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一]

樱苑路由西向东依次是别墅区、高层住宅小区和待开发的区域。当年光咲与外公居住的公房所在的位置如今已经耸立起几座三十多层的高级商品房。新世纪初,化工厂整体迁往郊区,将原本黄金地段的厂房和住宅楼拆除盖起了商品房,其中一部分商品房留给职工分房,其余按正常商品房出售,立竿见影大赚了一笔,当时大家都认为厂长很懂商机。

但是,如果留到十年后的现在再出售,房价至少要比当时翻十倍。

这块土地一直存在于此,然而当年那座几乎不值钱的问题楼房换成现今的高级住房,价值上的变化却远远超过了成本升值。这二十年间,无数像于耀和曾霆的父亲这样的人借此大展宏图。这一年,父母双亡的纪光咲二十二岁。

就算想追究当年那场事故的责任人,如今也已经过了诉讼有效期。知道这件事的朋友们都说:“你该走出来,别再纠结于过去了。毕竟,追究下去只会越来越悲观失望,当年都找不到的证据现在更不可能找到,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样?不可能改变任何现状。”

但他们不知道,光咲的初衷本来也不是为了索赔,只是为了外公。她想看一看究竟是些什么人,为蝇头小利,忍心让这样一个忠厚善良的老人在失去至亲之后还得承受被愚弄、被敷衍、被欺侮的痛苦。

十七岁,甚至更早,她就下定决心,当自己成年之后要去查明一切。

如同一个下马威,在她出发之前,最残忍的一部分真相主动来到了她的面前。

光咲依稀记得起因是在教室晚自修课间看到一则新闻,报道一个富二代酒后驾驶被警察拦下后口出狂言,成了鲁莽与无知的典型。次日,光咲和于耀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把这作为谈资闲聊。

“说起来你也算是富二代,挤公交车的富二代啊,和你谈恋爱一点偶像剧里面的感觉都没有。”女生背倚车上的栏杆笑着打趣。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的,也就最近这几年我爸挣了点钱。不骗你。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都以为我家是低保户,让我申请助学金呢。”

“也没穷到那个地步吧!”

“是没穷到那个地步,不过看起来像是穷到了那个地步。你知道么,”男生还没说出来,自己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那个人,说得好听点是勤俭节约,说得不好听是抠门。我小学时跟别人打架从来没输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女生跟着他先一步笑起来,好像已经听见了最有趣的部分,接着才摇摇头。

“如果我弄脏、弄破了衣服,我妈就会逮住我一顿狠揍。打赢打输她才不管,反正就是‘别给我糟蹋衣服’。你想啊,怎么才能不把衣服弄脏弄破?当然要赢!所以我就是没有退路,必须要赢,绝对不能给打趴在地,不能糟蹋衣服。”

光咲很安心地微笑,觉得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人一定不会像新闻里那种人一样忘乎所以。虽然曾霆说过不少关于于耀家很势利的负面言论,但这一刻她觉得那些事也许是因曾霆的理解偏差而起的,她就是这么容易转变心意。

“曾霆其实也一样。”

“欸?”

“曾霆家也不是一开始就很富有的。他爸爸没受过什么教育,浮浮沉沉好多年,什么赚钱做什么,后来娶了他妈妈才走上正轨。”

“是么……可是曾霆看上去……”看上去就很有贵族气质。是小女生喜欢的那种类型,文质彬彬,又似乎有点忧郁。

“曾霆的外公是高官,所以他爸爸借着他外公的东风终于把事业做大了,不过好像至今也本性难移——我听我爸爸说,曾霆他爸就是典型的投机商。”

原来如此。虽然和曾霆住在同一小区,光咲从没有刻意去打听过曾霆家的事情。

“我爸也不太喜欢曾霆他爸,他是没直说啦,但是看得出,曾霆或者他妈妈每次来给我家送吃的,我爸都不是很热情。还有一次过年给了我一个红包,我爸很凶地命令我妈退回去。我想,我爸应该是不喜欢曾霆他们家的,如果是平常的朋友,送个红包算什么嘛!”

“你觉得曾霆像他妈妈吧?”

仔细想想,不仅五官脸型,连性格气质都好像有点相似。

光咲点点头。

这就说得通了,既然曾霆的妈妈是高官的女儿,那他的所谓“贵族气”看来是有来由的。

“难怪他妈妈显得又年轻又优雅,原来是官二代,从小大概受的教育就好,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类型。”

于耀大笑出声:“你也是官二代啊。”

光咲没有笑,表情过于认真:“我不是我爸妈的亲生女儿,你没听说么?”

