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31] “我知道你这个人就是有点清高”

为了完成生物课小组作业的附件,我回去整理了拍摄的上百种植物,图片和名字、简介一一对应,交了这份作业,我又通通忘光了,除了苍耳和荨麻。

特别是荨麻,我该感谢它把我和叶尧蜇了吗?

那还是算了。

手上的痒痒我克制住没去搭理,脚腕上的痒痒我一不留神真给挠破了,破了好好了破,一阵阵发病,跟着我一直过了干燥的冬天和潮湿的春天,到来年夏天穿裙子一露腿,我又多了个丑陋部位,那里留了块褐色的疤。

这植物可让我又爱又恨,像极了叶尧,应该让叶尧来代言。

后遗症暂时按下不谈,从动植物园回来,我受“当众吃东西”挑战大获全胜的鼓舞非常信心膨胀,大概有些急于求成,一到宿舍就接下了“与陈瑞吃饭”的新挑战。

第二天我又后悔了,想借口过敏推掉,可阳乐棋说他邀了许多朋友作陪,时间已经定下了。许多朋友作陪,大概比陈瑞和我单独吃饭要来得轻松一点,我幻想其中说不定还会有崔璨那样伶牙俐齿的义士。

可我没有预料到,阳乐棋是以同乡为标准请人的,来的有男有女,对我来说虽然比清一色男生好应付些,但由于大家祖籍都是湖南,自然把进餐地点定在了学校附近的湘菜馆,这就注定了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几个菜能下筷子。

陈瑞是四川人,吃辣对他来说当然也不在话下。

我提前填饱肚子,在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分钟时就已经到了包间,其他人以各种原因——主要是老师拖堂和交通拥堵——不约而同地迟到了二十分钟以上。

我对每个进门的同学笑脸相迎,但始终坐在包间的一角没有挪动过,如果他们主动找我寒暄,我就抬起头应对两句。很快,其中的几个人就无视我,自己聊起了天。

我一边假装玩手机,一边认真偷听着大家的谈话内容和语气。

有趣,大家都一致认为,即使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二十分钟,但比做东请客的阳乐棋来得早就不算迟到,等待期间的主要话题是某门课老师特别爱拖堂、下班高峰期路上特别堵,以及“阳乐棋怎么还不来”。

阳乐棋的迟到理由尤为蹩脚,他绘声绘色地描述,本来他提前了一些时间去实验室找陈瑞同行,途经平时不太经过的区域,指路牌前两天被大风吹错了方向,导致他总是鬼打墙走回原处,无论怎么和陈瑞通话问路都鸡同鸭讲,而手机地图里居然出现了“32.5号楼”这种干扰思维体系的地标,因此,他经历了一段迷失在其他时间域的冒险,直到被陈瑞营救。

我不禁困惑,为什么他不能直接简单地只说迷路了呢?大家都嘻嘻哈哈呛他“简单点!”“鬼扯就鬼扯,不要加起承转合”,气氛立刻就活跃起来,点菜后等菜的时间也不觉得无聊了。我猜这就是他的用意,大家也很吃这套。

饭局之初我会喝着饮料听听大家聊天,陈瑞还是老毛病,凡是他无法掌控的话题都被他搅乱重点带偏,阳乐棋的朋友中却没有谁觉出不对劲,每次都跟着陈瑞的话题继续聊下去。

我不引人注目,也就没招来麻烦,他们聊的人和事大部分我听不懂,有时还来几句方言和风俗的比较,久而久之,我有点犯困。

放空大脑后,有个问题扑面而来,我为什么乖乖坐在这里表演得体端庄?

我忽然发现,我一点都不在乎阳乐棋的朋友们怎么看我。就像在对待迟到的态度上,我和他们不同未必就表示错的是我。即使现在他们在某个问题上集体批判我,对我的杀伤力可能还不如在快餐店点单时犹豫不决被店员瞥来嫌弃的一眼。

我带着如释重负的心态回到现实,他们在讨论一个悬跨在矿坑上建造的冰雪世界,在座的有个女生是建筑学院学结构的,在给大家专业地解释拱形桁架,边说边用碗筷比画,其实并不枯燥。

但这显然不是陈瑞能主导的话题,他扫兴地插了一嘴:“杨爽,你这是吃饭还是开讲座呢?”

那女生顿了顿,似乎已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话多了。

还好没心没肺的阳乐棋跳出来捧场:“蛮有意思的啊,你让她讲完嘛。”转过头继续追问,“它是相当于在矿坑上面造个桥咯?”

“不完全是,桁架之间是断开的,和屋盖也不连着……”女生明显变得不自信了,好像在琢磨用什么样的说法能更快让我们这些外行明白,并加速切换到下一个话题,“它相当于……”

“像一把张开的伞,分别从伞柄和伞面的边缘着力把伞撑起来。”我帮忙说。

杨爽微怔,继而惊喜地眉开眼笑:“啊对,是像伞!你是我们学院的吗?”

我摇摇头:“我是艺术学院的。”

阳乐棋错愕之后立刻“想通了”我为什么能回应这个话题:“对对对,建筑艺术也属于艺术范畴嘛,没想到你们还要学这么复杂的东西。”

阳乐棋记得我是表演系吗?存疑。

我们并不学这么复杂的东西,叶尧才学这么复杂的东西。

我只是个“朋友圈偷窥狂魔”,而且我喜欢的男生是个“朋友圈吐槽狂魔”,整个期中考试周,我不能见到他的日子,他都在刷屏分享他的论文写作进度,今天“头秃了”,明天“崩溃了”,后天“写了三百字删了六百字”。

我想搞清楚叶尧在研究什么,把偷看微博的特长放在搜索文献上一样好用,当我完全明白逆吊法的原理时,叶尧还没有写完他的论文,要不是我的数学和物理基础太差,我都能替他写论文了。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也许将来我能不经意间跟他聊起这个话题让他大吃一惊呢,我这样幻想着。

截至目前叶尧还没有和我聊过拱结构,我只是空有一身武艺。

现在,我没能引起叶尧的注意,而是引起了陈瑞的注意,虽然他们都是奇葩,但差别有点大。

“哎哟哟,小仙女碰上懂一点的领域也蛮会见缝插针表现自己的嘛。”陈瑞怪腔怪调地拉开长音。

我该生气吗?这一桌“阳乐棋的朋友”,哪个值得我生气呀?

