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一]

光咲从厨房跑向房间,手忙脚乱地四处翻了半天,等她从枕头下面找出手机,它却已经不响了。女生怔怔地望着停留在屏幕中央“未接来电”下面的“竹西”两个字,正准备给她回拨过去,门铃又响了起来。

光咲只好放下手机去开门。

“竹西?”

门外的竹西阴着脸问:“干吗不接电话?”

“……手机……在房间,我……”光咲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关键是,你怎么这副表情?”

“本来上楼之前想跟你打声招呼,怕你不在家。”竹西见光咲让开,便大喇喇地进了屋。

怕不在家?所以都已经到楼下了才打电话确认?这什么逻辑?

竹西没等她回应,兀自说道:“你别发呆了,收到这个了吗?”

光咲纳闷着从竹西手中接过那张红色贺卡状的东西。

一张请柬。

结婚日期在下个月,新娘是叶妙,可新郎却不是于耀。

“欸?叶妙和于耀什么时候分手的?”

“这已经不是关键了。关键是——这人是谁啊?”竹西从反面用指尖戳了戳新郎的名字。

光咲摇了摇头:“我也没听说过。你没直接问叶妙吗?”

“我现在根本联系不上叶妙。打电话她不接,发短信她不回。前两天直接跑去她家,她妈妈说她辞了工作出国旅游去了,连请柬都是她妈妈帮写帮寄的。”竹西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焦急,却不知光咲早已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光咲很想问问她——你理解我当年的心情了吗?你终于体会到自认为最亲密的朋友突然离你远去是什么滋味了吗?

但最后光咲还是什么也没说。

竹西刚离开,光咲就拨通了于耀的电话,对于叶妙结婚的消息,于耀反而没有特别震惊,他甚至比竹西还早接到叶妙的结婚请柬。

“给我请柬的人是新郎,而不是叶妙。我感到比较意外的原因在于,新郎是我们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我从来不知道他和叶妙认识。”

“你没介绍他们认识过吗?”

“叶妙只听我说起过个别与我同时进公司的哥们,这个部门经理本身与我的联系也不算多,只是在电梯中碰见会寒暄一下的类型。叶妙不是通过我认识他的。”

“那你就没有从新郎口中打听一下他和叶妙认识的经过吗?”

“我不清楚叶妙有没有向他透露我是她前任男友,这种身份多少会有点尴尬,我也不便直接当面问。据他在公司里对别的同事所说,他和叶妙相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决定结婚,如此算来应该是在和我分手之后发生的事吧。”

听了于耀这一番解释,光咲才放下心。原来于耀和叶妙是和平分手在先,而不是收到请柬后于耀才发现叶妙背叛了自己。

但叶妙不是头脑简单的女孩,前男友和现男友是同公司同事,他们互相不知道对方与叶妙交往过,也没有介绍叶妙给对方认识。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算巧合,但发生在叶妙身上绝对不可能是巧合。她一定通过某种途径主动认识了于耀的同事,为了让于耀心里不舒服,所以故意和于耀的同事结婚。由于对闺蜜无法解释这个结婚的缘由,只好逃避出国。

让光咲始料未及的是,直到叶妙结婚的当天,她也没收到叶妙寄来的请柬。这时候的她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叶妙了。

[二]

光咲每天下班时间为五点半,图书馆关门的时间是五点,她没法在工作日去查找资料,能利用的只有双休日,因此消耗了一个多月时间,才终于找到了线索。

“有两次因钢筋数不足造成的施工事故,一次是施工过程中,施工人员自己踩塌了刚浇筑好的飘窗,坠楼造成脾脏破裂,新闻中只写到了‘伤重垂危’,受害人生死未卜。”光咲将刊登有豆腐块新闻的旧报纸复印件给于耀看,“另一次报道比较详细,一户人家剪力墙出现巨大裂缝,经调查是房屋施工质量问题,因此施工方赔偿了住户进行重新整修。”

“只有这两起事故吗?”

