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一]

由于那场突发事故,叶妙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婚期推迟了一个月。其间光咲不止一次去探望她,叶妙不但反应冷淡,而且对没给光咲寄请柬的事绝口不提。光咲起初还猜测请柬投递失误之类的原因,如今却越来越确定叶妙打从心底排斥自己这个所谓“朋友”。

“我就说高中的时候叶妙和曾霆交往过吧!”而关于“那场事故”的起因,最为言之凿凿的人就是竹西,“曾经交往过的人因爱生恨,听到对方要结婚的消息受不了刺激,所以才会那么偏激地用刀捅情敌。”

“可是据说曾霆要伤害的人是叶妙,她男友只是替她挡了一刀。”

“那也说得通。不是因爱生恨了吗?对于叶妙扔下自己去和别人结婚感到生气。”

光咲倒是觉得,怎样都说不通。印象中曾霆并不像会做出这么激烈事情的人,更何况他和叶妙也不像有交集的样子。

叶妙在男友的陪同下去订婚纱的当天,刚走出店门,就被不知哪里冲出来的失控的曾霆攻击,男友迅速把叶妙推开,自己却被刀划伤了。事后曾霆对任何人都没有解释,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好在叶妙男友伤势并不严重,曾霆的父亲出面赔偿,使曾霆免予起诉。就连于耀也没再见过曾霆,只听说他被父亲强制送往国外读书去了。

叶妙受到惊吓后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被曾霆袭击,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让所有认识曾霆的人大吃一惊,尤其是高中和大学同学,在大家印象中,曾霆一直是有点腼腆但很阳光的优等生、众多女生倾慕的对象。

算是比较了解曾霆阴暗面和他的家庭情况的光咲和于耀也都一头雾水。曾霆出国之后,光咲有一天回父亲家,在小区里看见曾宓,那女孩看起来和往日大不一样。

从前光咲只是不断听见曾霆提及她的叛逆,知道她斗志旺盛桀骜不驯,让父母兄长头痛不已,而此时,曾宓却像是一株失去水分没有生气的植物,独自拎着超市购物袋,耷拉着头拖着步伐走在区间小路上。

落日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她个子分外娇小,看上去非常孤独。走到单元楼下时,她突然在垃圾桶附近停住,定定地站着,盯住某处,过了许久,不知为何突然蹲下抱膝嚎啕大哭起来。

等光咲意识到她停下的位置是多么不同寻常时,脸上也瞬间失去了血色。

[二]

竹西记得高中时有一次,和叶妙两人在冰淇淋店吃完东西,穿过红绿灯路口去马路斜对面乘公交车,自己问了她一个从网上看来的问题。

“如果女一号喜欢男一号,男二号喜欢女一号,而男一号喜欢女二号。最后你会怎么安排呢?”

叶妙笑着翻了翻白眼:“什么啊!完全记不住顺序。”

“就是每个人喜欢的人都不喜欢自己,四个人绕成一个圈,你最后会让谁和谁在一起呢?”

白色的斑马线分割着视野。

信号灯由红变绿,刚走到跟前又再次变红。

眼前的所有人与车辆都井然有序,两个女生一路畅通,几乎没有驻足过。

运气太好了。

“我会让女一号和男二号在一起,男一号和女二号在一起。”

关系有点绕,竹西自己也在脑海中又重复了一遍。“欸——?看不出来,你还蛮男权的嘛!”

“为什么是男权?”

“以男生为中心,每个男生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我只是觉得与其和喜欢的人终成眷属,女生要和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哦。其实不管男女都是这样吧?和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会轻松很多。”叶妙说。

所以,你现在是幸福的吧?

竹西端起酒杯,回头望了一眼穿着白色婚纱的叶妙。从高中时就幻想过许多遍将来嫁个有钱人、在香格里拉举办盛大婚礼的叶妙最终还是没能如愿,虽然现在的场面也是许多女孩由衷的向往——草坪上温馨的美式婚礼,自助餐的格局,父母、亲戚和为数不多但关系紧密的几个好友,五颜六色的蜡烛,层层叠叠的蛋糕,烟花和香槟。

结婚前一天确认流程时,叶妙才告诉竹西,起初决定和现在的男友交往是以为他是于耀的上司,应该经济实力更好,订婚时却发现他只是个分公司的副总,也不过就是个打工的。但是最终决定依然跟他结婚是由于曾霆的那次袭击,能在万分之一秒内迅速反应过来保护女友、不惜自己受伤的人,一定无时无刻不在替女友着想。

