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一]

除了于耀和纪光咲,曾霆从小到大没带过任何同学去自己家。

曾霆家住在市重点阳明高中对面的小区。这小区的楼房是1998年建成的小高层,在周边鳞次栉比动辄三十层的新式高层住宅对比下略显寒酸,外墙涂料日渐斑驳,内部格局也比较小,但二手房价依然高得离谱,正因所谓的“学区房”概念。

按规定,全市小学生就近入学,如果想进入优秀的小学,户口就必须挂在附近,这让优秀小学周边的房源炙手可热。曾霆家居住的小区就是其中之一,对口优秀的幼儿园、小学、市重点高中及其附属初中,再加上距离地铁、银行、邮局、医院和大卖场都很近,他父亲从原房主手中买下二手房时如获至宝。

曾霆讨厌的却正是这学区房。父亲买房的初衷之一也是让儿女受最好的教育,可惜无论曾霆还是曾宓都没能考上阳明中学。当旁人听说他家庭住址时第一反应总是:“住在阳明对面啊!那怎么不去阳明上学?”让人无言以对。

曾霆在这件事上异军突起的自卑心没有让任何人觉察,虽然于耀和纪光咲都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家所处的小区,但他们却都以为是因为他嫌住房档次太低。

年代久远的小高层确实与曾霆父亲以亿计数的资产不相符。

曾霆上小学时,他父亲经营着市中心地段的百货商场,他上初中后,由于空前的地产热,父亲就不再经营百货商场,转而投资楼盘开发,成了房地产商。自己家开发的高档高层住宅小区中随便一套房子都比目前居住的强,但父亲铁了心,宁可闲置自家的别墅也要住在这里。

“你不懂,”父亲对多有抱怨的曾霆给出的理由是,“当官的都住在这里,只有跟他们搞好关系,爸爸才能拿到地。”

当官的,指的就是像纪光咲父亲那样的人。他们在政府部门工作,单位分的房子就在这个小区里与曾霆家相邻的那栋。曾霆对他们这个群体最直观的印象来源于过年后单元口垃圾桶里整只丢弃的金华火腿,他们住在如此寒酸陈旧的楼房里,却不是穷人,手中掌握的权力甚至能主宰像曾父这样身家过亿的人的命运。

正因如此,曾霆和纪光咲成了邻居,也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二]

曾霆的母亲从来不做家务,但几乎每个月都会让家政阿姨做一顿手工饺子或馄饨,嘱咐曾霆给纪家送去,谎称是自己做的,还美其名曰“增进感情”。

曾霆不愿意去纪光咲家,但相比起来,他更不愿待在自己家。

“你不要每次都送到门口就走,进去坐坐,找他家女儿聊聊天,你们不是同班同学嘛。”母亲下了命令。

还在读初中的曾霆不敢忤逆,只用充满哀怨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她实际年龄将近四十,看起来却像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化着精致的淡妆,眼下还在继续描眉,身上穿着丝绸睡衣,衣摆垂在化妆凳的周围。能显得这么年轻是因为注重保养,每天她花在护肤上的时间大约五个小时左右。

说起来母亲的生活也有点单调。每天起床后就开始坐在梳妆台前护肤打扮,连早饭也是家政阿姨端到她面前的。整个上午她就在房间里消磨时间,午饭后还要小憩,直到喝下午茶的时间她才化好妆开着跑车出门。喝完下午茶,差不多就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通常她会回到家补个妆,再陪父亲出门应酬。父母几乎每天都有饭局,晚上总要九点左右才能回家,接着,母亲又开始卸妆、护肤,直到睡觉。不过每两个月她也会和别的有钱人家或者高官的夫人一起相约出国旅行。

母亲最喜欢听的话就是“这是你儿子啊?你有这么大的儿子啦?真让人难以置信”,她希望自己是永远的少女,为此不惜隔三差五去医院做激光嫩肤手术。

同样的话,在曾霆听来却不那么动听,母亲以“不像有这么大的儿子”为荣,儿子的感觉自然会有点微妙。但是曾霆向来不敢当面对母亲说半个“不”字,因为父亲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是仰仗母亲从外祖父那里继承来的财产,这个家基本上还是看母亲的眼色行事,唯一的例外是妹妹曾宓。