于耀误以为她生气了,连忙恢复一本正经:“听说了……对不起,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个。”

女生低垂的视线重新抬起来:“没事,我没生气,我只是怕你没听说,那样的话我就尴尬了,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种事,总是传得比较快。”

于耀说得没错。在此之前,光咲从没有主动对任何同龄人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可是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总是班导师知情,接着三五个家长也会知情,最后在学生中也就自然而然传开了。

孩子不懂得发自内心地同情。总有那么几个同班女生要在背后嚼舌根,说光咲的父母根本就是亲生父母,所谓的“亲生父母双亡”只是她用来骗取大家同情的谎言。

想起这些,光咲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郁,没有再说话。

于耀想总不能两个人剩下的一路一直沉默下去,于是捡回了先前的话题:“我们家虽然不像曾霆家那么大起大落,不过早年还是比较清苦,我爸以前是国企的干部,后来才下海经商。”

“很有远见啊。”女生随声附和道。

“和远见没什么关系,他是因为厂里出了事,虽然被他妥善地处理好了,不过由于这件事,他好像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在这个体制里继续待下去。”

“生产事故么?”

“不。听我妈有一次说起来,似乎是单位的家属宿舍楼出了问题,墙倒了还是什么的,反正造成一对夫妇死亡。当时我爸是办公室主任,负责处理这个事故,可是没法处理啊。施工方是厂长指定的,厂长肯定得了不少好处,虽然出了事,我爸也不敢深挖,只能好好进行理赔,可是理赔也不行,当时厂里亏空很严重,拿不出更多的赔偿金,或者说,当时的厂长不愿意赔付那么多,所以这件事被他们颠倒是非,把责任推到了受害人一方。我爸觉得很对不起受害人家属,但他也不是一把手,终究受制于人,心里非常憋屈,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化工厂。”

“什么厂?”

“化工厂。”男生没注意到女生瞬间脸色铁青,以为她只是没听清,重复一遍后接着感慨,“像我爸那样过于耿直的人,根本就不适合走仕途……”

“什么化工厂?”光咲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也听不见他后面所说的话。

于耀终于觉察出对方的异样,但依然没能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停顿了一秒,把本打算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喃喃答道:“新纪元化工厂。怎么啦?”

[二]

当时和于耀为什么分手?光咲自己也说不清。与其说是仇恨倒不如说是迷茫。

知道两人原来是这种关系的情况下,光咲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对方继续相处。更为难的是于耀,光咲说出“分手”二字的时候,虽然两个人都感到剜心地痛,但似乎又有种终于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有提及那个事故,直到光咲大学快毕业时提出想追查。

[三]

时间过去五年,光咲还是只有于耀的父亲这一条线索。在去见他之前,光咲先在网络上搜索过他现在的公司。搜索引擎中前三条都是公司的官方网站,点击第一条后就进入了主页。

有点讽刺的是,于耀父亲的公司是知名房地产开发公司。不过这也不足为奇,近十来年房地产行业的热度大大超过别的行业,没有哪个富豪不想分一杯羹。

在公告及媒体发布信息一栏,公布着几条新开楼盘和销售喜报的讯息,不过最晚都已经是去年十二月的,也就是说,今年过半,这家公司似乎还没有新的建树,也有可能是因为网页更新迟缓,很多大企业的主页都是如此。不过旁边的股票资讯一栏里,股指向下延伸出一条陡峭的曲线,形象地显示出近期行业萧条的现状。

“从去年六七月开始吧,房地产行业就不太景气,就我实习的设计院而言,去年年底到现在几乎没有接新的项目,虽然还不至于裁员,但没有活干,员工就没有奖金,单靠工资生活难以为继。真的很要命,我刚毕业就遇上这种就业环境……”

光咲脑海里浮现出和于耀闲聊时他说过的话。

男生挠挠头,好像备受困扰,继而又腼腆地笑起来:“不过这么一来房价应该会降,可以早点考虑买自己的房子了。说起来真是矛盾,一方面我和大部分毕业生一样希望房价越低越好,另一方面,我自己却又是这一行的从业人员,房市不景气收入也会受到影响。我爸那边受的影响更大,他现在很多楼盘压在手里不愿降价,却也卖不出去。”

