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一]

很少有什么人是对光咲全心全意掏心掏肺的,于耀算一个,前面一个是外公。光咲从没感到外公是切切实实离自己远去了。很有意思的,他时常从梦里回来,以一种老顽童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没了生前的哀伤,说的话也都孩子气的不着边际。

只有一次,外公完全不是外公的长相,而是马路上的一个陌生老人,光咲看见他走得踉跄,上前扶他过了斑马线,他很动情地怀念:“我有个外孙女,和你一样大,两个眼睛圆圆的,三岁就能从一数到一百,再倒数回来,那些印着偏旁部首的积木随便怎么组合,拼出再难的字她都认识。三岁就顶聪明了。”告别老人后,光咲才逐渐想起了一点零零星星的往事,原来他说的外孙女就是自己,她震惊于外公怎么变了样,更震惊于外公怎么认不出自己了,急匆匆追回去,外公已经不见了。光咲急哭了,哭着醒过来,醒来后又抽抽搭搭好一阵,觉得这个梦可能是在说明,外公想念自己了。

大部分时间,外公在梦里都是惬意或高兴的。有时他穿着长袖坐在公园长椅上看夕阳,光咲偎在他身侧,老人家咂咂嘴反复念叨着:“好想再吃一次香椿炒蛋啊。”

外公在梦中说过的每句话,光咲都会放在心上,吃饭时想起来,痴痴呆呆喃喃自语:“香椿是什么啊?”

父亲从报纸上抬起眼睛看向她:“唔?香椿?春天的一种蔬菜,味道很足,喜欢的人特喜欢,讨厌的人沾也不要沾。就跟榴莲差不多。”

味道很足么?那就对了。一定是外公喜欢的。

在她的记忆碎片里,外公当年还很喜欢吃臭豆腐。在街边小摊看见了,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数口袋里的零钞,钱够的时候不多,偶尔买下了就匆匆带回家,用小碟装起来摆上桌送到光咲面前。光咲就属于那种接受不了臭豆腐味的另一类人,不领情地推开小碟跳下凳子走了。外公瘪着嘴很受伤的表情,“不识好歹的丫头片子”,用筷子捻着臭豆腐往嘴里放,不知为什么,以前明明觉得好吃的也变了味。后来他也不太在小摊前驻足了,闻见臭豆腐味就低下头信步路过。

想起这些,光咲反而觉得有点亏欠外公了。

光咲是负罪感很强的人,三岁驳了外公的情也会内疚,十七岁时遇上于耀这么个满肚子热心肠的人,老是无端地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欺负了他,就连别人亏待了他,她也要算在自己头上。

竹西、叶妙只要和光咲同行,就连背后也长出眼睛,远远的就要吆喝于耀过来,总要占点小便宜,本来刚从校内便利店里出来,也硬要说有东西忘买了折返回去,薯片雪糕之类乱买一气,都要于耀埋单。

她们不缺钱,只是不忿现在她们形单影只而光咲有了靠山,就是要显出小市民气,让于耀觉得物以类聚,认为光咲也小市民气。

可是于耀平时节省也行,阔气也行,自己并不斤斤计较,还觉得自己让光咲在朋友们面前有了面子,没什么不妥帖。叶妙可能从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于耀,当时光咲毫无知觉。

[二]

周五下午的班会课,班导要求把教室的前半截空出来表演环保教育小品,截止到第四排的同学纷纷把课桌搬到走廊外,把椅子往教室后方移动。

光咲理所当然地拖着椅子坐在于耀左边,光咲的左边坐着叶妙。直到坐定后光咲才觉出这个举动的意味,好像是自己非要插在一对同桌之间。她有点尴尬,有点进退两难,搜肠刮肚想找一个三人都能参与的话题来活跃气氛。

正在看时装杂志上星座运程的叶妙反倒率先发话了:“光咲,你什么星座来着?”

