去就能看到最后一排上,朱轩正在睡觉,胖子正和旁的人低声说话。
那时候……
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
所以后来,苏小洛到回去的时候,并没有跟陆昭说。
她不想让陆昭为难,最终的决定是,自己偷偷回去,然后在见了周叶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有两件事是一定要做的,找到朱轩,为之前发生的事情道歉,另外,周叶的婚礼,是一定要参加的。
打定主意的苏小洛,就这样背起行囊买了回到L市的机票。
她幻想过无数次,再次见到周叶会是怎样激动人心的情景,从周叶嘴巴里面掉下来的这块排骨,以及周叶糊满了辣椒油的嘴巴,都不能阻止她心花怒放。
从机场到回来的车上,她一直都没有什么回来了的真实感,但是看到周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回来了。
尽管周叶是一脸见鬼一样的表情。
“是啊,我回来了。”她很不客气地坐在了周叶对面的座位上,看对面的队草同学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张纸巾来,擦了擦周叶的嘴巴。
周叶好不容易合上了嘴,盯着她,看了良久。
“那个……你回来之前,跟那个谁,联系了吗?”周叶问。
“谁?”
周叶摸了摸脑袋,脸色很是纠结,她换了一种问法:“你回来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没有,因为陆昭跟我说他爸,顾佳佳她们都在找我,所以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而且,我也没有告诉陆昭……他一直不让我回来,说这边还没有处理好……”
周叶低下头去,声音小下去:“是哦,你现在回来……的确不好。”
“可是……”苏小洛有些着急:“大家都毕业了,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你也要结婚了……我是觉得,我……”
就好像,被抛在后面了一样。
“你结婚,我总不能不来吧。”
她最终,只是这样说。
周叶愣了一下,看着她,欲言又止,“可是,小洛……”
“没关系,我知道那些人在找我麻烦,这样,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在远一些的地方……”苏小洛自己给自己做着安排:“我可以带墨镜呢,可以带你说丑的那种,很大的蛤蟆镜,这样谁都认不出我来……”
周叶不说话了。
苏小洛心里莫名地难受,“或者,我还可以带假发……这样不会有人认出我来的,我可以去参加你的婚礼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弱弱的。
周叶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帘低垂下去,“小洛……不是我不容许你参加我的婚礼,而是……”
她等了许久,等不到下文,只看到周叶深深地叹息,队草同学索性起身找了个借口走了。
“……到底怎么了?”苏小洛很是郁闷。
“我……我觉得这件事情,可能已经没办法继续瞒着你了,所以,不如我现在告诉你,”周叶别过脸去,不看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心底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感觉让她满心惶恐,周叶对她,向来很少这样严肃,她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必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不然周叶不会是这样的表情。
她听到周叶说:“小洛,答应我,你要坚强一些,好吗?”
她突然胆怯了。
她想说,你们怎么可以指望我更坚强,并且一直这样坚强或下去呢?
以前她一直以为坚强是一个形容词,现在她觉得,坚强对她来说是一个动词,是她一直在努力做的一个动作,耗费她很多力量,可是,她也会累的啊,也会坚持不下去的,为什么就没有人能够理解呢?
她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很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来,“是陆昭发生什么事吗,还是……猪头出事了?”
