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一]

“如果六月才算是梅雨季节,那现在算什么呢?”

“节气雨水之后,总会持续一段时间多雨天。”

“大概是因为很冷,我觉得现在比梅雨季节还讨厌。”

二月末的霪雨是连篇累牍的诗,字里行间浸透了阴沉与哀愁。

这阴沉是发端于泥墙根的裂纹,一丝一毫缓慢滋生,长年见不得光,却又有不惧坎坷的心,势必要断成连时间也无法抚平的伤痕。这哀愁是春燕衔泥筑成的巢,像是一个家,却又是另一个家阴影处结成的疤,撩乱了一方屋瓦,弄出点归宿的意味,檐下就从此笼罩了终年不散的雾,亦真亦幻的,有点亲疏不分。

此时的雨是湿冷的,比黄梅天的闷热多一点暗度陈仓的心机。

谁都知道梅雨将来势汹汹,它却先一步随寒风降临,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空气,好像风和雨及冷空气都是一体。谁知其他的只是虚张声势,只有它在骨子里作祟,看似不成气候,却真有一点死皮赖脸的韧劲,持续十天半个月不断的泪,誓要消磨掉人心里最后一线希冀。

此时也不是没有天光。可削去了希冀的天光是为虎作伥来的,它不能供人暖意,只能区别昼夜,昼夜更替得如此频繁,雨却不见有尽头,这到底还是让人难过,勾起的痛也是得而复失后无望的痛了。

雨水伴着光咲过了最难熬的日子。

两次模拟测试都考砸了的女生心情跌到谷底,迁怒于天气。而事实上,那时的确异常湿冷,家里也一如前几天那样笼罩着低气压,父母甚至忘了询问模拟考成绩,也许,这时候他们已经连女儿即将中考都不记得了。

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相比起来,中考就是“千军万马走钢丝”。

光咲认真计算过,整个学区只有两所市重点,竞争激烈程度比起每到六月便大张旗鼓的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自己最好的成绩也考不上,何况最近上课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面对她接连出现红灯的成绩单,班导每隔两天就找她去办公室谈一次心,也给她母亲打过电话。这样忙乱焦心的无效功做得越多,光咲就越沮丧。

大前年,父亲所在的政府机关有了高层职位空缺,他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上级部门硬说他在现职位上任期未满,从其他单位调来了一个人当领导。前年,父亲进了后备干部,意气风发等着提拔,却因没有空缺的职位而一直留待原职。去年,先前那位领导升迁空出了职位,最后提拔的却是别人。

“那家伙只是秘书长,半点业务也不懂,怎么能当主官呢!”——父亲异常愤慨,但愤慨也无济于事。

接着,到了这一年,秘书长很快再次升迁离开,形势却并没有好转,反倒对父亲更加不利,与其他几个竞争者相比,他明显年纪大了。

父亲的提拔事宜就像家里的晴雨表,上面哪位领导传出点好消息,就皆大欢喜,若传出对父亲不利的消息,就如丧考妣。

光咲多想带回一点好成绩,让父母能有一刻稍展愁容。

但命运这种东西,毕竟是存在的。

对光咲与父亲来说都是如此。

父亲虽然人到中年,却仍像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一样经常没完没了地加班和应酬,每年为国家盈利数亿,工作业绩是单位里史无前例的。可这与升迁并没有直接联系,诚如现实所示,不专业务专人情,走了捷径被提拔的人比比皆是,纵使父亲放弃了一切家庭责任,一心扑在工作上,也于事无补。

有一天晚上,父亲照旧没回家吃饭。母亲和光咲坐在茶几前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联播。节目至半,出现类似“英雄谱”之类的段落,介绍了一位楷模,像父亲那样专注工作,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妻子分娩时他也在外地执行公务。

母亲喃喃地说:“这种人有什么可推崇的呢?每个人都有他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如果完全放弃掉一种角色的责任,而只专心致志扮演另一种角色,即便在这个领域成功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只完成了一半的人生不是么?”