周六,十一点半,曾霆已经背了一上午英文单词,家政阿姨把午饭都准备好了,曾宓才穿着宽大的T恤揉着惺忪睡眼从卧室里蓬头垢面地晃出来,她一脸菜色,脸上油光可鉴,再加上永远一副烦躁没好气的表情,气质活像菜市场卖水产的小妹,整体还不如小妹那么阳光,看上去和完美精致的母亲浑身不搭界。要是谁说母亲“不像有这样的女儿”,大概世界上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所以大多数时间,母亲都把曾宓当做空气视而不见,背后提起也总是恶言恶语。

曾宓趿着拖鞋发出很响的声音进了卫生间,母亲目不斜视。过了一会儿,女生又蓬头垢面地出来,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再次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效果上看,她只不过潦草地刷了牙,用手撩清水抹了把脸。

几乎每个双休日,曾宓都从早到晚蹲在电脑前玩网游,虽然下午四点钢琴老师会上门,但练完琴她又立刻回到房间开电脑,并不与家庭成员产生交集,就连吃饭时间也不出现,晚上一两点钟,她才会一个人跑到厨房,从冰箱里翻出家政阿姨卤好的大块牛肉,用筷子串着在燃气灶上烤着吃。

曾霆以前总觉得妹妹可能有自闭的倾向,但有一次在放学路上看见与同班女生一起回家的曾宓有说有笑,他打消了这种念头。也许是家庭气氛不好和自身身体缺陷的缘故,才使曾宓在家时变得这么冷漠任性吧,一想到这,曾霆就忍不住同情,这同情中又夹杂一点同病相怜,因为他自己也不愿待在家。

所以母亲下达命令后,曾霆特别积极地进厨房端起了阿姨准备好的一盆手工饺子立即准备出门。

这时,意外事件出现了,曾宓刚回房间,又再次冲出来摊开手:“哥,你有没有钱?给我一百块。”

曾霆愣了愣:“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等下我要出门,请同学喝咖啡。”

男生不禁蹙起了眉,又不是什么纪念日,为什么要平白无故请客?不过他什么也没抱怨,只说:“我没有那么多,只有六十多块,在这边口袋,你自己拿一下。”边说边把那侧口袋转向曾宓。

曾宓发出“啧”的不屑声,把手伸进口袋,“才五十块,够干什么啊?光喝两杯咖啡都要五十呢。”

“不够的话,你再问妈要点,她还在房里。”

曾宓脸上露出更加鄙夷的神色:“我才不要去求老太婆。”

自从上了四年级,曾宓就开始称呼母亲为“老太婆”,她越是想永葆青春,曾宓就越在这方面故意惹她生气。母亲还有点不分长幼的女孩子脾气,她真的会因此而生气,对她大声咒骂,甚至晚上把她关在门外不让进家门。曾宓也不甘示弱,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自家门外嚎啕大哭,惹得左邻右舍全探出头来张望。最后母亲还是怕丢脸,忍着怒火放她进门。

曾宓是绝对不肯低头向母亲要钱的。曾霆知道劝也没用,只好另想办法:“我现在去纪光咲家送饺子,要不我去问纪光咲先借一点,你等我回来再走。”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干脆我跟你一起去,在楼下等你。”

曾霆面露难色,曾宓在楼下等,就意味着他放下饺子马上就要借钱送下楼,可母亲刚下过命令必须在纪家多坐一会儿。

他唯唯诺诺地,到底没把话说出口,曾宓迅速回房间穿了件外套拉上他就出了门。

到了楼下,女生还嘱咐:“快点下来哦。”

曾霆按下电梯按钮的手有点颤抖,他还不知道纪光咲会不会把钱借给他。

[三]

初中的时候,男生和女生基本上是玩不到一起的,所以父母不知道的是,曾霆和纪光咲虽然同班,但总共没说过三句话,根本就谈不上“感情”,何来“增进感情”?

当曾霆毫无铺垫地说出想借钱时,光咲倍感意外。她有点惊讶,更觉得意外,但看见男生着急又为难的神色,料想他大概遇上什么急事,于是把那盘饺子放在鞋柜上,扔下一句“你等等”就转身匆匆进了房间。半晌后,女生抱着个铁盒状的储蓄罐出来,放在地上,用小钥匙打开锁,里面钱虽然挺多,但全是零钞。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蹲在地上数起了钱。

过一会儿,光咲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了:“欸?你俩在干吗呀?都蹲在门口干吗呀?”

