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go院长

丽玛离开后,贺维安才向姜离走去。他料到了姜离会知道这件事,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他还来不及安排,也没想到掩饰的方法。

叹了口气,贺维安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姜离忽然开口:“维安,她们说的我都不信,我想听你亲口说。”

她语气平静,掉转视线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贺维安心里一疼。他低下头,半晌,才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警方在汗尤尼斯找到你们的时候,没有发现蒂娜和爱丽莎的行踪。当时的你浑身是伤地浸泡在血水中,DNA鉴定,那些血水大部分是来自爱丽莎和蒂娜。人体血液总量有限,那么大规模的血量……”贺维安顿了顿,声音干涩,“所以,警方怀疑蒂娜和爱丽莎已经遇害。”

姜离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可眼角却有泪溢出来,“还有呢?”

贺维安眉头紧皱,“其他8名人质一致指证是你杀害了她们俩,凶器也在你被囚禁的地下室里找到了,刀柄上不止有你的指纹,还有爱丽莎和蒂娜的。”

姜离闭了闭眼睛,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所以你才会送我来Ego,因为精神病患者可以免责,是吗?”

“不是!我送你来Ego确实存了私心,但不是你想的那样。”贺维安怕她产生误会,赶忙解释,“我是绝不相信你是凶手的!我要帮你洗脱嫌疑!姜离,以泽曾经协助FBI侦破过重大案件,有他帮忙,一定会事半功倍的,相信我。”

姜离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脑子仿佛要炸了一般,“维安,我没有杀人。我在内盖夫的农庄里就昏过去了,我没有去过汗尤尼斯,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倒在血水中,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焦急地去捶打自己的脑袋。

贺维安起身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抱进怀里,柔声安抚:“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没杀人。姜离,我们会有办法的。”

姜离没有再说话了,慢慢闭上了眼睛。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疼痛齐齐袭来,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意识沉入恍惚的空间,无边无际的深灰色蔓延。

贺维安抱紧了她,目光看向窗外时,渐渐沉了下去。

嘱咐丽玛照顾好姜离,贺维安又一次去找梁以泽。

然而,他敲了门,站在门口等了很久,也不见门开。打电话给他,也没人接。不得已,他又打给他的助理安迪,对方却说今天压根没见到他的人影儿。

贺维安握着手机,抬起头看了眼二楼紧关的窗户,深吸了口气,让安迪送备用钥匙过来。

安迪接到电话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边开门边对贺维安说:“贺医生你别生气,院长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处于暴躁期。”

房门打开,贺维安率先走进门,径直上了二楼。

安迪跟在他屁股后面,像个保姆一样,开窗、关电视……

贺维安大步走到一间房门前,推开门。

屋子里一片昏暗,贺维安皱了皱,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同时,对**一动不动的人影说:“起床,我有事找你。”

**的人影动了动,然后开始慢慢地蠕动。两分钟后抱着一只巨大的公仔坐起来,阴测测地盯着贺维安,“你不知道我今天闭门谢客吗?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

贺维安并不理他,“快起!我在楼下等你。”

他话音未落,梁以泽已经两眼一闭,抱着公仔又躺下了。

贺维安头也不回,淡淡道:“昨天从叙利亚转来一名病人,‘她’认为自己有一名哥哥,而事实上没有。‘她’杀了青梅竹马的朋友后,坚持说是哥哥帮‘她’杀的。既然你闭门谢客的话,我就把她转给伯利恒的精神病院了。”

**的人猛然坐了起来。

贺维安得意地挑起眉下楼。

半个小时后,梁以泽穿戴整齐地夹着那只公仔,脸色漆黑地下楼了,眼底还挂着两个黑眼圈。

安迪泡了两杯茶,放下后,刚准备离开,就看到梁以泽顶着一双熊猫眼瞪着他。

安迪吓了一跳,“院长,您有什么吩咐?”

梁以泽伸出手,“钥匙!”

