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一]

每一次,光咲眼里充满失望,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着“自从上了大学,你就变了”的时候,曾霆都不得不拼命忍住笑。

女生都那么傻,连纪光咲也不例外。

她们总是先入为主地把任何事情的变化都归咎于感情问题,真够戗。其实曾霆做事80%的情况下不受感情左右,感情是应该被控制的,他这么认为。

高考结束的那天中午,同学们都和父母亲戚们一起去酒店用餐庆祝,在涌出考场的人群中,曾霆分别看见了于耀和光咲与他们的家人一起离开。那时候的曾霆,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失落。

父亲忙生意,只扔给他一句“应该没问题的吧”就出门了,仿佛不知道一般的家长在这几天都会送考。家里那两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就更不要指望。从考场出来后,曾霆目不斜视地从引颈张望的家长们中间穿过,不指望能看见自己熟悉的面孔。

他沿着考场门口的主路一直向前走,想着只要看见有空调的餐饮店就进去打发掉午饭。但很不幸,走过了两个路口,沿街都是居民小区没有店铺。

天气太热了,有个瞬间他甚至想打出租车直接回家,但转念一想,回到家午饭时间已经过了,肯定要饿肚子,还不如找餐馆打发一顿。他掏出手机找地图,导航显示500米左右的地方有家川菜馆。500米,过了下个路口就能到,曾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打车,走到预定地点时却发现这家餐馆暂停营业。

男生浑身是汗,心中也有怨气,没考虑太多,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开着空调,充足的冷气使汗水很快冷了下来,曾霆打了个喷嚏,这时他突然感到有点凄凉。

以前他只是一味地想要逃离这个家,从没想过要向这个家索取温暖。曾霆认为,只要保持对一切都毫无感情,就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事,不需要顾及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人,就能够不用听任何人指示,甚至连父亲的建议也能当做耳旁风。过去的十八年他一直是这样,在冷漠的环境中学会做一个冷漠的人。

但从高考结束的这天开始,情况稍稍有了变化。

当他饥肠辘辘地踏进家门时,父亲竟然在家。

“考完了?”

男生微怔,过半晌点了下头。

“还没吃午饭吧?我让阿姨给你留了一些。”

意外的惊喜。曾霆差点想上前去摸摸他究竟是真的父亲还是哪来的外星人。

“爸你怎么回来了?”

“公事办完了。正好你今天高考结束,我想跟你聊聊。你先吃饭。”父亲越是这么说,越让曾霆心里没底。

“聊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我一定要确认,你和纪光咲分手了没有?”

曾霆心往下一沉,没敢撒谎。

父亲见势反而缓和了语气:“你很喜欢她?”

大概是因为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显得极不协调,男生“噗”地笑出声:“也不是很喜欢。”他抬眼看了看父亲的表情变化,接着继续说道,“和她交往在学校会有一定的便利。如果妨碍到您的生意,那我会跟她分开的。”这样一席话肯定给父亲留下了成熟理性的好印象,曾霆不禁有点沾沾自喜。

父亲却显然没把这话当真,表情没有太大变化,淡然道:“不会妨碍我的生意,倒可能影响你的未来。如果能借高考之机分开,也许比较合适。”

“可是纪光咲她……填了和我一样的志愿,以她的成绩,考上师大也不难。”

父亲半晌没说话,看上去不太高兴,曾霆有点紧张。

“既然上次让你跟她分手时没分,现在可能会有点难度,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也不要得罪了纪家。”

曾霆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刚走到门口,父亲突然又开口问:“她很喜欢你吧?”