于耀成年后经济上就和他父亲分开了,虽然没有完全独立,他父亲还会定期支援他,但在于耀家,从来没有“父亲的钱就是我的钱”这种观念。于耀自己考上名校建筑系,课余做一些兼职,临近毕业也像普通大学生那样去实习、找工作,最后没有进入父亲的公司,熟识的朋友并不觉得意外。

他现在和父母一起住在商业中心附近的别墅,尽管地段繁华房价不菲,但也有弊端。每天上班高峰一出门就堵得水泄不通,为此他不得不早晨六点多就出发,又总比正常上班时间早到一个小时左右,非常不便。因此,他现在整天只想着攒钱买房搬出来一个人住。

光咲与他父亲的会面是他帮忙安排的,在所有知情的朋友中,于耀是唯一一个不反对光咲对真相刨根问底的,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与这件事有关,出于愧疚,他也说不出让她“难得糊涂”的话。关于会面地点,于耀建议最好在茶座。这毕竟不是一件公事,从父亲的角度而言,不想下属知情,不会愿意在公司办公室谈。从光咲的角度而言,一个女生独自去别人家做客,难免会有压迫感。

起初,光咲担心于耀的父亲会对自己避而不见,于耀听了她的顾虑笑起来:“怎么可能?他有什么权利不见你?”

权利?

光咲不知道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追问,甚至质问,那种“大人物”。像他那般身份地位的人,如果想推脱抵赖闭门不见,光咲也拿他毫无办法。

[四]

连续下了两周阵雨,地面似乎从来没有干燥过,天气却比盛夏连日艳阳天时更加闷热。从地铁站走到距离500米处的店里,光咲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在背上。女服务生殷勤地替她拉开玻璃大门:“请问几个人?”

“和人约好了,对方已经到了。”光咲感到冷气从头灌到脚,脊背好像贴了一层冰,不禁打了个寒战。

服务生上下打量她,觉得一副学生妹打扮,不像消费得起的样子,有点犹豫:“……请这边走,当心台阶。”

与同龄人会面一般都约在咖啡馆,在高档茶座是第一次,光咲自己也显得有些不自在。她跟着服务生转弯,上了三级台阶,看见远处原木茶台后坐着与自己父亲年龄相近的中年人。在光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同时,他也看见了光咲。

“您好,我是于耀的同学纪光咲——当年那对夫妇的女儿。”光咲特地加上后半句,观察对方的神色变化。

但于耀的父亲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或慌张,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你好。于耀向我介绍过你。他说你想知道你亲生父母的事情,我会把我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也许听了我的话,你就不会再想追查下去。”

“我一定要……”

对方摆了摆手打断她:“我没有劝阻你的意思。得到你想要的资讯之后,再做出什么行动是你的自由。”

女生没法再硬撑着敌意,只能先拘谨地保持沉默,让他来主导话题。

“你一定对早年的公房有很多误解。你认为这是单位分给员工的房子,是一种员工福利,与工资、奖金一样,是员工的合法劳动所得,对吗?”

光咲确实这么认为,难道这也有什么误解吗?

“但实际上,早年单位分给员工的这种住房,员工没有产权,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住房的实际居住者,而没有对住房的所有权,不是房主。大致上也可以这么说,这就相当于,工厂是房东,员工是租用这套住房的租户,他们居住在这里理应缴纳租金,工厂将这些租金作为一种对员工的奖励不予收取。但是无论员工调去别的单位还是辞职,他都不能再享有这种福利,他没有住房的所有权,只能搬出去,将这套租来的房子还给房东——也就是工厂。”

由于服务生立在一旁,于耀的父亲停顿下来。

“请问这位小姐要点什么?”

“西湖龙井可以吗?”征得了光咲的同意后,于耀的父亲对服务生说,“西湖龙井,再加一份茶酥点心。”

待服务生离开后,他转头对女生继续说道:“不知你能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一旦员工在住房里发生什么意外,他们无法直接去和设计单位或施工单位沟通。就像现在商品房的租户,如果在住房里发生意外,第一步沟通的必然是房主,只有房主能去与开发商、设计单位、施工单位协商理赔。”

“您的意思是我父母那起事故,首先应该追究的是工厂的责任?”

“是的。事故发生以后,你外公也只跟工厂交涉过。”

“……所以,工厂方面想隐瞒事故的调查结果是很容易的,我外公根本接触不到设计方和施工方?”

“的确。”

“您是工厂负责处理事故的人,那您当时是怎么判断事故责任人是哪一方的?又是凭什么说服我外公的?”

