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如果我就是那么脆弱呢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曾经问过这样一个问题:“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就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实存在。相反,当负担完全消失,人就变得比空气更轻,就会飘起来,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变成了半真的存在,运动变得过于自由而失去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苏小洛想过这个问题很久,当然,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她曾经觉得自己就是属于轻的那一拨儿,但她并不因为自己的轻而觉得难过,或者悲哀,她想因为轻,她可以御风而行,了无牵挂。那时候她的想法是,家的温暖,恋人的怀抱,朋友伸过来的手——这些,都是来自另一个人的,这些叫做施与,一旦对方一个不乐意,随时可以抽身而退,人心是过分善变的东西,她一直在寻找纯粹的,不会改变的感情,她憧憬着这样的感情,这像是奇迹。

但她很清楚,奇迹之所以称之为奇迹,就是因为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她觉得,“轻”是一件好事,“轻”让她无比强大,无坚不摧。

她的生命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让她自己都感觉沉重的东西呢?她无从考究,明明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轻盈无比,明明她好像是浮在空中的气球,还在止不住地往上飘,这时候她很想地面上有根线来拴住她,什么线?可能是某个人的需求,在这个世界,有个人,需要她,呼唤她的名字就好像她是不可或缺的,好像她是非常重要的……

叫她的名字,让她回到这个世界。

——苏小洛,苏小洛,轻和重,你究竟处在哪一端?

——苏小洛,苏小洛,轻和重,你想要站在哪一端?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境里浮光掠影地闪过很多人,那些她甚至都记不清楚的面容,站在法庭上面的爸爸和妈妈,麻将馆烟雾缭绕中那些邻家大叔大婶的脸,陆昭在图书馆前面头也不回离开她的背影,周叶对她不屑一顾的表情,还有,还有,猪头抓着她手腕愤怒的表情……

混乱至极。

“小洛,小洛……”

她在那样温柔的呼唤声中,睁开眼睛,看见陆昭凑过来的脸,他一脸担忧地在问她:“你没事吧?做恶梦了吗?”

她没有说话,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被打了点滴,于是她腾出另一只手来揉了一下眼睛,触到自己脸颊的湿意,自己也愣了一下。

陆昭拿了纸巾过来,轻轻擦她的脸,“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睡觉的,医生说你最近肯定是没有休息好,可是你一直在哭……”

她沉默着,感到纸巾糙的那一面正摩挲自己的面颊,她眨了一下眼睛,依稀辨认出这是在校医院的病房里面,她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

把纸巾扔掉以后,他又坐在她身边,眉头蹙紧了,问她:“你最近是不是失眠又严重了?”

她点了点头。

“也没有好好吃饭,是吧。”他的脸色很难看。

她困乏地仰面躺着,看天花板,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正好在那一层有课,我提前去自习的时候,在楼道里面就看到你,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就晕倒了,”他突然勾了一下她的头发,责怪的语气,“你想吓死我啊。”

她心里有点暖,侧过脸对他笑了一下。

“笑什么笑,总是摆出一副长者一样的姿态教育我,结果一个人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医生说你营养不良,最近也没休息好……”他一腔的抱怨,絮絮叨叨地说,抬头一看,她还笑笑地看着他,他有点儿生气:“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发亮,“他们都说你变了,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你。”

他愣了一下。

他的声音低下去:“你也注意点自己的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是还有自己的目标吗?我听了你的话,没有放弃自己,可是你呢……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她无法如愿保持那个微笑着的表情了,她在被窝里面缩了缩,想了一会儿,好像要鼓励自己一样地说:“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我有我的目标,我还要出国呢,我早晚都要出国的。”

苏小洛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但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一直忘记问自己一个问题,出国是一个目标,但是,出国以后呢?她却没有想过。

只是当时,她无比坚定地提醒着自己,她对着陆昭,又说了一遍:“我会出国的。”

他觉得这样偏执的苏小洛倒是有些可爱,忍不住笑了一下,“啊,我记得咱们约好的吧,一起出国的?”