“再加上,我身边也找不出比他条件更好的人了。”第二天就要成为新娘的叶妙露出了苦笑。

竹西其实从来都不理解她对男方经济实力的执着,只是觉得叶妙对于耀的喜欢好像并不仅仅因为于耀的家境。能和家境好又有真爱的人一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如果没有幸运,就只剩下幸福了。

“在想什么?伴娘怎么能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于耀半开玩笑地打断了竹西的思路。

女生回过神微笑一下:“有点感慨,想起了高中时的事。”她低下头继续说道,“大概是高二的时候,我的两个最要好的闺蜜先后变成了我理解不了的人。好像是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没有了以前的热情和活力,行动前开始用成年人的方式冷静地思考问题。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我一时习惯不了,又觉得她们和我疏远了,感到很失落。光咲还好理解一点,父母离婚,又跟你分手,有段时间郁郁寡欢,过了一阵好像就变成熟了。可是叶妙我实在不理解,她出意外的那次都说实际上是自杀未遂,可她为什么自杀我也不理解……”

“光咲是因为创伤应激障碍吧?我当时听曾霆是这么说的,光咲还很长时间服药治疗。”

“欸?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叶妙好像也不知道。”

“嗯。知情人只有无意中看见她服药的曾霆,曾霆也叮嘱我不要说出去,这是光咲的隐私。”

“……完全看不出来曾霆是那种会为人着想的人……不过归根结底光咲还是因为那一连串的打击才患病的吧?”

“大概更有可能是因为一只狗的死亡。”

“没听她说过家里养狗啊……”

“不是她家的,她爸爸不同意家里养狗,但那却是对她非常重要的一只小狗。”

“真奇怪啊,自己父母双亡也顺顺利利地长大了,却因为一只狗死了患上创伤应激障碍。”竹西到底是粗枝大叶的女孩,没那么细腻,没那么容易感同身受,甚至觉得这样的逻辑怎么也说不过去。

但亲眼目睹光咲崩溃场面的于耀却不同,他至今回忆起那幅画面仍心有余悸。在光咲伸出颤抖的手揭开袋口之后,世界静止了数十秒,女生跌坐在地,双手掩面,不知道是正在哭泣还是因震惊和恐惧而无措。

在那天之前,父母离异也好,和于耀分手也好,光咲仍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女,阳光占据了心中的大半位置。但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稳重,更加沉静,让人以为她长大了,其实于耀知道,她只是失去了生命的精神力。

如果可以选择,光咲自己也未必想看到这样的“真相”。

她也许宁愿相信,那只乖巧的小狗惹人怜爱,被什么好心人领回家收养,从此不必再风餐露宿,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也许宁愿相信,这世界虽然存在不少毫无来由的恶意,但更多的是善良,这世界虽然有欺骗与背叛,但总有一线光芒。

她也许,宁愿做个在青春期偶尔叛逆、唯一的烦恼是学业的、普普通通的少女。

就像现在一样,她的要求其实很低。

[三]

“今天叶妙结婚。”

晚饭时,光咲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饭桌那边的父亲抬起头愣了十来秒,才从记忆里搜刮出那个名叫“叶妙”的小女孩——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高中时。

“……是你高中时的那个好朋友?”

光咲点点头。

曾经的好朋友。

女儿在她结婚的当天没有前往参加婚礼,做父亲的虽然不知细节,但也猜到其中有了不小的变故,只好谨慎地问些无关轻重的细节:“在哪儿办婚礼的啊?办了几桌?”

“在××坊,规模不大,只请了至亲好友。”

这么说来女儿没被对方归于“至亲好友”的范畴,难怪情绪有些低落,揣测出了女儿的心思,但父亲在安慰人的方面并不得要领:“等你结婚的时候一定会比她办得好。至少要摆个五十桌,怎么也要去香格里拉大酒店那类上档次的地方,唔……婚纱也要最好的,爸爸给你去订那个什么王的婚纱,就是给好莱坞明星做婚纱的那家。”

听到“那个什么王”的地方,光咲就不禁笑了起来。

父亲以为自己真把她哄开心了,继续说下去:“还要去旅行度蜜月。对了,你想去哪个国家?”

