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一]

未满周岁,光咲的亲生父母就因意外事故丧生,此后她由外公抚养了两年多。在她近四岁时,外公寿终正寝,唯一的亲戚是母亲的表姐,经济条件却不允许收养她。

由于表姨夫在她两岁那年被查出患有肝癌,医生说还有半年可活。表姨和表姨夫本就是普通工人,表姨夫一病不起,表姨提早退休来照顾他,收入来源只剩退休金,还得供儿子读书。因为住不起医院,只好回家等死,可回家后情况却越来越好,复查了几次,说是癌细胞也控制住了,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起初表姨夫卧床不起,后来还能自己吃饭穿衣,红光满面的。只不过家里经济拮据的状况从来没有好转。

光咲自懂事以来就只认养父母为父母,对亲生父母没有概念,和其他正常孩子无异。但是关于身世,养父母从没想过要瞒她。小学二年级时,母亲还带着光咲去拜访过表姨。

在之前的短暂童年中,她没有积攒起足够的经验去想象妈妈嘴里的“老公房”能有多老。被妈妈牵着的她走在每转一个弯还要走过长长的走廊才能转下一个弯的楼道里,用惶恐的目光顺次扫过一层楼中的六户人家,其中四户敞着门,但哪怕以她的高度也窥不见门帘的背面。

正值饭点,帘子下流泻出韭菜的气息和呛人的劣质油烟味。

妈妈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下,找了半天没见门铃的位置。楼上的住户牵着狗下楼,光咲堵在路中间,不知该往哪边躲闪。妈妈几乎是提着她后颈处的衣领把她拎到墙根处。随后铁门就在她们身后开了。

光咲站在这间面积还不及自己房间的房子正中央。靠窗的是一张黄色木质大床,**躺着病人,散发着掩盖不住的怪味。靠门的是一张可折叠的方桌,在妈妈和光咲进了门之后才被女主人撑起来摆上茶杯。房里还有衣橱和矮橱各一个,唯一的电器是电视机。

这里小得让光咲不知道该坐在哪里,她尝试想象一家三口在其中生活,却觉得这贴着地板纸的地面连三块影子都铺不开,它们总会重叠在一起。

她想着过一会儿就能回到妈妈的车上躺着回家,稍稍安抚了一下自己。等到她逐渐适应了环境,敢把袖子放在饭桌上而不担心它会倒塌的时候,才有一线清晰的意识浮出脑际。

生活在这里的,是自己真正的亲人。

胖乎乎的表姨有些羞怯地搓着双手注视光咲,对于自己帮助小姑娘定义了“贫穷”而非“血缘”的处境,她非常忐忑以及抱歉,脸上由始至终挂着窘迫的微笑。

如果亲生父母还在世,自己现在正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从来不愿去想象。

但光咲不是忘本的女生,自那时起好几次独自去探望过表姨,也就在高一时的某次才从表姨嘴里得知了当年亲生父母那场事故的详情。

“我当时不在场,是听你外公说的。他在电饭煲里盛饭,你爸妈在阳台上收晒好的年货,突然‘哐哐哐’几声巨响,把他吓得一哆嗦连眼镜都掉进了锅里,等戴回眼镜再往阳台望,一眨眼的功夫,人就这么没了,连阳台也不见了,只剩下你在墙边哇哇大哭。然后他赶紧抱起你探头张望,整个单元的阳台掉下去砸碎了,只有二楼的阳台还有一半挂在墙上。你爸妈都没能撑到医院。”

“是建筑质量问题吗?”

“后来专家鉴定说房子没问题,是你们家在阳台上堆太多东西,超过了什么承重范围,才发生这样的情况。本来单位里的其他人闹得蛮凶的,一听这个都不闹了,楼下没了阳台的那几户还骂你们家呢。”

“死亡的职工只有我爸妈?”

“幸好只有你爸妈,要是楼下的人也死了伤了说不定还要找你外公赔。不过你外公很固执,不相信领导和专家的那些话,直到死都还在说‘一定是房子没造好’。”

“那么肯定的话,外公怎么没想过打官司起诉单位啊?”