周叶又唉声叹气,“你都不知道猪头给你编织一个多好的梦境,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转身走,回到阿姆斯特丹去,直到接到可以回来的消息。”
“可是我是苏小洛啊,”她浅浅地笑了笑:“你说吧,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这样走。”
苏小洛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什么顾佳佳不停闹腾,惹得陆家鸡犬不宁,然后陆远成知情后非要找到她寻仇,林柯那个变态也要继续折腾她……她想了很多种可能性,然而,现实永远在她的意料之外。
半年多以前,整个L市都为一个新闻沸腾了。
上流商界的楷模夫妇陆氏总裁及其夫人离婚了,原因不详,不同于结婚时的大张旗鼓,离婚的时候过分低调,由于是商业联姻,而且之前一直以来都在媒体前表现得很恩爱,所以很多人期待的都是双方为了财产和陆氏的所有权而撕破脸皮,但是很遗憾,那些各自出动律师团在法庭上面争锋相对的情景,始终都没有出现,最终,陆远成和妻子只是一纸离婚协议,私下里将财产和公司的股权进行了分配,似乎两个人也并不在乎谁拿得多谁拿得少,这让看热闹的人们不由得猜测这其中的原委,当然,也就很自然地追溯到了他们的孩子,陆昭的身上。
时间点再往前推上半年多的时候,这个L市很传奇的三口之家还保持着人们眼中的和谐状态,所以,当陆昭那一天匆匆地从市立医院冲出去,在医院门前那条马路上面被一辆行驶而来的货车撞倒的时候,人们都啧啧叹息。陆远成发疯一样地揪着医生的衣领要求治好他的儿子,可是,多处粉碎性骨折,脏器受损,失血过多,长达九个小时的手术,并未能将陆昭从生死线上完好地拉回来,接下来数十天的昏迷,医生看着脑电图杂散的波形,告诉陆远成,他的儿子也许再也不能醒过来了。
除了最基本的反射动作以外,机体对外界一般性刺激完全无反应,没有自主意识,仅仅是脑干活着,支撑着身体最基本的代谢。
也就是所谓的,植物人。
陆远成的妻子从国外回来,两个人投入了大量的财力和精力,寻找可以治好陆昭的医院,但是无果而终,现实很残忍,不是只要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愿意流着眼泪拉着陆昭的手道歉,日复一日地对陆昭说话,陆昭就真的可以醒过来的。陆昭始终沉睡着,很安稳,好像落入一个不愿意再离开的梦中。
陆远成夫妇离婚之后,陆昭的母亲得到了陆昭的监护权,直至今日,陆昭依然沉睡在市立医院的病房里面,那样安静,拒绝再看这世界一眼,哪怕是他身边那个长年都不曾关心他,而在此时终于痛悔的母亲。
“上个月我们去看陆昭的时候,猪头说看到他的眼睛有张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我没有留意到……猪头还很高兴地跑去跟医生说了,医生并没有说太多,我问过医学院的教授,植物人醒过来的先例虽然有,但是并不多,不过猪头总是告诉我陆昭一定会醒过来……他还说,很快就会醒过来,我和猪头商量好,暂时不告诉你这件事,尽量不要让你回来,说不定陆昭很快真的醒了呢?那样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了……”
周叶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天空的颜色在慢慢暗下去,苏小洛的眼底一片茫然,只是不停地摇着头。
“你在开玩笑对不对?我知道了,一定是陆昭觉得当初我抛下他一个人面对顾佳佳她们所以生气了,对了,还有猪头那时候也在生我的气,所以你配合他们来骗我对不对?”
她很坚定地拉住了周叶的手,也不顾桌上的油渍已经蹭到了自己手上,“他们都是小肚鸡肠,你怎么可以跟他们一伙呢?”
周叶皱着眉头看着她,“小洛,我没有骗你。”
她的表情很僵硬,她摆出一个笑脸来,但是她做不到了,她的手有些颤抖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来,“我跟你说,你这样骗不到我的,我刚刚下飞机还收到陆昭的短信了,这一年多我们一直有短信来往,怎么可能……”
“你现在给陆昭发信息,还是会有人回的,因为陆昭的手机,根本不在他那里。”周叶几近残忍地打断她的话,“陆昭出事后的第二天我们接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陆昭的手机就被猪头拿走了,猪头是唯一一个知道陆昭手机密码的人,这一年多,都是猪头拿着陆昭的手机跟你联系的,他怕你会怀疑,他还老是问我陆昭一般都怎么回你的话,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还打了越洋电话给他?没有人接对不对?因为猪头知道如果他接了电话一切就都完了……他只是非常害怕,小洛,他怕你知道陆昭的事情,我们都很清楚,陆昭对你来说很重要,而且那天发生那样的事情,你肯定自责的要死,万一再知道了这些,我们都很害怕你会奔溃……猪头和我都希望瞒着你,直到陆昭醒过来,可是你现在回来了,比我们预计的都要早……”
苏小洛已经不知道摆在自己脸上的,是什么表情,她只是想,这都是什么啊,这一切,都太荒唐了,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她不相信。
那些她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里面,赖以生存的,给她希望的,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信息,不都是陆昭发给她的吗?那样的温言软语,那样体贴那样细心的嘘寒问暖,怎么可能是猪头?