“好啊,姐带着你。”

“小洛……”他突然凑得离她近了一点,“这个年底,12月28日,是顾佳佳的预产期,结束之后就快要放假了,寒假我们出去吧。”

“啊?”

“在毕业之前,我们去爱丁堡吧,我曾经去过,我们可以去圣伊莱斯大教堂,我上次都没去成,如果你喜欢的话,毕业以后就可以在那边发展。”

他说着,有些兴奋,“你最近抽个空把你身份证给我,我把护照和签证弄一下,弄好还得一段时间。”

“……”苏小洛一时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怎么,你不想去吗?”

“当然想去,但……有点突然,”她一副缓冲中的模样,“而且,我还没准备……”

“从现在到放寒假,你有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他伸出手来,轻轻揉了一下她前额的刘海,说:“没事的,我可以等你,只是护照和签证需要提前办理,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直接走,好吗?”

她的心软软的,快要化掉了,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模样很像是一条小狗。

他的眉眼弯起来,眼角的余光似是不经意地,瞥过床头柜子上放着的,苏小洛的手机。

在叫醒苏小洛之前,她的手机上面有一个来电,是他接听的,那是一通来自林柯的电话。

他心底有一种强烈的不安,苏小洛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林柯有了联系的呢?

他以为苏小洛醒过来之后会说,但是她只字不提,他很清楚她,如果她不想说,追问没有意义。

何况现在也并非问的好时机,他看得见她的憔悴,他不想为难她,他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所以,你现在开始,要养好自己的身体,我可不想到时候带着一个拖油瓶。”

“姐才不是拖油瓶……”她刚想要争辩,就听见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陆昭接了个电话,很无奈地告诉她,是顾佳佳有事找他,不得已,他就这么走了。

病房里面一下子安静下来,苏小洛在病**面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看窗外的光景,已经是傍晚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变成这样单调的重复,了无生趣,就连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出国也无法让她高兴起来,她始终在想横在她和朱轩之间的这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想朱轩冷漠的态度,想朱轩对她失望至极的表情。

她想要同他和好,当然,只是像朋友那样就很好,但是她却找不到方法。

那么,可不可以放弃呢,就像从前她所做的一样,讨不到父母的欢心,索性就不去努力讨好他们,她能不能就这样干脆远离朱轩呢?

远远地,远远地,再也不用看他的冷脸,不用看他发脾气,不用听他无休无止地说梁月了……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透过窗她看见外面的天边有火烧云,火焰一般炽烈的色残,染红了大半边天空。病房里面过分的安静,听得见点滴落下的声音。

滴答,滴答。

好像在敲打她的心。

她太讨厌这种安静了。

在这种安静里面,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费劲地坐起来,伸手够到手机,打开了放音乐,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容忍这样的静,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这种静,会吞噬她。她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微微的哆嗦,她惊慌失措,她知道自己正在变得更加软弱,她的生活正在脱离她的掌控。

她要被自己的寂寞杀死了。

还在小的时候,她目所能及的这个世界,并未残酷至此,那时她很乐于一个人独处,那时父母偶尔发慈悲给她零花钱就能让她开心很久,后来她有目标,她一直在努力,她也很开心,再后来……

她在长大,她的贪婪也在长大。

她想要的,越来越多,多到她自己都并不明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握紧了手机,身体蜷缩起来,宛如在母体中胎儿的姿势。

她突然很想,很想给朱轩打个电话。

气温一点一点,在下降,空气里面苏小洛能嗅到冬天将来到来的味道,那种凌冽的,湿冷的气息,过早地萦绕她。

她去学校对面药房又买了一次安定片。

打定了和失眠做持久战的准备,她买了十盒,提在手里还有点儿沉,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意外地遇到了朱轩。

他一个人走,也看到她,而她很主动地开了口:“Hello。”

她很努力地在保持语调的平静,看到他微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那个……我去买药。”她又说。

他笑了一下,“我没有问你去干什么啊。”

她愣了一下,继而道:“……可是,我想说。”

他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袋子,“你还失眠吶,买这么多?”