男生半垂着眼睑,视线在鞋间转了一个来回,点了点头。

[二]

曾霆有一个奇怪的逻辑,认为只要自己和别的女生走得近,引起纪光咲醋意大发造成最后的分手,这分手的责任就不在自己。所以他一向对漂亮女生来者不拒,丝毫不让与纪光咲的关系折损自己的魅力,可是虽然光咲也时常会因此哭闹,“分手”二字却从不提及,仿佛只是做曾霆的名义女友她就心满意足。这种心态曾霆起初不能理解,纪光咲这么委曲求全究竟是为什么?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无非都是为了钱。回忆起向光咲告白的那天,没想到她那么爽快地答应,当时的心情是喜出望外,现在想来,她之所以会答应,恐怕是因为亲眼看见了曾家确实有别墅吧。

原以为纪光咲是与叶妙、竹西、曾宓她们不同的女生,至少在曾霆心目中一直超凡脱俗,可到头来还是一样,无一例外的愚蠢、势利、鼠目寸光。这结论让曾霆很失望,不过他有些庆幸自己一贯以理智主导感情,对谁都不过分动心,几年来没送过太贵重的礼物给纪光咲,损失不大。准确地说,因为一开始就受到来自父亲的压力,他早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和纪光咲分手,所以他什么礼物也没送过,连冰淇淋蛋糕也没有。光咲生日一般都在寒假期间,他正好借口和家人在国外度假逃过为她庆生。

就在曾霆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他只需要拖到光咲说分手的那天就万事大吉的时候,光咲突然和他断了联系。

只要他不给光咲打电话,女生就一直没有音讯,就算是偶尔的通话也很短暂,往往是光咲先急匆匆地挂电话,她似乎变得很忙,但又不打算告诉曾霆自己在忙什么,突如其来的冷淡反倒让曾霆觉得不适。

他于是在夜幕降临后去她租住的小区,把车停在大门对面的马路边熄火等待。马路边的停车位逐渐被别的车占满,使他的车看起来逐渐不那么醒目。这小区也是老旧的,车库停车位远远不能满足需求,租金堪比房价,一部分买了车却无力承担车位租金的住户便每天见缝插针将车随意停在马路上,有时回家早运气好就能停在大门附近,偶尔加班运气糟就只能停在过信号灯的两条街外,与家门相距的这两条老街,每一步都走出贫穷的无奈与窘迫。

光咲没有车,选择租在这里正是因为离她所工作的学校只有一站路的公交车程。不是每个大学毕业生都像曾霆这样幸运——顺理成章地进入父亲的集团负责一块业务,开着父亲给他买的SUV,住进父亲为他留的豪华智能小区里的三室两厅。大部分学生不得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或自己租房,找到月薪两千的工作是幸运者,找不到工作的唯有继续读书考研再谋求出路。

曾霆以为光咲的情况会好一些,但现在看来,养女果然就是不如亲生女儿。曾霆猜测纪光咲和她养父母关系也许很糟,她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养父又领养了另一个小孩,大概是认为光咲指望不上,还得为晚年养老做另一手准备。换句话说,纪光咲现在就相当于无依无靠的孤女,养母催着她尽早结婚,曾霆也多少有点耳闻,可是这种情况下,他就更不可能去和一个孤女结婚,别说父亲不会同意,就连他自己也认为门不当户不对,但纪光咲似乎至今无法看清这个事实,也许她正因为看清了才故意拖着耗着要赖着自己。

他呆坐在车里想这些,等回过神,发现光咲租住的房间窗口已经亮出了灯,没看见她走进小区的过程使他有点失落。不过这么看来,她没病没灾没失踪,怎么会突然音讯全无?

曾霆犹豫了一下,发动了车正准备离开,小区里开出来的一辆车却吸引了他的注意,车型和车牌他都无比熟悉,是于耀。

这么一眼,曾霆就完全明白了。纪光咲对自己冷淡原来是因为找到了更大的金主,真是个势利的女人。曾霆突然对她起了恨意,恨中又夹杂了一点不甘心与不服气。他将车熄火,从手机通讯录中调出了叶妙的号码。

[三]

十余栋宿舍楼,不算大的施工量,施工单位的相关信息遍寻无踪。相继走访了几个已退休的化工厂老领导后,光咲一无所获,有点绝望了。不管怎样,生活还在继续,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社会上单打独斗,本来就已经过得够不轻松了。

此刻她得去洗澡,然后认真备课,年级里有实权的老师们通常年纪较大学历较低——在她们参加工作的年代那学历已经够用了,所以他们看不惯现在这些科班出身眼高手低的小年轻,总是处处挑刺。光咲负责四个班的英语课教学,下班后又为了父母当年的房屋事故奔忙,幸好时常有于耀陪着。