我歪着脑袋探过头笑眯眯地看向阳乐棋:“阳阳你看,是我有误解吗?我们都是来聊天的,只有陈瑞是专门来拆台的,他好像不想和我们任何人交流,跟他说话的人不是被打成‘开讲座’就是被打成‘爱表现’。好没意思。”

“哎呀小仙女,我哪有拆台的意思?我只是开玩笑啊!”陈瑞嚷嚷道。

但是对于陈瑞,我一个眼神也没给,他的话我只当没听见。

我说完自己想说的就站起来,在一桌人惊愕的注目下开始穿外套:“我已经出来两个小时了,还有截止今天的作业没写完。我得赶紧回去了。”

我没有特别指责谁迟到浪费了我的时间,估计平时能听懂陈瑞阴阳怪气的人都能懂,阳乐棋是不指望了。

系好围巾后我朝大家摆摆手,但只对着杨爽一个人说了话:“拜拜,下次见。”

阳乐棋大概觉得我吃错药了,紧张地喊着我的名字追到路边把我截住:“晓晓,晓晓!你生气了?你吃饱了没有?”

“我赶着做作业,你去吃吧,等我回去做完作业给你打电话。”我拍拍他的外套,把他往酒店方向推一推。

“我不吃了,我跟他们说了要送你回学校。这条路没什么灯光挺黑的。”阳乐棋像转述一件趣事似的笑着告诉我,“他们嘲我‘不把人哄好,怕是要被女朋友甩’,都在骂陈瑞。连陈瑞也说‘快去送快去送’拍着胸口被你吓坏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抛出困惑我已久的疑问:“什么迹象表明我是你女朋友呢?”

“什么?”阳乐棋没跟上我的思路,停下脚步。

“我是说……除了军训晚会那天你说希望我做你女朋友,我答应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迹象能证明我是你女朋友?”

我抬头看着阳乐棋脸上的表情,感觉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只是因为无从回答才保持沉默,于是我未经许可就继续说下去。

“你好像也并不喜欢我……”

他用反问打断道:“谁说不喜欢?”

“你对我告白的时候我以为是恶作剧。”

“疯了。”他苦笑一声。

“那为什么我约你看电影你一直拒绝?我们做朋友的时候还能一起看电影。”

“你要看恐怖片,我不喜欢看恐怖片,我也问过你要不要看喜剧片,你拒绝我的次数更多。”

“那不是恐怖片,那是犯罪悬疑片。”

“不是一样吗?都很恐怖。”

我突然感觉很荒谬,我们为什么要在大冬天的夜里喝着西北风争论电影的分类。

“但你除了看电影,也很少约我见面,我们比做朋友的时候见得更少了。”

“那是因为你的反应很奇怪啊。答应了做我女朋友说明还是挺喜欢的吧,可你后来的表现又不像,我找你来看我打球,你就坐在场边玩了整整一下午手机,连眼皮都不抬。”

“我看不懂篮球。”

“那你不能看我吗?”

我宁愿去你家吹着空调吃着西瓜看你。

阳乐棋无奈地摊摊手:“所以我们俩是谁奇怪了?我知道你这个人就是有点清高……”

“清高?”

“一般人你都看不起,我朋友和你打招呼从来没见过你热情,像陈瑞这种特别热情的你又嫌弃。”

太离谱了。

阳乐棋十分善解人意地说:“这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有个性是好事。开学之后我经常找不到你,约你呢你又有自己学院、自己部门的事情,好像在故意躲我,我也不是没感觉到。但我想‘好吧,晓晓还不适应角色转换,不如给她留点空间’,本来嘛,你第一次离开家到了新环境就有个适应过程,我也没逼你非要马上拿出个女朋友的样子,这样还不行?这才刚过了几个月啊?你又怪我‘不喜欢你’。”

我费解地眨眨眼睛,哈出一口白雾:“可是我不喜欢你。”

他就像一台持续轰鸣的发动机突然熄了火,沉默片刻,挠了挠头:“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直说?”

“因为我怕你。”

“啊?你怕我干吗?我怕你还差不多!”

“阳阳,你记得我们是因为什么成为朋友的吗?”我等了两秒,阳乐棋保持着一脸迷茫的神情,我继续提醒,“我刚转学来东海,做课外阅读推荐,你在座位上学我说话,对吧?”他想起来了,我继续说,“第二天你来跟我道歉,送了我一瓶胡萝卜汁,说交个朋友,你记得吗?”

“我记得。”他的肯定回答中夹着一丝不确定,我猜那不确定是“胡萝卜汁”带来的。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哈?”

“那天我是一个人哭着回家的,我都没有坐公交车,怕人看见我哭,从学校走到家一路都在哭,晚上我还发烧了。”

“至于吗?”

“你来道歉我只能接受,你说做朋友我也只能点头,你是班里最受欢迎的人,我怕拒绝你就会被更加孤立。”

“太夸张了!我怎么可能孤立你!”他嚷嚷着抗议。

“你是个很好的朋友,我后来知道了。虽然爱恶作剧,但是很仗义又可爱,从来不用担心说错哪句话惹你生气,你从来没生过气。可你突然让我做女朋友,我又不知所措了……”

“不是,等一下,为什么开始翻这么久远的旧账啊?你追溯到军训也就算了,居然能追溯到初中,还记得胡萝卜汁!”

“因为被迫的氛围一直都在。阳阳你吃饭迟到了半小时,我很生气,可是你一进来又编故事又讲段子,把大家哄得很开心,所有人都不当回事,所以我根本不能生气,我生气就是我小心眼、玻璃心,‘至于吗?’‘太夸张了!’,反而成了我的错。如果我不想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我就必须妥协,这种压力从来没有消失。”

我说完了来之前就已经反复练习过的话,回应我的只有漫长的寂静。

许久后,我眼前才腾起一团小小的白雾。

“你在和别人交往吗?”