“呃……水瓶座吧。”

“咦——?你是水瓶座,那和天秤座的于耀绝配啊……”

“是么?原来我是天秤座呀?”于耀被吸引了插话进来。

光咲笑一下:“我不信这个。”

“哎,星座这东西既然存在肯定有其合理性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上面说水瓶座这个月亲情可能会出现危机,如果佩戴粉水晶就可以辟邪免灾。”

“现在和两千年前可不是一模一样的天空,按两千年前占星术起源那时算,我是水瓶座,可因为太阳和月亮的引力作用,地球的自转一直在发生进动,到了我出生的年月,当时的星座已经是摩羯座,按照星相学所信奉的‘人的命运由他出生时的天体位置决定’的理论,名义上水瓶座的我,命运应该更符合摩羯座才对。”

“那我实际上应该是哪个星座?天秤座前一个么?”于耀急着借过叶妙手上的杂志翻看,“这么看起来我是室女座啊。”

“欸?你没理解,我不是向你介绍真实星座,而是告诉你,星相学早就被证明无法自圆其说因此不足为信啊。”

于耀和光咲这厢有说有笑,叶妙那厢已经没声音了。

后来回想,大概是因为,于耀本来是天秤座,不仅和水瓶座的光咲登对,而且和双子座的叶妙登对。于耀变成室女座之后与光咲还是一样登对,可是与叶妙的金牛座登对指数却下降了。

等到光咲意识到附近有奇怪的场强,叶妙已经持续了好一阵用冰封的侧脸朝向自己和于耀,她眼睛直视前方,好像正专注于无聊的环保教育小品,实际上全部的意识都用于与光咲对抗。

即便如此明显,光咲还是没有放在心上。

问题的结症就在这里,高中时的光咲因年龄所限,总是对身边的敌意预估不足。她一直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真诚付出,对朋友毫无保留,就能被善待。

[三]

以往周五放学,叶妙、竹西会和光咲一同走到校门口再道别。这天放学后,轮到竹西值日,光咲还是一如既往地等她,叶妙却借口有事先走。

“我怎么觉得她看起来不高兴呢?是我的错觉么?”竹西一边拧着拖把一边对光咲说。

“可能是因为班会课上我打击了她研究星座的积极性吧。”

“嗯?研究星座?”

“我就是跟她说星座这东西是愚昧迷信,给她科普了一下天文。”

竹西笑起来:“那能不生气嘛!你这是动摇别人的信仰啊,虽然我也不把星座什么的当回事,不过也懒得去纠正她,毕竟不会有什么严重负面影响。你啊,有时候真是太一根筋了。”

光咲略略一愣,随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应该星期一就忘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于是两个女生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光咲帮竹西做了一部分打扫工作。

“于耀不送你回家吗?”按竹西和曾霆交往的先例,她觉得理应如此,同时言语中还带着一丁点攀比心,言下之意是“我虽然已经恢复单身,可你男友也不就是形同虚设么”。

光咲没觉察到竹西的这点小心思,大喇喇地实话实说:“他在篮球场那边打球呢,让我帮你打扫完就给他发短信。”

竹西一时噎住,继而讪笑:“那你不用帮我弄了,反正我们俩又不可能一起走,你还是早点和于耀回家去吧。”

光咲拿着抹布进退两难:“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她环顾左右,“还有个值日生怎么没见着?谁啊?”

“黄云鹏。下课前他说他晚上跟外校的人有聚会,先溜了,让我想溜也可以溜。”

“怎么能这样?真过分。”

“男生哪个不这样?”

乘公交车时,光咲用手机浏览QQ,叶妙更新了一条状态——

双子座天生敏感,又期望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完美的。她们害怕犯错,所以她们才会在爱情中频频犯错。

[四]

回到家,父亲一反常态地在光咲之前早早到家,更反常的是,他竟然在厨房忙碌着。光咲放下书包挽起袖子进了厨房:“爸爸,你怎么亲自下厨啊?有客人吗?让我来吧。”

父亲慌张地将她推到厨房外:“没有客人,不用帮忙,我这边马上就好了。你先去写作业。”

光咲觉得古怪,不知父亲一个人在厨房捣鼓些什么,直到父亲喊吃晚饭,她看着桌上两三个小菜,也没看出端倪,只觉得浓香扑鼻。

“这是什么?”女生拿起筷子指住其中一碟。

“你尝尝就知道了。”这时候父亲用手肘支着桌子,撑住自己胖胖的脸,笑起来有些憨态。

她满腹狐疑地捻了一筷子放入口中:“很好吃,但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香椿。”

女生怔住了。

“你想吃的吧?”