“只有这两起事故是由于钢筋数量或标号不符合要求造成的。而且都与同一个施工单位有关,就是这家,”光咲用手指在施工单位的名字下面划了一道线,“盛新建设公司。不过我查了半天,这家公司2000年以后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别的标书之类的东西上出现过,我想它应该也有更名或者倒闭的可能。”

“盛新?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于耀蹙着眉,搜肠刮肚地想着,答案好像已经在脑海里呼之欲出。

光咲满怀期待地盯着他半晌,最后男生摇了摇头:“一时想不起来了。”

“要不你回家问问你爸?他在这一行工作的时间毕竟比你长,就算他不知道当年的施工单位,这个出过这么多问题的施工单位他也应该是听说过的。”

“你说得对。我去问问。”

[三]

另一个直到叶妙婚礼当天也没有收到请柬的人是曾霆,叶妙要结婚的消息他也是向于耀打听得知的,不过曾霆倒并不认为叶妙结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纳闷,叶妙突然有一天就失去了音讯,完全不接自己的电话,曾霆不明所以。不过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叶妙了,既然她已经和于耀没有关系,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更重要的是,曾霆自己家乱成了一锅粥,起因还是曾宓。

曾宓刚上大学就去相亲网站登记,在网上结识了一个将近三十岁事业无成的男人,居然就大呼小叫地搬出去与那个男人同居起来,这件事自然把父母都气得够呛,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曾宓竟然天真地以为自己降低标准找个各方面都很一般的男人就可以很顺利地结婚,以此来达到从家里搬出去、和家人断绝来往的目的。但相处了一年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仅不会和自己结婚,而且只想骗光自己的钱就一走了之。

曾宓和男人分手后,灰溜溜地搬回了家。父亲平时一贯忙于公事,对家人缺乏关心。母亲又正值更年期,不仅没有一句安慰,而且还阴阳怪气地讽刺了她几句。曾宓一气之下就冲出家门不知所踪,当天晚饭时父亲接到通知,说曾宓被车撞了受了轻伤正在医院。

据肇事司机说,曾宓是突然从路边蹿出自己撞上来的,他压根来不及刹车,幸好处于闹市商业区,车速本来就不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监控录像也证实了他的说辞。

嘴上说着“女儿不懂事莽莽撞撞给您添麻烦了”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每个家庭成员都心知肚明,曾宓这么做只为自杀。这件事带给父母的冲击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们又上了曾宓的当。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从内心溢出的愧疚,他们甚至还在想将来要用多少关心来弥补。

自杀的方式多种多样,找个没人的地方吃安眠药或者割腕,随便怎样都可以,为什么曾宓要选择这么激烈、死亡率非常低、很容易被路人救助的方式?

虽然自杀是目的,但曾宓根本不想死。

她只想以此来折磨家人,自己的损失不过是受点轻伤。即使受了重伤,也不过就是另添了同情的砝码,仗着被同情而为所欲为的好处她早深有体会。

曾霆站在观察室外的走廊里,远远望着被父母嘘寒问暖视如珍宝的曾宓,一点也不想走到她身边去,做做兄长该做的姿态。他知道,里面那女孩的内心早已腐烂。

记得还是上高中的年代,有一天曾霆回家时,在小区里看见曾宓在楼下扔着什么东西。因为相隔很远的距离,起初他以为被扔的是曾宓的书包。男生皱了皱眉头,暗忖她怎么如此痛恨学业,但稍稍走近之后,曾霆发现曾宓的书包被放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长椅上。男生也考虑过石头的可能性,可是看那重物落地的样子更像是稍软的东西。

在曾霆的视野里,曾宓不顾一切地一次又一次地举起那样重物再摔向地上,像急红眼的疯子,即使曾霆已经走到她身侧,近在咫尺,她也丝毫没有注意到曾霆的存在。

“我说……你这……砸的是什么?”在近处曾霆才看出这是平时阿姨买菜用的深色布袋之一,袋子落地处的水泥路上印出不少血迹,曾霆突然心生恐慌。

曾宓被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了一跳,回过头,眼神却还是迷离的,过了片刻,她好像回过了神:“你是问袋子里吗?是那只瘸腿狗啊。”

曾宓轻描淡写的口吻让曾霆的脊梁都寒了,男生的声音有点颤抖:“你砸它干什么?砸之前已经死了吗?是你杀死的吗?”

“是我砸死的啊。”

男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重复问一遍:“你、你为什么要砸死它?”