于耀父亲从身边的公文袋里拿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打开后取出一份纸质材料递给光咲:“这是当时的检测单位出具的事故鉴定报告,认定房屋本身不存在问题。也就意味着事故责任人是你父母,他们在阳台上堆的重物超过了阳台的负荷限度。”

“可是……”

“你外公和你猜得都没错,这不是事实。”他又从纸袋中拿出一份材料,“这是当时住房的设计图纸。”

光咲看不懂。

于耀的父亲解释道:“从结构图纸上看,阳台这部分钢筋数正好。设计人员标注的钢筋数一般会比需要的钢筋数富余一点,因为施工单位偷工减料是很普遍的现象。假如严格按照这张图纸上的标注数使用钢筋——每根梁三根直径16毫米上部钢筋,应该不会出现事故。但是,这里有一些当时拍摄的事故现场照片……”

他将四张旧照片顺次在光咲面前摆开,一边手指照片,一边对她解释。

“当时我不是专业人士,看不出所以然,只是对比过图纸后发现,这栋楼所有阳台的任何一根梁都找不出三根以上钢筋,所以我出于怀疑保留了这些照片。昨晚于耀也看过,他的看法和我是一致的。从照片上毁损阳台的截面看,这些阳台的每根梁都只有两根上部钢筋,另外,他认为事故的根本问题其实不在于钢筋数,你可以向他更详细地了解一下。”

光咲拿出手机问:“我可以拍照吗?”

“这些材料原件你都可以拿去。”

“谢谢。”她将手机收回了包里。

“施工方面的专业问题我无法和你谈得更细。我只能告诉你,检测单位出具这样的鉴定报告是有缘由的。我们化工厂建这几栋家属楼的时候没有招标,工厂相当于开发商,而施工队伍就由厂长指定。为什么选择这一家施工队伍而不选择别家?如果不出事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会提出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确切答案,但从事故发生后厂长的反应来看,他与这家施工队的关系并不单纯。为了这起由施工方负责的事故,他不惜向质检站站长行贿。”

“这家施工单位叫什么名字?现在还找得到吗?”

“当时负责施工的是一家非常小的建筑公司,我不清楚具体叫什么名字,像那样的小公司多如牛毛,很多都已经被市场淘汰,现在要去找恐怕很难。”

有多难光咲都早有心理准备。

她隐约觉得虽然于耀的父亲已算十分坦诚,但似乎还是隐瞒了些什么。

[五]

于耀刚到新单位,工作日特别繁忙,可光咲不想等到下个周末,于是第二天就约好中午吃饭时间与他在拉面店见面。他和光咲的父亲有一样的习惯,会在与人约定的时间之前一刻钟就到达约定地点。所以光咲到面店时,他已经正在吃了。

不高级的拉面店,因此不是单桌,而是一张条状桌子上二三十人的坐法。光咲拉开于耀身边的椅子与他并排坐下,要想在狭窄的桌面摆下资料夹并不容易,于耀道着歉:“不好意思,约在这样的地方。这里离我单位比较近,中午时间比较紧,我想多谈一会儿。”

“没关系,这里挺好。”光咲翻开结构图放在于耀左手边,好让他能边看边吃,“你在电话里说得不是很清楚,我没明白,为什么说施工方偷工减料不是事故主因?”

“三根16毫米的上部钢筋是放得非常富余的情况。我前天算了一下,就算减掉一根也在安全范围之内。施工单位虽然会偷钢筋,不过一般来说也不是盲目地偷,而是凭经验适度减少。”

“那你认为这个事故的主因到底是什么?”

于耀用食指戳了戳一旁的照片:“你看你们家阳台这边的钢筋,再看楼下那些阳台的钢筋。发现不同点了吗?你家阳台这一侧梁的钢筋从一开始就没有绑扎好,在浇混凝土的过程中,可能工人没注意,轻轻一踩就掉下去了,也就是说其实是施工时的失误。”

“只是失误吗?”女生难掩失望。

“是的。按三根16毫米钢筋算,这个阳台的活载是3.75千牛每米,恒载是8.65千牛每米,即便住户封阳台增加了重量,也不会出问题。换成两根14毫米的钢筋,活载不变,恒载减少到7.5千牛每米,一方面住户封阳台增加负荷,另一方面施工时踩塌了钢筋,造成抗弯截面高度变小,因此才造成了事故。”

“难道真像你爸当时跟我外公说的那样,如果不封阳台就不会发生事故?”