我没想到阳乐棋会突然问这个。

“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了?”

我没有准备过答案。

“拜托了,你应该让我知道。”

“对不起,是的。对不起。”我伸手想拽住阳乐棋,但没成功。

他掉头就走,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没什么灯光的路上。

[32] “下周就回来了”

我可能失去阳乐棋这个朋友了。

走在回校的路上我就意识到了这点。

回到寝室,我打开手机看了看,阳乐棋果然没有给我发微信。今日份的小八煲电话粥活动已经结束,我换了睡衣后用寝室电话拨了家里的电话,被爸爸接了。

爸爸问我:“钱够花吗?”

“够花。”

“食堂伙食好吗?”

“好的。”

爸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搜肠刮肚找出一个话题,用问AI助手的语气,咬字清晰地问我:“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剧?给我推荐几个。”

我用AI助手的方式报了几个听同学议论过的热播剧名字给他,其实我也没看过。

“你帮我下载一下,星期六带回来吧。”爸爸说。

“你找正版看呀。”明明我家装了网络电视。

“我就是让你给我下正版的啊。”

费劲。

爸爸应该也从我的叹气中感到了费劲,自己找台阶下:“你和你妈妈说两句吧?你妈妈过来了。”

妈妈接起电话问:“你周六回来吗?”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飞快地下达了一连串指令,要把被子拆开、掏出棉花晒到楼顶、把被单带回家换新的,要把我的粉色羽绒服带回家换黑色羽绒服回学校,要把我的蓝毛衣和黄毛衣带回去干洗,要扔掉彩条条的袜子因为她给我买了一打新的……这些说完后,她问我:“还有事吗?”

“嗯……妈妈你在干什么?”这决定了她有几分钟时间能和我聊天。

“做事。”

唉,她又在加班。爸爸就不用加班,可我又不想跟他聊天,我希望他们俩换一换。

那算了,去动植物园的事我就不说了,只能挑新鲜的记忆说说今天的饭局。对妈妈,我习惯报喜不报忧,今天的饭局被我描述成了“和阳乐棋的同乡们聚餐特别开心、大获成功、新交了很多朋友”。

妈妈并没有非常开心,她思考问题的切入点总和我不太一样:“那你要向阳乐棋多学习人际交往啊,你看看差距,都是去读了一学期的书,他能和同乡都建立联系,还介绍给你认识,你都没找过同乡组织吧?”

我不服气:“阳乐棋有什么好?他还吃饭迟到呢,他的朋友也都不守时,懒散的人交懒散朋友形成懒散组织!”

“你别嘴硬了,别人什么话你都听不进去,一点都不虚心。阳乐棋多倒霉哦,和你做朋友,还被你背后说坏话。人家请你吃饭,你回去是不是也没发个微信谢谢他啊?”

“我……”

“你看你看,所以我就说你嘛,已经上大学了,和人打交道的能力为零。”

“我也有别的朋友啊。”

“你有别的朋友跟叫你感谢阳阳的招待冲突吗?”

“怎么感谢啊?你帮我写一条,我转发过去。”

“啊呀,你这小孩是要气死我,大学生了,真的是一点脑筋都不愿动,这种东西不是小学二年级就该会的嘛,我没教过你吗?‘你的朋友请你吃饭了,请你写一条感谢短信给他’,这是小学二年级的语文题吧。”

小学二年级的语文题又不是:你的男朋友请你吃饭,饭后你们分手了,请你写一条感谢短信给他。

有许多词语可以用来表达感谢,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就一下筛走了大半选择,更不提那些懵懂迷惑的感情如何把局面搅得更乱。

我只好借口“这就来发微信”把电话挂掉。

妈妈说得没错,阳乐棋真是倒霉,干净又阳光,善良又开朗,还有点小聪明,在男生里已经够出众了,却摊上我这样的朋友。

其实也是好事吧,对阳乐棋来说。

以后不会再倒霉了。

凯昕见我丧着脸回到床边,问:“怎么啦?”

“我跟阳乐棋说清楚了。”

“那不是好事吗?”

“可阳乐棋说他真的喜欢我,只是为了给我留点空间才不太找我。”我坐在**抱着腿说。

“留什么空间?阳乐棋也是个小屁孩,根本不懂喜欢人是什么感觉,这恋爱谈得像夕阳恋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结伴安度晚年呢。”

我笑起来,心情比刚才稍微好了一点:“不过我有点内疚,不是有那种故事吗?努力发展一下,友情就能发展成爱情了。”

“你想养猫就去买猫,干吗非要努力把狗养成猫。”凯昕说。

说得也对。

我开始按妈妈的要求收拾周末要带回家的衣服。谁知刚过了五分钟,小八又接了电话跑来叫我:“晓晓,你妈妈。”

妈妈说:“写好了吗?念来我听听。”

怎么还有验收环节?

被妈妈数落一顿,心情又坏回去了。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妈妈发现我和阳乐棋绝交了,肯定会认为是我的错,阳乐棋人缘那么好,他怎么会错。凯昕和易然帮我分析“分手”风险时怎么忘了这一点?

她们单是认为阳乐棋和我不在一个学院,玩的圈子本来就和我很少有交集,“分手”也就是个孤立事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我能那么理直气壮地无视陈瑞,不在乎阳乐棋朋友的想法,也都是基于没有交集的考虑。谁知漏了爸妈这边。

有电话进来,我郁闷地拎起话筒接听:“喂?”

“你干吗?炒股了?”是叶尧。

我打起精神:“炒股?没有啊。”

“那怎么听起来这么丧?”