刚想到于耀,就收到他发来的短信“我已经到家了”。

如今几乎每天都和于耀碰面,男生带着她四处奔走,有时也会顺路接她下班,光咲心里明白这些好意与爱情无关,也许只是歉疚与补偿。但偶尔陷入幻觉,光咲会误以为,高一时那份两小无猜的友谊又回来了。

光咲洗完澡,看见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还是于耀。料想他大概有什么发现,光咲赶紧给他回电。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已经没事了。”男生一开始语焉不详,但在女生的一再追问下还是妥协,“你能出来一下吗?想找你聊聊天。我没走远,停在路边接了个电话又折回了你家小区门口。”

听起来并不是和房屋事故有关的事,更像是于耀自己的私事。

光咲犹豫片刻就答应了。她潦草地擦擦头发上的水,换上干净衣服出了门。

“是和叶妙有关吗?”

光咲的直觉从来不会出错,于耀有点无奈地笑起来:“嗯……你还真了解她。”

“出什么事啦?”

“不知道什么人看见我陪你去办事,把谣言传到叶妙的耳朵里,刚才她歇斯底里地来电找我吵架,说忍我很久了。”

光咲一时语塞。

“这……犯不着吵架吧,解释清楚就好了。”她从未想过叶妙会为此对于耀发难。

“我没有跟她吵。我原本以为她很懂事,不会揭人伤疤。”

这就是你和叶妙在一起的原因么?

光咲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她很想安慰对方,但这种话题中没有自己的立场,过去的数年中,她无数次想和于耀重新在一起,现在她有机会说服于耀和叶妙分手,却还是迟疑。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光咲把那当做救命稻草般接起来,听了几句后神情却逐渐趋于恐慌。

“怎么了?”于耀待她挂断电话后才问。

“邻居阿姨打来的,说我妈妈一个人在家晕倒,被送往医院了。”

“哪个医院?我送你去。”

拜突发事件所赐,光咲没能和于耀谈起对当年分手的后悔。

[四]

“所以啊,我会一直催着你早点结婚。成家以后就能有个人相互照应,不至于像我这样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光咲舀汤的手滞了一下,停顿两秒后又舀上一勺喂进母亲嘴里。

“呐,妈妈,你为什么不和爸爸复婚?”

医院没有发病号服,母亲穿了一件宽大的蓝色罩衫,把自己衬得消瘦苍白。

“我不知道,小光。爱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非常难遇到和自己适合的人,一开始我以为,我遇到你爸爸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可是他让我心寒了那么多年,我不知道该怎样重新面对他。”

“我觉得爸爸是很在乎你的。”

“我希望你幸福,不要受我的负面影响。但不是你爸爸表现得很在乎我就真的在乎我,你只看见了表面现象。我不是一个矫情的人,但我以前经常在家里以泪洗面,我不快乐,那时候你在我身边,你都看在眼里。”

“那些年我们的日子很难过,我还记得。可是现在爸爸变了,你搬了出去,爸爸的改变你一点都不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他变得谨小慎微,生怕再失去我,失去家人。这些你一点也不知道。”

“小光,人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他的脾气,他的禀性,永远都在那里,从很早以前他就分清了人生的主次——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可以忽略的,他已经做了决定,哪怕失去那些可以忽略的东西之后他会感到惋惜,也不代表他会打从心底改变最初的选择。”

光咲放下手中的保温桶,叹了一口气。

过了半晌,她才再次抬起头看向母亲:“妈妈,我不想干涉你的人生,不想你再做决定时因考虑到我而改变初衷。但我经常在想,如果我一直在你身边长大,会比现在过得幸福很多。你说得对,人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

从很早以前,曾霆就做了决定,虽然光咲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基于什么,但他确实早已经做了决定。无论自己再怎么对他掏肺掏心,也无法改变一个人。

而光咲其实也早就做了决定。

[五]

事情的发展远远背离了曾霆的想象。

月末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光咲的电话。

“见个面吧。我想跟你说点事情。”

男生认为一切都还尽在掌控,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按照他以往一贯的做法,他再一次和光咲打起了太极:“现在吗?不好意思啊,我妈刚到我家来了,我现在走不开,总不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去找你吧?”