“通俗地说,是封阳台增加了重量,再加上阳台上堆放了一些重物,把原先质量就不过关的阳台压垮了。所以质检单位可以出那份报告,理论上也说得过去。”

虽然知道当年的工厂、质检部门和施工单位之间暗箱操作有猫腻,但如果父母不封阳台也许真的不会出现事故。得到与预期截然相反的结果,光咲沮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于耀已经吃完了面,将碗推到一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沉默了几分钟,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想太多也不好。你……要吃点什么吗?”

最后一句有点突兀,让光咲想起了刚认识他时那句更突兀的“攻壳机动队”,忍不住笑起来:“不用,我吃过了。”

女生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我本来想找出当年的施工方,可你爸爸说他也没有线索。”

“这还不简单,去找以前的厂长啊。他肯定知道的吧。”

“欸?”

“去找吧。我陪你去。如果错过这个线索你以后会很遗憾,还是放不下这件事。”男生眼睛发亮,比光咲还积极,对什么都信心十足的样子。

光咲有点受鼓舞:“你爸爸说他一直在化工厂工作到退休,住在后来的家属区没有搬过家。地址应该能打听到。”

“今天晚上下班后我和你一起去找。”

“我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给那位厂长约定时间?”

“如果知道你是谁以及你的来意,应该会有多远跑多远吧。我看不如毫无预警地去敲他家门,面对出现在门口的人,做过亏心事的人总不能理直气壮拒之门外吧。如果他正好不在家,我们可以改天再去,如果第一次去就碰钉子,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于耀说这些话的时候俨然是个成熟的社会人。与之相比,光咲还是个未经世的学生,看他的目光带着崇拜。和几年前高中时的情况截然相反,经历会改变人。

光咲的经历不仅改变了光咲,也改变了于耀。

十七岁时他第一次直面社会的残酷,在那之前他以为世界的阴暗面只存在于电视里新闻中,和自己永远不会有交集。在那之前,光咲和其他所有同学一样,是早晨按时到校晨读,晚自修后坐私家车回家的少年少女,喜怒哀乐是青春偶像剧里的那种模式,他甚至没考虑过他们都有家庭,也许左右他们情绪更重要的因素反而来自家庭。

上了大学以后,他愈发意识到,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家庭的作用比学校和社会大得多。

[六]

于耀问父亲要了化工厂老厂长的家庭住址。令他不解的是,父亲看起来很意外:“你解释清楚了事故的主要原因,她还打算追查下去吗?”

“当然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弃?”

父亲半晌没说话,沉默许久才叹出一口气:“这孩子也真是倔强。”

于耀虽然很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认为光咲是那种轻易言败的人,但他并未深思。

按照于耀的计划,光咲和他在小区门口碰面,然后直接登门拜访。

“总觉得有点围追堵截的味道。我手心都紧张得冒冷汗了。”

“没那么严重。”男生因她的孩子气笑起来。

到了门口,光咲坚持要自己敲门说明来意。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太,从年龄上看,很可能是厂长夫人,她从一现身就皱着眉头,语气也很不耐烦:“你找谁?”

“请问是新纪元化工厂从前的袁厂长家吗?”女生不禁有些畏缩。

老太太没回答,反而厉声反问:“你是谁?”

“我是……袁厂长老下属的女儿,有点事想向他打听。”

“老袁上个月刚过世。你有什么事?”

情况大大出人意料,光咲愣住了。老太太堵在门口,一点让开请她进门的意思都没有。这也难怪,如果是自己丈夫生前的熟人,在不久前的追悼会上应该见过,这女孩看起来面生,有点来路不明。

于耀见光咲毫无反应,便代为开口:“我父亲也是袁厂长的老下属,从前的办公室主任。”

“谁?”老太太又皱起了眉,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十几年前下海去做生意的于长兴。”

过了三秒,老太太的脸色变得缓和了一点:“噢——于主任啊!是你爸爸?老袁过世没通知,是因为我们都和你爸爸断了联系。”

虽然她依然没有热情邀请两人进屋,但终究拉不下面子,侧身让出了玄关。于耀立即站上门口的踏脚垫:“需要换鞋吗?”

老太太估计这两人是没那么容易打发走的,只好给他们递出蓝色的鞋套。

等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后,老太太也没有拿出礼貌的待客之道,毫无张罗茶水的意思,只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定:“你们这时候过来找老袁是为了什么事?”

光咲刚想开口,却突然被于耀按住。

男生扬着笑容直起腰:“阿姨,事情是这样的——您还记得咱们厂在樱苑路的老家属区吗?”

“嗯。”

“袁伯伯有没有跟您说起过当年盖那个家属楼的施工单位是哪家施工队?”