评论的是电视人物,实际抱怨的却是父亲。

父亲的提拔一次次希望落空,家中压抑的气氛达到了峰值,光咲受此影响也没能考上重点高中。受够了这一切的母亲,最终向父亲提出了离婚——

“我已经到极限了。”

[二]

偶然看见一位初中同学的QQ空间里分享着失恋日志。

女主角控诉闺蜜抢了自己男友,通篇围绕着一个关键词“背叛”为核心,洋洋洒洒数百言,女主角的朋友们更是在后面追加了不少义愤填膺打抱不平的留言。作为旁观者的纪光咲只是误点进去走马观花逛了一遍,完全无法投入这个故事去感同身受。

为什么别人不喜欢你就是背叛你?

说到底,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吧。

每个人都有权利安排自己故事的起承转合,为什么他们想要一个美好的结局就成了“故意和你作对”?

为什么同样是恋爱,和你在一起就是高尚永恒,和别人在一起就是苟且龌龊?

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现实,宇宙的中心不是你。

法院裁定下来的那天,光咲已经知道那一纸判决对自己而言代表着什么。母亲收拾行李时,她沉默着坐在床边陪她,看她将衣服一件件弄成墨西哥鸡肉卷的样子收进旅行箱。

“为什么要先卷起来?”

“卷起来就能塞更多,薄的衣服放在上层也是这个目的。这里面学问可大了。”母亲的笑容依然很温暖,“等你上大学去报到的时候,让我来帮你收拾怎么样?”

“嗯。”

也许是解除了法律关系的原因,光咲突然发现母亲其实更像个大姐姐,与她相处时从没有感受到一点家长意志,什么事都是商量着解决。唯一能让人意识到她是长辈的就是与年纪相符的外貌。

她的侧面卷曲着几丝乱发。这样的形象适合添加上“物价飞涨”“行业不景气”“工作虽然辛苦但不能累病,生病的成本实在太高”之类的画外音。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光咲曾经翻到过她十几岁时的一张黑白照,短发,发尾自然卷,眼睛黑白分明,拿着提琴坐在草丛里,侧面迎着光。

“艺术家也是要吃饭的”背后存在着一个“人人都会老”的公理。

那么,当她真正衰老下去时,谁在她身边呢?

“妈妈,我一定会……”

“唔?”母亲转过脸来。

光咲稍一用力,指甲就掐进了掌心,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有没有说服力:“我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然后……等我长大了,赚很多钱给你,全都给你。”她不知道怎么用更文艺的语言来使承诺变得真实可信,而不是直白得如同画饼。她越是急切,随之而生的哽咽与眼泪就越显得孩子气。

更早一些的时候,当母女俩还能随便乱开玩笑时,她不知没心没肺地开出过多少空头支票。坐在桑塔纳里信誓旦旦地许诺:“妈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宝马。”

“不指望你哦。你能给自己买宝马就不错了。”

“干吗瞧不起人家!你等着吧!我大学毕业就能赚大钱买宝马了!再过几年就行了!”

“离抢银行不远了。”

嘴上吐槽的母亲到底还是露出了幸福表情。

买宝马什么的,光咲其实没有认真考虑过,这只不过是抱怨“我家只有桑塔纳好寒酸”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因为不曾认真,所以仅有的一次,才如此强烈地期望被相信是认真的。

“好啊。妈妈帮你攒起来等你结婚时用。”母亲在她头发上来回摩挲的手滑到脸颊帮她擦掉混在一起的眼泪鼻涕。

“欸?结婚为什么要用钱?”

“结婚可花钱了。”

“不是男方家花钱吗?”

“女孩要陪嫁的呀。”

“不陪不行吗?”

“好像不行。”

“那妈妈你嫁给爸爸的时候有陪嫁吗?”

“有电视机、相机、缝纫机……很多呢。你爸爸倒是农村出身什么都没有,划了个船过江来接我,然后我们就在四面漏风的单位宿舍里结婚了。”

“哪有四面漏风那么夸张!”

“真的。漏风的地方你爸爸都用报纸糊起来了。”

“这样你还嫁她?”