光咲顾不上回头:“曾霆来帮他妈妈送饺子,顺便找我借钱。”

“那你快叫人家进屋坐呀,这孩子!”

男生抬起头直起身:“不用了阿姨,我妹在楼下等着,我这就得走。”

“让你妹妹也上来啊。”纪妈妈在围裙上揩了一下手上的油,“我去叫她吧。你先进来。”

“不用了,阿姨不用了。”男生显得有点慌张,“我妹马上要跟同学出去……出去吃饭……就是因为出去吃饭所以怕不够钱,我爸妈都不在家。”

纪妈妈还想说什么,被光咲插话进来:“哎呀,妈妈你别吵了,我都数不清了。”

纪妈妈看女儿捏着一把零钞焦头烂额的模样觉得好笑,便问曾霆:“你要多少钱呀?我给你。”

曾霆犹豫了一下,红了脸,不敢多要:“四十。”

纪妈妈二话没说就从钱包里抽出四张十元的钞票递给曾霆:“快给妹妹送去吧。”光咲手中的动作这才停住。

等曾霆进了电梯,纪妈妈又突然想起:“曾霆,你爸妈不在家,那你中午在哪儿吃饭?”

“我……”曾霆一时圆不了谎。

“给妹妹送完钱就上来,到我们家吃。”

男生忙乱地点点头,电梯门关上前所能看见的最后图景是,和蔼可亲的中年阿姨纪妈妈,以及靠在门框上因为自己的私房钱没派上用场而有点撅嘴的纪光咲。那个瞬间,曾霆心里在想,如果有这样的母亲和妹妹就好了。

曾霆把钱给了妹妹,又飞速跑到自己家楼下按对讲机,让阿姨转告母亲,自己被纪光咲家留下吃午饭。接着他再折返回纪光咲家,走进电梯,突然想到刚才谎言好像穿帮了,明明先说了是妈妈派自己来送饺子,之后又说父母都不在家。他本来就跑出了一身汗,此刻衣服黏在背上,成了冷汗。

其实只有说谎的人自己过分紧张,光咲和她母亲都没听出前后矛盾。曾霆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根本没有必要。

曾霆的母亲一听说纪家留儿子吃饭,特别高兴,便认定了曾霆和纪光咲是好朋友。而纪妈妈看见女儿把储蓄罐整个端出去借钱给曾霆,也觉得他们大概是好朋友。于是,经过这件事,所有人就都认为他们是好朋友了。

只有曾霆一直觉得,不知道自己与光咲的所谓“友谊”从何谈起。

[四]

曾霆同样觉得和于耀成为死党这件事无凭无据,仅仅由于两家的父亲是故友,莫名其妙就多出这么一个死党。曾霆可是真心不把他当死党的,从来也不,他只觉得于耀很蠢,再没有别的词能够代替“蠢”这个字眼去精准地形容于耀了。

高二时,班级排练话剧《北京人》选段,一开始曾霆出演同名的剧中人曾霆,于耀算是班里的活跃分子,出演曾霆的父亲曾文清。但排练了几天后,同学们都感到很不协调,一致建议曾霆和于耀调换角色。

是的,曾霆和于耀简直就像是父子,两个人的关系中曾霆永远说一不二,于耀呢?也就甘心俯首听命。

于耀平时遇上什么需要运用到决策力的难题都会跑去向曾霆咨询,而曾霆说什么他都会照做。

唯独一件事于耀从未找曾霆商量,那就是与纪光咲的交往。如果他找曾霆商量过,曾霆一定会反对。在曾霆心目中,于耀绝对配不上光咲。

小学初中时的光咲是很少有笑容的,与同龄人相比,她确实内敛沉默一点,在老师们看来她这样难能可贵地得体稳重,不担任班长实在太可惜了。于是光咲又比同龄人多了些干练,做事井井有条从不出差错。这样的班长处理起班级事务,让同班同学心服口服,但回归日常后就显得多少有点令人敬而远之了。