光咲没出过国,也没有特别向往的地方,哪国在她认知中都不过是外国。她笑着摇了摇头:“干吗非得出国,就算真的要结婚也不用那么铺张浪费,领个证,国内旅行一下就行了,现在大家都这样。”

“那怎么行!在我们那个年代,没有办酒席就不算结婚,领证也不行……”说了一半,父亲突然停住,陷入了惆怅。

光咲明白,父亲欠母亲一个盛大的婚礼。出身一贫如洗的父亲给不了母亲在大酒店里摆五十桌还有蜜月旅行的那种婚礼,光咲想起了父母离婚时母亲离开家前说的话,好像能看见年轻的父亲摇着小船去对岸接母亲的场面,他年少气盛意气风发,心里满满地放着一个姑娘,还并不懂这个社会对婚礼的定位,他只有一颗心,全给了对方。可是当他看见女方家送来的电视机、相机、缝纫机,才明白自己好像少了些什么。他有点失落,失落几乎了冲淡了新婚的喜悦,但是他并不沮丧,立志要用青春和努力去为心爱的姑娘换来不逊于别人的物质条件,那个时候,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可是相信了那么久,却不小心忘了初衷。后来他的确出人头地事业有成,却把家人忘在了脑后,直到她最终离开。

不知为何,想着想着,光咲的眼睛忽然模糊了。

人生贵得适意。如果能像当年的父母那样结婚、组成家庭,哪怕没有婚礼也是幸福的,那样的幸福,让新娘能在几十年后谈起当年时仍然面带微笑,她想念那个为她用报纸把四面漏风的宿舍糊起来的少年。

“爸,你记不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你、我还有妈妈一起去湖边钓鱼?”

父亲回过神,想了想,点头说:“怎么啦?”

“那是什么地方?我觉得风景很好。如果将来真的要蜜月旅行,我就去那里好了。”

“那么个乡下地方有什么好旅行的,离我们这儿只有两小时车程,你想去的话,随便哪个周末都能去啊。”

“真的么?那我们……等小晴从学校回来,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钓鱼吧。”

父亲见女儿重又高兴起来,松了口气,满口答应:“好啊,好多年没有钓鱼了,我去准备鱼竿。”

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想起钓鱼,要知道那次钓鱼经历对她而言其实并不愉快,她大概记不清了,因为湖畔有很多苍耳,粘在身上导致她浑身痒痒,她可是唱着歌去大哭着回家的。

但尽管如此,那依然是光咲记忆中全家人唯一一次外出旅行。

[四]

自从分手以后,光咲就没有再见过曾霆,发生了影响那么大的袭击事件,也只是作为局外人去“听说”,想来是有些失落的。虽然交往时有过很多不愉快的经历,心里怀了恨意,但光咲与他做同学、朋友、邻居许多年,一瞬间变成陌路互不关心也不可能。

如果还能再见到曾霆,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不知道曾霆发生这样的悲剧,是不是和他妹妹的刺激有关?而他妹妹之所以成为这样不懂事的孩子,是不是有和自己一样的不幸经历?是不是在亲眼目睹小黑死去的场面之后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了?

最想问的是,曾霆是从什么时候、由于什么缘故决定不再做以前那个善良温柔的男生的?

但这天晚上,光咲在房间里整理东西,翻看到了高中时的日记中有关曾霆的片段。成人仪式时,曾霆的母亲被班主任邀请上观礼台作为优秀学生家长发言。她当时在台上说了什么已经没有记录了,光咲的日记只写到在教室偷听到的、他妈妈和班主任聊天的对话。

曾妈妈说:“虽然他爸爸一直不满意他没考上市重点,但他心很静,想法也很理性,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和同学又相处得不错,经常一起打球,爱好运动,我觉得这样就算好孩子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虽然我看得出他经常不太认同父母的观点,但他从来不会跟父母当面顶嘴,懂得尊重父母,这就够了啊,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什么都听父母的,那不成了毫无主见吗?您是搞教育的,一定很理解他们的……”

光咲一直了解曾家,曾霆是好孩子的代表,曾宓是坏孩子的代表。所以当时听了这番话还有点想要嘲讽,就算曾霆确实好,可哪有这么厚脸皮的妈妈,一个劲地自夸自己的孩子,把所有的优良品性都往曾霆身上安,她怎么对曾宓只字不提呢?