安迪一愣,明白过来后,赶忙递上备用钥匙。

梁以泽接过,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安迪跟着梁以泽这么多年,在他的熏陶下,已经对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响响亮亮地回了一个“喳”,然后阔步昂扬地走了。

贺维安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这孩子是不是对中国文化有什么误解?

梁以泽喝了口茶,脸色不悦地问他:“那个嫌疑犯又怎么了?”

贺维安皱起眉,“什么嫌疑犯!她有名字,叫姜离。”

“Ok。”他摊了摊手。

贺维安沉吟片刻后,直接说:“姜离她失去了这三个月以来的所有记忆,我检查过了,她的头部并没有受到过撞击。”

这一点很蹊跷,因为姜离失去的这部分记忆,恰巧是这件案子里最至关重要的部分。

梁以泽靠在那只大公仔身上,淡淡道:“每个人一生中都会经历很多不如意的事,有一些很快就会被淡忘,而有些却总是挥之不去,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自己脆弱的神经,不停地游走在崩溃的边缘。耻辱、愤怒、痛苦……这些复杂的情绪纠葛在一起。忘记,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

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选择性失忆症,是人类保护自身的防御机制。

贺维安蹙眉,“你的意思是,姜离选择性的忘了这部分记忆?”

梁以泽摇摇头,若有所思,“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然后,他扭头看着他,脸色又沉下来,“你把我叫起来,就问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吗!”

自然不是这么简单。

贺维安老话重提:“以泽,姜离的事,你真的不考虑帮忙吗?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行?”

梁以泽闻言,闭上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而是去帮她找好律师。在警方找上门来的时候,告诉他们‘我的当事人有权保持沉默’。”

贺维安皱眉,“以泽,你也清楚目前的状况。爱丽莎和蒂娜的失踪案一日没有进展,警方都会死咬着姜离不放。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警方并没有公开这件事。一旦这个案子见报,警方迫于压力一定会采取非常手段。姜离身为华人,结果如何,可想而知。她的人生也会因为涉嫌杀人而沾上抹不去的污点,我不能看着她的未来就这么毁了。”

梁以泽忽然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兀自出神。

贺维安看他不说话,以为又被他无声地拒绝了,

气得大吼:“梁以泽!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都没求过你什么,你帮我一次会死吗?”

梁以泽抱紧大公仔,淡定地瞥他一眼,“你那么激动干什么,我又没说不考虑。”

说完,他就起身向楼上走去。贺维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后,笑骂:“梁以泽,我的面子在你这里就这么不值钱!”

回应他的是大力关上的房门。

姜离这一觉睡得有点久。中间被叫醒一次,吃饭、喝药,然后继续睡。

贺维安给她开的药里含有抗过敏的成份,吃了容易犯困。他希望她能多休息会儿,这样也有利于加快伤口的愈合。

再一次醒来后,墙上的挂钟已经显示晚上12点多了。

病房里一片漆黑,休息过后,腿上的伤口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疼了。她下床,打开病房的门。

护士站的壁灯亮着,有人在值夜班。

姜离猜,这也应该和她有关。走廊尽头的房间今晚也亮着灯,

姜离想了想,朝那边走去。

房门半合,里面有谈话声传出。姜离响起昨天晚上梁以泽其实是在给患者看病,觉得今晚不好再打扰,便准备先回去,等一会儿再来。

不想房里传出梁以泽的声音,“进来。”

姜离顿住,然后转身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果然有客人在,只不过今天是一对儿夫妻。

姜离进去的时候,两人已经准备离开了。令她觉得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即使在屋子里也撑着一把花雨伞,穿了一件黑雨衣。一声不吭,目光不动。

他的妻子向梁以泽道了谢后,满面愁容地牵着他的手离开了。

姜离看着两人走出房间,才到沙发上坐下来。

梁以泽正将桌子上散落的书,一本本放入书架。

姜离看着他欣长、挺拔地背影,有些好奇地问:“梁医生只在晚上看病吗?”