“他虽然嘴上逞强,但是也知道跟公家打官司赢不了,领导天天派人到家里开导他,给了几万块钱,又把阳台修好了,他也就没什么可闹的了。打官司只会浪费钱,他说还想留点积蓄给你。”

光咲听着,眼睛瞬间模糊了。

[二]

光咲对亲生父母完全没有印象,但她记得曾经被称作“家”的处所的大致模样,记得它藏了一点毫无自觉的穷愁。

那穷愁是厨房里碗底上永远擦不净的油烟,是低矮天花板上几条蜿蜒的裂缝,是黄梅天结束后墙上退散不去的水迹,是一开橱柜就四下弥漫的樟脑气味,是搪瓷杯底厚厚一层发黄的污垢,是蒙了尘的窗户和永不开锁的阳台。

之所以让人毫无自觉,是因为孩童蹒跚的脚步下走过之处就是地,老人鹤发的头顶上再低矮也是天,天与地之间距离的收放随心所欲,挂钟在墙上滴答作响,时间在这里失去度量,只要一丝光漏进来,满屋起舞的尘埃都有情有爱。

它与表姨家破败得不同。表姨家是日薄西山将死的屋子,而它却是沉到底也要浮上来,烂了根还能长出绿藓苔,烟火人气都生动着,再席门蓬巷也是家,别无可选,别无可往,独一无二的属性把人心里最后一点抱负和委屈都蚕食了。

儿时的小姑娘不知那每块砖间罅隙都能渗出亲人离世的哀情,悉心认定它的好,十五年以后得知真相,那种蒙昧的悉心成了黑暗中咧嘴坏笑的嘲讽,小时候不曾介意过的老鼠蟑螂作为对家的第一印象,从记忆里最先浮了出来。

好在转念之间,她又想起了外公。

外公和别人家的外公没有区别,都是穿着布鞋驼着背,看人时觑起眼然后再笑眯眯的;都是每日午睡起来写毛笔字,弄得房间里有点与风雅不符的臭脚味的;都是在菜场快收市时才去捡些便宜菜叶,吃点鸡蛋就算奢侈一把的。早晨在公园里打太极的,每一个都是外公。晚上为省电而早早熄灯的,是每一家的外公。

但光咲的外公和别家的外公又有点区别。别人听戏,他听佛音。别人长寿是福,他的长寿是苦。他皱纹里有悲切,掌心中有怜悯,给外孙女扎起的羊角辫要比别人多糅杂几滴老泪,衣衫上的褶皱抖抖索索要比别人多一些阴影。

他年纪大了,又骨瘦如柴,穿件空**打晃的老头衫,喜欢把小丫头背在背上,不知疲倦似的走很远,夕阳被他踩在脚下,蝉鸣被他甩在身后。

小丫头把装水果的小红筐戴在头上当帽子,按捺不住兴奋一路大声唱歌,她要整条街的行人都往这边看,她骄傲地觉得外公腾云驾雾似神仙。

在某个突然背不动小丫头的傍晚,外公哭了。如同中途被迫退出了什么比赛,他像个孩子似的呜咽着坐在地上抹眼泪:“我没用了,我对小光没用了。”那情形从天到地被辛酸浸没,让人满心黯淡,此后不敢再想起来。

于是小丫头认为,外公最后才不是死了,而是时候到了,真变成了神仙。

她一直一直这么坚信着。

[三]

父母离婚之后,光咲和父亲相处比之前融洽,她疑心这和小时候被外公独自抚养有关。外公也有老人们古怪、执拗的通病,可光咲不觉得讨厌,她生来有一种包容、妥协的母性,无论对谁都同时怀着依赖和怜惜。

母亲的离开对父亲打击很大,但基本没有影响到光咲的生活。有两周左右,父亲持续着酗酒买醉,每天依然在外应酬到十一点过后,回家后在饭桌前喝掉女儿留的蜂蜜水便休息了。光咲不知道他有没有反省,她甚至觉得这不重要,不能对年过半百的人要求过高,奢望他们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太不切实际。

可是两周后的某天,当她早晨起床洗漱完毕,开门遇上肯德基的送餐员,愣在门口的当下,房里传出父亲的声音:“给你点的外送,吃饱再去上学。”虽然没有像母亲那样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为光咲做早饭,但父亲却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提供了照料。

自那以后,父亲也开始慢慢学着做菜、打扫房间,和光咲想象的将来不太一样,父亲想做的是为女儿创造一个与母亲还在时相似的温暖的家。

如果母亲能预料到父亲的改变,是不是当初就不会离开?