“我有点感冒、我这学期早锻炼刷不够次数了、校医院说过敏不妨碍十二分钟跑不给我开免测假条、我明天还要去晒被子可我都不知道怎么区分别人的被子和我的被子、我讨厌住校。”找完了一堆借口,我才发现我竟然真的还有这么多烦恼,连声音都不禁哽咽了。

“我现在在超市买饮料,你要不要下楼来说?嗯……我这手机卡套餐里只有流量,话费挺贵的。”他嫌我啰唆了。

我揉揉脸平静下来:“可我已经换了睡衣。”

“半永久睡衣?不能再换吗?”

“算了吧。你有事吗?”

“我微信上发了个学姐的联系方式给你,舞台剧当天你有事可以找她,我怕你找佳虞联系不上。”

原来是文艺部的事,我拿出认真的工作态度取来手机:“嗯嗯,这个赵学姐,我要找她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她是学生会的,你什么不清楚都问她。那天我不在,协会有活动要去外地。”

“咦?协会?”

“我自己的社团。”

你还有社团啊!从朋友圈完全看不出来!我的情报搜集能力下降了。

不过我听明白了,叶尧原来是在交代“遗言”啊。本来文艺部组织舞台剧比赛这件事上日常打杂的也就我和他,比赛当天他不在,真让我紧张起来,烦恼又增加了。

“你哪天回来?”

“慌什么?”叶尧听出我不对劲,笑了笑,“我去浙大,头尾四天,下周就回来了。”

“那舞台剧比赛都结束了,你回来也没用啊。”

叶尧长长地叹口气,可能嫌我烦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安排:“比赛当天你就做好催场工作,其他的不用管,上次统计了一遍道具,你应该和那些负责人都认识了吧?”

“嗯。”

“到时候现场肯定比较乱,打电话别人也不一定听得见,我估计会出的意外是你找不到负责人,但千万不要随便找一个同学帮忙传话,这样容易把话传丢。只要你找不到人,你就马上找裴弈,裴弈去演出了你就找学姐。其他事情比如要指挥别人搬走大道具,你找学姐……”叶尧说正事时总能让人从对他的不可信任印象中新生出一点踏实。

“好,好的。”我飞快地先用输入框记录几个关键词“联系人找裴弈”“搬道具找赵秀”。

叶尧不在的时候,我一定要顺利完成任务,这样等他回来又能看见变得更能干的我了。

我按下回车标示想换行,却把消息发了出去。

叶尧还在通话中:“呃,她叫赵隽。”

暴露了我的文盲……早知道我写“学姐”了。

要记的工作项目太多,手忙脚乱结束后挂了电话,我才回过神,有点后悔,早知道叶尧要出远门,我就借口去超市买东西了。

不,那还是算了。我洗了脸,洗了澡,没化妆,头发也没完全吹干,从现在开始捯饬,没有一小时搞不定,要拖住他在超市等一小时不太可能。

但是我这天晚上还是收拾好自己去了趟超市,和叶尧没有关系,我没约他也没碰到他,只是一晚上经历了好几件事,我心绪很不宁静,心“怦怦”乱跳,说不清是难过还是高兴,在小小的寝室里坐立难安,想睡觉更是不可能。

快要到圣诞节了,可是学校不鼓励过圣诞节,所以校园里没什么节日气氛,一点都不热闹。

我一个人顶着风到了小超市,在饮料货架前消磨时间。

你说叶尧刚才来买的是哪一种呢?猜一猜。

我想喝桃子汁,叶尧像是会喝啤酒的样子,他可能也爱喝运动饮料,可是没有人会大半夜出门买运动饮料。

冷饮柜台那边有留学生在小声聊天,说的是英语,我听不懂。

我把一听啤酒握在手里,扭头往那边望去,顺着光线,望到景深尽头。

两个很高的外国人,男生,侧面像雕塑一样,在笑。

你说叶尧说英语是流利型的还是咖喱型的呢?

在我的脑内剧场里是流利型的,我的剧场我做主。

店员大叔看起来很凶,面无表情地把我放在柜台上的啤酒拿起来扫码,不拿正眼看我,他身后墙上的钟“嘀嗒嘀嗒”。

超市里的付款扫码机器联网不灵了,他问我介不介意扫他个人的付款码,我没有理由拒绝。

谁知付款之后,一个雀跃的系统提示音突兀地叫了起来:“收钱啦收钱啦,宝宝今天又收到钱啦!”

没等我反应过来,大叔自己先绷不住笑了。

他笑起来一点也不凶,腼腆地从柜台里拿出两块零售的奶糖:“这个送给你。”

于是回寝室的路上我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跑跑跳跳地从寝室楼下依依不舍的情侣们身边穿过去,把奶糖分给了凯昕和小八。

睡前我主动给叶尧发了一条小学二年级感谢作文。

叶尧回我:“你喝多了?”

他还挺敏锐的。

[33] “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当了叛徒,没有给裴弈投票。

我本来事先计划好自己一定要给裴弈投票,但演出时出现了意外状况。崔璨在台上一开口,站在侧台的我天灵盖都快被掀开了。

彩排时我听过崔璨唱歌,知道她嗓音好,像武侠剧的情节,她那时候大概只使出了三成功力吧。而正式演出时,我们学校这个小小的演播厅忽然容纳不了她了,声音沿着墙壁飞,绕场一圈环绕立体,零星的高音符从一楼蹿上二楼,火花四溅。我头皮发麻,热泪盈眶。

所以裴弈的表演相比之下瞬间失色了,裴弈不过是穿着漂亮戏服的一位帅哥,参加十佳歌手比赛他已经吃了一次颜值红利,关掉“友情滤镜”,我不得不承认他唱歌只是“没跑调”的水平。虽然他平时人很好,但不能作为舞台剧比赛的加分项。

心理系演出的全程,我都没有离开过侧台,崔璨穿着象牙白的裙子在舞台中间唱,她坐着小船慢慢靠近,男主角却像整场演出的岔子,不仅用面具挡着脸,还经常挡住我看崔璨。

这次比赛只是每个院系准备的十分钟选段展示,只有第一名才能在明年校庆时演出全场。

我开始体会到《千与千寻》里无脸男的心情,想搞来很多很多金子,通通送给崔璨。我猜易然追星时也同样深陷于这样的激动情绪。

心理系表演结束后我就没有再看过后面的表演,除了催场时,其余时候我都在四处奔走,拜托认识的人把票投给心理系。

现场观众六百人,每人一票,这些票几乎是按院系分下去的,所以理论上大家都会支持自己的院系,差距很小。比如易然,即使我请她帮心理系投票,她还是会出于集体荣誉把票投给数学系。但凡领了票到场做观众的同学,一定是有意愿为自己学院助威的。