梁以泽并没有回头,“不,只是正巧我这几天晚上的情绪比较暴躁。”

“哦。”

姜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白天的时候,那个阿拉伯女子说的话。晚上情绪暴躁,难免让人想多。不过,梁医生排解情绪的方式倒是别具一格。

这个念头转过后,姜离想到自己今晚来找他的目的,不免有些紧张。

梁以泽整理完书,转过身坐下来。然后直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姜离微愣,但还是点了点头。

梁以泽挑了挑眉,语气平平地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一个精神病人,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就穿一身黑雨衣,举着一把花雨伞蹲在院子里潮湿阴暗的角落里。”

姜离明白过来,原来他是要讲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的故事。

澄澈、浑厚的嗓音将故事娓娓道来。

“他每天都那么蹲着,哪里也不去,相当地执着。他的妻子无奈之下请了很多精神病院的医师和专家来看过,折腾几天连句回答都没有。有一天一个心理学专家去了,他不问为什么,只是和病人穿的一样,也打了一把花伞和他蹲一起。这样过了一个礼拜,终于有一天,那个病人主动开口了。他悄悄地靠近心理学专家,低声问他,‘你也是蘑菇吗’”

故事讲完,梁以泽一动不动的看着姜离,看得她毛骨悚然,谨慎说道:“额,那位专家很厉害。”

梁以泽眯了眯眼,“不好笑?”

姜离噎住。

这个……该怎么说呢……她从没有听过一个人可以全程无波动地讲完一个故事,所以还是挺难评价的。

看着梁以泽黑色的眼睛,她咽了口口水,决定转移话题,“嗯,很好的故事。不过梁医生,我想维安已经把我的事全部都告诉你了。如果您现在不忙的话,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才会失去三个月的记忆。”

梁以泽哼了一声,向后靠在椅背里。

看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姜离抿了抿唇,还是决定继续。

“梁医生,实不相瞒,早上我梦到蒂娜了,她满身是血的站在大雨中,一直盯着我。那双眼睛……太真实了。”

想到那个梦境,姜离就觉得身体的所有伤寒爬上了无数只蚂蚁,又痒又痛,悚然惊魂。

梁以泽显然没有这个感受,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终于开口问了问:“我听维安说,你是一名战地记者?”

“嗯。”

“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危险的职业?”

姜离一怔,梁以泽不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继续说:“一个女孩子,被恐怖组织寄过恐吓信和死人手,难道不害怕吗?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想过放弃?”

梁以泽话音刚落,姜离的脸就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扬起了一种官方式的微笑,“如果有一双看惯了血和死亡的眼睛,恐怖信和死人手算什么?至于我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战地记者……”

姜离忽然顿住,笑容僵在脸上,紧接着,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她的脑海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如果不是梁以泽今天问起,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选择从事这么危险的职业。甚至在有限的记忆里,她都不曾有过任何能让她产生成为一名战地记者这个念头的经历。

这令她感到惶恐。

姜离地反应尽数落在梁以泽的眼里,他挑着眉,不动声色地思量着。

静默片刻,他提到白天发生的事,“我听说,你今天大闹了心理咨询科?”

他的语气算不上友好,但也没有责怪之意。

听他提起这件事,姜离心情复杂,但还是道歉了,“很抱歉,白天……有些失控了。”

初听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杀人犯,还失去了三个月的记忆时,姜离感觉她的世界忽然之间就坍塌了。

恐惧、害怕和自我怀疑齐齐涌上心头,后来慢慢静下来,觉得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就否定自己,那她在战火硝烟里穿梭的这几年也算是白跑了。所以,在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前,她都不会相信自己杀人。

梁以泽忽然觉得,姜离其实挺无聊的。原本他答应贺维安考虑考虑,是基于,在这样双重的刺激下,姜离会产生令他意想不到的心理疾病。这样他也可以在找到更有趣的患者之前,暂时用她来缓解内心的暴躁。

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是太草率了。

如果她只是选择性失忆症患者,那还不如“蘑菇”!

“蘑菇”都比她有趣!

后悔了,不想考虑了!