她点点头,突然想起自己上次买安定片的时候,还被他当成是要寻短见,于是半开玩笑地说,“就算不失眠,自杀也能用得上的。”

“别开玩笑了……苏小洛寻短见,哪可能?”

她看到他脸上一抹淡淡的,带着疏离感的笑,心底及其不舒服,她突然说:“为什么不可能呢?”

“苏小洛哪里有那么脆弱啊。”他很不经意地回。

“如果我,就是那么脆弱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

他一怔,她的目光很专注也很犀利,他的心突然有些慌了,他明明决定要远离她的,却在这个时候难以控制地动摇,“……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有人叫我打球,我先走了。”

擦肩而过,他一边走,一边按了按心口,她的话让他很难受,这种压抑让他不愿意再多停留。

“如果我就是那么脆弱呢?!”她在他身后,声音突然大起来了。

他的脚步停下来,转过身去不解地看她。

“苏小洛,不要撒娇,这一点都不像你。”

“如果我就是那么脆弱呢……”她已经很明显地底气不足了,却依然坚持,重复这一个问题。

他看向她的眼神是冰冷的,带着一丝嘲讽,“苏小洛,你究竟想怎么样?”

这个问题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很响亮地拍在她的脸上。

——对啊,苏小洛,你究竟想怎么样?

人类的感情是很脆弱的,没有得到回应怎么可能不改变?你怎么会那么傻那么天真,以为彼此就真的能够伟大到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以为不远不近,就能变成永恒?

你太天真了。

除了植根在骨血的孤独,已经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然而人类自身是比人类的感情要更脆弱的存在,人类,如果不相互依赖,就无法生存下去……

不怕黑,不怕孤独,不怕寂寞和荒凉的苏小洛,女超人一样的苏小洛,曾经御风而行的,很轻很轻的苏小洛,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凡人,沉重的心和妄图离开这个无望世界的轻盈躯体背道而驰,她被生生撕裂在美梦和现实的夹缝里面。她看着朱轩,眼神哀伤,然而她并不想要哭泣,眼前这个人让她变得很脆弱,她却还在很卑微地,乞怜一样问:“难道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

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那样,轻轻笑,“抱歉,我跟你不一样,我可能只是没有你那么强大,我和你,大概永远也没办法做朋友。”

说完,他转身走了,留下苏小洛在原地发着愣。

她站了一会儿。

你的梦想是什么?

——离家很远。

——独自生活。

——不依靠任何人。

她不得不念出声来,提醒自己。

“不依靠任何人,不依靠任何人……”

可是这样的暗示一点儿用也没有,她的心口很痛,这甚至不是什么心理上的暗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口如同被无形的手攫紧了,用力捏,她转身走了几步,朗朗跄跄。

她无法容忍这样的步伐,正如她无法容忍这个软弱的自己,很快,她下定了决心,她跑起来,很快很快,回到宿舍找到了自己所有的证件,给陆昭打电话。

“你不是在出入境办事处有熟人吗?帮我弄一下护照跟签证吧,什么名义的签证都好,能够在国外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好……”

她紧握着手机,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傻姑娘,咱们只是利用寒假出去转转,下学期还要回来上学的啊……”

陆昭看着苏小洛递过来的证件,无可奈何的神色。

“啊,”苏小洛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我把上学这茬子忘了都。”

他接过证件,笑了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给我,没事,我在中国驻英国大使馆那边也有朋友,看能不能弄个时间长一点的停留许可。”

苏小洛点点头,歪了歪脑袋看他身后。

这栋别墅也是陆家的,陆昭已经很久不住校,就住在这里,一来方便照顾住在这里的顾佳佳,二来也要提防着如今肚子已经很大的顾佳佳跑到学校里面去闹腾,从这里到学校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每天陆昭都是司机接送上学——苏小洛颇为痛心,陆昭如今已然被迫地很有富家子弟的做派。

“顾佳佳最近还好吧?”她问。

“嗯,就是挑食,脾气也不太好。”

“你要让着她。”

“知道啦。”他点点头,“你说的,我忘不了。”

他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是顾佳佳,又要使唤我了。”

房子大到住在一起使唤都得用手机了,苏小洛点点头:“那你快去。”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了,小洛……”

“嗯?”