[四]

竹西和曾霆分手时,说的也是和母亲一样的那句“我已经到极限了”。光咲有些不理解。

高中入学前的军训阶段,竹西和曾霆有幸成为第一对“班对”,每天晚饭后明目张胆地牵着手在操场上散步,也常在食堂面对面吃饭晒幸福,帅哥美女的养眼组合,别人看他们都觉得钦羡。

高中毕业后光咲才发现,高中里的帅哥美女都是很局限性的。竹西有一点市郊结合的漂亮,五官精致,但皮肤偏黄,干干瘦瘦,不大气不水灵。在路边排挡朗声点一盘烧烤,能引得很多目光左右流连;化一个半仙半鬼的烟熏妆,也能在夜店撑撑场炫花许多人的眼。但真要在镁光灯下、电视上,成为国民美女,是有点差距的。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十六岁时是青春无敌朝气逼人,二十岁开始就难以掩饰易老的缺陷。

到了大学二年级,光咲再向人介绍竹西“是我们高中的校花”,就已经有不少不买账的呛道:“校花就长这样啊?是笑话吧!”

曾霆就更不必提了,原本脸也算不上标致,只是身形瘦高,又有点文静,班里的女生们就善良地将他归进“帅”的范畴。殊不知文静是少年的特权,年纪长了再这样不上台面,就显得有些畏缩和消极,一个人好像没了骨架去支撑精气,连背都略略佝了。走在人群里,变成最不起眼的一位。

当初绕在他前后冒星星眼的女生们都有点疏远他,唯一不变的是光咲。一方面,光咲对熟识的人都怀有无边的宽容,另一方面,她的思维定势异常坚不可摧。从小学时代那因文静而显得早熟的圆脸小男孩开始,曾霆在她的记忆里就扎下了不凡的根。后来再落魄到怎样,她也还保有当初的印象。

就这样,竹西和曾霆就是光咲心目中无法摇撼的“公主王子”典型,就应该“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成为“爱情”一词的最佳代言人。

虽然光咲从初中起就喜欢曾霆,但她认定了自己只配在一旁巴巴地看着,多余的想法绝不能有。

那时她天真地认为,爱情不是应该能战胜一切吗?

高中生竹西每天过了零点还要给她发短信倾诉,对影响闺蜜的睡眠毫无自觉,言辞里满是抱怨,在光咲听来却尽是甜蜜。

“这回可不是骗你。那家伙实在越来越差劲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竹西已经不称呼曾霆的姓名,转而“那家伙”“那家伙”地叫起来。

“他也是没办法吧。妹妹毕竟是亲人,身体不好,又比他小,从小就养成习惯宠着让着的。”

短信立刻回过来:“得了神经病就得去治,圈在家里才是养虎为患。”

光咲虽然一直知道曾霆家有个亲生妹妹,但并不太打交道,听说曾宓生着病,性格又很古怪,去他家玩的时候,偶尔能看见她垮着脸从客厅匆匆穿过,一副赶人走的模样。想起那场面,她有点同情竹西。

曾宓也确实过分。在得知哥哥在高中交了女友之后,竟跑到学校BBS上冒充竹西前男友大骂竹西,什么不堪入目的话都被她用尽了。竹西和网管有点交情,让帮忙查查IP,IP看不出什么端倪,最多只能精确到是本区的地址,但注册用的邮箱,用户名竟是zengmi。让曾霆确认是否是曾宓,男生一眼就认出的确是自己妹妹的邮箱地址,脸上挂不住,却还强撑着说“她一个小孩子闹着玩,你跟她计较干吗”。

“她也是中学生了,还小孩子?小孩子能使出这么阴损的坏招吗?”男生大事化小的态度激怒了竹西。

最终,始作俑者曾宓倒没什么,怨气全被记在他哥哥账上。这让光咲又替曾霆感到委屈,忘了做和事佬只能更加激怒竹西。

对付竹西的脾气,只能帮着她骂,等她气顺了自然也就气消,自己就能觉出自己的不妥。但在劝和竹西曾霆这件事上,光咲显然不得要领了。

她久久地盯着闪烁的光标,手机屏幕亮了灭,灭了又亮。实在憋不出一句关于曾霆的坏话。

非常非常不明白。

原本如此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因为家庭小事而产生隔阂?