他的脸色忽然难看得紧。

姜离不知道自己说了哪句话惹得他不高兴了,回头想了想,应该……没有吧……不过,看他这个表情,今晚也应该没什么心情再和她说话了,而她的心里也非常乱,还是不要待在这儿了。姜离心里有些挫败,看了看时间,站起来告辞,“梁医生,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病房了,你也早点休息。”她说完,朝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看到梁以泽在那一架书籍里抽了一摞书出来,放在桌子上。

她又看了眼时间,估摸他看完那一摞书都已经明天早上了。

……

次日,连着半月的阴雨天气终于放晴。

姜离一早睁开眼,就看到暖暖的太阳照进病房里,她刚坐起身,丽玛就急匆匆地推开门走进来,神色慌张。

姜离问她:“怎么了?”

“姜、姜小姐……那个……”她嘟嘟囔囔,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姜离看不下去了,安抚她:“别紧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能让她如此紧张的事,怕又是和她有关。

丽玛还没来得及张口,敲门声已经响起。她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去开门。反倒是姜离神色自如地说了声:“请进。”

待看清来人,姜离不禁哑然一笑,难怪丽玛会那么紧张。

“好久不见,姜小姐。”男人声音浑亮,身材魁梧。

姜离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斯尔福警长。”

该来的还是来了。

只是,她还没找好律师,可惜了。

简短的寒暄后,斯尔福警长直奔主题,“姜小姐,我们怀疑你与耶路撒冷事件中被挟持的人质蒂娜和爱丽莎失踪一案有关,麻烦你和我们走一趟。”

姜离出乎意料地配合,“好。”

“姜小姐?”丽玛惊讶地看向她。

姜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把药拿给我。”

“可是……”

姜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我没事,只是配合调查而已。”

她都这么说了,丽玛只好点点头,去拿药。

姜离对斯尔福警长和另外一位警官说:“不好意思,可能要稍微耽误几分钟时间。”

斯尔福警长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说:“你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姜离一笑,“紧张就能洗脱我的嫌疑吗?”

斯尔福警长不说话,但他的表情显然告诉姜离,她在痴人说梦话。

是啊,既然如此,她紧张也是浪费感情。

吃了药,姜离跟着斯尔福警长和另外一个警官刚走出房门,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贺维安。

姜离无奈地看了眼站在病房门口的丽玛。

“斯尔福警长,姜离才刚苏醒过来,就要去警察局配合调查,不太合适吧。”贺维安喘着气开口。

斯尔福警长看了眼姜离,平淡道:“就我观察到的实际情况,她完全可以配合我们警方的调查。”

贺维安还想说什么,斯尔福警长又似是提醒般地说道:“她的精神状况我们也会进一步确认,希望贺医生不要干扰我们警方办案。”

贺维安脸色微变,“你……”

“吵死了!”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浓浓的不满表露无遗。

姜离闻声看过去,梁以泽正抱着一本如汉语字典般厚厚的书站在咨询室门前,一脸倦意。

他这是还没睡?还是没睡醒?

姜离又看了眼她的病房到咨询室之间的距离……这么远,很难吵到吧?

见是梁以泽,斯尔福警长的态度明显有所转变,他微微颌首,“梁医生,打扰了,我们来带姜离回警局调查。”

梁以泽看了他一眼,没吭声,面无表情的转身回房。刚到门口又突然倒退几步,回过头来,眼底涌出一股兴奋,“哎?既然还是调查阶段,那和案件有关的人都有嫌疑吧,楼上的也一并带走吧。”末了,又加了句,“我也去。”

姜离无语地看着他,他当这是赶集凑热闹呢?

去警局的路上,姜离和梁以泽、贺维安一个车,开车的是斯尔福警长。

姜离不时地看一眼坐在旁边西装革履的男人,仍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去。

忽然,身边的男人淡淡地开口:“我脸上有花吗?”

姜离还是没忍住问他:“你去干什么?”

梁以泽不掩兴奋地笑了一下,“看一个没有记忆,又人证物证俱全的人,怎么为自己做无罪辩解。”

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又说,“哦!差点忘了,你是记者。”

贺维安听不下去了,回头瞪了他一眼,然后对姜离说:“小离,你放心,我已经给你联系了律师……”

梁以泽又插话道:“嗯,维安给你找的律师一定是整个耶路撒冷市最好的律师!”