光咲忽然有点想哭。这时她才发现,父亲不仅把自己随口问起的话记在心上,并且还像领了圣旨一样照着执行,有点不分长幼,有点小心翼翼。自从母亲离开,他好像已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光咲身上。

最后的唯一的亲人,绝不能再失去。

父亲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一刻的光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父亲失去的东西,她一定要帮他找回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策划着如何在下次见到母亲时劝说她回心转意。

光咲有一种懵懂而又轻率的执念,从三岁记事起到十七岁,时刻都怀着饱满的热情,认定生活不会亏欠努力付出的人。

虽然现实使她屡屡受挫,但她就像一个赌徒那样,失去越多,下的注也就越大,下注越大,失去的也便越多,逐渐使她对生活的无奈有了比同龄人更成熟的领悟,同时也使同龄人无法保持与她相同的步调,无论他们有没有这样的愿景。

[五]

与父母是外企白领或国企职员的孩子不同,父母是政府机关干部的孩子总是特别能体会到父母事业对家庭气氛造成的变化。父母的升迁与否是衡量事业成败的唯一标准,成功的话,一家人自然欢天喜地,但如果失败,即使再迟钝的孩子也能在茶余饭后观察到家人一张张阴郁的脸。他们甚至可以从近期的晚报上找到影响父母成败的原因。

当光咲在报纸上看见那篇占了不大版面的报道时,她很快意识到父亲的事业将要走进一个低谷了。

报道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叙述着政府某部门某官员既挪用公款又贪污数百万最终事发。那人是父亲的部下,光咲见过一次,只记得他在与父亲对话时十分恭敬又得体,同时又带了一点春风得意的淡然,穿着如其他公职人员那样朴素,但掩不住一副有为青年的气势。

光咲不知道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沦落到挪用公款加贪污的境地,抑或是从一开始就表里不一,当然没也可能是因为前途大好遭人嫉妒被人栽赃。无论如何,父亲都会因监管下属不力,提拔再次泡汤。

静下心想想,自己或是自己家庭的命运居然被媒体上的新闻左右着、决定着,实在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都没有。竹西和叶妙她们也会看报纸、电视,从媒体上获得资讯,因新闻事件感到喜悦、愤怒、激动、悲伤,并大声发表见解,可是,她们只是旁观者,不会被卷入,无论她们多么愤世嫉俗义愤填膺也只是隔岸观火。

就在光咲产生这种想法之后几天,叶妙的家人竟然直接上了电视新闻。

[六]

这天晚上,光咲在书房写作业,手机收到一条竹西发来的短信。平时竹西从不主动给光咲发短信,如果光咲发给她,她也是立刻就会回复,然而她好像向来不会主动想起别人。所以光咲觉得分外纳闷。

短信只有一句话,连称呼都省了,急促感扑面而来——

快开电视看本地新闻。

光咲满腹狐疑地一边回拨给她,一边来到客厅四处寻找遥控器。

电话那头先响起竹西的声音,与之相伴的还有新闻记者的说话声。

光咲本能地以为是和学校或者自己父母有关的新闻,但打开后看见画面底部“买高档冰淇淋导致冰箱爆炸”的标题,顿时一头雾水。

新闻叙述叶先生家中冰箱突然爆炸,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事后发现,引起爆炸的是存放在冰箱内的干冰,这些干冰本是叶先生的女儿过生日时收到的高档冰淇淋蛋糕包装盒内降温用的。

干冰即使在冰箱低温状态下仍会挥发,挥发出的二氧化碳体积增大1000倍,压力极大,很容易引发爆炸。

电视画面上,当事人叶先生坐在毛玻璃后面,声音也经过了处理:“包装盒上的注意事项虽然写着‘不要用手接触’、‘不要吞咽或放入食物、饮品内’等字样,但其中并没有提到干冰放入冰箱等密封环境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认为冰淇淋店应该对此事负责。”

“那是叶妙的爸爸。”竹西在电话那头分外兴奋。

单从画面和声音来判断,似乎得不出这样的结论。

“你怎么知道?”