小说、偶像剧、少女漫画中,他们总会凭着爱情所向披靡。

但不久以后,光咲就清醒过来,认识到了自己所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

[五]

爷爷临终前提起母亲早年的善事,让光咲有点想念母亲。晚上一个人在房里辗转反侧,就想到另一个人——于耀。父母离婚那天的巧遇并没有从此让两人打得火热成为知己。男女生兴趣爱好差异太大,话不对路,很快就回归到淡淡的关系,在班里不太说话,被挑去参加年级里的活动时看见了反而要相视一笑。

曾霆和于耀同寝室,和竹西交往时,光咲还能经由竹西听到一些与于耀有关的故事。莘高是一所私立学校,可单从于耀穿的用的看起来,他也算同班同学中家境最好的之一。

按照曾霆竹西那传得半走样的说法,于耀的父亲曾是老国企的领导,赶上开放大潮下海经商,赚了不小的一笔,是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批,有眼界的人总是有眼界,年纪虽大,脑子却比年轻人还灵光,之后什么行业赚钱他就做什么,次次都赶上趟,终成富豪。

光咲对这传说是抱着点疑心的,因为从于耀身上看不出半点他父亲的灵光。他和班里那些一下课就围在讲台上电脑前打游戏的男生没什么两样。功课很一般,文科老垫底,再加上足球篮球都玩得出色,短跑在学校数一数二,所以很不幸,给人一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印象。

光咲和他一组,女生坐第四排,男生坐最后一排,平时看不见彼此。

同组第三排的竹西不太有女生的矜持,也不太懂得给人留面子,传作业本时常把于耀的私自扣下,偷偷带回寝室,晚上夜聊时把那前言不搭后语的作文念给全寝室听,几个女生都笑得前仰后合。

光咲也忍不住跟着笑,但笑过之后还有点负罪感,好像揭了人家的短,心里过意不去。在教室里,尤其是室友们在场的情况下,见到于耀总有点躲。混在人堆里说笑时,只要于耀出现了,她就突然放不开。

久而久之,这份不自然被人察觉了,误解起来,提起于耀就非得扯上纪光咲,继而自娱自乐地以班级为单位哄笑。他们任凭当事人们怎么阻止怎么解释也要哄出声势,真的假的不重要,笑够了闹够了就平静了。

可是,光咲静不下来,世界上最静不下来的就是女生心里被拨响的弦音。

以前毫无交集的一个人,现在与自己有了关联,虽然这关联总是置人于窘境。以前觉得不起眼的一个人,现在曝光率激增,虽然每次被推到话题中心都不那么让人愉快。

不愉快也能让一个本不带感情色彩的名字变得格外生动,也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特别的留意。这留意与恋慕没有丝毫关系,但却使于耀能被笼统地归进光咲“熟人”的范畴里,一旦进了这个范畴,就理所应当地享受起了特殊待遇。

晚上睡不着想聊天时,光咲不会去打扰竹西和叶妙,女生间的友情有点微妙,也有点脆弱,一个不小心显得厚此薄彼都有可能掀起轩然大波。

这时候想起于耀,还有个原因,就是他在第一时间分享过自己的感伤。其他人所获得的情报都是隔夜饭,当一件事被说了一遍又一遍就会失去情感的属性变得麻木不仁,讲述者都漠然了,倾听者哪能体会到哀愁?

光咲拿不准他是否已经入睡,无论睡了还是没睡却懒得搭理,一条倾诉短信有去无回晾在那里,都会叫人难堪。所以她不能开门见山平铺直叙,必须得耍小心眼。她的开场白有一点公事公办,有一点高高挂起,把一件有求于人的事变得像别人反过来巴结而她只是不好拒绝。

“你好,请问你是谁?我手机里有你的号却没注明联系人姓名。”两句话明里暗里都想表明一种态度——你是我心里特别的人,但又是可有可无的人。

于耀是没有心机的,肯定半点潜台词都没读懂,“有号”就是“有号”,“没姓名”就是“没姓名”,为什么“有号”却“没姓名”?他不会动这种脑筋,否则也就不会以光速回道“我是于耀”。

男生回短信的速度让光咲很高兴,可内容却让女生傻了。短信交流最怕斩钉截铁的陈述句,一个句号加在末尾,把什么都能了结。哪怕再在后面跟一句明知故问的确认“你是纪光咲吗”,也比这留有余地。

光咲没了再次主动搭讪的勇气,觉得对方比她更公事公办,吃了大亏,就把手机关了声音丢在一旁的床头柜上,用被子蒙头一罩,有种天地都与她无关的赌气。过了半晌,在被子里闷得慌又探出头来,这时候才看见天花板上有一块闪烁的绿光。

她摸过手机点开收件箱。

于耀这不能算不按常理出牌,他是压根连有常理存在也不知道。晚上十一点多了,把发短信来的女生逮个正着:“我到你家楼下了,你把古文翻译拿下来借我抄一抄行吗?”