可是今天,光咲才真正领悟曾妈妈的意思,她突然有点鼻子发酸,因为从字里行间看见了一个可怜的母亲,不再是那个每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就光彩照人气质动人看不出年纪的曾妈妈。

天底下最了解孩子的是父母,她从那个时候就把曾霆身上的缺点看得清清楚楚,不停地使用“虽然……但是……”的句型,没有一个字眼带有炫耀色彩,恰恰相反,那是非常非常可怜的无措的可悲的母亲,明知自己孩子不好,迟早要暴露本性,却拼命找出他的优点,相信他,并自我催眠让自己也相信“他是个好孩子”。

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后,那位母亲还好吗?

光咲从书桌前抬起头,往曾霆家的窗口望去,橘黄色的灯光像往常一样安静地从窗框边缘溢出来,好像住在里面的人也像平常一样和睦温馨,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这时光咲并未想无其他,只是越来越想念养母和外公了。

[五]

外公忌日这天,天气预报前几日说多云,但实际从早晨起就是阳光灿烂的大晴天,让光咲的心情也跟着好转了一点。于耀开车送她去墓地,在入口处买了大束的白**。

光咲在墓碑前摆开白烛和供品,于耀看不懂其中一种:“这是什么?”

“香椿炒蛋。我外公生前最喜欢吃。”女生一边解释,一边开始烧纸房子,打火机点了两下没点着。

男生见她费劲,接过来帮她点燃:“刚才那店里还有卖纸钱的,你怎么不买点?”

“还是房子最重要吧。外公在世的时候没住上什么好房子,还饱受困扰。我亲生父母就是因为房屋事故出的意外,后来外公攒了钱想买个商品房让我将来住好一点,又碰上一房多卖。开发商进了监狱,可外公也没得到什么赔偿,房子还是让另一户买房的抢占了去……”说到这里,女生顿了顿,努力将自己从悲伤的话题中解脱出来,抬头冲于耀硬挤出一个微笑,“所以说,最让外公郁结的说到底还是房子问题,对吧?”

男生没有做声。

待到光咲烧完了纸房子,拜了又拜,起身准备离开时,一抬脚,右脚鞋底突然掉了一半。女生蹲下来查看:“明明是上周刚买的新鞋,不可能这么快就坏了吧……也许是外公……外公他不想我离开……”

说着说着,女生又难过得五官缩成一团了。

男生感到心好像被锐器戳了一下,轻轻拽她站起来,自己重新蹲下去,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紫色缎带帮她将前半截脱落的鞋底绑住:“不要往灵异的方面思考,外公怎么可能不想你离开?外公一定是希望你过得非常幸福不必经常挂念他才对。而且光咲,你错了啊……”

女生的视线从被绑成蝴蝶结的缎带处上移一点。

男生继续说下去:“外公也绝不是把房子看得很重,他想要留给你的不是房子,而是家。你还不理解外公的心意吗?无论是父母的事故发生后忍着悲伤努力去争取赔偿金,还是后来在市场还不规范的时候就急着买商品房,外公年纪那么大了,不会在意居住的房子地段、大小,他可是全心全意在为你着想,想给你一个不输给同龄人的家。”

于耀还没说完,光咲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外公都住在她心房里最温暖最柔软最容易被刺痛的地方,他没有太高大伟岸的形象,也没有太多豪言壮语能被铭记,他总是佝偻着脊背唱着歌,望着相依为命的小丫头,想把全世界的慈爱加诸她,在外公心里,全世界没有任何人比这个小丫头更配得到幸福,她失去了父母,但是她有一个外公,把整颗心都给了她。

“光咲,我学理工,有点木讷,没有什么浪漫细胞,也许你梦想中接下来的这件事应该发生在更美好一点的地方,但是,有些话我想让外公听见……”

听见男生的语气莫名地郑重起来,女生抬起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光咲,我……”

由于刚才烧过的纸灰沾在手上,刚才那一抹,又蹭在了脸上,让光咲看上去有点滑稽。男生在抬眼的瞬间中断了想说的话,用纸巾帮她擦了擦,光咲反应过来之后脸微微红了。接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比缎带颜色更深一点的小盒子,朝着光咲的方向打开盒盖。

“我想给你一个家。”