“他人好啊。”很自然轻松的口吻。

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非常不妥,这显然不是适合母女离别场面的最后对话,尤其是在这种离别是由父母离异造成的情况下。

光咲的初衷是想唤起母亲对过去的美好回忆。

直到好几个星期后她才不再为自己的拐弯抹角又词不达意而懊恼,她终于想明白,无论母亲怎么留恋当初,也不会改变结局。

就像自己不是宇宙中心一样,父亲也同样不是宇宙中心。

就像明白母亲提出离婚不是为了针对自己、抛弃自己一样,她也不是为了仇恨父亲、伤害父亲。

一切都只是因为,世界上没有谁注定要为谁牺牲一生。

[三]

六年后,再谈及婚姻话题,母亲似乎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失败,隔三差五打电话来催光咲早点成家,那架势和高考前督促她专心复习、大三开始操心她毕业去向一模一样。

光咲漫不经心地接起手机,在听见“结婚”两个字眼的瞬间,手上搅动咖啡的动作戛然而止。桌子对面的曾霆埋头玩着ipad,但以他手指过缓的运动速度不难看出他其实正侧耳倾听,衣服的每个褶皱里都冒出欲盖弥彰的好奇心。

“呵呵,妈妈你在想什么啊?”光咲不便直说,含糊其辞地回了一句。

“男朋友不着急,可你得着急啊。拖久了可是负担。你现在天天上网不看电视,不知道电视里每天放的那么多剩女,年轻时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没按时把自己嫁掉,再过个几年哭都来不及……”

“妈我现在在外面,有点吵,回去我再打给你啊。”女生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否则照这趋势发展,她压根控制不了局面,再加上对自己手机的通话音量不确定,不知道曾霆听去了几分,总不免有些尴尬和心虚。

只过了几秒,光咲又觉得草草挂断母亲的电话太无情,很难预测她是否会因此伤心,于是补发了条短信。

“妈妈,你不要老催我,我跟你说过想趁年轻多出去转转见见世面,等成家立业后想出去玩都没时间了。我不想像赶公交车似的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一样接一样玩命地赶。希望你能理解,我活着不是为了承上启下的,我也有我的人生。”

发送出去后,光咲回看一眼,才发现“承上启下”几个字特别刺目。

光咲高二时,爷爷过世。当时父母已经离婚将近一年,没人想到要去通知母亲,即使有过瞬间一闪念,也立刻会觉得没有那必要。因此,爷爷临终前,大家族中所有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亲戚们齐聚一堂,唯独母亲没有陪在床边。谁知爷爷弥留之际将光咲错认成她母亲,指着她对儿子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光咲妈。你们刚结婚那时候我去你们家找光咲妈借了一百块钱要跟弟弟合伙买卖牛,这事我没敢告诉你,想着只要做完生意还给光咲妈就行了,可是偏不巧牛刚买来第二天就在院子里被人偷了,那钱我一直还不上,光咲妈却再也没提过……”

爷爷没说完,父亲已经潸然泪下。他终于知道老人家很少登门的原因,由于食言没还钱,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心藏对儿媳的愧疚,几十年过去直至临终依然耿耿于怀。在几十年里,宽厚的儿媳一句抱怨也没有,甚至连提都不再提起,直到已不是他的儿媳。

爷爷晚年有点糊涂,不记得儿子媳妇已经离婚。听他忏悔,奶奶也沉默了。在儿子媳妇离婚时,她原本反应最激愤,认为人到中年还以“性格不合”为理由根本说不通,一口咬定抛夫弃女提出离婚的媳妇肯定是有了外遇,什么难听的话都在儿子面前骂了个遍。现在她终于冷静一点,回想起媳妇嫁过来后勤劳又贤惠地操持家务,没有一年过年不给公婆包红包,全家上下兄弟姐妹妯娌没有一人好意思编造她的缺点。气虽消了,媳妇离婚后也没再婚,但老人还是接受不了在她看来荒诞不经的离婚理由,她对老伴摆摆手表示不愿多谈:“就别再提那些陈年往事了。”

后来,光咲向母亲问过她记不记得爷爷借钱的事。母亲说:“当然记得,在那个年代,一百块钱确实是一笔巨款,相当于我和你爸好几个月的工资。但是爷爷的牛被叔爷爷偷了嘛,也很委屈的,又不好说。”

“怎么会是被叔爷爷偷的?不是两人合伙做生意吗?”