“每天回家都看见挺心烦的。残疾就早点死掉好了,干吗还碍眼地逛来逛去。”曾宓一边说一边灿烂地微笑起来,像一株娇嫩的小花,疯狂地吸取哥哥眼中的恐惧为养分。

她并不是真心轻生,而是自己故意率先说出恶毒的诅咒以观察别人的反应。

曾霆觉得那貌似天真的笑容比她平时锁在房里生气时歇斯底里的神情可怕上万倍,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这反应反而让曾宓更加开心更加可怕了。曾霆没敢去确认袋子里小狗的状况,他环顾四周,生怕别人看见了这情景,然后拉起满手是血的曾宓捡起她的书包快速逃离了现场。上楼的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回家后他试着找父亲谈过是否要送曾宓去精神病医院,父亲听后竟然并不以为意,平静地说道:“不过是杀了一只狗而已,你爸爸我当年打拼天下,不是没杀过人。你这么懦弱,肯定是遗传你妈。”

那时曾霆已经认识到,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一个正常人能与自己沟通了。

而此刻,他只身站在病房外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不懂得曾宓是怎样做到让所有人都无条件纵容自己的。

[四]

伤害他人,是因为想让他人注意到自己。

——像曾宓这种人,一旦被揭穿,就会搬出这样不像话的借口。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会感到孤独,曾宓却认为只有自己特别值得怜悯。因为母亲不够关心自己,父兄整天冷冰冰待人,同学觉得自己太阴郁不爱和她一起玩,老师嫌自己成绩差也没有好脸色……所以自己就有权利报复社会了。

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地攻击、诋毁别人,对陌生网友说谎吹牛使自己变得受欢迎,在现实中通过虐杀小动物来寻求心理平衡,甚至不惜自残,一次又一次试探家人的底线。

这些行为在曾宓心目中简直是天赋人权,完全理所当然——因为自己是如此的可怜。

别人的生命,别人的生活,曾宓不懂得尊重,哪怕对最亲的家人也是如此。

如果不被阻止,她永远不会停止。

[五]

于耀的父亲原以为过去的事情线索太少,只要光咲一直没有头绪就会逐渐放弃,但却没想到她始终没有停止。

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此刻他愣在饭桌对面,面对儿子的提问有点不知所措。

于耀以为他没听清,便又重复一遍:“盛新建筑公司,爸爸你听说过吗?”

母亲完全不知事态严重,一边往碗里夹着菜,一边插话道:“不就是你曾叔叔以前的公司吗?”

“欸?”这次换于耀怔住,同时关于这似曾相识的名字的记忆浮上心来。

过了半晌,父亲才缓缓开口:“嗯。是你曾叔叔做百货商场前的建筑公司。所以我才让你劝劝那小姑娘别再追查。当时你好像说过,她和曾霆在谈朋友吧?”

“好在她和曾霆已经因为别的原因分手了。”

“唔?”母亲再次插话进来,“是说受害人的女儿和施工单位老总的儿子交往过?”

“可是还有更大的问题。”父亲神色凝重,“纪光咲的养父,虽然现在在规划局,但当年他却是在质量监督局工作。”

“什么?”于耀目瞪口呆,“当年被买通的质监站的人是纪光咲的爸爸?”

“那倒不是,他当年只是个小角色,还轮不到他。我去接触的人是她养父的领导,不过她养父必然也是知情人。连她养父都没有把当年建筑公司的负责人是你曾叔叔的事告诉她,我想这其中大概有不能说的缘故。再说,前几年她养父当了规划局的领导,好像和你曾叔叔交往很密切,曾叔叔早期开发的好几个楼盘,地都是从她养父手里拿的。所以这里面关系有点复杂,我们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事实令人过于震惊,于耀长时间地盯着桌面沉默着。

父亲叹了口气:“虽然我愧对这个小姑娘,也很同情她,但并不一定把真相和盘托出对她就是好的,有时候蒙在鼓里未尝不是幸福。你啊,也替她考虑考虑,劝她到此为止吧。”

母亲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禁摇头感慨:“所以我说这老曾净昧着良心做事,做工程时偷工减料害了不少人,现在开发的楼盘也不知道有多少猫腻,幸好你早早跟他划清了界线,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拖下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做多了昧心事总有一天要遭报应……”

于耀全然没把母亲的唠叨听进去,一心只想着该怎样给光咲一个交代。此刻,他觉得年少时很多迷惑不解的疑问都找到了答案,为什么母亲一再嘱咐自己远离曾霆,为什么曾叔叔每次上门母亲就念叨着“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为什么父亲对曾叔叔的态度总是表面和善实则敷衍,为什么即使自己待人再真诚,曾霆仍对自己留有敌意。

对一切都恍然大悟之后,却觉得这颠覆性的恍然大悟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明确得知一个人和你保持距离的原因,并理解他将来再也不会有与你重新交心的可能性。原以为是朋友,但现在却让人感到了鲜明的敌对氛围。

其实早就该想到,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把所有的迹象联系起来?