“之前说了所在区所在街道和小区名称,就是叶妙家,而且叶妙不是昨天生日吗?”

通过这些讯息确实大致能推断出是叶妙家,“可是,以叶妙家的经济条件,过生日怎么可能买那么高档的冰淇淋蛋糕?”

一个小尺寸蛋糕就要两三百元,对于高中生而言明显是奢侈品,虽然就读于私立学校,但光咲也只见过竹西当年过生日时曾霆送过她那个。

“对呀!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啊!你说,该不会叶妙背着我在偷偷和曾霆交往吧?”

光咲压根没往这方面联想,被她的大胆猜测吓了一跳:“不……可能……吧。你别多想了,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曾霆一个人送得起冰淇淋蛋糕,也许叶妙是有别的新男友了,也可能是家里亲戚送的。”

“没听说她家有什么阔亲戚。”

这天晚上,两个女生到底没讨论出什么结果。光咲还是觉得竹西敏感过度了,然而第二天,当她把这件小事当笑谈在曾霆面前提起时,得到的答案却出人意料。

男生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接嘴道:“没错,是我送的啊。”

“欸?”

“当然是我送的咯。”还更加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

“……你在和叶妙交往么?”

“那倒没有。”

“那你在追叶妙?”

“对啊。”

“……为什么啊?”

“因为,”曾霆停顿几秒想了想,然后学着美国人的样子貌似洒脱地耸耸肩,“好白菜都让猪拱了,只剩叶妙单身了。”

“哈——啊?”这叫什么理由?

接下去的十几秒两人没再继续对话。

按光咲的理解,曾霆这话好像是指向自己的,竹西现在是单身,但因为是他前女友被忽略不计了,叶妙是单身,除此之外,有交往对象的人似乎只有光咲一个,听上去,好像光咲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人,而叶妙只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许多年后光咲才明白,曾霆就是这样一种男生,永远认为自己魅力最大,世界上的女生都是任自己随心挑的,而他自己却无所谓真心不真心,无所谓对谁真心,甚至无所谓女生们怎样看待他。无论现实中她们怎样看待他,在他眼里,她们都是对他情有独钟的,于是他越花心、越处处留情,就越能彰显自己有多受欢迎。

世界上曾霆这样的男生并不在少数,还有些自身条件不如曾霆的,偏偏也要自欺欺人把自己视为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把身边所有女人都认定为是为自己准备的。当他们猛烈地追求一个女生,并不意味着他们有多喜欢这个女生,更多的时候是跟风装疯,倘若被无情地拒绝,那也没关系,只是这女生不识好歹,自己没有任何不妥,他们马上就可以重整旗鼓以同样热情的方式去追求另一个女生。在他们眼里,女生就是女生,这一个和另一个根本没有差别。

大三的暑假,光咲在母亲家小住,晚上两人有时聊聊天,有时一起看电视连续剧。有个当时非常热播的电视剧,刚看了第一集,光咲就气不打一处出。故事是由相亲开始的,女主角被长辈逼着去相亲,见面的男士给人一种颐指气使的感觉,凌厉地把女主角的职业、薪水、家庭情况拷问了个遍,又对女主角的人际圈多有挑剔,最后女主角觉得对方太过失礼有点生气,质问之下那男人才大喇喇地说:“我现在没有工作,正在休息,人生要及时行乐嘛。我也不想结婚,我来也不是为了找结婚对象的,只不过多认识认识朋友,以后大家好出去一起玩。”光咲听到这里,当即就找来遥控器换了台。

母亲愣了两秒:“怎么不看了?”

“无聊死了。男人自己连工作都没有还对女生挑三拣四,这样的电视剧到底在宣扬什么人生观啊?”