“哎,刚买来第二天就被偷了,肯定是知情的人干的,其他人谁知道平时没养牛的这家人突然养了牛?你叔爷爷把牛偷走卖了把钱独吞了,爷爷心里也有数,他在我和叔爷爷之间权衡了一下,决定不去追究,所以对我有点内疚。其实他跟我说牛被偷了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这没什么,那钱就当是我们孝敬您的。没想到老人家心思这么重,记了这么久。”

光咲这才彻底明白爷爷脸上郁结的惭愧背后的所有隐情。他吃了自家人的亏有口难言,在弟弟和儿媳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亏欠儿媳,这份愧疚因此而更加沉重。

母亲是这样善良的人,对长辈体恤入微,对后辈关怀备至,对待亲人从没有一句抱怨一份私心,只为了让身边人活得更幸福而活着,“承上启下”显然就是指她这种缺乏自我的人生。

光咲也觉得自己的措辞刻薄得过分,母亲会伤心,果然她后来没有回复。

“你妈妈找你什么事啊?”曾霆终于按耐不住好奇,主动提问。

光咲回过神,心里对母亲没有回复还有些忐忑,挤出一个空泛的微笑:“没什么事,唠唠家常。走吧?”

男生见她杯中咖啡已见底,便点头起身,帮她拎过包。在这些小节之处,曾霆总是无可挑剔的好男友,但光咲心知肚明,自己左右不了他,是因为他不够爱自己。且不提结不结婚,就连恋情还能维持多久都成疑。

[四]

和曾霆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同班同学,上了大学又同校,不能说没有缘分。本以为从小一起长大,互相知根知底不能再了解对方,可是,升上高中后,曾霆就变成了光咲怎么也弄不懂猜不透的人。

在电影院买完票,离开场还有四十分钟,光咲提出想去楼下商场给母亲买两套居家服。电梯刚下一层曾霆的手机又响了,光咲没有仔细偷听对话,等她意识到男生在电话里和人吵了起来时,已经来不及理解剧情。

“怎么了?”

“我妈。”男生语气里留有尚未消散的余愠,“说我返校前没跟外公外婆打招呼就走了,指责我没良心,能扯得上吗?什么事都这么上纲上线。”

光咲没接嘴,知道母子俩不会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曾霆不愿说。

果然男生迅速转移了话题:“看完电影叫上竹西、叶妙、于耀一块儿吃饭吧?”

“那得现在就通知他们啊,看完电影就晚了,周末肯定都有安排。”

“你跟竹西打好招呼就行了。叶妙于耀要活动也是二人世界。”男生轻描淡写地说道。

越是轻描淡写,光咲越是认为大有问题。

竹西是光咲自高中起的闺蜜,也是曾霆的初恋女友,当时是竹西说的分手,光咲觉得曾霆余情未了,一直有些介怀,但感情笃深的闺蜜又不能仅因疑神疑鬼就一刀两断,于是就这么暗地拖延着、观察着,把竹西当做主要戒备对象。

其实几年以来,曾霆不止一次背着光咲追求其他女生,光咲得知后,每次等着他提出分手,却等来他的回心转意,反而让光咲没了主意。

一边是看似独自遭遇过什么不幸才性情大变的曾霆,另一边是总想理解他帮助他,走进他的世界却无从下手的光咲。女生主动争取幸福的动力全消解成无奈忍让,把“人生贵得适意”当作口头禅,然而,委屈的得过且过怎么可能适意?

待她结束和竹西的通话,曾霆再一次正在通话中,语气比刚才还要激烈。

“……你这是教育吗?”