于耀的父亲与曾霆的父亲,曾霆的父亲与光咲的父亲,在记忆中一直都是熟人,他们的熟识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身为孩子的于耀、曾霆和光咲从来没有考虑过、追问过。

不,现在回想起起曾霆一贯的行为,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成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蒙在鼓里不明所以的只是于耀和光咲。

[六]

曾霆从小到大都认为,自己的家庭已经够畸形了,世界上大概不会再有比这更惨的生活。但只要考上大学,早日工作成家,应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这困境。

当这种畸形进而侵蚀他的整个人生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进大学没多久,父亲就给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勒令他与纪光咲分手。

“简而言之就是,我女朋友的父母是被我父亲害死的。”如果有可以倾诉的人,曾霆大概会用这种讽刺性的口吻边笑边转述吧。

可是,就连一个能够倾诉的人也没有。

在学校里伪装成像高中时的于耀那样的阳光男生,爱好运动,性格开朗,备受女生欢迎,也有几个一起打球的男性朋友,但是,其中没有一个人能算得上密友。如此畸形的家事当然不能让他们知情。

只有一个同校的女生,因为勤工俭学被父亲招来为曾宓辅导功课,稍微了解了一丁点曾霆的家庭与本性,在与曾霆绝交之前曾经对他说过:“其实你也有善良的一面,只是你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当然,即使真的存在,也不能承认。

如果要得到父亲的认可,就必须认识到一点——善良是软弱的代名词。

“喂!你有病吗!耳朵聋了吗?门铃响个没停你没听见吗?”曾宓恶狠狠的喊叫打断了曾霆的思绪。

男生回过神,只捕捉到曾宓重新关上自己房门的动作。

自杀事件之后,曾宓就一直赖在家什么也不做,每天在房间里白天睡觉或玩游戏,晚上出门约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玩,到凌晨才会回家。如此一来,和父母更加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生活又恢复到她离家出走之前的状况。曾宓对曾霆整日吆三喝四的情况也一如往常。按说,曾霆应该早就习惯了。

但今天,他走到对讲机前一看,来的人是于耀,顿时胸中就升起一股无名业火。

于耀这种蠢货,干吗突然上门来,还害自己莫名其妙被曾宓吼了。

曾霆不耐烦地按下开门键,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挂上了对讲机。

一两分钟后,于耀又按了曾家大门的门铃。曾霆还没来得及赶到门口去开门,曾宓就拉开自己的房门骂了一句:“你是猪吗?不知道两个门都要开吗?”

曾霆打开家门。

奇怪的是,看见门外站着于耀时,曾宓脸上突然出现了慌张的表情,继而迅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连一个字也没再骂。

曾霆心里有点纳闷,转过头朝向于耀,用不耐烦的语气问:“有事吗?”

“嗯。稍微有点。你先让我进去吧。”于耀神色平静,一副赶不走的模样,也很反常。

曾霆迟疑了片刻,帮他从鞋柜里找了双拖鞋。

“有个问题困扰我好几天了,今天过来只想听听你的解释。既然你早就知道你父亲和光咲亲生父母的关系,为什么还要和光咲继续交往?你应该把真相告诉过她吧?”

于耀的问题让曾霆有点措手不及。听这语气,显然于耀现在也成了知情人,问题是,告诉他的人是谁?