“它也不是为了宣扬这个吧。”

“怎么不是?现在的都市剧十个有九个都要说剩女现象,搞得每家的老妈都人心惶惶,继而对每家的女儿都像催命似的催结婚。如果一个女人高收入,有学识,对父母孝顺,有一群仗义的朋友,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懂得放松、休闲、会生活,她就是身边少一个拖累自己的男人,难道不是种幸运么?她怎么就不算成功了呢?”

“世俗看来,应该还是不算吧。毕竟家庭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母亲若有所思,“就算自己觉得很幸福,还是会被别人说是‘剩女’。”

“剩女怎么了?剩女这个词根本就不应该出现,西方国家到六七十岁还没结婚的大有人在,人家那儿怎么不兴说什么‘剩女’?没见世界上哪个经济像我们这么发达的国家世俗偏见像我们这么愚昧。到30岁不结婚的男人就是钻石王老五,30岁不结婚的女人就是剩女,什么跟什么啊!何况……”光咲指了指电视,“刚才那女的才24岁,就被父母逼着去相亲,人生就这么一件要紧事啊?”

母亲笑起来:“你又没到24岁,你又不算剩女,你大动肝火做什么?”

“这电视就不应该这么演,导向根本就是错的,编剧水准太差。因为他们在那儿瞎忽悠乱鼓动,就影响了你们这些妈妈的观念,从而就影响了我们一代人。”

“别生气啊你。”母亲还是笑着,“我还没到逼你结婚的地步呢。”

“我不是生你的气,是生这电视剧的气,是生这些烂编剧的气。我倒想知道这些编剧自己有几个家庭幸福人生幸福?我大学同学就有一个在帮人家攒剧本,她自己先是做了一个已婚的教授的小三,被包养起来,还不安分地每天逛夜店,跟陌生人搭讪搞一夜情,烂得不得了。你说这种人的爱情观能正常吗?”

“你那同学也是极端的个例呀,不能一概而论。”

光咲的预感是准的,过了不到一年,母亲也开始心急火燎地催她结婚,就像每一个同龄女生的母亲那样。她仿佛忘记了曾几何时与女儿有过这样一番对话,也忘记了在这个时刻,她还稍许有点赞同女儿的观点。

但光咲发表这一番慷慨陈词其实真不是冲着母亲的,甚至也不是生电视的气和鄙夷编剧。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男生,那就是曾霆。让她心力交瘁的是曾霆,给曾霆撑腰的是整个社会。整个社会给了曾霆底气,让曾霆坚信“我年龄越大越受欢迎,而纪光咲却正好相反”,就这样吃定了她,反复折磨她,也算准她逃不掉,时间越漫长,越煎熬,越无法挣脱。

光咲想抗争,可是她也在这个社会中,也得遵循社会规则,也得听命于世俗偏见。

她不知道该去指责谁,该与哪股势力抗争。

她陷入一片沼泽,抓住曾霆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为什么非要抓住他?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七]

光咲总无法与曾霆分手也有部分原因是由于交际圈其实一直都很小,她只信任那么三五个朋友,结识更多的人、变得八面玲珑,她能力有限做不到。在这一点上,叶妙就与她恰恰相反。

虽然冰淇淋蛋糕事件后竹西对叶妙和曾霆的关系起过疑心,光咲也从曾霆方面得到了证实,但奇怪的是曾霆和叶妙却没有进一步发展,表面上依然是朋友关系,而且没过多久,叶妙就公开宣布,自己又有了新男友。她前任男友是同年级外班的,这次是外校的。

放暑假后,学校还持续了一段时间补课和社团活动,每天下午三点以后女生们一般会去校游泳馆游泳,聊天的话题总是从这时开始。

“你新男友是什么样的人?”

“家里很有钱,还蛮帅的。”

叶妙开口第一句就是“家里有钱”,光咲觉得怪别扭的,没接话。

竹西继续问:“哪个学校的啊?”

“阳明的。头脑也很好。”

“你怎么会认识阳明的人?”