对方作了简短回答,使男生用更急促的语速追加一个反问:“张口闭口‘白眼狼’怎么叫教育?”

这个回合,对方的答复长了一些,男生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回归镇静:“她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很叛逆,就因为你老骂她,她才愈发叛逆。”

停顿了一会儿,曾霆超越了先前的气急败坏:“怎么又成了我和爸爸的错,你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话音刚落,就注意到一旁光咲投来的目光。他尴尬地朝她使了个眼色,走开了一定距离,待在光咲听力范围以外把最后一段通话完成后,才揉着太阳穴回来。

由于不知光咲听去了多少,男生只好实话实说:“我妹偷了我妈的钱去给她男友买iphone。”

光咲拿不准该以什么角度去切入这个话题。事情摆明了是偷钱的小姑娘做得不对,母亲发火也是理所应当。可曾霆一向容不得别人说半句曾宓的不是,眼下看起来,他也不惜为了妹妹跟母亲急红眼。

高中时竹西和曾霆分手,主要也是因为曾宓。事后竹西对光咲说起曾宓的身世,由于小时候喝了假冒伪劣的进口奶粉,患上营养不良综合症,全身皮肤溃烂,留下了永久性疤痕,夏天都不敢穿短袖出门。曾宓本是令人同情的女生,可真正相处起来却完全无法对她产生任何好感,仗着自己的缺陷恃宠而骄,乖张任性得不成样子。曾霆却总把她的可怜念在心里,处处庇护着她,只要谁正当地批评曾宓两句就跟谁翻脸。

“我最看不得他们家人的样子,没一个正常的,兄妹不像兄妹,父母不像父母,个个阴阳怪气。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真要和曾霆天长地久,那个曾宓有你好受的。”饭局中间趁曾霆离席,竹西听光咲说起下午的曾宓风波,耸了耸肩满脸鄙夷。

光咲本来就有些心凉,电影刚看个开头,曾霆又接起了手机,结果这通电话竟打了两个小时,把光咲一个人晾在黑漆漆的影院里,电影也看得不是滋味。现在见了竹西对曾霆嗤之以鼻,越发不舒服,把不悦挂在脸上。

这些是叶妙所不能理解的,虽然光咲在高一时和于耀交往过,但叶妙是个市侩得很单纯的女生,从小被父母灌输了“学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观念,在和任何男生交往前都先问一问对方家境,也只问对方家境。

高中班里哪个男生家最有钱?于耀。

于耀和谁有什么前缘?

于耀和前女友感情有多深?

于耀更喜欢自己还是更喜欢她?

又或者,于耀有什么家庭矛盾?

这些在叶妙心中都不重要。她是个漂亮姑娘,有点笨,对男友唯一的要求是“要有钱”。

起初光咲很不喜欢叶妙,觉得她开口闭口就是钱,非常俗气。但后来发现,叶妙不是俗气,是傻气,她并不知道“这位有钱”、“那位有钱”到底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只是她的小市民父母教过她“有钱才能幸福”、“钱不会走错路”、“千万不能被穷小子骗了”。刚进校时光咲是竹西的闺密,叶妙是竹西的室友,光咲不得不与叶妙有交集。不久后情况突变,因为曾霆,光咲和竹西吵过架生过气,她们都拼命想争取叶妙与自己统一战线去孤立对方。这件事没有使光咲和竹西决裂,却使光咲理解并接纳了叶妙。

叶妙悄声对光咲耳语问一句“曾霆家出什么经济问题了吗”,立刻弄得她哭笑不得火气全消。在叶妙的生活中,最大的问题不过是经济问题,其他都算不上问题。其他人并不是不看重钱,而是不像叶妙这么傻,他们懂得掩饰,懂得顾左右而言他。

记得当初和于耀还在交往时,曾霆以好哥们的身份给过光咲“忠告”。

“其实于耀的爸妈很势利,我们两家吃饭时他爸经常说‘将来于耀一定要找个门当户对的,至少不能比我家穷’。”男生坐在肯德基靠窗的位置,脸上半是阳光半是阴影,他言之凿凿,女生就确信无疑,认定于耀是个俗气势利的小人。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于耀却和灰姑娘叶妙交往了,听说他的父母对叶妙也很满意。