贺维安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你能不能闭嘴!”

姜离不是第一次来警局。

事实上,在此之前,她曾因为各种原因走进这里,其中也不乏有被警方怀疑是犯罪嫌疑人而接受调查的。

但每每都会因为证据不足,而洗清嫌疑。

再一次踏入警局,于她而言,也不过尔尔。

她熟门熟路的走进审讯室,除了斯尔福警长之外,其它的警官对她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礼遇。

梁以泽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问贺维安:“她以前都因为什么原因进警局?”

贺维安顿了顿,沉声问道:“你还记得,去年年初耶路撒冷发生的那起震惊世界的银行抢劫案吗?”

梁以泽皱眉,银行抢劫案?似乎有点印象。

贺维安不等他回答,接着说:“当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他们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财富已经付之东流。那是一起策划非常完美的抢劫案,执行的时候不仅迅速而且效率十足。事后,犯罪分子扔下炸药,耶路撒冷银行在那一场爆炸中几近毁于一旦。剧烈的轰响震醒了所有人,当警方赶到现场时,只有耶路撒冷银行在滔天火光中摇摇欲坠。”

梁以泽想起来了。那段时间,整个Ego也人心惶惶。新闻报道中称警方贴出10万谢克尔悬赏金,即便如此,调查仍然毫无进展。

“一周后,警方忽然宣告这起抢劫案的主谋被抓,是因为有人提供了犯罪分子犯案的全过程录像视频。”

梁以泽心中一动,“那人是姜离?”

贺维安点了点头,“她是那起抢劫案唯一的目击证人,而且还录下了视频。警方根据视频内容,很快列出了犯罪嫌疑人名单。但是在抓捕的过程中,警方与犯罪团伙发生枪战,最后只有他们的主谋被活抓。然而,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姜离虽然在警方的保护下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但是她时常会收到一些恐吓信,有时候家里也会被扔进动物的死尸。警方立案调查,却什么没查到……直至半年前,姜离被挟持。”

梁以泽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问她为什么没想过放弃,她的回答是:“如果有一双看惯了血和死亡的眼睛,恐吓信和死人手算是什么?”

从她站出来指证的那一刻起,早已做好随时都有可能被犯罪分子余党报复的打算了。

难怪她会受到警方的礼遇——明明做着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事,却是与这一切都无关的局外人。

梁以泽看着姜离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敛去了所有的散漫。

审讯室里,

斯尔福警长并没有做多余的铺垫,审讯从开始就进入正题。

斯尔福警长拿出蒂娜和爱丽莎的照片,问姜离:“照片上的人认识吗?”

姜离看了眼,点点头,“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关系怎么样?”

“同伴。相依为命的关系。”

斯尔福警长凌厉的目光看着她,“据其他被挟持者称,你和她们的关系并不和睦。在被挟持期间,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牺牲她人。”

姜离抬起头,目光微凉,忽然冷笑,“照您这么说,也应该是我住在三楼,接受心理治疗。而不是命悬一线被送到医院急救,昏迷半个月之后才醒过来。”

斯尔福警长的面色顿时有些难看,摆摆手示意下,问了下一个问题:“能描述一下你们被挟持后发生的事吗?”

姜离语速平缓道:“被挟持后,我被蒙上了黑色的眼罩。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其中听到犯罪分子提到赎金的事。之后,不知被他们注入了什么,我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后,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地下室。犯罪分子要利用爱丽莎和蒂娜为新研究的毒品做实验,为了救她们俩,我伺机开启了信号追踪器。但是,不幸被发现了。后来,我昏迷了,醒来后就在医院了。”

干净又利落的回答。

斯尔福警长紧盯着她,手指磕了磕桌子上的照片,“你知道爱丽莎和蒂娜失踪了吗?”

“不知道。”

“你说你醒来之后就在医院了,那你知道这中间过去了多久?”