她不信。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对你来说一定很难接受,但是,小洛,这就是你走之后真实发生的事情……”周叶咬了咬嘴唇,眼睛一亮一亮,泪水折射夕阳最后的光亮,倒映在她眼底,“其实,我刚开始就想,怎么可能瞒得住呢,我根本不知道陆昭什么时候会醒过来,甚至还能不能醒过来,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想告诉你算了,但是,猪头不停地告诉我,不能说,他总是说苏小洛一定接受不了的,他求着我,让我不要告诉你……我,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一样对你来说比较好,是回来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还是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孤独着,但是仍然保留幻想,我不知道……我只能按照猪头说的去做,我不想骗你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小洛没有说话,掌心里面的手机,被她紧紧握着,一层细密的汗水渗出来,她发觉自己右手的指甲在左手的手腕处已经掐出深红的印子。
她突然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会信你呢,算了,我直接去找陆昭。”
然后她低头给陆昭发短信。
“陆昭在市立医院住院部9楼15号病房,”周叶抽了抽鼻子,抹了一下眼角,抬头说:“你要是不信,我等一下带你一起过去。”
她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把那个短信发了出去:“陆昭,你在哪里?”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刻意,但是她在短信的开头加上了陆昭的名字,然后她跟周叶说:“好,我们去医院。”
很快地,短信回复过来了,她在公交车上,打开这条短信。
“我在学校啊,最近在忙离校手续呢,这个时间在你那边还早吧,你已经起床了?”
她再一次看那条短信,上面显示着发信人的名字。
陆,昭。
晃晃悠悠的公交车,承载她晃晃悠悠的心,周叶途中一直低头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她盯着手机的屏幕,想起一些已经有些久远的过去来。
她可是给陆昭画过生命线的啊。
画了很长很长,两端都延伸到了手背上面,恨不能绕着手掌画上好几圈……
她的心在颠簸中,一点一点沉下去。
她摩挲左手无名指,陆昭曾经在那里画下一个戒指,被她很努力地洗掉了,她又忧伤又恐惧,不愿意相信周叶所说的一切,但是她现在就在通往医院的路上,等到见了陆昭以后呢?当初,抛下陆昭一个人离开的,是她,一年多的时间,她一直在不断地放大自己的孤独,选择性地忽视掉这个事实,她明明知道顾佳佳,顾老太太,还有陆远成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如果找不到她,他们就只能为难陆昭,她明明知道的!
可她还是逃了。
她很害怕的时候,陆昭在她耳边告诉她只要她离开就会没事的,她自己都不信,却出于本能坐上飞机……
她咬紧了牙关,和医院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觉得腿都软了,这时候,猪头最后跟她说的话浮现在她脑海中。
——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放不下陆昭,你说他需要帮助,你真有那么伟大吗,你根本只是为了你自己……
还有。
——苏小洛,你不能指望别人为你的自私和你的软弱买单。
苏小洛第一次面对面见到陆昭的母亲。
从前都是在报纸和网页上,陆妈妈温柔而美丽,挽着知名企业家陆远成的手臂,俨然一对爱侣——当然,那些都是假象,这个家庭早已分奔离析,这位看起来略显苍老的母亲正拉着陆昭的手,用湿巾轻轻擦他的手掌。
“天气要热了,所以常常给他擦一擦身体,才不会热,不会长痱子。”
陆妈妈说着,对着周叶笑了笑:“谢谢你常来看小昭啊。”
然后对着苏小洛很好奇地问:“你也是小昭的同学?”