“我就在你家楼下,你给我五分钟,我说完要说的话,分完手就走,从此以后你再也用不着去找我了。”

分手?

男生愣了两秒:“你刚才说什么?”

“请你下来吧。”女生没回答她。

这和曾霆的预计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拖了五六年,纪光咲一直苦苦硬撑着,事到如今态度却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之前自己明明打电话给叶妙“报备”了,难道叶妙没有采取任何手段去阻止于耀回到纪光咲身边?虽说这是曾霆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不过他实在难以抑制好奇心。

像叶妙、纪光咲这类市侩的女生,曾霆特别喜欢听她们的美梦破碎的声音。对自己不该奢望的财富想入非非,自以为魅力无敌能够深深吸引住男生,她们心中也没有爱情,恋人在她们眼里就是猎物。

没错,父亲说过,当你像我这样拥有财富和权力,就会发现周围人看你的目光变了,充满饿狼般的贪婪,看着你,就像看一块肥肉。

曾霆是不会让这种肤浅的女孩得逞的,他一定要在她们误以为已经胜券在握的最后关头狠狠击碎她们的美梦,用行动告诉她们——你们远远高估了自己容貌的价值,没有人为你们倾倒,没有人被你们吸引。

他没有料到光咲最后还是选择了主动了结这段关系,不过他还是决定不放过最后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迟疑片刻,用懒懒的无情的声音说道:“好吧,你上来。我家没有人。”

所谓“令人绝望”,就不能让纪光咲再抱有任何幻想。

他明白无误地摊开最后的底牌——我家没有人,我之前在欺骗你,啊,是的,我只是在躲着你,不想见你罢了。

可是打开门后,站在家门口的光咲神色看起来那么平静,仿佛未能领悟男生的摊牌。这让曾霆又多少有点乱了阵脚。

他侧身将她让进门,打算好好倾听她决定分手的起因。

光咲却一点进门的意思都没有,像根木桩被定在门外似的一动不动,淡淡地说道:“我就不进去了。不管家里有你妈你妹还是你新女友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想耽误你几分钟时间把话说明白。从前无论你对我态度多差劲,我一向是小心伺候着,从不提分手,是因为重视你,也是因为对你有愧。我和于耀当年之所以分手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其实我从没有放下过和他的感情。我也曾想长久地、平淡地、认真地和你交往下去,毕竟,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幸和最爱的人共度一生,说不定你是最适合我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你怎样践踏我的感情你我都清楚。不如好聚好散吧,你我都解脱。”

曾霆怔怔地倚着鞋柜站着,因脑子里所有的猜测被颠覆而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纪光咲毫无自尊地赖着自己,是为了钱。

他从未想过,光咲是因为心里藏着另一个人,内心有愧才对自己百般迁就。

于耀么?

多可笑啊!他哪一点比得上我?

不不,这太荒唐了。怎么可能?一定有别的原因。要知道,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纪光咲现在嘴上这么说,实际上肯定另有隐情。叶妙做了什么?叶妙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于耀回到光咲身边。

曾霆一边心里想着马上和于耀、叶妙分别联系以了解情况,一边装出恋恋不舍的表情说:“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只能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我们以后还是能做朋友吧?”

“没那个必要了。我想你也无法否认,你已经伤害了我五年,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够了,曾霆。”

男生愣在原地看光咲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阖上,她的神情一直那么冷漠。

[六]

最初听曾霆说于耀每天接送光咲上下班,叶妙还不太相信,但曾霆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叶妙当即给于耀去了电话,没想到男生自己承认了,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结果两人当然是大吵了一架。

这次被逮了个正着,于耀短期内肯定不会再犯。叶妙想当然地这样以为。

谁料,过了几天,一个大学时的闺蜜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问叶妙是不是已经和于耀分手了——“要不然我怎么看到他好几天都到住院部照顾一个女生的妈妈呢?”