他想问林柯的事情,但是她的表情很无辜,他揣测不出什么端倪来,摇了摇头,“算了,没事。”

陆昭回去以后,苏小洛一个人坐上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回到学校就已经到了晚上了,校园里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很热闹,她紧了紧身上的风衣,在人群中,步履匆匆。

她在逃离这一片喧闹,就好像逃难一样迫切。

雨天,晴天,一天一天,气温在下降,而曾经毒辣的阳光越来越温柔,教室里面,苏小洛非常执着的那个宝座她已经很久没有挨到过,她开始时常逃课,逃课的理由,她自己也说不清,可能是不想看到朱轩,也可能是不想听到那些人谈论梁月。

总而言之,她给自己安排了更多的兼职,忙起来,这样就无暇去思考,更可况她要为出国准备足够的钱,在这一点上她脑子很清楚,虽然陆昭说钱的问题她不用担心,但是她永远在担心钱。

没有钱,她就没有安全感,她不愿意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她要出国,一定是把一切都计划好的情况下,安安心心地去。

就在苏小洛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迎新篮球赛季也华丽丽地展开了,朱轩忙着打球,周叶忙着怂恿所有人去看球赛,她也缠了苏小洛很久,但是苏小洛还是错过了英语系和法律系,公共卫生系,心理系……等等的球赛,直到最后一场,周叶很兴奋地告诉苏小洛,队草同学要上场,苏小洛才算是有了点反应。

“我去!”

周叶愣了一愣,分辨不清苏小洛这话是不是在骂人。

苏小洛解释:“我是说,这场球赛我跟你一起看。”

她从前没有留意到那个所谓的队草同学,所以她很好奇,怎么样的一个队草会这么重口味跟周叶如胶似漆,带着一身的探索精神,她和周叶一同奔赴球场。

去了她就后悔了,她不知道原来这一场,队草同学的对手是她们系——也就是说,朱轩也在。

她站在球场边,秋老虎的余韵加上大堆凑在一起的人,她感觉气温都上升了好多,隔着球场她看见对面站着的梁月,正忙不迭地递水给朱轩,朱轩很自然地接了过去。

苏小洛烦躁地从包里掏出扇子来扇了扇。

“球场还秀恩爱。”周叶一边说,一边从塑料袋掏出给队草同学准备的毛巾和水,然后就奔队草同学而去。

整场球赛,苏小洛的精神都很恍惚,她一直看着梁月,而梁月一直看着朱轩。

梁月果然是个很热情的姑娘,为朱轩加油的呼声喊的声嘶力竭的,苏小洛不耐烦地扇着扇子,眉头皱的很紧,只恨这场球赛不能快点结束。她的模样冷静而苦闷,不大像是看球赛,像是个看别人下象棋的老头儿。

朱轩并没有料到苏小洛会来看球赛。

他打了这么多年的球,居然突兀地生出一些紧张来,关键时刻怎么能掉链子呢,何况身后还有正呼喊着他名字的梁月,他想要静下心来好好打球,可是心脏绝非一个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器官,他始终慌慌张张,他发挥的很不好。

到最后,没想到居然打成了平局。

球赛结束了,人们都散了,他拿着毛巾擦脸,眼神在人群中不定地飘忽,他发觉自己在寻找苏小洛的身影。

他找不到,也许苏小洛来看他的球赛,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吧。

“你在找苏小洛?”

他转过脸,梁月正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问。

“我……”他失语,他极其痛恨说谎。

“她已经走了。”梁月说。

“哦。”他只是应,也想不到别的话来说。

“……你喜欢她?”她眨了眨眼睛。

他一愣,趁着四周乱七八糟的人声鼎沸,想要敷衍过去:“你说什么?”

梁月突然凑过来,很近,并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襟迫使他低了头,她在他耳边问:“你是不是喜欢苏小洛?”