老太太一听“施工单位”,脸上一丝笑意也没了,比一开始更加警惕:“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是想,给我们这种大厂建楼的应该不会是小建筑公司吧?那个年代就已经很有名气的单位,现在应该已经成了业内龙头。我是学工程的,今年刚毕业,正在考虑进什么单位,我爸的意思是我应该选择大型国企,先跟着师傅去学习一段时间再进外企。”

“你没问你爸吗?你爸他不记得了吗?给我们厂建楼的从来不是大企业,过去那片家属区也好,现在这里也好,找的都是小公司。之前那个叫兴建还是兴业的吧,可能早就倒闭了,我不是很清楚。”

于耀和光咲见再打听不出什么来,又见老太太一副八点钟就想就寝的样子,便起身告辞。

送光咲回家时赶上高峰拥堵,车停在商业广场中间的信号灯前不能动弹,车厢里过于安静,于耀有点尴尬,想打开收音机。

“她说,你爸知道施工单位。”

“嗯,我听见了。”男生长吁了一口气,“你觉得他还隐瞒了什么别的事?”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隐瞒?”

“我不知道。他跟我谈过一次,听起来他只是迫于权力的压力做了一些让自己惭愧的事,而且他很快就退出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隐瞒。”

“除非他对我们都没有说出真相,他和这件事的联系远不止他自己所坦白的,”女生停顿了几秒,转头看向他,“这么说很抱歉,毕竟他是你父亲。”

于耀没再说话。

[七]

身为知情者之一的袁厂长已经过世。于耀的父亲又不知在隐瞒什么。光咲可追的线索只剩下厂长夫人所提供的一个模棱两可的施工单位名字。目前她能想到的调查方式也只有通过网络搜索引擎查询关键词,可是结果令人失望。

本市在网上有迹可循的建筑公司既没有叫“兴建”也没有叫“兴业”的。

调查导致父母死亡事故的真相一事陷入僵局的时候,曾霆终于打来了电话。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光咲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事,身边唯一没有觉察到光咲在追查什么的人就是他,因为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光咲身上。

因此,明明还是他的女友,在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光咲竟然会感到吃惊。更没想到的是,曾霆的语气还一如既往的自然,仿佛他失去联络一星期只是光咲的幻觉。

“周末有空吗?找竹西于耀他们一起吃个饭吧?”

“这个时间不好吧?最近大家都忙着找工作联系单位,别人我不清楚,竹西倒是整天都在奔波。”

“她不是计划出国吗?”

“哪有那么容易。因为没申请到奖学金,她还在积极找工作,如果有特别好的单位就不出国了。”

“为了钱影响前途不值得啊。”男生在电话那头不知轻重的语气让人有些恼火。

光咲故意呛他:“又不是谁都像你家境那么好!”

曾霆把这也当做玩笑话,干笑两声没接嘴。顿了一顿后,他转换了话题:“你联系好工作了吗?”

“在三中当老师。下周去和学校签协议。”

“哦,那也蛮好。”曾霆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光咲也明白。很久之前曾有一次和他说起,打算毕业后老老实实进一个中学当个老师,也算是份稳定的工作,就遭到曾霆嗤之以鼻:“当老师也要当大学老师吧,当个中学老师算什么?又没有社会地位。”

在求职这方面,曾霆比任何人都来得顺利。在他的理解中,光咲求职时得不到她父亲的帮助,因为她是领养的,到底是外人。

可事实却是,父亲主动提出过要帮光咲安排工作,却被女生拒绝了。

“爸爸也是快退休的人了,我不会让你在这种年纪还要低三下四为了我去求人。我自己找得到工作。”

“但是,只当个中学老师会不会太委屈你了?”

当时光咲的回答是:“如果一开始就不想当老师,我就不会报考师大了。放心吧,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才是最快乐的。”

光咲这样说,只是为了让父亲宽心。实际上,当初报考师范学校完全不是因为自己喜欢当老师,而是因为自己喜欢曾霆。

高考填志愿表前,她得知曾霆第一志愿填了师范大学,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曾霆高三时成绩退步得很厉害,为此还退出了理科班,转修了文科。到了五月,凭他的成绩所能考上的最好的学校就是师范大学。当然,这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损失,曾霆所需要的只是一个211大学的文凭。

从小到大光咲都旁观着他的优秀。对于这种落差,连她都感到很不适应,可曾霆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曾霆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转变的。

曾霆变了,光咲和所有人一样,不知道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