阳明是市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在全市排名前十,学校也非常注重文体发展,并不是培养只会考试的书呆子。本学区的家长们一听说这个学校的学生都露出钦羡的目光。听说这同样是竹西中考的第一志愿,因为竹西没考上阳明,她父母至今还在碎碎念责备个没完。

叶妙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我就是认识啊。”

叶妙忸怩着不肯详述,但很快光咲就从在阳明读书的初中同学嘴里得知了原委。光咲所在的莘高与阳明地理上相距不远,放学后在附近的商业圈逛街还能看见许多穿阳明制服的学生。莘高与阳明都有校内游泳馆,奇怪的是叶妙经常在晚饭后去阳明游泳而不是自己学校。据说她和现任男友就是在游泳馆附近搭讪认识的,这在阳明校内也是广泛传播的八卦。

一见钟情的桥段,“一见钟情”背后,好像还有很多隐情。

初中同学口中演绎出来的版本是,“叶妙那女生手段很厉害,先和我们学校一个长相平平默默无闻的女生成为好朋友,从她口中打听了我们年级学生的很多事情,然后锁定了对象,故意制造偶遇。”

即便是真的,光咲也不会意外,叶妙的社交能力她平时也见识了。只不过,参杂了这么多复杂因素的感情,能维持多久?

叶妙自己更是毫不避讳,甚至不以为然地说竹西:“我只不过不加掩饰,其实你们心里想的不也是这样吗?虽然不说出口,可是在行动上,你们不也是这么实践的吗?和你交往的曾霆,和光咲交往的于耀,家境都不差。”

那时候叶妙还有坦率诚实的优点,等到她结婚以后,连这些微弱的闪光点也不见了。

光咲得知她结婚的消息是在一次女同学的聚会上,此时她已经生了孩子,虽然完全看不出生过孩子。她甚至比结婚前更加窈窕美丽,不仅如此,还穿着进口的高级成衣,拎着几万元的手袋,戴着几十万元的名表,颈上是设计繁复又精致的项链,指间是鸽子蛋般的钻戒。其他所有女生都吃了一惊。

被问起时,她就沾沾自喜地说:“还不是因为老公疼我嘛!小时候,我妈就一直跟我说,学得好不如嫁得好,现在看看还真是在理。”

再接下去说的话就有点难听了。

“女人啊还是适合过手心向上的生活。自己累死累活混到高学历,做个小白领,年薪撑死二十万,还弄成了黄脸婆还嫁不出去,爱情家庭一团糟,有什么意思?我们女人本来就是弱势群体,该示弱的时候就示弱,权利、金钱让男人去争,我们只负责美貌和享乐就可以了,有人养,有人疼,自己做好自己的角色,懂得感恩,才是幸福。”

叶妙的这套歪理居然还让在场的大部分女生都点头信服。光咲真不知道她们是哪个星球的生物,这样不劳而获的思想有什么好显摆的?

光咲这才发现朋友已经走着与自己不同的路。虽说光咲自己也还没有在事业方面有所建树成为女强人,但这似乎并不是处境而是信仰差异。世界上没有人不向往更好的物质生活,叶妙的好胜心又太强,于是趋向了极端。

高中时叶妙也是甜美可人的姑娘,总是跟在竹西身侧,小鸟依人的情态,很讨人喜欢。结婚后有了全身名牌的衬托,气质自然更加不凡,但说话音量明显增大,语气也多为下定义的真理式,反而显得聒噪,这与她故作高傲的名媛范又有点矛盾,和面子里子的矛盾一样尖锐。

“像个想当皇后的丫鬟,脸上写满了虚荣和野心。”竹西直言不讳,如是评价。

好在叶妙还有个最大的优点没有丢,那就是没脾气,不管死党竹西怎么毒舌,她还是乐呵呵地笑,像是说别人。光咲疑心归根结底她只是笨,误把虚荣当光荣,把野心当雄心,她眼界这么低,目光自然只能接地气。

[八]