然后她放开他,看到他无言地点头。

“那她呢?”

他又摇摇头。

她突然就又笑了一下:“那我就可以等。”

“对不……”

“不要说对不起,不喜欢听,我可以等很久,直到我等不下去。”她又把水递过来。

他看着她想,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比苏小洛好太多,不会追求那些不实际的东西,不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阳光,热情,并且真诚,笑容很好看。

他根本都不用费力气猜测她脑海里面在想什么。

多好。

最初,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女孩,这样简单的感情,符合所有他的期待。

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圣经》旧约中在《创世纪》里面,有这样一个传说。

人类联合起来想要建造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让人类说了不同的语言,彼此再也无法沟通,通天塔的计划因此而全盘崩溃,后世称之为“巴别塔”,寓意变乱和背叛。

苏小洛一直觉得,这个故事其实很理想化,说的就好像讲同样的语言,人类就能齐心一样。她想巴别塔并非不同语言堆砌的屏障,而是同样的语言却无法传达彼此想法的鸿沟,这才是神对人类的惩罚。

即便是同样的语言,也不能阻止人和人之间的误会,背叛,和伤害。好久之前她在家里每次听到苏妈妈和苏爸爸或是当面,或是通过电话,对着彼此说出那样恶毒的语言来,用言辞不停地刺激对方的时候,她都在想,其实人人都困在一座巴别塔中,词不达意,意不达心。而她,她也一样,她说话可以用极快的语速,但那并不会让她好像更善于讨巧一些,她的嘴巴依然是笨拙的,她说的话总是无法讨别人欢心,甚至,她连自己也表达不清楚。

就连当初追陆昭的时候,到最后提议在一起的人,都是陆昭,这让她的主动也变成了被动,她后来老是想,如果她能早一点学会说别人爱听的话,是不是她和猪头就不会闹成最后的模样?

这些假设很徒劳,明明很清楚自己说话很难听,但是她控制不了,就连这会儿,对着林柯说话也是一样。

和之前一样,电话依然是林柯打过来的,他不厌其烦地约她出来,而她一直都在换着花样找借口拒绝,这一次她连找借口的耐心都没有了,很直白地对着电话说:“你别再叫我了,我不会跟你出去的,我最近很忙,还有,以后不要打电话了。”

“当初叫我不要挂电话的是谁呢?”那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屑。

苏小洛厚着脸皮,说:“那不就对了,我叫你不要挂你就不挂,现在我叫你别再打了,你可以不要再打了吧?”

“苏小洛,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林柯,你老是觉得自己有钱特别了不起,那钱都是你爸赚的又不是你赚的,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有这无聊的空儿还不如想想自己有什么本事。”

说完,她趁着林柯没有缓冲过来,很快地把电话给挂了。

这一通电话打的她神清气爽,好像和自己混乱迷茫的前一段日子告别了一样,她感到舒心很多,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小洛,她要开始努力把自己的生活扳到正轨上来。

可是,通往正轨的路可真是崎岖,林柯不依不挠地骚扰她,除了和从前一样的电话攻势以外,还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她所在的学校和班级,不时地跑到学校来骚扰她。

因为林柯的出现,苏小洛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学生们口中,她被吹嘘得越发脱离实际了,什么在校外交往混混富二代,有可能其实是个小太妹之类的……她自己都觉得担待不起。

周叶不停地提醒她,和林柯保持好距离,毕竟那家伙身上还背负着在本市曾经打群架打死人的传言,怎么想都不会是个靠谱的人。苏小洛觉得很冤枉,何止是保持距离,她已经很明白地表示要跟林柯绝交了,只是林柯不乐意而已。

关于林柯骚扰她这件事情她看得清楚,虽然他偶尔直接就跑到学校来,还手捧鲜花地等在楼下,但他只是无聊。

有一种男人就是这样,被大堆女人宠坏了,被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们捧得没有下限了,突然遇到苏小洛这样一个什么难听话都敢说的人,反而在意起来。