但曾霆始终认为,唯一在智商与情商上能与自己匹配的女生就是纪光咲。这份感情并不能简单地用“喜欢”去描述,太轻佻,远远不够分量。

排演话剧时,光咲演曾思懿,外在的能干泼辣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除她之外没有别的女生能够胜任。从这件事得出结论,曾霆更加肯定,自己将来一定能取代于耀,与光咲“举案齐眉”。

[五]

“哥……”化着乌七八糟、脏兮兮的烟熏妆的曾宓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朝男生摊开掌心。最近她把头发染成了鹅黄色,可惜她皮肤并不白皙,看起来比发色更黄,有点像受了虐待。而且她似乎是用了一种酱紫色的唇膏,曾霆不理解这属于什么类别的潮流,配合着苹果的存在,宛如中了剧毒。

灰姑娘与白雪公主结合体曾宓被他打量得不耐烦了,又大声吼一遍:“哥!叫你借我一千块钱,听见没有啊!”

曾霆回过神:“你怎么又要钱了?不是上个礼拜才给过你吗?”

“我要去听演唱会。”

“差多少钱?”

“一千。”

曾霆哑了两秒:“……怎么这么贵?总共多少钱啊?”

“一千四。上回你给我买面膜的钱还剩四百。”

曾霆寻思着什么歌星的演唱会票价居然这么贵,放下手中的作业走向了父母的房间。曾宓上初中以后一直采用这种间接方式与母亲交流,她明知道向曾霆要钱就等于向母亲要钱,因为曾霆身为一个高中生又没有经济来源,归根结底还是要问母亲要。但是,她就是不愿意直接去跟母亲说话。

另一方面,虽然母亲无比厌恶曾宓,但她不想让自家孩子因在外缺钱而给自己丢脸,由于这种奇怪的理由,她每次都会有求必应掏出钱来。

曾霆从种种迹象断定,这家的女人都有精神病。

精神病是有遗传的,他甚至也为此去查阅过医学书籍。

她们俩还不仅仅是精神病的问题,似乎智商也很低,几乎每天都不动脑筋想事,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只会花钱,从为人处世的生硬态度看来,情商也都高不到哪儿去。

我怎么会出身于这样的家庭?曾霆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自己也继承了母亲的基因,他倒宁可自己是捡来的。当他得知光咲是纪家领养的女儿时,心理感觉就更加微妙了。

因为曾宓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而言都有病,所以曾霆一般不想与她废话,像对待智障儿童那样善良地包容她。

曾宓在网上攻击竹西,曾霆也一如既往对她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竟然引起竹西那样激烈的反应。老实说,曾霆很失望。

最初和竹西交往不仅因为她是光咲的闺蜜,还因为她身上有点男子气概,不拖泥带水,很理智,很果断。曾霆倒没觉得她真有同学们一直吹捧的那么美,她唯一让曾霆觉得美丽动人的时刻就是运动会400米比赛冲刺时,但这也不能算是仰慕,只不过曾霆偏喜欢有运动特长的人一点。最初是竹西还是自己先告白的呢?曾霆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竹西一开始就是以活跃又主动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所以应该是竹西率先告白的,不过即使是曾霆,他与竹西交往也绝不是为了恋爱,而是为了确定班级地位。

在普遍的认知中,能与班花交往的人,应该就算是最优秀的男生吧。

可惜没过多久,竹西的暴怒就让曾霆原本对她少得可怜的好感消失殆尽了,班花这种东西,长期持有又不会升值,已经交往过的话就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了。曾霆心里这样想,但他绝对不会率先提出分手。在他看似消极的沉默战术对抗下,竹西很快就沉不住气了,这也让曾霆非常满意。

虽然经过一番折腾,让不少人见识了他那疯子般的亲妹妹,但代价不算大,他依然是众人心目中的阳光男孩,经常面带恬静的笑容,至少他自觉如此。

[六]

晚上十一点半,曾霆正准备收起作业去洗漱,电话铃突然响了,他起身去接听。过了一会儿,父亲从书房下楼来,穿着拖鞋在狭窄的复式楼梯三分之二处停住。

“你妹妹还没回来吗?”父亲问。

曾霆挂了电话。

“刚才她朋友打电话来说她在演唱会现场和别人发生口角,还打了起来,受了点伤,已经去过医院了。”

父亲蹙眉,一副厌恶的表情:“哪家医院?”