姜离顿了顿,点头,“知道,三个多月,已经听戴安娜说了。”

斯尔福警长沉默了一秒,忽然说:“姜离,你被你‘相依为命 ’的同伴指证杀了爱丽莎和蒂娜……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姜离没说话,眼睛盯着桌面,黑得幽深。

半晌,她才淡淡地说:“很讽刺。”

斯尔福警长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神色沉下来,“你的意思是她们在污蔑你?姜小姐,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凶器,并且指纹和血液鉴定都表明,那把水果刀上有你和……”

“尸体呢?”姜离忽然打断他,目光冷淡,“仅凭推测就断定爱丽莎和蒂娜已死,斯尔福警长是不是太草率了?何况,如果是我杀的人,我为什么还要通知警方救人?”

斯尔福警长被她反将一军,脸色更加难看,“尸体我们会找到的。至于你失去记忆这件事,我们也会再做鉴定。姜离,你最好不要耍花样!”

姜离目光直视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有什么问题请和我的律师联系。”

斯尔福警长脸色阴沉地起身离开。

而玻璃窗外,梁以泽若有所思地看着神色淡漠的姜离,忽然问贺维安:“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些不一样?”

贺维安闻言,也看向姜离。依旧是那张苍白的脸,神情镇定。和往日的她没什么区别,可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他眼眸微微一敛,问梁以泽:“哪里不一样?”

梁以泽背着光,更衬得他的侧脸格外清冷,“太冷静了。”

一个人,被警方怀疑是杀人凶手。即使再镇定,也会有一丝情绪上的波动。但是,姜离没有。她的眼睛,像藏匿了一整个世界般幽深。

相比之下,她在医院里的反应才更像个正常人。

贺维安没想明白,“什么意思?”

梁以泽静默片刻,反问他:“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会杀人?”

贺维安皱起眉,“为什么这么问……你怀疑她?”

梁以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挑挑眉,道:“维安,你坚信她不会杀人的理由是她复杂的人生经历。但换个角度想,以她这样的人生经历,到底是什么样的创伤和痛苦才能让她承受不了,不惜以失忆的方式来逃避?”

贺维安无声地抿紧唇,隔了几秒,才说:“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选择相信她。”

梁以泽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盲目。”

贺维安但笑不语。

他还记得,他和姜离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那是一次严重的战场暴动,受伤者无数,维和部队临时搭建的救治点条件简陋,受伤人员源源不断被送来,麻醉剂很快就用完了。

姜离是最后一批被送来的病人,子弹嵌在她的肩膀,需要及时取出,然而麻醉剂还没有送到。

那时,姜离抬起脏兮兮的脸,看着他笑,纯黑色的眸子露出一种闪着光的坚强,紧接着她对他说:“医生,你取吧,我能坚持得住。”

那是他有生之年见过最干净的笑容。

那日,他替姜离取了肩膀里的子弹,从始至终,她都没吭一声。直至他说了句“好了”,她紧绷的身体才倏然一松,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

他从小就离开中国,和父母辗转于中东各个城市中。他的父母是很出色的外科医生,一次机缘巧合被所在的医院派遣去伊朗救治在战争中受伤的中国维和兵。也就是因为那次支援,他的父母毅然决然地辞去了在医院的工作,开始了和平工作者这一职业。

但是,上帝并没有因此偏爱他的父母。

2003年,以英美军队为主的联合部队对伊拉克发动军事行动,他的父母在救援遭受战争之苦的平民时,不幸被抓而惨死。

他的童年、他的人生从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姜离是他灰色人生里,除去梁以泽之外的另一道光彩。他们像亲人、像知己,纵然全世界都不相信她,他也不会抛下她不管。

斯尔福警长从审讯室里走出来,目光和梁以泽、贺维安相撞。他客气地朝梁以泽点头示意,然后例行公事地去审问其他人质。

姜离紧随其后走出来,贺维安上前安慰她,“别担心,剩下的交给律师去处理。”

姜离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跟着贺维安找来的律师去找其他警官登记基本信息。

梁以泽看着斯尔福离开的方向,想了想,跟了过去。

审问其余8名人质的程序也大同小异。描述被挟持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时,前半部分得到的答案和姜离说的差不多。

但是,从后半部分开始,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口供的矛头也一致指向姜离,“她就是个疯子!是她杀了爱丽莎和蒂娜,和她关在一起的人,没一个人活下来!都死了!爱丽莎和蒂娜也死了!”