苏小洛站在那里,视线绕过陆妈妈,落在病**面,陆昭的眼睛紧闭着,那样安然而恬淡的表情。
他的皮肤更加白皙,容颜依旧好看,眉目安详。
她真的是腿软,不受控制地往前刚刚走了一步,就跌下去了,她跪坐在地上,视线依然锁定在病**,没有回陆妈妈的话,眼泪最初还是很缓慢地落下来,很快变得汹涌,她哽咽着,努力压抑着,但是,忍不了,陆妈妈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怎么哭了呢?怎么啦……”
周叶抽了抽鼻子,对陆妈妈说:“这是陆昭的好朋友,苏小洛,刚刚从国外回来……她刚刚知道陆昭的事情所以……”
周叶的话被打断了。
苏小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的。
她还是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抱着头,她胡乱地抓自己的头发,声音含混不清地说抱歉,说对不起,她很久没有这样哭泣过,将近五百个在大洋彼岸孤单到无法成眠的日子里,她一直都听从那些短信,她很坚强,没有掉过眼泪,而此刻她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好像某种嘶吼一样,她的心脏像是被撕裂了,她的眼泪肆虐,对不起变成很苍白的三个字,她只是不断地不断地重复,软弱而无力。
她的长发被自己抓的凌乱,她感到陆妈妈抱住她,周叶也在她身后抱住她,可是这一切都安慰不了她,她不停地流着眼泪,绝望地看着病**面躺着的那个人。
那么安静,听不到这些哀哭的声音,看不到这些悔恨的面孔,他沉浸在某个自由的幻梦里面,再也不愿意看这个世界一眼。
——呐……你一定很讨厌这个世界吧?
——包括,这个留下你的,我。
——所以,不管我怎么道歉,你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你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她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在病房独有的,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中,用尽力气哭泣,几乎要昏厥过去。
在爱丁堡,班克街和乔治四世大桥交汇处往东,是议会广场,圣伊莱斯大教堂就在那里,那是陆昭曾经说要带着苏小洛一起去的地方,还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苏小洛抽空去过一次。
教堂的入口处有一座雕像,是神父约翰诺克斯的,人们称他为“无畏的人”,不论遭到怎样的反对和迫害,都永远坚持着自己的主张,不会退缩。那里也是苏格兰王加冕的地方,塔顶的造型,好像苏格兰王冠……
苏小洛拉着陆昭的手,很缓慢地回想在教堂看到的一切,慢慢地说给他听,议会广场上成群的鸽子,教堂里面祈福的情人们,教堂那扇明亮开阔的天窗……整夜,她坐在病床旁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讲。
他的手是有温度的,却不再火热,一种介于死亡和生存之间的温度,医生说那些输入他体内的药液让他的血液变冷,而且他的血液循环并不好,还说要经常为他做按摩,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听他的脉搏,有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有一会儿又好像她的错觉一样,消失了。
她哭的花猫一样的脸,顾不得擦。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周叶回去了,陆妈妈在陪床的病**睡了,只有她还醒着,她们都早已接受这个事实,只有她还无法面对,找不到任何真实感。衣兜里面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是一条来自“陆昭”这个名字的短信。
“这边夜深了,不过我想你那里还是白天,你今天是在上班吗?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她盯着那屏幕,直到暗下去。
她告诉过周叶,不要跟朱轩说她回来了。
有个人为她编织了一个完美的梦境,在梦里面,她以为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所有的困境都是一时的,所有的哀伤和疼痛都会被治愈……
多好的梦啊。
朱轩,朱轩。她在心中轻轻唤着这个名字,她一直以为他其实是个单细胞神经很大条的人,却不想他其实是这世界上看她最透彻的人,他清楚她的自私和阴暗,也看穿她的软弱和无能,他早已嫌弃她,到最后却还是守护着她。
让她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因为无知,因为抱有期望,而得以幸存。
阳光刺眼,真相伤人,可是怎么办呢,她还没有准备好醒过来,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么残酷的事实,就如同她还没有接受面前闭着眼的陆昭已经不会再张开眼睛一样,她想陆昭只是睡了,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就会起身来,再度对她露出好看的笑容,轻柔的声音呼唤她,小洛。
就像从前。
几天后。
苏小洛给“陆昭”这个名字发送了一条短信。
“你现在在哪里呢?”