“这个……不清楚,因为她朋友说,只是一点轻伤,简单包扎了一下,现在已经离开医院,正在回家的路上。”

“打电话来的是男的女的?”

“欸?”曾霆没想到父亲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打电话来的是男是女。”父亲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让人非回答不可。

“是男的。”

曾霆听见父亲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听说你今天又帮她问你妈要了一千块钱?”

现在不是关心钱的时候吧?

曾霆舔了舔嘴唇:“唔,因为她说票价要一千四。”

“真没用,出去玩还要倒贴男人。以后不准给她了。”

男生沉默了。

父亲的猜测绝对没错。当曾宓说票价要一千四的时候,曾霆就怀疑过她朋友的票钱也是她出的。如果是男朋友的话,那不是倒贴是什么?不过,父亲虽然愤愤不平,不希望自己女儿的交往对象是个身无分文的男人,但他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女儿是什么货色。曾霆倒觉得,她能找个因为贫穷而迁就她古怪脾气的男人是她的福气。

与父亲的交谈结束后,曾霆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曾宓到家,他一直站在窗口前看着楼下。

曾宓的男友只送她到单元门口,所以父亲没看见,曾霆倒是从窗户潦草地望了一眼,感觉不像是男友——准确地说,很难相信曾宓找了个这样的中年老男人交往。通电话时曾霆还没有听出端倪,他大概比父亲小不了两岁,竟然穿着迷彩t恤和军绿中裤、沙滩鞋,再加上寸头、啤酒肚、身材五短三粗,曾霆受到的冲击用“跌破眼镜”也不足以形容。

曾宓进门后,父亲还颇为期待地向门外张望了两眼。女生对父兄两人的目光感到不耐烦,她不能对父亲做什么,只能拿一向受她欺负的哥哥撒气,一把将他从玄关处推开,似乎并不想做出任何解释就直接进自己房间。

父亲喊住她问:“头伤得严重吗?脑震**了吗?”

从外观上看,头部受的伤其实没有胳膊拉的口子长,但还是让人不得不担心有可能造成内伤。

“没有!”曾宓的吼声特别大,吓了曾霆一跳。仿佛在她的理解里,父亲问话的初衷是希望她脑震**。

曾霆注意到其实那不算头部受伤,伤口位置偏低,是脸部受伤。曾宓为了手臂上的疤痕有多疯狂他也见识过,一想到将来她脸上有可能留疤就心里发憷。

父亲没再自讨没趣地表现出关怀,曾宓转身回她自己的房间,临走前还狠狠剜了曾霆一眼。

[七]

曾宓的性格从小就有点阴郁,但并不像现在这样暴躁。有一次家族聚会时,母亲与妯娌们坐在一起起喝茶聊天,有个婶婶特别爱炫耀,一个劲地夸自己女儿怎么懂事听话,母亲打从心底瞧不起这些亲戚不想和她们太多废话,所以提到曾宓时谦虚地说自己女儿没什么特长,脾气还有点古怪。谁知被女生听见,当了真,当场开始发难,摔门而去。如果当时母亲展现出家长的严厉,立刻喝止她,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转变。可是母亲只是逃避现实扭开了头,对她的行径视为不见,片刻后甚至淡定自若地重新加入妇人们的闲聊。曾宓从此以后知道了得寸进尺的好处。

同时,她也很懂得挑软柿子捏。父亲经常在外工作,在家时也只扮演威严的角色,很少与她沟通。母亲已经嫌弃到始终无视她的存在的地步。剩下能让她欺负、撒气的人唯有曾霆,于是她也就日益肆无忌惮起来了。

打架事件的翌日,曾霆关切地询问她是否好一点,她却皱着眉从他眼前走过,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开水,不准备作答。

“别喝隔夜水,我帮你烧一点热的。”男生刚想按下饮水机背后的开关,转念一想又停住了,“这里的水已经好几天了,我用壶给你烧点,你等等。”

“你有病啊?想渴死我啊!”曾宓厌恶地瞥他一眼,直接拧开一瓶矿泉水猛灌。

曾霆立在一旁默不作声。

过了不到五分钟,曾宓就开始捂着胃找药吃,把抽屉粗暴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曾霆看不下去就帮她从乱七八糟的药盒中捡了个出来。谁知这个动作又触了曾宓的命门。

刚才曾霆让她别喝凉水,她偏要喝,喝完了立竿见影胃疼,本来已脸上挂不住。这次她找不到药,曾霆又显得比她高段,使女生更加恼羞成怒。

“你走开啦,烦死了!整天在人家面前晃来晃去!”