但不是没有漏洞,有一群毫无集体荣誉感、无组织无纪律的人也在现场,不仅有预留座位,还有投票权,我说的就是文艺部。我们文艺部有二十张票,分给了在后台帮忙组织工作的部员,虽然他们自己看不了演出,但可以把票送给朋友。

我请求了每个部里的学姐去和自己的朋友打声招呼,给心理系投票。这项活动一点难度都没有,大家欣然答应,连投票原因都没问过。

只有一个人好奇:“为什么要给心理系投票?你又不是心理系。”

我在人来人往的后台走廊里停下来,回过头,是阳乐棋。我感到一丝惊喜:“你怎么在这里?也参与演出了?”

“没有,我算观众来‘探班’吧。你不给经济系投票?我以为你喜欢那个罗密欧。”

“谁?裴弈?”我笑起来,慌忙摆手,“不是啊别乱说,怎么可能是裴弈。”

阳阳自己也笑起来:“不是他吗?有一次我在上课路上看你们单独走一起,从下院去实验楼群那边。”

“哦——我和他一起去统计过道具,就是今天演出的道具。”

“是这样。”阳乐棋愣了愣,这才忽然体会到以我们俩的关系讨论我喜欢的人是谁有点尴尬,没话找话地找补一句,“我对他还有印象,在十佳歌手里人气最高吧?所以随口问问,你忙吧,我会给心理系投票的。”

“你们自己学院呢?”

“不是有三组参赛队吗?水平都差不多,不知道投哪组好,干脆都不投了。”

听起来有机可乘:“那你能不能帮忙动员一下你们工院的朋友都投心理系?那个女主角,崔璨,你对她还有印象吗?一起在食堂吃过饭,她顶过陈瑞。”

阳乐棋笑嘻嘻地揶揄:“你不会是因为她顶过陈瑞才支持她的吧?”

“怎么可能!”我白他一眼。

“我说了你别不信,你上次在饭桌上那么一闹,陈瑞对你印象更好了,他说发现你也蛮戏精的。”

阳乐棋还真是……永远分不清好话坏话,我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我边退边笑:“哪能比得上他,他可是戏精大王。”

很好哄的阳乐棋果然以为我也夸奖了陈瑞,朋友们终于解开误会消除矛盾让他分外欣喜,临近比赛收尾,他又来后台找过我一次,告诉我他成功动员了六个朋友投票给心理系。

心理系获得了第一,我真切地感觉到暖流在血管里涌动,流遍全身的热量让我整个人神采奕奕。

散场后阳乐棋等我一起收拾东西走回寝室,又没心没肺地像以往那样聒噪起来:“不过你说出心里话也是好事,你应该早点说的,不喜欢就拒绝,你看,说出来不也没有严重后果嘛。你不说倒真的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什么,别人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知道了。”

他还不死心,又旧事重提,继续追问:“那你喜欢谁啊?”“我见过吗?”“哪个类型的总能透露吧?”看来他还是很介意。

“不要问啦,我只是随便喜欢一下,就像易然追星,可能下个月就不喜欢了。”

“那就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啊。”他紧跟着追过来。

“你要知道这个有什么意义啦?”

“有啊,知道了我就能嗤之以鼻‘看起来平平无奇’了。”

我扭过头瞪他。他稍微正经一点:“只是好奇,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感觉你一贯对男生保持距离。和裴弈比呢?是更帅还是没那么帅?”

“我才不会说的,你死心吧,你就当是‘平平无奇’好了。”

我健步如飞,想尽快甩开这个话题。

其实我知道阳乐棋对我也有“友情滤镜”,所以才会以平常的语气问起我喜欢的人是不是裴弈,好像就算是裴弈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但在别人眼里可不一样,就拿陈瑞来举例吧,如果他得知我喜欢裴弈这样的男生,肯定会大呼小叫嘲笑我自不量力。

我自己也知道,我的暗恋只能像一片薄薄的苔藓,躲在远离阳光直射的角落,被人看见只会让人恶心。

回到寝室我又偷偷翻起了叶尧的朋友圈,他发了新照片,团队合照。

所有人都穿了制服,叶尧站在每张照片的最旁边,我想可能是因为社团里绝大部分是女生,她们占据了画面中心,零星的几个男生分散在画面的边缘,再加上身高缘故,叶尧总是游走在即将出画的位置。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叶尧穿制服,有印象在期中考之前也见过他发照片,那张照片的氛围像是在开会,别人给他拍的,当时觉得很惊艳,还以为他代表学院出席了重要会议。

现在那条动态已经在可见范围之前了,无法再回溯细节,我只能根据常识来猜测,什么社团通常要穿制服活动?辩论队?可阳乐棋就是辩论队的,如果他们是一个社团,当初在出租车上就不会尬聊了。

常识有限,我猜不到更多。

可能很多人无法理解,这一点点小事就能让我感到泄气。我对叶尧的了解来自“雾里看花”,永远只能从社交账号偷偷窥探,靠猜靠臆想揣测他的生活。像穿过墙壁上一个小洞,看见一些人影,小心脏就“突突”跳起来。

我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如何和喜欢的人”,自动联想的第一条就是“聊天”。竟然这么多人都和我有相同困扰!

我为此一愣,有点高兴地点进去,找到女生喜欢男生的一页。“沟通讲义”第一点:少诉说,多倾听。

太好了,我已经无师自通了。

那么第二点:寻找他感兴趣的点……这样的目的是……能让他主动说更多。这道理我也明白,我之所以四处搜索冰雪世界的建筑类文献,不正是猜测这可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吗?谁会挑自己不感兴趣的内容写论文呢?呃……我?