怎么能行呢?

如果是平常,再说一万句好话也是不行的,可这天却有些特别,父亲去为爷爷守灵了,家里只有光咲一个人,行不行都是自己拿主意。于耀就这么莽撞冒失地杀到楼下了,叫他无功而返也挺可怜。

光咲不缺乏危机意识,她觉得安心是因为认定同班同学没什么好提防,都是知根知底的。于是就梳好马尾换身衣服,带上语文作业本和钥匙下了楼。

[六]

事情发展到出格的极致,光咲忽然也不忸怩了。

她不仅带了作业,还带了两瓶可乐,自己一瓶,男生一瓶。一来体贴地想到男生一路走来肯定有些热了渴了,二来一模一样的饮料是落落大方的友情讯号,让他不得不站在楼下喝两口聊两句再走,公事公办的氛围也就烟消云散了。

于耀对人从来不上心,所以才从来不拘谨,但纪光咲已经不是个一般的同学了,即使他总结不出怎么个不一般,同学们三天两头把他和这么个美女——他所认为的——搁一块儿起哄也不会哄不起半点涟漪。唯独在她跟前,他是很能够把场面弄冷的。

所以不能干站着,得在小区里稍稍走动,让脚步声也参与进来活跃气氛。小区里路灯间距大,光线是一节一节的,两个人并肩走着,脸上的忽明忽暗都是同步的,这明与暗的节律又暗合上对话的有一搭没一搭,两人心里都有些忐忑,但忐忑的原因又各有千秋。

于耀把作业本攥在手里,受人恩惠达到目的,不便立刻告辞,急于想回家抄作业周一好交差,却又脱不了身,只能猛灌可乐来浇灭不耐烦。

光咲是彻底忘了抄作业的事,只觉得突然和人亲近了,好像有了依靠,心里很感激。原有的伤感融进夜色里,晕染成无边无际的伤感。男生侧脸上的忽明忽暗赋予了他比平日更生动的表情,与自己的脉搏成了呼应。情势所至,心里话就喷涌着想冒出喉咙,它们暂时被冰凉的饮料压回去,拖延了时间却蓄积了更大的能量。

这些话她是打定主意要倾吐的,最好的感情其实都凝聚在要说未说的犹豫里。

她特地走到一个暗处才坦言,是为了隐藏好面颊上浮出的红晕。说得也没有想的那么细致,是算准对方不能感同身受,太夸张的感情会让人不知所措。

于耀总算在光咲的宽容体恤中进退自如了,一边学着电视里说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之类不痛不痒的宽慰词,一边暗自庆幸自己被松了绑,光咲欲言又止了半天原来不是想告白。心里轻松以后放了空门,有一点感激溜了进去。

光咲就更加感激了。打过之前那次交道,她就已经不指望对方此刻能拿出出色的回应了。只要对方耐心悉心,听她把想说的说完,就已经很满足。他究竟回答了什么其实她没仔细听,因为根本不重要。

最后,于耀颇有绅士风度地把光咲送回单元楼下,两人都心满意足又心存感激地道了别。

这个温吞的、暧昧的、纯情的夜晚,给彼此都留下了最好的记忆。

其实于耀不知道,有些事过了心,就会心上留痕。要想知道后来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动了情,就得回到这天晚上来问问,他是怎么无根无凭地猜度光咲想告白。

[七]

两人的关系这才算要好了,要好中充满知己的色彩,也还不是恋爱。

在学校时,却还是很有默契地不理不睬。光咲目不斜视地和竹西、叶妙她们扎堆,于耀也绝不会自讨没趣想插进来分享话题。交往都局限于私下,有点不可告人的神秘。

光咲父母离婚前,母亲每周会开车接送她往返学校,父母离婚之后,她一直是走到附近站点去乘公交车,现在她等的不再是公交车,而是于耀的单车。到了离学校半站路的地方,两人就恢复一前一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

几个星期过去,两人还挺有共同语言,彼此都是乐于接受新事物的个性,逐渐她对足球也产生了兴趣,他发现少女漫画偶尔也有哲理。一路聊天一路笑,身后好像满地都要开出新奇的花。到了“划清界限”的地点,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于是平时每晚熄灯后就躺在宿舍**发短信。