曾霆大概自己已不记得说过于耀的坏话,却想不到光咲记得他说过的每句话。但他当初究竟是已经喜欢上光咲还是嫉妒于耀,光咲理解不了。

曾霆的精神世界之于光咲,如同光咲的精神世界之于叶妙。

差不多就是从曾霆说于耀势利之后开始,光咲和于耀之间产生了隔阂,就像高塔被日复一日抽去接近地表的根基,最后的纠葛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现在回忆起来,如果没有曾霆的挑拨,应该不会和于耀那么轻易分手。

[五]

父母离异的当天,送走母亲之后,光咲独自攥着钱包下楼,在小区对面的广场找了家店解决晚饭。服务员引她上二楼,她在楼梯口略略踌躇,被身旁鱼缸里一条异常活跃的鱼吸引了注意。

从前在家里什么都依赖母亲,此后再没有这种机会,她必须自己买菜,自己做饭,也许再过不久,所有鱼的品种和价格都能了然于心,当家的人肯定是自己,父亲是指望不上的。他也许会依然像以前那样整天忙工作应酬,半夜三更才醉醺醺回家,十天半个月和女儿说不上一句话。而光咲却无法像母亲那样对他说“再见”,更现实一点而言,离开了父亲的经济支持,她可能连生存都成问题。

事实上,光咲并不仅仅是被生存危机困住,任何需要下决心改变现状的抉择都可以让她退缩。当初竹西明知道光咲也喜欢曾霆,却接受了男生的告白,这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光咲看来是一种背叛,但她所能做出的全部抗争不过是尽量避免与竹西交谈,见了竹西绕道走,增加与叶妙单独行动的频率,以及一听闻竹西与曾霆吵架就私下幸灾乐祸。

刺痛光咲的还不止竹西与曾霆的交往。

竹西最后坦白:“让叶妙告诉你我和曾霆争吵不断都是骗你的,我和曾霆从来没有吵过架。”

光咲愣在原地做不出反应,只能喃喃反问:“骗我?是什么意思?”

“因为只有你是单身。如果我和叶妙天天晒幸福,怕你失落。”

“……欸?……我说……你们这样也太伤人了!”

“难道不对么?你该不会还在意着曾霆吧?”

竹西你知道么?漫画里,小说里,偶像剧里,广受欢迎的冷血毒舌角色,放在现实中却意外地惹人讨厌。

一针见血不是什么萌点。在真实的世界,没有人会因为你戳中了他的命门而对你五体投地,大多数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慷慨地施与别人同情,虚构着善良的同时他们并不能接受自己被同情的反馈。

光咲失语数秒,最后冷笑出声。

“你太自以为是了。”

曾经这样深深伤害过自己的朋友,说不清为什么,还是无法与她们决裂,哪怕仅仅纠结着、介怀着、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也不想分开。

没过几个礼拜,光咲的父母开始闹离婚,竹西和叶妙说了些安慰话,光咲又不计前嫌地重拾了与她们的友谊,有一点得过且过,一如她在父母离异时的不作为。

用“闹离婚”来形容似乎不太准确,因为两人没有争吵,父亲单方面觉得出乎意料,甚至在母亲提出离婚的最初认为她不可理喻,但没过多久他就不再质疑母亲离婚的理由。虽然表面上没有征兆,也许父亲还是早就觉察出夫妻之间的不和谐因素,他勉强接受了,完全不能接受的人其实反倒是从来没有表达过反对的光咲。

只是从一开始,光咲在这场战争中就找不到自己的立场。

夫妻十八年,应该算亲人吧。如果亲人都可以从此形同陌路,那么不是亲人的局外人有什么立场作出裁断呢?