与阳明中学男友的后续发展光咲不太清楚。只记得刚上高二时曾有一次宿管老师查房,光咲被吵醒,才发现竹西没在寝室。老师用手电筒照过她们每个人的脸:“你们住在同一个寝室,少了一个室友都会不知道?”剩下的五个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宿管老师气不打一处出,索性把大灯开了,以沉默来逼供。其余几个纷纷看向平日与竹西最亲密的光咲,把老师的目光也引了过去。窗户外建筑工地的探照灯也在扫来扫去,狭小房间内的明暗变化让人心里慌乱起来。光咲突然想到,竹西是不是偷偷溜去叶妙寝室了。眉头微微舒展的小动作没逃过老师的眼睛。厉声再问一遍,光咲无法招供,但只能把自己想起的线索全盘托出。

转战叶妙的寝室后,老师发现叶妙竟也不在,室友中有一个知情的说她们去天台上看流星雨了。老师怕出意外,慌慌张张地冲上天台,好在那两个女生没表现出任何自杀倾向。她们被宿管老师臭骂一顿,扣了操行分数,这件小事便过去了。

“怎么会想起上天台去看流星雨呢?”第二天在食堂吃早饭时光咲忍不住问,“事先也没跟我说。”

黑眼圈占据近半个脸的竹西点完食物托着餐盘转过身,想说什么,转而又换了一副懒得说的口吻:“叶妙因为感情问题不开心,我陪她聊聊天,当然不能叫上你咯,你嘛,现在跟于耀甜蜜着,哪里能体会别人的悲伤。”

似曾相识的对话。

前一次是她们俩都幸福要把人隔离在外,这一次是她们俩都失意要把人隔离在外。幸福时抱着居高临下的“同情心”,失意时又生出莫名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其他人压根没资格来理解。

其实她们的愁都是为赋兴辞强说愁,真要细究也只不过一点儿女情长,谁喜欢谁却被忽略的那种。那喜欢甚至算不上爱,是今天喜欢得心有点痛,明天就可以换个别人的。是海誓山盟发下一堆宏愿,翻脸后怨咒怒骂也不含糊的。虽然这些经历不够格算进阅历,却是最被当作阅历来自豪的,它只有这么轻薄的分量,却又自以为是最深远而厚重的,经年累月,被她们依仗,逐渐形成了最愚昧自私的世界观。

光咲是从高中的这阶段才开始感到孤独,这孤独不是因为竹西和叶妙总避开看书的光咲讨论韩国明星八卦而引起的,兴趣爱好不是关键,根源在层次更深的地方。每当遇上需要展示决断力的机会,朋友总和自己分道扬镳,她们选择的那条路上人头攒动,使你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而迷失方向。

生命科学课上,同班的几个女生见实验室里养的小白鼠实在可爱,趁老师不注意偷了一只,带回去养在寝室里。光咲劝她们把小白鼠尽早还回实验室,再可爱的白鼠总归也是老鼠,繁殖力强又不卫生。谁知竟遭到她们整个寝室群起而攻之。

“还给实验室不就是拿去做实验的么?这么可爱的生命你也忍心见死不救?”

“可是,它本来不就是被偷来的吗?”

“我们偷它是它的命运。所以,说什么也不会让它第二次掉进火坑的。”

“是可爱的生命也好,不可爱的无机物也好,说到底都算是实验室财产,偷窃是犯法你们不明白么?”

“我们喜欢犯法是我们自己的事,关你屁事啊?你管得着吗?”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也是住在这栋楼里的。这老鼠长大了跑了惹得整栋楼闹鼠灾传染疾病,我不受影响吗?”

“那你搬出去好嘞!我看有病的是你,我们还害怕被传染疯病呢!”