方向好像错了。

算了,反正我也一直没想好如何自然地和他聊起这个话题——“你好,我打算寒假去冰雪世界玩,我很好奇它的建筑结构,你能说说吗?”——他大概会觉得我有点毛病。

那么,他真正感兴趣的应该是什么?没有人会参加自己不感兴趣的社团吧?推己及人,我觉得这是成立的。

我又回到了原点,我应该主动问他参加的是什么社团,然后打个时间差先去做些功课,下一次再和他继续聊。

但我怎么才能制造出这个时间差?换言之,什么样的突**况能导致在我问完他属于哪个社团之后话题被中止,然后等我做完功课还能续上?

我可以给他发微信,就现在,他不在我面前所以不能强迫我说话,当他回答我社团名称后我可以立刻关机消失,然后第二天再骗他“昨晚手机没电了”。

知道该怎么做,和真的去做之间还有不小差距,我犹豫了一会儿。

“一会儿”等于二十分钟。

我的犹豫并非自动结束,而是被叶尧发来的微信打断的。

“舞台剧还顺利吗?”

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决定了我们的对话将持续几个回合。

问题是,如果今天的活动出过乱子我还有话可说,可今天最大的爆点就是我发现崔璨演出很惊艳,但很明显叶尧和崔璨的关系更近,他也许早知道了。

我又犹豫了两个“一会儿”才给他回复。

我的出发点是,只要把自己的难题变成对方的难题,难题就不存在了。但这没有成为叶尧的难题,他可能根本不在乎对话持续几个回合,直到我睡着,他没有再回复我。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有点难过了,盯着微信里这个停止在“还行”两个字的对话,感受到了凄凉。我不想一打开微信就看见这条让人沮丧的对话,我点进去,把“还行”删了,把他问我的那句也删了,可是退出来,这个对话条还是没有下降多少,依然在一屏之内。和我发微信的人太少了。

我还想继续删,但再往前就是我给他发的感谢小作文,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

我不能删,我采用了Plan B,绞尽脑汁给我熟悉的所有朋友都没话找话地发了微信,终于把和叶尧的对话挤到一屏下面去了。

现在我眼不见为净,暂时清除了叶尧在我生活里留下的痕迹。

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从这一天起,叶尧也再没有给我发过消息,那个对话再没有被顶上来过。

有时候我还会滑到下面的页面,点进头像去偷看他的朋友圈,是的,他还活着,按时回到学校,继续多姿多彩的生活。

我也继续我单调无趣的生活了。

和以前有点不同,我过去发朋友圈的频率是半年一次,现在上升到了每周一次。我抱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想,说不定叶尧有时闲得无聊会来看我的朋友圈呢?

这种概率很小,因为一堆热热闹闹的节假日后,我们又迎来了忙碌的期末考试周。不要说他们那种学术型专业,就连我们这样的专业都让人手忙脚乱。

我的一大难关是十二分钟长跑体测,在让我瑟瑟发抖的这节体育课上,我又有了新偶像。我们台长——不愧是体育班跳级选手,从出发的第一刻开始就一路轻松领跑,我们在后面殚精竭虑追得飙泪,跑到及格线时呼吸间全是血腥味。

我是我们班最后一个,幸好也勉强及格了,抵达及格线时还剩半分钟,我和倒数第二名、第三名的女孩子肩并肩,毫无进取心地慢慢走完了这半分钟。

事后连续听见因体测而导致的怨声载道,我才知道,原来很多班级都至少有七八个人没及格,我们寝室小八就没及格,她还不是她们排球班最后一名。我想,我的侥幸应该归功于我们班有台长。

我不禁暗忖,如果我是叶尧,身边有那么多优秀的女生,我也不会多看那个一无所长的胖妞一眼。

这么想好像是人之常情、理所当然,我也不为此难过了。

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

期末考试我最喜欢的台词课考核方法有点奇怪,老师让我们自选一条三分钟的影视片段配音,上传视频到只对本班同学开放的平台,由同学互相点赞代表投票,每个同学可以给别人最多投六票,期末分数按点赞数给,但不能换票。

凯昕就票数很高,当然,她的配音也很精彩。可有些人就不一定了,比如票数第一的男生,他的配音可完全连普通话标准都没做到。

几乎没有人会听遍班里每个同学的配音,大家只听他们能想起来的那几个人,我恰恰属于大家难以想起来的那类人。

我又沮丧了许多天,不甘心。

在最后一节专业课结束后,我忍不住在教学楼外叫住了毛毛。她站在台阶下等了我几秒,发出了“嗯?”的催问声。

我深深吸气,深深呼气,运用我紧张得僵硬的声音:“你能听听我的配音吗?如果喜欢,你投我一票。”

在我意料之外,毛毛连眼睛都没眨,几乎立刻就爽快回应:“好呀!你也听听我的哦!”

原来真有魔法,原来这么轻松。

否极泰来,我用这种方法,最后得到了十六个赞,是这门课第一。

我开始意识到喜欢一个人的意义,也许对方是谁、差距多远、走不走在一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借助这种喜欢的力量。

[34] “你来找人吗?”

叶尧大概真的学业太忙,期末考试周过后,他重新冒了出来,给我发了条微信:“约个时间去龙柏吃烧烤?”

我“迂回作战”的毛病又犯了,先绕了好大一圈向凯昕打探最近她有什么聚餐计划,她没有提及“生物课小分队”中任何一人的名字,随着生物课结束,她最近的交际圈已经转移到了留学生朋友中间。

难道只有我一个女生和他们出行吗?

我又排摸了一遍陆佳虞学姐的所有社交账号,想从她最近的活动中找出蛛丝马迹,看看她有没有可能成为与叶尧及其挂件朋友聚餐的另一个女生。她的无聊手账Vlog最近停更了,这很正常,因为是期末。不正常的是从她最近的微博来看,她也忽然多出许多留学生朋友。

我们学校的留学生群体一夜之间存在感爆棚,不知是什么缘故。

还有更神奇的,我在叶尧的朋友圈里看见了一张他和Gabriel单独的合照,两人勾肩搭背,状似亲密。叶尧这个小妖精在干什么呀?十分诡异,从前凯昕没能被晒出来的朋友圈,把凯昕的男朋友晒出来了。

如此混乱的人际关系把我的脑神经扎成了一团理不出线头的毛线。

我只能放弃思考,直接问他:“去吃烧烤的都有谁啊?”