光咲只是父母领养的女儿。

虽然她不愿父母离异,但自始至终也没有劝阻一句。最后母亲当庭说出希望孩子跟随父亲生活时,她不感到意外。

除了淡淡一笑而过还能做什么?毕竟是自己袖手旁观在先,就算母亲认为不作为是一种背叛,她也不觉得冤枉。

光咲是一个懦弱的人,也可以说,截止到家庭变故的发生,她从来没有什么资本去做出“逆来顺受”之外的选择。

然而,如果说命运这种东西真的存在,那么它就是从那天开始竭尽全力把光咲推向了一个接一个足以碾碎人心的选择。

[六]

于耀自进高中就一直坐在第五排,对于前五排的女生们统统只有“马尾辫”或“披肩发”的认知。在他晚熟的异性观中,一个容貌甜美顾盼生姿的女生还不如一个能吃得下麦当劳巨无霸的女生来得神奇与可爱,再加上中学阶段的男生普遍有点审美问题,只要一个女生没有整天黑丝美瞳三层假睫毛,看起来干净清爽很自然的模样,无论眼睛大小、嘴唇厚薄、脸型胖瘦、眼镜戴否,他基本上一概认为对方是美女。

所以当“美女”之一纪光咲驻足在酒店鱼缸前多愁善感时,他一眼就凭借熟悉的马尾辫认出了她,并因其状似在表达“我肚子好饿好想吃这只龙虾”的侧面陡生好感。他没追过女生,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追女生,用他自己那时候的描述而言——“我只是端着两盘龙虾意面去和她拼桌请她吃饭而已”。

再正常不过了不是吗?

为什么光咲咬着叉子盯住自己足足石化了十秒?

“这只就是你刚才特想吃的龙虾。”用这样的开场白代替自我介绍真的没有问题吗?

光咲把惊讶咽了下去:“我不想吃龙虾……不过……你是我同班同学对吧?”

“嗯。”

女生想起来,他好像和曾霆同寝室。

“叫于耀?”语气不太确定。

“嗯。”男生已经对繁琐的问话形式感到不耐烦了,把其中一盘推到她面前挤开原有的碗碟,“快吃吧。”

光咲这时稍稍觉得将来也可能会有好运在等着自己。亲生父母在她出世不久后就车祸身亡,跟着外公生活三年后外公又过世,高一这年养父母又离异……这些不幸与沮丧又饥饿时受赠的一盘龙虾面相比也许正负影响力刚好抵消。

她边吃边努力搜刮两人的共同话题:“你家也住附近?”

“距离这里两条街。”

“怎么一个人吃晚饭?”

“我妈和我爸吵架,把家里佣人全部放假了,然后自己离家出走,所以我爸只能在公司吃,我就自己解决咯。”说着家庭矛盾,男生一副毫不为此所困的大喇喇神情,“你不也是一个人吃么?”

光咲有些语塞,顿了几秒,带点自嘲的语气:“哦,我爸妈今天离婚了。”

这一回合换成男生不知所措。

离家出走和离婚比起来,杀伤力到底小一些,先前努力伪装的洒脱功亏一篑,又不知该如何结束这驾驭不了的话题,他面露难色绞尽脑汁,最后竟冒出一句:“你喜欢看《攻壳机动队》吗?”

“啥?”

所以,从最初就了解,于耀也属于头脑简单缺心眼的类型,他上大学后与叶妙交往了,光咲并不觉得意外。

但是她也心知肚明,于耀最喜欢的女生是自己,不是叶妙。

[七]

在莘高这种私立学校,因为舅舅是教职员工才减免学费入校就读的叶妙家境不算好,多少和别的女生有点隔阂。但竹西、光咲不一样。

竹西自小在崇明长大,高中之前没离开过小岛,身上有种乡野气质,无拘无束,为人爽利,除了贪玩寡情没什么大毛病。

而光咲就更不带同班女生身上那种盛气临人的贵族气了,她一次也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有意无意地说“你连这个牌子都没听过啊”。

更重要的是,叶妙深知光咲的家底,虽然她现在家境良好,但到底是被领养的。知道这点底细并不能改变什么,叶妙只是借此寻求一点心理平衡,唯有如此,才能让她在与闺蜜的相处中心里不生出嫉妒的荆棘。