难怪最近总见不到于耀的人影,打电话给他,每天都说很忙很累就潦草地挂断。

叶妙当即气急败坏地打他手机问他在哪儿,于耀倒也坦然,表明自己正在医院,帮忙照顾光咲的妈妈。

在于耀看来,这件事再正常不过,没想到竟会激起叶妙这么大的反应。她不仅大吵大嚷,而且最后还摔了电话。等于耀回过神领悟了挂断电话前叶妙的意思,才明白自己已经“被分手”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第二天一早,当叶妙看见天边亮起的第一束阳光,她就反悔了。

叶妙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彻夜未眠的憔悴面容,想起竹西几个月前曾经倚在房间门框边说:“不管纪光咲是不是纪家父母亲生的,她到底还是纪家的女儿,只要她父母没有亲生子女,就会把她视如己出。曾霆家也懂这个道理。我们没法跟她比。当年在私立学校你也能体会到,他们那些少爷小姐们根本就是特权阶级。你觉得很艰难是正常的,因为你和于耀能在一起本来就是奇迹。”

原来世界上还是没有奇迹。

原来世界的市侩程度早就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只有表面上显得最市侩、为此遭人鄙夷的自己还在相信什么灰姑娘的故事。

高中时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又回来了。整个高中在她的记忆中只剩下一个场景,自己远远地躲在某个角落,卑微的目光紧跟着于耀。

几年过去,她又回到原点,不甘心地远远望着于耀。分手后第四天,叶妙终于决心走出家门,第一站就是于耀工作单位大楼对面的咖啡馆。从临街靠窗的座位能看见对面大楼的前台。室外飘着绵绵细雨,好像腾起了雾,对街的一切看上去都有些梦幻。叶妙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再看看于耀。

这时手机又响了。叶妙带着厌恶感瞥向手机屏幕,不出所料,又是曾霆。几天来曾霆打了无数个电话,叶妙都没接。起初每次她都抱有一线希望,以为是于耀打来的,但每次都希望落空,叶妙将这种郁愤变成了对曾霆的憎恨。他每次打电话来总没有好事,要不是当初他打的小报告,此刻她也不会和于耀分手。更何况曾霆那副永远阴阳怪气、沾沾自喜的腔调——好像在幸灾乐祸似的,着实叫人作呕。

叶妙顺手将手机设置成了静音。

手机屏幕仍在不断闪烁。

于耀从大楼里出来,和像是同事的人挥手道别。他拎着一只深棕色的公文包,一路打着电话朝停车场方向走去,因为没有雨伞,步调很快。只是短暂的一瞥,他就消失在转弯处了。

叶妙的目光失去了焦点,怅然若失地转回大楼门口刚才和于耀打招呼的同事身上,他还撑着前台与接待小姐聊天说笑。

叶妙结了咖啡账单,穿过马路,走进大楼。那位男同事和前台小姐的说笑声被空旷的大厅放大了。叶妙清晰地听见她称呼他为“李总”。

前台小姐很快注意到款款走近的叶妙,收敛了表情问:“你好,请问你找谁?”

那位“李总”回过头看向叶妙。

回答前台小姐之前,叶妙先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七]

月历尚未翻过十月,寒潮已经来袭,连着几次骤然降温,让不少学生感冒发烧,班里有四分之一的人请病假。天空整日阴霾,天气预报建议着长袖衬衫加单裤等春秋过渡装。光咲有些不合时宜地穿了薄的夹袄,坐在办公室批改作业,还觉得寒冷从脚尖蔓延开来。

同事将日光灯打开,室内猛地明亮。

“终于亮了!之前怎么没想起开灯呢!”隔壁办公桌的女生把脑袋从距离电脑不足20cm的位置移开,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明天我们开暖气吧?”有人提议。

“这么早就开暖气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有12到21度呢,开暖气总觉得太浪费电了。”

“今天能有21度?冷也冷死了,天气预报明显瞎说。”同期刚分来的另一个女孩走到饮水机边接了杯刚烧开的热水,回座位时途径光咲的办公桌,停了一下,“光咲,你妈妈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只是个小手术,没什么问题。”