斯尔福警长皱了皱眉,“和她关在一起的人除了爱丽莎和蒂娜还有谁?”

“很多,都是被‘他’丢弃的人!‘他’是恶魔!是恶魔!”

梁以泽不止一次地从她们的口中听到“他”。心理测试也显示,一旦提到“他”,她们8人的反应是最激烈的。

但是她们又不知道“他”是谁,甚至都不曾见过这个如同撒旦般的神秘人物。

斯尔福警长又问:“为什么要把他们和姜离关在一起?”

被审问的女人,神色迷茫,“您知道‘路西法效应’吗?‘他’在做实验,‘他’想我们都变成恶魔。失败的人就会被残忍杀害,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失败吗?因为他们都输给了姜离。只要输给了她,下场只有死!”

路西法效应?

梁以泽顿时眉头聚敛,整个人显得冷冽起来。

美国斯坦福大学曾经做过的一个十分有名的实验——斯坦福实验。这个实验的目的就是为了验证“路西法效应”,即,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下,天使终究会堕落成魔鬼。

姜离会是堕落的天使吗?

梁以泽转身离开审讯室,在警察大厅远远地看到在做基本信息登记的姜离。她低着头,侧脸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温柔而美好。她不时地抬起头和贺维安说着什么,脸上的笑容干净中又透着几分淡然。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忽然转过头。四目相对,她愣了一下,然后客气而有礼地一笑。

梁以泽蹙了蹙眉,朝他们那边走去。

贺维安看他走过来,开口叫他:“以泽,我们……”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眼前的一幕打断了。

梁以泽一声不吭地走到他们面前,冷凛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姜离。忽然,他靠近姜离,双臂撑在桌子上。

他清冷而严肃的容颜尽在咫尺,姜离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冷的味道,削瘦挺拔的身姿呈半包围姿势将她困在他的两臂之间。

姜离条件反射性地向后靠去,眉头轻皱,“梁医生?”

他盯着她沉默不语,漆黑的眼睛如浩瀚宇宙般深不见底。

贺维安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拽了他一把,低声问:“你干什么?”

梁以泽顺势直起腰,脸上的肃杀之气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看了眼贺维安,语气平平地说:“你提的事,我考虑好了,我会帮她。”

至于是洗清嫌疑还是证据确凿,那就是她的事了。

贺维安眼睛一亮,“你说真的?”

难得的,梁以泽没有倨傲无比,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姜离却不理解他怎么会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梁医生,你……为什么要帮我?”

梁以泽瞥了她一眼,悠悠地说:“我心情好!”

姜离愣住,他脸上的表情可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是好的。

贺维安拍了拍姜离的肩膀,笑着说:“你别理他,他一直都是这副死样子。”

他安慰完姜离,又看了眼梁以泽,长长吁了口气。不管他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决定帮助姜离,这对她来说,都是好事。

梁以泽斜睨他一眼,冷冷地泼他凉水,“希望她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说什么呢!”贺维安瞪了他一眼。

他却已经转身朝警察厅外走去,修长的身影气宇轩昂。

姜离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垂下眼睑继续登记未完的信息。

姜离虽然因为身上有伤和证据不足没有被警方拘留,但是作为蒂娜和爱丽莎失踪的头号嫌疑人,她已经被纳入警方的监视范围内。

从警局出来,贺维安又向律师叮嘱了一些事。然后走向坐在车里的梁以泽,敲了敲车窗。

梁以泽按下车窗,贺维安趴在窗口对他说:“为了方便起见,姜离这段时间会一直住在院里。我去她住的公寓取些东西回来,你先送她回医院,她腿上的伤该换药了。”