光咲终于发现了于耀最贴心的优点,无论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他都不会终止对谈,无论时间多晚,只要光咲不道“晚安”,他就会神速地回复短信。这优点消灭了彼此间最后一点作态,说话前都不用过脑。再没有比这更随心适意的友情,连竹西、叶妙这样的闺蜜也达不到。

但友情是必须光明磊落的,不管多么随心适意,只要有一丁点掩人耳目,都会变调。这变调是不知不觉地变,让当局者迷,还自以为是地洋洋得意,好像瞒住了什么,同时又保全了什么,因此而超越了什么,升华了什么。

其实地下情从来都是爱情,没有友情。地上地下往来穿梭,恰恰是恋爱时最极端起伏的心电图。这份刺激的神秘好像引领他们摆脱了高中生过家家的稚气,有了点不得不拘泥于风评的世故,有了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退让,有了点不屑作谈资的成熟,却又是最天真烂漫真心诚意不受外界左右的。

这时候光咲再也不介怀哪个女生来面前炫耀恋情,自己也有个知己,只不过是不需要别人来羡慕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时刻都在暖心窝,别人的善意恶意她都不怎么在意了。

[八]

期中考试过后,学校组织学生们到外地学农,一去十天。说是学农,其实是公子小姐们瞎折腾。虽然过的是远远不如城市的苦日子,但因为大家心里都有数,十天之后还是各回各家,有了这保障在心中垫底,苦日子成了回归自然的度假。

男生和女生住的是不同的寨子,做的是不同的农活。但每天学农工作结束后,大家就聚在一起打扑克或玩桌面游戏,就连老乡们也羡慕地要跟他们打成一片,贡献出家里的米酒要融入进来。几个指导老师住在别的寨子,离这边有不近的距离,这边于是天不管地不管地热闹起来。

竹西和叶妙是无法彻底跟进这热闹的,竹西和她的曾霆分了手,叶妙和她的外班男友也分了手,两个人有些失意,更有些卖弄经过事的惆怅,她们的感时悲秋一点也不纯粹,屏息蹙眉都要对光咲炫耀“像你这样什么也没经历过的孩子不会懂我们受的伤”,她们的窃窃私语一点也不交心,只为把光咲排除在外。

光咲不介意被排除,和其他同学还闹腾得挺放纵。男生和男老乡们打牌要算输赢,要罚酒,把免罚的特权赐予女生,以此来彰显大量。酒过数巡,圆桌上只有光咲是十足清醒的,其他人都装疯卖傻半朦胧,但是于耀是真的醉了。

大家都互相摸清了彼此的脾气,很多人的大度都是装的,只有于耀的大度是真的。只有他是怎么玩笑也不会真生气,所以大家就跟他玩闹多一点,联合起来灌他米酒多一些。

光咲着急忘了分寸,在桌上当着众人的面就拉住于耀胳膊抢下碗劝阻他别喝了。本来是因众人起哄而分外别扭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拉拉扯扯起来,周围的看不懂,都愣一愣,莫名地有点清醒。

于耀平时私下跟她随便惯了,醉酒的情况下哪还记得遮遮掩掩,拧着脖子转过来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我女朋友吗?”

光咲慌得马上松手,男生胳膊反弹回去,酒洒了一半。

屋子里鸦雀无声,胀满了茫然。角落里窃窃私语的竹西和叶妙猛地转过头,往桌边追来目光,没来得及收藏好脸上的失落。

于耀在众目睽睽下把那半碗酒往桌上一放,姿势好像警匪港片中的黑社会把刀往桌上一戳,有点生死决断的味道。

“你就直说吧,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两秒之后,满座哗然,爱起哄的都把音量提到最高,坐在光咲附近的都勾肩搭背推搡着,好像要作势把她抬起来抛向半空,“要不要”“要不要”的起哄最后汇聚成了口号,快把屋顶掀翻,这无疑是整个学农阶段的最**。

光咲在人群中间有点无地自容地想躲藏,更有点心甘情愿地想接受。她无法答话是因为不知道对方是醉的还是醒的,是认真还是玩笑,她不知道酒后吐的真言都是酝酿已久的水到渠成,都是真心实意的借机发力。

女生低头捂着绯红的脸任人群把她推来搡去,忍不住高兴,却险些就要哭了。

不知怎的,在那个众星捧月的瞬间,她突然想唱小时候伏在外公背上唱过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