“啊。你男友又来接你了,真幸福。”

光咲顺着同事的目光往窗外望去,于耀的车停在教学楼旁的天井里。他没有鸣喇叭,也没有发短信催促,只是安静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让光咲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温暖。离下班还有五分钟,她开始收拾桌上的资料,并没有刻意地对同事解释“那不是我男友,只是男性朋友”之类。

其实光咲打从心底希望于耀不止是自己的男性朋友也未为可知。

当她踏出办公室,下课铃正好响起,学生们从每个教室的前门涌出来。她所面对的是高一年级所在的教学楼,那些喧哗在走廊上的孩子们都是十六岁的年纪。

十六岁的时候,总希望快点成年,想像妈妈那样穿职业套装、高跟鞋,化淡妆,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更重要的是,成年后好像一切的困扰都能烟消云散,无论父母做出什么选择、家庭如何支离破碎都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可是,成年后才懂得怀念当初那个单纯的世界。

原来最美好的日子全是在于耀单车后度过的。

“你在想什么?”光咲坐进车里,问发着呆的于耀。

男生回过神,冲她笑一笑:“看着外面那些小孩,我想起高中时有一节班会课,曾霆话说得傲慢,你忍不住跟他吵起来,争执的内容现在回忆起来感觉很愤青,不过那个年纪——真有趣。”

“……那次……好像是以我骂他‘懦夫’收场的哈哈,真不成熟啊。”

“你也还记得?”

“班导后来再也没开过辩论性的班会,都是因为我,我怎么会不记得?”光咲笑着笑着突然停住,垂下眼睑,“从一开始,我就那么不赞同曾霆的人生观价值观,他也那么不肯妥协,为什么我会愚蠢到相信后来我们就能和睦相处、琴瑟和鸣?我妈说得对,人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人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对了,光咲!”

“嗯?”

“我跟你说过,施工队从来不会盲目地偷钢筋,一般都是按经验在安全范围内动手脚……”于耀见女生认真点头才继续说下去,“也就是说,化工厂宿舍出事故之前他们很可能就已经这样操作了,就算化工厂事故是他们第一次偷钢筋,因为实际上事故主因是施工失误,施工队是非常清楚的,那么他们以后也不见得会改邪归正。一个施工单位可以更名或者倒闭,但他们做过的工程是不会凭空消失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去找类似的建筑?以此为线索找出当年的施工单位?”

“化工厂建宿舍的年代,这个行业还没形成规范,监督力度也有限,但过几年呢?要知道,偷钢筋不光会偷阳台上部钢筋的数量,而是会减少整体房屋里所有的钢筋,以降低成本。早年的国产钢筋不比现在的钢筋,质量普遍达不到承重规范,这种偷工减料的行为是很危险的,所以很有可能在那之后的几年出过类似的施工事故。”

[八]

90年代初网络尚未普及,数字化办公尚未普及,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事故只能从图书馆的旧报纸堆里查找。由于报纸月刊属于不能外借的类型,整个周六,光咲从早晨七点图书馆开门到下午五点图书馆关门,一直待在阅览室翻阅资料。

周日,于耀中途来看过她一次,见她只带两个面包打发自己便离开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打来电话:“光咲你下楼来,我给你从附近的酒店打包了午饭,阅览室不允许带食物,就在车里吃吧。”

光咲有点感动,下了楼,找到于耀的车:“不用这么麻烦,我吃面包就好了。”

“不能牺牲身体健康来节省时间啊。放心吧,我下午没什么事,可以帮你一起找。两个人的话,肯定比一个人快很多。”

“报纸实在太多了,每页每篇看过来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光咲接过餐盒,露出泄气的神色。

“你一定能找到。从小你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光咲笑起来:“我有那么强势?”