曾霆原以为,唯一的知情人只有自己的父亲,但显然父亲不可能与于耀一起围炉叙旧。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我爸妈说的。”

曾霆还是不太明白,这么一来,也就是说于耀的父母都是知情人。可为什么父亲会把这种机密告诉于耀的父母,自于耀和曾霆上高二以后,两家的关系急剧恶化。有一次听父亲的秘书说,父亲有事求助于于耀的父亲,于耀的父亲总是避而不见,最后父亲无奈之下只好搬着凳子堵在于耀父亲的办公室门口,他父亲却连面都没露,连着几天去公司,家里也没人,只打发下属劝曾霆的父亲离开。这件事应该标志着两家关系彻底破裂吧?为什么父亲会如此不谨慎,连光咲父母的事故都让于耀的父母知情?还是说,父亲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如此一想,曾霆就能够理解了。在父亲的世界中,弱肉强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自然没什么不光彩。

曾霆的表情变化于耀尽收眼底,起初他没领悟对方究竟在疑惑什么,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曾霆的父亲大概没有告诉过他全部实情吧!

出于不想让曾霆与光咲交往的缘故,可能只笼统地说过光咲亲生父母死于和自己有关的工程事故,那么于耀父母与曾霆父亲正因此事才变得熟识,也许不过是事件中的细枝末节所以被忽略。

那么,令人更加不解的疑问出现了,既然不知道两家父母的过往纠葛,曾霆为什么总以那种背后插刀的方式与自己相处?

这说不通吧。

但不管怎样,于耀已经不想追究,他觉得自己今天从曾霆家走出去以后,两人将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他直视曾霆的眼睛,那其中有他看不透的多少机关算尽。以如此决绝的心境告别少年时的挚友,他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七]

于耀离开后,曾霆越想越不对劲,起身试着推开曾宓的房门。

女生在电脑前回过头,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让曾霆感到意外的不是曾宓的态度,而是这异常整洁的房间和异常干净漂亮的曾宓的衣着打扮,在最初的那个瞬间,他险些以为自己开门的方式出了问题,打算退出去重新推门。

因为对尖叫早有心理准备,曾霆没被吓着,镇静地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站定:“我有话问你。你刚才为什么一见于耀就像见了鬼似的?”

“欸?”曾宓脸上的厌恶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目了然的错愕。她自己压根不知道自己刚才见于耀时就像见鬼。

看见那个男生站在自己家门口时,曾宓脑海里只不过出现了两秒的真空,意识到自己睡了懒觉还没化妆形象很差后,她马上就关上了房门。不过于耀并没有久留,当她拾掇好自己和房间想去客厅和于耀打个招呼时,只看见哥哥在客厅里发着呆,无意识地玩着电视机遥控器,甚至没觉察自己的存在。

曾宓根本不想和他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浑身冒着傻气的人说话,微怔之后,就懒得离他,转过头继续朝向电脑屏幕。

“我说,你怎么把房间和你自己弄成这样?”曾霆继续穷追不舍。

曾宓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平常他可不敢这样气势汹汹地和自己说话。

为什么干净整洁的人和房间反而在他眼里成了异常?居然用“弄成这样”来形容。

曾宓再次转过头看向他,上下打量他两眼,想知道他到底是哪根神经不正常了。

“你有病吧?我什么样,我的房间什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

出乎曾宓的预料,平时一遇到这种咄咄逼人的反问就立刻退缩的哥哥今天完全没有逃走的迹象。

对曾宓而言,于耀应该算是有点特别的人。

刚上高中时,于耀和曾霆关系还比较好,准确地说,只是于耀铁了心把曾霆当好哥们儿,而曾霆到底有没有把于耀当过朋友着实是个疑问。不管怎么说,曾霆的同学中,来过家里的除了住在同一小区的女生就只有于耀了。高一时有一次于耀到曾霆家打游戏,曾宓本来没想过搭理他,偶尔路过客厅去别的房间,与他有过的眼神交流也仅仅局限于一两个白眼。

但这仅有的一两个白眼,也让曾宓发现了于耀的不同。为打游戏方便的缘故,男生的袖子被撸到手肘的位置,他左手小臂处有看起来像烧伤的疤痕。曾霆当时好像去厨房调制什么饮料去了,曾宓在于耀身边不远处坐下:“喂,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男生扔下手柄笑着说:“这个吗?小时候放烟火拿反了方向。哈哈!”

还“哈哈”?你是白痴吗?

曾宓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真丑。”

“还好吧!”男生不以为然地盯着自己手臂看了半天,边看边用自豪的语气说道,“你不懂了吧!我妈说这像一条龙,将来会飞黄腾达的!你看不是么?”

这种浑身冒傻气的家伙是怎么考上高中的啊?