梁以泽皱了皱眉,看向站在一边安静不语的姜离,点了点头。

贺维安离开后,梁以泽才发动车。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

姜离望着窗外极速退去的风景,思绪有些恍惚。

她已经有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没有看到耶路撒冷的样子了。阳光从浓密的云层中挤出一道缝隙,直泄在古老的圣城,把白色的石灰石染成了耀眼的金色。

街头有穿着黑色外套,戴着黑色礼帽的犹太教徒,也有持枪英姿飒爽的以色列女兵。整座城市,充满了沧桑的味道。

她喜欢耶路撒冷,喜欢它历经磨难,归来还是当初的模样。

她自以为是地觉得,它和她很像。

可是不知怎么,这次就中招了。

失去了三个月记忆不说,还深陷命案。

她看了会儿风景,忽然扭头对梁以泽说:“梁医生,我想去哭墙看看,能送我去吗?”

姜离靠在椅座里,小心地看了一眼梁以泽,见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毫不遮掩的无聊感,忽然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会来耶路撒冷。

梁以泽是马尔堡大学最优秀心理学专家之一,按理说,他不管是留在德国还是去美国发展,对于他来说,前途都不可估量。可他偏偏就选择了来耶路撒冷,担任Ego的院长。众所周知,Ego精神病院纵然享誉全球,但更多的是因为其“志愿”的身份,就个人来讲,在这里长久发展是没什么前途的。而就这几天的接触,她觉得以梁以泽的这种“个性”,志愿和他是贴不上边了,他似乎执迷于对心理病患者的研究,但这种病人,那里都有很多吧……

她这么心里想着,也问出了口。

梁以泽神色罕见地凝滞了一瞬,但转瞬就恢复了刚才一脸无聊的样子,淡淡地答:“很显然,耶路撒冷作为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了无数心理疾病患者将此作为他们一生的目标。在这里等待患者主动找来,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留在这里?”

姜离想了想,点了点头。

也对,耶路撒冷这边直接接连战场,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信息”一线了,这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无患不欢嘛。

车里又安静下来。

姜离转头去看车窗外的景物,脑海中浮现出梁以泽明确表示帮忙的情形。这会儿回忆起他的样子……那时候他看着她的目光,绝不可能是善意的同情,倒更像是考量和怀疑,

难道他也在怀疑她杀了人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她?是想帮她早日入狱吗?

姜离百思不得其解,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她轻轻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梁以泽转头看了眼,只见她瘦弱的身体缩在座椅里,单薄得有些可怜。就她这副娇弱的样子,很难看出她是一场震惊世界的抢劫案的唯一目击证人。更无法想象,今天坐在审讯室里冷静、言语犀利的人也是她。

梁以泽收回目光,静了片刻,问她:“你和斯尔福有什么过节?”

今天在审讯室外,贺维安只提到了她的赫赫战绩,却没有说她和斯尔福之间有过什么矛盾。

姜离没有睁开眼睛,神色如常,“前年,巴基斯坦抗议者与以色列警方发生冲突,巴以矛盾激化。我在偷照片的时候,被以色列治安警察抓住,他们认为我这种行为违反了法律。我被送回耶路撒冷接受处决,当时接到上级命令的就是斯尔福。那个时候,正巧有个外交官在场帮忙理论,我才能逃脱。不过我听说,斯尔福本应该升职的,却因为那件事被停职了半月,升职自然是没戏了。”

姜离睁开眼睛,浅笑,“我是比较幸运,也一直在试探底线。但是不知道我的幸运什么时候被用光,是这一次,还是下一次。不过,不管是哪一次,我还是会继续跑下去。”

“为什么不考虑转行?”他问。

姜离记得,这不是梁以泽第一次问她为什么不考虑放弃。事实上,她也曾考虑过要不要回国寻一份安稳的记者工作。但是,她做不到。

“梁医生,你见过战火硝烟散尽后的黄昏吗?晚霞像巨大的火团吞没了漫天阴云,我站在无尽荒野里,看着那些骨瘦嶙峋的难民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像一根没有尽头的电线杆子。我看到他们茫然无助的眼睛在云消雨散后流露出干净的笑容,我就知道我不能离开,至少,现在还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