盒子里,钻戒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女生的呼吸停止了三秒,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场面。她再一次忘记了手上的纸灰,惊讶地用双手捂住了嘴。

“你愿意吗?”男生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问。

光咲说不出话,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只能拼命点头。于耀帮她戴上戒指后高兴地把她抱起,连转了好多圈。

晕眩的感觉。

视野中被风吹得微微摇摆的白色**周期性闪现,明明是自己在旋转,相对着看却成了花朵在旋转,闪现的节律好像变得有点欢快,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几束花围着自己跳拉手舞。

现实美得像梦幻。

[六]

爱情的光芒——光咲头倚着车窗看见戒指迎着阳光闪,忍不住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定义。

待她回过神,抬眼去看身边的父亲,见父亲也死死地盯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苦闷表情,着实有点可爱。光咲微笑起来,拉了拉父亲的手。

被求婚后,第一个告诉的人是父亲,父亲吓了一大跳:“咦?对方是谁啊?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有男朋友?你还没答应他吧?应该先带回家给爸爸看一看啊!你这孩子!”

“你认识的啊,是我高中同学于耀。大学的时候,他还来家吃过饭啊。”

“噢!于耀!”父亲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好像有点庆幸女儿没有随便答应没见过面的网友的求婚,“不过那孩子……他前段时间不是和叶妙结婚了吗?”

“欸?和叶妙结婚的不是他啊!是他单位的上司。”

“……是我老糊涂了吗?我记得当时来家吃饭的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竹西、叶妙和于耀吧?叶妙和于耀不是男女朋友吗?”

“……那时候的确是,后来分开了。”

“欸?你抢了自己朋友的男朋友?难怪她不邀请你参加婚礼啊!”父亲恍然大悟的语气。

“我没有抢她男友,只不过关系有点复杂,于耀可能曾经以为和她在一起也不错吧,后来他们双方都觉得勉强不了。”

后领养的妹妹小晴从前座回过头来插嘴:“哦,我知道了。是说于耀哥本来和我姐是一对,后来分手了,于耀哥就将就着和叶妙交往,后来放不下我姐又回来了。”

“可这样的话叶妙对你心存芥蒂就更可以理解了。”父亲说,“你妈妈年轻时,她谈过一个朋友,被和她要好的女同学挖了墙角,可是那男的心里一直只喜欢你妈妈,她那个女同学结了婚还有一次打上我们家门来,站在我们家门口破口大骂。她比不过你妈妈,你妈妈甚至都不屑跟她比,她当然恼羞成怒了。”

光咲飞快地绕着手指,有点烦躁地说:“叶妙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我也不知道。不过以前大家背后都猜测叶妙和于耀在一起是看上于耀的家境,我越来越觉得不是那样的。她这么在乎于耀的心在谁那里,一点不像拜金女。我反而因此更想要她这个朋友了,她不是一个完全市侩的人,只是和我们一样很感性的女生。”

“不会永远跟你绝交的,当年你妈妈的那个女同学,过了一年就跟她和好了。”

光咲不知父亲是否是想宽慰自己才这么说,不过听了的确心情好了一些。

车在高速路收费站前的路边稍稍停了一下,父亲趁机打开车门把车里的一些垃圾扔了出去,光咲刚上车吃了半包牛肉干,牛肉干的外包装是牛皮纸袋,看不见内里,又从座位上滑下去落在了脚边,被父亲误以为是已经吃完的空包装袋,速度很快地扔了出去。

光咲反应慢了半拍:“哎呀!那个我还没吃完!怎么扔那么快!”

“欸?没吃完吗?怎么没吃完就扔在地上了。”

“刹车时掉下去的吧。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就扔了,那个可贵了,这下浪费了吧。”

“唉——你这孩子,喜欢吃的东西也不收拾好,扔在脚边我当然以为是不要了啊……那我捡回来吧。”

光咲有点生气,没作声。

父亲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为自己辩解一边推开车门。光咲原以为他就把纸袋丢在车门边,谁知父亲并没有推开车门马上弯腰捡起,而是站起来走远了点,在他让出的视界里,光咲才看见旁边是高速公路的护栏。父亲没有扔在高速公路上,而是扔在护栏外下面的荒野里。光咲意外地一愣,这瞬间父亲已经一条腿跨过了护栏。

“爸爸!不要捡啦!”