曾霆没作声,见自己不受欢迎就转身进了房里,却还站在房间门口远远看着她。

曾宓自己烧了点开水,兑着冷水,吞下药。忽然身体大幅度摇晃了一下,曾霆以为她要晕倒,急忙冲出来扶住她。

“你干吗啊!别碰我!”女生不领情地甩开他。

“你发烧了?”曾霆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又被女生迅速躲开。

“去去去!不要烦我!”

曾霆已经知道妹妹伤口有炎症正在发烧,却无法靠近她,只能摇摇头,再次悻悻地走开。

曾宓原先只是感到浑身不舒服,脸颊发烫,没往发烧的方向联想,这下经过提醒重视起来,又把抽屉翻得更乱,找出温度计耐着性子量了一下,38度。她根据以往积累的一点常识找到消炎药,就着温水咽下去,接着回了房间。

曾霆从门缝中望着惨遭洗劫的抽屉叹了口气,确定曾宓已经回房之后,出门把它慢慢整理好。

整个客厅除了窸窸窣窣的纸盒与包装袋的摩擦声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空调温度太低了,屋子里充满凉意。

[八]

又过了一天,曾宓烧倒是退了,可不知是药有副作用还是其他原因,小时候身上留下的旧伤疤突然开始泛红发痒。痒得让人忍不住抓挠,有好几处刮破了表皮,渗出血丝。

曾宓躺在**,胳膊又痒又疼,手肘内侧泛红肿胀,看起来像被毒虫咬了似的。再加上其他地方渗着一点血迹,看着心里更烦。

正值此时,曾霆敲了敲门走进房间:“这是阿姨给你煲的汤。”

“走开!谁允许你进来!”

她虽然病着,但中气十足,吓得曾霆一哆嗦。

男生赶快把汤碗放在墙边地上,退出了这个满地脏衣服与零食包装袋的房间,临走不敢忘记帮她关紧门。

[九]

有这样一个妹妹,这个家永远不得安宁。

虽然在外人看来家境富裕,父母和睦,儿女双全,这个家庭简直挑不出缺点。可是只有曾霆知道,自己如同一直生活在坟墓里。

如果她死了……

只有她死了,这个家才能恢复正常。不,母亲也得死了才行,这种有精神病的人都必须除掉。

曾霆打开电脑开始搜索高明的杀人方法。太激烈的方法不适合曾霆,他希望最好的结局是她们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并且最好直到死去她们也不知道、不怀疑是曾霆下的手,不要起正面冲突。

可以下毒。查看了几种毒药的制作方法或获取方法,似乎易于反掌。让曾宓吃下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曾宓虽然脾气暴躁一触即发,每天叫嚣着“滚”、“走开”、“烦死了”不让人靠近,但她毕竟要吃要喝,食物还是得靠曾霆送到房间。只要抓住现在这个机会,把毒药掺在她吃的菜喝的汤里就行了。

难度在于如何对母亲下毒。家政阿姨每天都会尽职尽责把饭菜亲自端上桌,总不能当着父母的面在饭桌上下毒吧?另外一重更高的难度是,一旦曾宓死了,家人都会提高警惕,怎么还能再次得手呢?所以两个人必须同时被毒死。可是曾宓被毒死的机会只在她身体痊愈之前的这一两周,时间紧迫,以后再想遇到她的食物都由曾霆经手的机会是几乎不可能了。

曾霆很苦恼,接连数日每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白天在学校上课时总打瞌睡,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好几次。连蠢货于耀都觉察出他的反常了。

“最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看你没精打采,又总是心不在焉的。”去操场参加周一晨会的途中,于耀在走廊里和曾霆并肩走着。

曾霆果断地摇摇头:“没有。”