光咲一口气堵在胸口,觉得实在难以与她们沟通,只好把这件事告诉了生科老师,生科老师联系宿管要强行把小白鼠取回实验室,一群女生哭得梨花带雨,为了“不使小白鼠落入魔掌”,最后竟然把它“放生”了。

老师把她们潦草地批评了一通,不再追究。那寝室的女生却和光咲结下了芥蒂,从此处处使绊。光咲有点难过,在整个事件中,竹西和叶妙身为自己的闺蜜,没有说过一句支持的话,叶妙反而偶尔不知轻重地半开玩笑说:“她们喜欢就让她们去养嘛,你管什么闲事?那么小只东西到底哪儿碍着你了?你怎么就那么嫉妒人家好呢。”

光咲不明白她们养只老鼠怎么就“好”了,哪点够得上招人嫉妒了。

没过多久,整幢宿舍楼闹了鼠灾。女生们被大老鼠吓得花容失色,每天都要大呼小叫几次,折腾得宿管老师隔三差五得上楼去为民除害。这时候大家却像患了集体失忆症,再也没人提早前那只被“放生”的小白鼠。

经过这件事,光咲发现叶妙的智力有硬伤。

上大学后男生女生们都跟风上人人网和新浪微博,对社会事件表态的展示机会多起来,这位的智力硬伤就更明显了。

叶妙每天的互联网生活都是由“男女感情”和“星座占卜”为主题展开的,除此之外不关心别的事。现实生活中,光咲还能和她说几句话,但却是说一半留一半,只能以平铺直叙的方式说最浅显易懂的那部分。面对她就像面对一个农民,又不是那种有上进心求知欲爱世界的农民,是最愚昧迷信靠天吃地不问世事的那部分农民。不能谈科学,不能议文艺,任何反讽和暗喻在她这儿都行不通,她只会理解成截然相反的意思。

物质上她的家庭算是这座城市的中偏下,精神上其实已经沉到了城市的底。

两个朋友中竹西比较聪明,但更多的时候她宁愿站在叶妙一边。事后想来,她大概一直有点把光咲当潜在竞争对手。

光咲不想曲高和寡,向来是耐着性子没架子地沉默在一旁,认真听她们发神经。但是也向来没有讨到什么好,反而遭她们没来由的鄙夷。她的傻话一天比一天少,长成一个人格健全思考独立的人,她们却说她这是过早世故了。

[九]

幸好光咲和于耀开始交往,让她有了别处可避,于是在更多的课余时间中,她喜欢和于耀待在一起,哪怕陪他在篮球场边暴晒也好。

午休时的阳光浓烈刺眼,人恍恍惚惚总有点犯困,半梦半醒的情境中正喝着冷饮,等回过神觉察到自己被推了好几下,眼睛缓缓聚焦,看见于耀逆着光站在眼前。

“不要在这边睡,去那边树荫下,否则醒来就成包公了。”

“包公就包公吧。反正现在已经有男友接手了。”话是这么说,光咲还是拿着身边一堆衣服去了不远处的树荫处。

于耀没直接跟着她移动,而是绕远了去另一端的场边拿了两瓶矿泉水,自己开了一瓶,递给女生一瓶。先前和他一起打球此刻在场边休息的男生们见了都在远处哄闹起来。于耀转过身对他们做个鄙视的手势,那边就更肆无忌惮地笑,其中唯一不笑的人,就是曾霆。

曾霆总是有点以优等生自居,不屑于与大多数人同流合污似的。在光咲看来,是于耀救了他的人气,好歹拖着他和几个男生有了结交,否则他很可能一个男性同伴都没有。

光咲认识他的这些年中,从七岁起,他就不乏女生同伴。曾霆长了一张漫画少年的脸,有点忧郁气质,很能激起女生们没头没脑的保护欲,可他同时又有点傲气,这傲气却是明显自以为是的,总觉得自己比于耀之流成熟稳重有礼有节,但实际上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技高一筹。

上了大学后,离了于耀,曾霆就变得处处行动受阻。可他还有些孔乙己似的迂和阿Q似的精神胜利,让身边人看了都难堪。和同寝室其他三位室友相处不好,和绝大多数同班同学都相处不好,他就声称不愿和他们聊天扯淡浪费时间,自从高中毕业,曾霆就没有结交过关系亲密的朋友,以至于最后他身边只剩下几个姐姐般的女孩。

光咲和于耀分手后不久,曾霆向光咲主动告白,也有点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光咲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给人的错觉是之前和于耀交往不过逢场作戏,对曾霆才是属意已久。一切都太过顺利,让曾霆兴奋得连续数日彻夜未眠,闪回在脑海里的,全是她过往的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