“爸你快回来!不要了!那个不要算了!不要翻栏杆!”

两个女儿同时喊出声,光咲从座位上爬过去想阻拦,小晴已经打开车门下了车去拽父亲回来。

父亲有点不知所措,被拖回来以后也喃喃地顺着她们说:“嗯,我就说不要了嘛。你这么爱吃的话,回去我再给你买新的就好了。”

光咲简直难以相信,年过半百、头发斑白、身居高位的父亲,居然会为了自己的半包牛肉干去翻高速护栏。她回想刚才父亲脸上孩子气的神情觉得太可爱,紧紧挽住父亲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继而鼻子又有些酸酸的。

努力锻炼厨艺给自己做香椿炒蛋的父亲,熟记自己高中要好的同学名字的父亲,和自己谈心宽慰自己的父亲,为了让自己别生气居然去翻高速护栏的父亲,从没有一次想要抛弃自己这个非亲生女儿的父亲……

和从前那个只忙工作不顾家庭的父亲早已判若两人,能对他造成这样影响的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但影响他的那个人却伤了心再也不肯回头。

[七]

在湖畔钓了一下午鱼,虽然光咲依旧是菜鸟,半条鱼的收获都没有,但还是前所未有的高兴。她喜欢这里,许多年前和父母一起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当时并不懂得珍惜,因为浑身沾满苍耳而难受得哭闹个不停,也吵得父母一条鱼没钓到就打道回府,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和母女俩一起外出游玩,不知是因为小光咲扫兴还是单纯由于工作太忙,光咲一直内疚。

她恨自己年幼不懂事,不明白这样的时光是独一无二的。许多年后再来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也只有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才会感到安静地待在父亲身边看他钓鱼也是一种幸福。

父亲拨弄了几下塑料桶里的鱼,心满意足地收工:“有五条呢。就是小了点。这条还不错,可以烧个汤什么的,小王,这条最大的你带回去吧。”父亲对司机说道。

司机忙摆手推辞:“这怎么行呢。”

“你休息日陪我们在这儿耗了一下午,开车也辛苦。送条鱼不是应该的吗?”父亲又转头对光咲说,“这几条我们就一人一条。”

“老爸,多一条。”小晴古灵精怪道。

“多一条当然给你吃啦,你还要长高啊。”父亲在她头顶上比了一比,“你估计能长到我这么高吧?”

“她要是长到那么高,以后就嫁不出去了。再说吃鱼是变聪明的,长高的效果很微弱啊。”光咲从父亲手里接过桶,一边笑一边走到前面去。

“所以嘛多出来的鱼应该给姐姐,她好像经常智商不够用的样子,对吧老爸?”

父亲在身后哈哈地笑起来。

“可是爸爸,你钓的鱼这么小,好像对智商也不给力吧?”

父亲笑得更深一点,摸了摸她的额发:“小也比你强点,你还一条都没钓到呢……”

父女俩说着话,一时没注意到光咲突然停住了脚步,小晴一头撞上了姐姐,因反作用力还往回弹了一点。

“欸?姐!”女生捂着头抱怨,“干吗急刹车啊?会追尾的啊!”

光咲没有说话。

接着,父亲也停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在不远处的湖畔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垂钓,连她头上的白色帆布太阳帽都依然是十几年前那顶。她的披肩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背还有一点佝偻,一身白色运动装,夕阳洒在她身上,衣服淡淡地泛着亮光,散落在水面的上那部分阳光是茜色的,反光将她的脸打亮,染上了一点好气色。

光咲的眼睛模糊了,她不敢回头看父亲,怕动作幅度太大把眼泪震落;她不敢回头看父亲,怕父亲会尽量在女儿面前强忍着情绪不动声色;她不敢回头看父亲,怕自己在做梦,轻举妄动会毁了梦境。

父亲心中最重要的人只有一个。

那唯一的人伤了心再也不肯回头,但是,她却从来没离开过。

这一天,光咲看见了最美的光景里最耀眼的光芒,不是爱情的光芒。它是从云端烧起的火焰落向了人间,变得温柔又绵长,抽成丝安全地将人包裹;它是从湖面泛起波光,绵延成无边无际的璀璨;它是一个幸福的人眼里全世界失去轮廓、失去形状,最后剩下的流光溢彩。

这是以家人为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