可是到了高一下学期,也许是受父母离异的影响,光咲突然变了。

竹西和叶妙都还像小姑娘,会对单纯或可爱的小事物感兴趣,会喜欢手工、动漫、大头贴,有明星偶像。光咲却俨然是个成年人,看起来整天都忧心忡忡苦大仇深,对高中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跟她聊小女生话题只会换来她走神的反应。

大二时才听竹西说,光咲性情转变不仅仅因父母离异,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与于耀有关。

具体细节叶妙不敢问于耀,纵使她再傻也知道纪光咲是于耀不能触碰的命门。

25岁的夏天,叶妙结婚,所有朋友中唯独没有通知曾霆和与她感情最深的光咲。

[八]

吃完晚饭,曾霆送光咲回宿舍,一路上谁也不说话,男生似乎已经有点觉出她的不悦,但并没有做出任何劝解和补救。下了环线,接近目的地时,曾霆的母亲又来了电话。男生没有开车载蓝牙,直接按下手机通话键。

似乎对方问了“在哪儿”。

曾霆回答说:“在回学校的路上,班级聚餐。”

这么一撒谎,让光咲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生怕曾霆的母亲从电话那头听出端倪。待他挂断电话,女生忍不住抗议:“干吗随口就编瞎话?跟我在一起有那么见不得光吗?”

“不是为了省事嘛!免得我妈问东问西地八卦。”

“怎么是八卦呢?你都快参加工作的人了,谈个女朋友有什么不应该么?”

男生不耐烦地打了把方向盘:“说了她肯定要刨根问底,麻烦。我现在没心情跟她解释那么多。”

“那你什么时候有心情呢?我们都交往这么久了还在鬼鬼祟祟搞地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堂堂正正把我介绍给你父母,堂堂正正去见一见我父母,这有多难呢?两家人又不是先前不认识,真不知你在怕什么。”

光咲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一口气全吐露出来。曾霆却闭口不谈,连一个词也不答复。

“说话好吗?”

“你让我说什么好?”

车厢里又归于寂静,男生半点准备回应的趋势也没有,这感觉像是单方面发神经的场面终于让女生崩溃。

她很想说什么,却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论点,眼泪簌簌下落,继而又觉得自己像在无理取闹,为什么明明是正当要求,却连最基本的尊重、最起码的回答都得不到?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胸口被堵住了。

由最初的无声变成嘤嘤啜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有点破罐破摔,像是底部的某处破了个洞,很想把自己提起来,却反而让更多东西漏下去。

光咲把头扭向车窗一侧,在她视线之外的另一侧,曾霆面无表情地开着车,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在一个又一个红灯前从容停下,连手刹也没一次忘拉。这种无动于衷不是因不知所措而引起的,光咲明白。

早在和于耀刚交往时,有一次两人闹了别扭,光咲也很想把自己心里所苦恼的一切告诉他,但无奈语言能力实在太差,只有关键词在脑海里乱跳,却连贯不成句子,缺乏中心,同样理不清思路表达。当于耀打她手机时,因不知道接听后该说什么,她慌乱地挂断了。

光咲看见后又慌张起来,把手机留在书桌上逃进淋浴房去洗澡,仿佛看不见手机就没了烦恼。澡洗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冷静了一些,不再一张嘴说不出话,估摸着于耀也早就回去了。等她端着脸盆从淋浴房一进寝室,竹西就拉长嗓门嚷嚷:“你怎么洗个澡洗这么久?手机响了一小时都快没电了,大风大雨的,于耀还一直在楼下站着,都被围观了,你快去看看吧。”

从来不擅长争执吵架的人,无论多少年过去,她也能在与任何人开始争吵时走神,准确无误地记起自己冲下楼扑进于耀怀里的瞬间。

他整个人,连同衣服,全都被雨水浸透了,那冰冷与内心感受到的温暖形成落差,往光咲一生的路上使下了绊子,让她走得越远就越踉跄,离开越久越凄凉。

每一次想起于耀,光咲就知道,自己选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