看见对方一副不信任外加担忧的神色之后,曾霆有点焦躁了。从一开始,他就不怕自己被警察抓住。反正事件已经发生在无法挽救母女俩生命的情况下,父亲一定会选择站在儿子这边,成为他坚强的后盾。曾霆甚至认为,说不定父亲也早就受够了这两个疯子。父亲有的是钱和人脉,这点曾霆也了解,他没理由不为儿子去努力争取精神科鉴定。

曾霆虽然精通于伪装,但一般不是走装疯卖傻的路线的,也许不擅长,不过这不要紧,只要父亲打通了关系就没问题。自己一定能避过法律的制裁,在疗养院混个几天就了结了。

这些他从未担心过,他肆无忌惮。

可是,要伪装精神病是不能够自首的,所以从案发到破案总有一个过程。曾霆不希望在此过程中由于耀这种蠢货扮演主宰自己人生的关键角色。曾霆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于耀对着警察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他在案发前很反常”的画面,感到备受耻辱。

真是整个计划中的污点。

这种烦躁情绪直至午休时间还在困扰着曾霆。他用力甩甩头,仿佛这样就能免于困扰,蹭着走廊栏杆走出很远,确定于耀没有跟上来,才松了口气。

午休时,化学实验室管理员喜欢把椅子搬到实验楼门口的树荫下吃饭,经过一周的观察,曾霆得出他有这样习惯的结论,暗自嘲笑他还以为自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只需挑开任意一扇窗就能翻进教室,完全不必从管理员眼前经过。

虽然翻窗被发现后,局面有可能会变得很棘手,风险比较大,但曾霆已经想好了一套完备的谎言伪装成痴迷于化学的书呆子。

时间紧迫,即使暂时还未能想出最终的杀人方案,先把作案工具弄到手也不会有错。

曾霆靠近了实验楼的玻璃窗。

[十]

“咦?曾霆?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传来女生的声音,曾霆被惊得一激灵。

他面无血色地回过头,这个女生……没记错的话是叫叶妙吧?

“我……在这里……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曾霆只预备好了骗过管理员的说辞,但总不能对同班同学撒谎伪装科学怪咖吧?他支支吾吾,根本无法自圆其说。

“啊?”叶妙目瞪口呆。

这个神情终于让曾霆想起了她是谁。竹西和纪光咲的跟班、胸大无脑、拜金女等等关键词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人最终在警察面前揭发自己!相比起来,她比于耀更加蠢!必须让她马上忘掉此刻的事!

在一瞬间里,曾霆甚至想到了“杀人灭口”的解决方式。但手头没有工具,也不能避免正面冲突。

曾霆稍稍冷静了一秒,想到只要做一点更令她震惊的举动就行了,这种头脑简单的女人应该很好骗,马上就会忘了之前的“小事”。

他展现出自己最擅长的那种阳光中糅杂些许腼腆的微笑,说道:“其实……你来了也好,否则我今天恐怕又不能鼓起勇气去告白。”

“告白?”女生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一定以为自己的这个表情能彰显眼睛大的优势看起来无比可爱,但实际效果却是显得她的智商又降低了不少。

蠢货。

快点结束吧。曾霆预测自己再看着她多几分钟就会吐。

他强忍着恶心,佯装深情地说:“叶妙,我喜欢的人是你。”

“欸?”女生愣了数秒。

反应速度太慢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低级的生物?正当曾霆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叶妙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喜欢我?你开什么玩笑呢?和谁打赌输了吗?”

这次换曾霆惊呆了。

尽管如此,她好像确实已经不记得继续追问曾霆在此地的原因了。

女生一边离开一边笑着说:“不跟你闲扯了,我得给老师送作业本去。别以为我会信你哦。”

叶妙的理想型明明就是曾霆这样的。她喜欢美少年,曾霆就是。她喜欢富二代,曾霆也满足。她爱做灰姑娘的梦,曾霆帮她造。一个这么白痴的女人为什么会完全不上套?

那个时候,曾霆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危机暂时解除了。事后还有许多补救办法能让她相信自己是真心喜欢她。就让她的梦做得圆满一点,长久一点吧。看来还得费点功夫。

原本是一个很简单的杀人计划,怎么老是节外生枝?

曾霆望着叶妙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感到分外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