他回复:“生物小组除了钟凯昕。”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阵容。

我回复他:“还是算了,我不喜欢和男生玩。”

我也不兜圈子了:“有其他女生一起去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约二十分钟,回复:“有两个。”

我追问:“谁啊?”

他说:“你来就认识了,一个哲学系一个理科班的,她们打得很好。”

她们打得很好,衬得我更加菜鸡,再说听上去人家是一对朋友,估计不会理我。可我又有点动心,很久没见叶尧了。我纠结着。

在我纠结的过程中,叶尧又发来一条:“有一个你可能认识,她应该是数院舞台剧的负责人。”

哦——数院舞台剧,那是我的噩梦。

在所有参赛院系的负责人中,唯独数院那位高冷美女我没有交流成功,我甚至一度怀疑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社交恐惧症,她的目光总是游走在虚空,使我频频停顿、忘词,以为她没有在听。

真可怕,她的朋友说不定也是如此。

这直接吓退了我:“没印象了哎,算了吧,我都不熟。”

叶尧问:“你和谁熟?”

泄气,叶尧上次也断言我“没朋友”,不想理他了。

因为我没有理他,叶尧又发了一条七分熟牛排和五分熟牛排见面不打招呼是因为不熟的冷笑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还上网搜索了一下“如何回复别人给你发的冷笑话”,没找到靠谱的答案。

我只好回复:“哈哈哈。”

这样的交流似乎让彼此都感到费劲,叶尧也没再执意邀请我去和不熟的朋友打羽毛球。

除夕夜我主动给他发了祝福新年快乐的微信,但是我特地选取了一大段带节庆符号的网络常用拜年语,伪装成“没动脑筋”“没花心思”,甚至是群发的。

叶尧就更不花心思了,直接给我发了个1.99元的拜年红包,祝福语是看起来像系统随机的“友谊地久天长”。

发红包这个行为就很……

我收下了。

年后我们偶尔也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始终没能见上面,临近开学我才开始焦虑,回了学校我也没有什么理由能和叶尧见面了。

如今我们既没有共同的朋友,也没有相同的选课。

我苦思冥想了十几天,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去偷看记下叶尧必修的专业课教室,至少可以更方便地制造与他在教学楼走廊、楼梯上“不期而遇”的机会,只是时隔十天半个月“巧遇”后打个招呼,对叶尧的生活也不造成影响,而我又能完全满足。

唯一的障碍是,建筑学院是一个反去纸化办公的学院,他们竟然不在学院主页上更新课表,上一次更新学院新闻已经是2016年,我怀疑他们下一次更新学院新闻将在2026年。我必须要去一趟他们学院教务处,像小偷一样偷拍张贴在门口的课表。

小变态成功搞到了本届建筑设计系的专业课表。

明天上午,叶尧要上一门名叫“工程力学”的必修课,我决定拿出我最好的状态去和他巧遇。

我当然化了妆,我还提前去校内理发店剪短了一寸左右头发,防止我在和他打招呼时又下意识地玩头发。

我穿得很鲜艳,叶尧经常穿白衣服,他可能很喜欢白色,我穿了白色衣服打底,配了黄色的毛线背心和紫色短裙。我必须得醒目一点,才能在人群中让叶尧一眼就看见。

我抱着书背着书包接近他们的教室,尽量避免显得贼头贼脑,也得避免引人注目地来回走同一截走廊。

在走廊上徘徊时我不断佯装不经意地往教室里瞥去,分析局势。

这教室好大,肯定不只一届一个班上课,叶尧会因此翘课吗?

不,我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他是个连通选课都不会翘课的好学生,他会来的。

他们教室里男生占了四分之三,可真多,要是让我在这种环境下学习肯定会窒息。

闲逛着期待偶遇实在无聊,而我又十分紧张,担心有人发现我的古怪。

所谓“做贼心虚”,这时有人叫我,吓得我一激灵。

是个女生。

我抬起头,认出她是阳乐棋的朋友杨爽,我们在“分手局”那次吃过饭。

我的脑袋飞速运转,判断出这不期而遇的合理性,我记得杨爽好像是……土木什么系,也属于建筑学院,她和叶尧有共同的专业课不足为奇。

与此同时我拿出十万分的热情企图打消她发现我在这儿的疑虑,违背我天性地拉近关系:“哈,杨爽,好巧啊,好久不见啦!”

杨爽被我的“热情”成功感染,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是呀,你来找人吗?”

“不是,我想找个教室自习。”我拿出了早已打好腹稿的托词。

“哦那不行,我们这教室马上要上专业课了。”她告诉了我早已知道的信息。

“好的,我再找找。”我退到教室里看不见角度的墙壁后面,朝她招招手,与此同时她进了教室。

我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以免被杨爽发现我继续鬼鬼祟祟待在门口。

然而百密一疏,当我确定我从杨爽的视野里藏好了自己,抬起头以正常姿势面对前方,却正对上我的目标人物——叶尧的视线。

他和两个男生一起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他的视野中多久了。

说不定从我对杨爽撒谎说“找教室”就已经开始,我在叶尧眼里成了个奇奇怪怪的小变态。

我僵在当场,像等待宣判似的倚墙傻站着,扯不出一丝微笑。

可他只是慢慢走近,毫无表情,目光疑似在我脸上扫了扫,就漫无目的地移向了别处。

只在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才听清了他朋友的只言片语:“有限元的算法。”

这其中每个字我应该都认识,可是组合在一起让我不知所云。

我甚至可以对这几个我不能理解的汉字组合产生终生记忆——这应该就是我最后一次见我第一次喜欢的男生时听见的咒语。

起初我没想明白为什么,叶尧看见我竟然一点神色变化也没有,就像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即使与我对视时,他的目光也没停留一秒。