“我在学校南门外的那家奶茶店,你记不记得?你从前好像还常常在这边做兼职呢。”
那边很快地就回过来。
她在医院洗了把脸,回到学校,把很少的行李放在宿舍,这是这一届毕业生在校的最后几个月了,大四生由于实习的缘故大都搬了出去,周叶头两天也找好房子就离开了,很快,所有的人都要搬走了。
宿舍里面空****的,就好像四年前她刚刚来到这里的模样,晾衣杆上面连一个衣架子都不剩,那个淡蓝色的窗帘被留下了,倒灌进来的风吹把它得鼓起来,满室萧索中,她闻见随风而来的桂花香气。
心好像这样的空房间,空到痛,却无芬芳掩饰凄凉。
四年前她第一次进来这里,想到的是她的一个目标终于实现了。
——不用再住在家里。
现在,她看着这个空房间,满心的凄楚好像要溢出杯子里的水,那些见证她无数悲喜的景色从来都不属于她,只是天黑了天亮了,夏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人生却再也不似初见。
她走过长长的林荫道,慢慢往南门去。
然后她突然想起,回国的前几天,她看了一场电影,是这一年非常火的,诺兰导演的《星际穿越》。
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为了拯救世界去了一个星球,那个星球上面的时间要比地球快很多,男主角只是在那里呆了两个多小时,地球上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男主在太空船里面看自己孩子发过来的视频,发现在他不在的时间里面,他的儿子从小孩子长大成人,经历了自己的爱情,婚姻……他听着他儿子的叙述,他泣不成声。
他以为他在拯救全人类,可他缺席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很难过,因为他始终是想要回家的,他很明白,如果那些对他来说重要的人已经变了,不在了,那这世界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那时候苏小洛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面,要窒息一样地难受,她想,她一定要回去。
可是当她回来,人间都换了模样。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去的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这个地方真的存在吗?
短信那头的“陆昭”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小洛,你现在不是很好吗?按照最初的设想出了国,离家很远,并且你很坚强,不用依靠任何人,你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的。
她站在十字路口,那个人说的奶茶店,只是一条马路的距离,这条马路很窄,她看见靠窗坐着的那个人,正托着下巴,拿着手机看。
他依然清瘦,一年多了,也没有变的白一点,她盯着他,绿灯亮了,可她犹豫了。
他的表情那样安然,她想,错了,其实活在梦境里面的人,是他。
他以为苏小洛实现了自己所有的梦想,以为苏小洛在国外,还怀抱着有一天回来,这里一切安好,仿若她未曾离开这样美好的希望,以为她只是拿着手机,听着“陆昭”的话,以为每次她在短信里面发送笑脸的时候,是真的嘴角上扬。
她想,真可笑,他们都在为她着想,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到最后她会站在这样一个位置,迷茫又绝望的心绪,无人聆听,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走过去,撕裂属于他的那个梦境。
梦,被掩埋在时光的缝隙里面,被踩在她的脚步下面,该往哪个方向去呢,她不确定,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并不可怕,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才是最糟糕的,一切都仿佛她一瞬间恍惚中的幻境,有可能,这才是一个噩梦,只要醒过来,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她的眼眶湿润了,越过马路的视线里,临窗坐着的朱轩正伸出手来,在阳光下面舒展手指的关节。
她问过他的。
——世界上有这样的感情吗?纯粹而永恒。
——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孤单地为别人守护一个梦呢?
记忆里,很久很久以前,同样温暖的季节,同样灿烂的晴空下,她听到他在同她讲话,声音里面蕴着她暌违已久的温暖——
“苏小洛,苏小洛,听说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