说的直白一些,就是受虐狂。

林柯是受虐狂,但苏小洛可不是施虐狂,她现在一门心思地想要摆脱林柯,这种纠结她如实地反映在了她的考勤记录上,自从林柯开始公然到教室去找她以后,她就再也不上课了。

苏小洛不上课,周叶就得上课,不然两个人的考勤都挂一片红,姨妈巾一样地难看,周叶抱怨到这里的时候,苏小洛皱了皱眉头。

拿姨妈巾比教授手里的考勤本,周叶也不是一般的有才。

那个挨着窗户的,苏小洛所谓的宝座时常空起来,朱轩安静地坐在教室靠后的座位上,每每看见那个座位,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块。

喜欢的人,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他还在忘记的途中,苏小洛从来也不曾理解过他,她居然说什么要做朋友,什么叫做做朋友?

做朋友,意味着他要面对她永远不在乎他的这件事,做朋友,意味着他要看她继续一头热地往陆昭那边跑,做朋友,意味着他们会和很多朋友一样,大学一毕业,劳燕分飞地去往彼此都不知道的天地——对,苏小洛八成是要出国,她想出国都想疯了,她的版图是全世界,而他呢?他还有家,他走不了很远,也没有什么立场随她而去,他只能被困在这里。

做朋友?真是个莫大的笑话,他才不需要她这样的朋友。

他曾经看到过那个很出名的林柯来找苏小洛,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惹上这号麻烦人物的,她从来没有跟她说过,到最后她身上很多事情于他依然是一个谜团,这谜团并不会因为他知道她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面就消散,她和陆昭之间,和现在这个林柯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都从不曾告诉他,也许是她觉得没必要。

他在每次下课后逗留很久,挪到了那个苏小洛曾经占据很久的宝座上面去,伸出手来,看阳光在指隙间流溢,很暖。他趴在那个桌子上面,想念起苏小洛伸出的手,和她白皙的手背上,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纹路,他曾经也将那小手握在掌心,珍宝一样地对待,她曾经在摇晃的公车上面靠过来,温顺地依在他肩头,而他曾经亲吻她的脸,然而到最后,一切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她还是她,他还是他,都在自己的轨道上,从此,再无交集。

他的心沉魇而难过。

她曾问过他一个问题。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感情吗,纯粹而永恒?

他给她的答案是,没有。

但是,世界上有这样一种感情,即使知道是错的,知道是毫无希望的,要将它从生命中剥离出去,却需要莫大的勇气,还要经受蜕变一样深沉的疼痛。

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年纪尚轻的时候,不断地错过再错过,等到失去以后才追悔莫及呢?

那一天,朱轩和梁月路过苏小洛所住的那栋宿舍楼,那些传言中的情景真实再现,林柯正捧着一大束鲜花,送给苏小洛。

梁月很夸张地嚷:“呀,蓝色妖姬,这么大一束,很贵的……”

朱轩淡淡地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不觉得苏小洛是个很物质的姑娘,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个眼睛劈叉的林柯能够用花这样华而不实的东西打动苏小洛。

然后,苏小洛也证实了这一点。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那束花,借着顺手扔到了几步外的垃圾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林柯,说:“以后别再送了,再送我还扔。”

林柯也笑:“我就喜欢看你扔掉。”

她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掉头走,向着另外一个方向,林柯很快就追了上去。

热闹看完了,人群四散,梁月轻轻推了一把朱轩:“怎么?都看呆了?人都走掉了。”

他低下头去,沉默地走,心不在焉地想起自己曾经也是送过礼物给苏小洛的,那时候她收到的不过是一对不值钱的耳钉,但是她看起来很开心。

那时候,他似乎可以不在意她心里还放着谁。

那时候,她开心,他就也觉得很开心。

这种最单纯的快乐总是很快地就消逝。

梁月跟过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

“你要不要去跟苏小洛说一说?”

他一怔,“说什么啊。”

“看你还没死心的样子。”她别过视线,不看他的脸,“我觉得,你好像很难过,所以……”

“没什么好说的。”他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