不知怎的,曾宓却不反感,只是笑了笑,同时有点难过。

同样是手臂上有丑陋的疤痕,这男生一点也不以为然,他父母似乎还把这当做好事。可自己好像自出生起就被贴上了丑与可怜的标签,父母兄长都避之不及,与其说对自己的态度是宠溺,不如说是无视——因为离理想中的女儿、妹妹相差太远,所以选择无视。曾宓从来不知道怎样才能取悦他们,只知道做什么都能激怒他们,虽然激怒也只是一瞬间——她不明白这个家里的人为什么时刻要保持克制。

非要定义于耀在曾宓眼里怎样特别,只能说,是曾宓羡慕的人。

可曾霆似乎不这么认为:“连你也喜欢于耀?”

曾宓微怔,继而嗤笑出声:“你疯了吗?”

她没想到,非正面回答在曾霆看来并不是因问题太离谱不屑回答,而是因问题一语中的顾左右而言他。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曾霆已经一声不吭地冲出家门不知所踪。

曾宓一向瞧不起总是对父母唯唯诺诺像应声虫一般的哥哥,对他也谈不上有过多的感情,这时还是着实有些担心起来,他的言行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都不像个正常人。但即便如此,曾宓也没有追出去看个究竟。

自己无碍就行了,不要多管闲事——是这个家庭的生存法则。

[八]

要知晓真相,还是放弃追究继续蒙在鼓里?于耀明知道即使把选择权交回光咲手中她会怎样做决定,这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是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更好的方式保护她。

“所以呢?你爸爸怎么说?听说过这个公司吗?认识这个公司的负责人吗?”

望着女生殷切的眼神,于耀有点无言以对。

“嗯。他知道。可是……”公司已经倒闭,公司负责人已经像袁厂长那样因病去世……这样的谎言于耀说不出口。

他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怎样胡编,光咲都会相信自己。

自己竟然是从小生活在谎言中的光咲唯一无条件信任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赋予了这样的责任?

于耀猛然发现,原来光咲一直视自己为亲密的人,从她在鱼缸前转过头的那一刻就没有改变过。两个人甚至从来没有正式分手,当初因为知道了父亲与光咲家人的关系,首先仓皇失措的人是于耀,因为无法面对,所以对光咲敬而远之。

如果将所有的真相一股脑告诉光咲,自己就能卸下沉重的包袱。可是光咲会怎样是可以预料的,不管不顾的话,不也是一种自私吗?为了自己没有心理负担,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么?美其名曰“没有隐瞒”。

满足光咲的好奇心和让光咲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两者孰轻孰重,结论显而易见。

“可是什么?”女生在咖啡桌对面将上半身前倾过来。

“可是,公司负责人在2000年初期因为肝癌去世,公司也就倒闭了。”

“欸?”

光咲愣了长长的几秒,才从打击中恢复,有点不是滋味地笑了笑:“怎么会……”

“我爸说,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吧。昧着良心做事,所以赚再多黑心钱也享受不到。”男生平静地眨了眨眼睛。

隐瞒不是为了逃避什么,相反,却是为了承担什么。

“话是这么说……虽然现在就算追查到负责人也不能提起诉讼,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知道他遭了报应对我来说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但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这么长时间的决心、固执、一根筋,好像全都白费了,真是虚无……”

“我倒觉得,一点都不虚无。”

“欸?”

“光咲你说过吧?其实对亲生父母的死因并没有那么执着,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外公。所有的努力都不会没有意义,一点都不虚无,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你对外公的感情更真实。”

仿佛从长久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带着初醒时的混沌去努力回想,还能找回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这些零散琐碎的线索唯一能拼凑出的画面是没有远方的路和终年不散的雾。

那梦境没有逻辑,没有脉络,从每一个断点继续都只有悲伤的情绪。但在惊醒的瞬间却突然出现了一点阳光。

在这个世界上原来一直有美好的东西。

自己对外公的想念是真实的,就像当年外公对自己的爱怜一样。父亲这些年来对母亲的守望是真实的,就像当年母亲对父亲的爱情一样。它们存在过,曾经是发出过最美的光芒,在如同衰老的恒星死亡的时候,人心不该只有怨念。

光咲低下头许久,再抬起头时,眼瞳被窗外的霓虹灯光打亮,一闪一闪。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可是语调中有释怀的意味。

“下个月,是我外公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