[九]

正因为太过强势,光咲在学生时代一直担任着班干部或校干部之类的要职,高中所在的班级在全校的各种集体比赛项目中都能稳操胜券,高中时甚至连班导师都有点依赖她了。

可与此有些矛盾的是,光咲平时的人缘却不怎么样。简而言之,她是那种不太合群的学生。

虽然高中女生再孤僻都不可避免会有一两个闺蜜,但实际情况却是光咲把竹西和叶妙视为朋友,那两个女生却并没有把她当做朋友,聚在她身边的意义只是——在光芒四射的地方容易引人瞩目。

于耀一直觉得,光咲很孤独。

经过她养母那一病,似乎又从此有了些超然。光咲和其他女生不同,经历过那么多坎坷,心思也更繁密些。她把什么都看得透彻,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愈发出世,她什么都明白,却不争不抢不使心计,有点逆来顺受,有点大智若愚。

她对什么都可以宽宏大量,唯独亲生父母的死因是她耿耿于怀的。而不幸的是,于耀触的恰恰是这唯一的雷区。

如果当年不是自己的父亲掩盖事故真相,受害人家属不会郁郁而终。即使无父无母,光咲也能跟随最疼爱她的外公长大。

说来奇怪。学生时代,每天从早晨醒来到晚上入眠,其间大部分时间是在学校,所有人穿着相同的校服,摊开相同的课本,学着相同的知识,谈笑都是相似的话题。有时候会让人误以为彼此相似,彼此间没有隔阂。但事实上,直到成年于耀才发现,每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各自所处的家庭决定的。

他们的家庭决定了,曾霆成为一个冷漠寡情的人,叶妙成为一个汲汲营营的人。光咲之所以成为光咲,是因为她始终没有家。外公离世后她不得不寄人篱下,那个家也从来不完整,直到父母离异,她父亲才悔悟过来自己除了事业还有家人。

男生恍然想起高中时的一件小事。

光咲家居住的小区有些年代,流浪猫比较多,她隔三差五会用零花钱买猫粮放在路边喂食,每到冬天会很早起床去每辆轿车的车轮下检查有没有熟睡的小猫。于耀和她交往时有几次送她回家,两人坐在小区的长椅上聊天。男生发现聚在周围的流浪猫越来越多,起初以为是它们喜欢聚在路灯附近的缘故,后来才意识到它们都与光咲特别亲近。

连路人匆匆走过都会警觉地躲藏起来的小猫们,大喇喇伸展四肢趴在光咲鞋边,让于耀非常惊异,好奇地问起。这一问不要紧,光咲的话匣打开就收不住了,神采飞扬地一只只介绍起来——

“这是小三花,很粘人,它和那边那只小灰最要好,通常都是出双入对,不过小灰是傲娇派,不像小三花与人那么亲近,小三花讨了食物会分给小灰。”

“这只是小精灵,这里面数它最聪明了,懂得看人脸色。”

“这是包子,它和毛球很像,有点分不清,可能是一窝的。不过毛球比包子活泼,食量也比包子大。别看包子一脸憨厚,嫉妒心却很强。”

“这是小雪,灯下那只是……”

光咲滔滔不绝,却不知它们在于耀眼里都只是猫而已,她熟知它们各自的习性,却不知它们在于耀眼里连长相都毫无差异。男生完全不能理解女生为什么会有这么丰富的脑内剧场,但他还是笑着认真听,不时问一句“那边还有只狗,你叫它什么?”

“哦,那是墨墨,是这个小区里唯一一只流浪狗,它有条腿被车轮碾坏了,以前是三条腿跳着跑的,后来我给他接了个假肢,现在走路完全没问题了……”

于耀注视着光咲的眼睛,他没有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睛,此前没有,此后也再没遇见。那其中闪烁的光芒,是一种在世上找到寄托与希望后的微小幸福,是内心的温暖与富足。

那时的于耀怔住了。

自那以后,光咲无论做什么于耀都能理解了。只有他懂得她一直过得那么辛苦,是因为她选择了对羁绊的珍惜而非软弱,选择了自力更生而非顾影自怜。而他始终在她转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无条件支持她,无条件帮助她,他的选择始终都以光咲的选择为依据,是因为只有他知道光咲的软肋——

光咲最怕别人舍自己而去,最怕被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