在他和他的同学走进教室后的须臾之间,我琢磨出了这种异象产生的原因。

叶尧忘记了我的长相,虽然寒假中他也不时和我发发消息保持联系,但现实生活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我了。

我的打扮并不是平时惯用的,去年他常见我时,我为了显瘦,穿大面积深色的衣服比较多。这可能更增加了他认出我的难度。

所有的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在叶尧眼里,手机里那个会回复消息——还回得不怎么好的女生,和眼前这个奇装异服像小丑的胖妞,根本对不上号。

他忘记我了。

我不再心跳如雷,居然平静下来。慢吞吞地、垂头丧气地,经过他的专业课教室门口,扶着光滑的楼梯扶手,往楼下走去。

我的初恋好像非常可笑,像肥皂泡那样轻轻一碰就消失不见了。

而就在这时,我攥在手里的手机振动了。

我停在台阶上,一遍又一遍反复看着这条微信,努力理解它背后隐藏的含义,可是我脑子太笨,在第四次用目光扫描时才辨认出它的字面意思。

叶尧说:“一楼的便利店,在那里等我一下好吗?我马上下来。”

[35] “怎么不激动人心?”

我从来不知道叶尧在想什么,只是莫名觉出一丝**的氛围,好像很刺激。

但我很快又开始怀疑,是不是叶尧的消息发错了人?因为一楼没有便利店。

这是一栋我从来没来过的楼,似乎只有理工科专业学生活动在这个区域,我在一楼绕晕了,在学霸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我没有那种气质,来来往往的同学总要打量我几眼,让我越来越紧张。

幸好有个女生及时发现我的神色古怪,主动提供帮助问我是不是迷路了,我顺势向她打听便利店的方位,善良的小姐姐给我指了路。

便利店很小、很安静,人满为患,大家都行色匆匆,飞快地从货架上拿取自己需要的东西,飞快地排队结账,带着食物飞快地离开。这种高效的气氛使我觉得在里面闲逛不太合适,也必须买点什么才好。

我逗留在冰柜前,从最高的架子上取下我常喝的一种牛奶。

牛奶盒只在我手里待了两秒就不翼而飞了。

我捧着牛奶诧异地回头,是叶尧。

他没跟我说话,只是咧嘴笑了一下,用手指点点牛奶包装上印着生产日期的位置。我恍然大悟,它们不是一模一样的。

叶尧跟在我身后结账,只拿了一瓶矿泉水。

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饮料”吗?

我暗忖,我见过的几次,他好像确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喝水,真养生啊。

结完账出了便利店,他领我走到楼体中间的露天花园,我找了个椅子坐。他没坐,站在我面前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开始解释刚才对我“视而不见”的原因:“我们班男生多,平时也没有美女会来这里找人,我怕他们少见多怪瞎起哄吓到你。”

“我没有来找人,我来找教室……”我突然觉得这解释有点此地无银,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声说下去,“自习。”

但叶尧居然也买单了,随便点点头就切换下一个话题,可能平时找借口来巧遇他的女生很多,他习以为常懒得追究了。

“我正好有事问你。”他正经严肃地说,“这学期你广播台排班怎么少了那么多?只有两个下午。”

我刚想开口回答,上课铃的音乐响起来。

叶尧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

等我回过神,觉得可以继续往下说时,才发现自己张着大嘴太久了,好丑。

我低下头:“嗯。因为这学期有校庆嘛,部里事情多。”

“但广播才是你的正事,部里那些跑腿的杂事换谁不能做?你应该适当推一些啦。”

“是台长让你来劝我吗?”

“那倒不是。”

我不知道叶尧为什么对文艺部的各种工作安排这么上心,可能还是在帮部长的忙吧,不过他说得没错,打杂其实锻炼不了我什么能力。

“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为了看清我的表情,他蹲下来和我说话,“我帮你去跟佳虞说?”

那太奇怪了,他又不是我的监护人。

“哦不不不,我自己可以说,我可以的。”

“那就好。”他站起来,停顿片刻,又开口,“你好像很喜欢崔璨,我听说去年比赛时你到处给她拉票。”

提到崔璨,我放松了一点:“是,是的,听她唱歌就很激动。”

“很多人听你广播也很激动。”

“骗人。”

“我们校区三百万平方米,每天早晨这三百万平方米在同一个声音中醒来,‘东海大学,早上好’。不管你走在哪条路上、身在哪栋建筑都能听到,云间留声。怎么不激动人心?”

过去我从没觉得自己对着话筒叽叽喳喳有什么特殊意义,可是加上空间、时间,竟然有了意义。不知怎的,在叶尧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同样感到了头皮发麻。

我真喜欢我们的校园啊,它一直在耐心倾听,让我也有可能成为崔璨那样的女生。

我沉默太久了,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对叶尧点点头:“我知道啦,我会回广播台。你不去上课吗?”

他一边退走一边冲我招手:“星期天留学生派对,你要来哦,钟凯昕来的。”

又是留学生?

我挠挠头。

怎么你们全部玩到一起去了。

这天我心情变得很好,回寝室的路,树上已经有花了,粉白色,小小的花,一簇簇长满枝条,好看极了。

以前我从来注意不到花开在什么时候,只能注意到花落,因为我走路总是低着头。

我反复回味叶尧对我说的每个字,咬文嚼字。

他说我是“美女”。我打开手机App正在查现代汉语词典。嗯,名词,年轻貌美的女子。咦?为什么非得年轻?这个词原来是这个意思吗?老年美女不是也有很多?

“美女,布蕾给你加进去还是另外打包?”奶茶店的小姐姐问我。

我反应有点迟钝。

她以为我没听懂:“你现在喝吗?现在不喝我给你打包,免得很快就化了。”

“哦哦,我喝。”我回过神。

看来这个词已经被广泛用于称呼一切女性了。

没关系,至少他觉得用来形容我不违和,我打扮一下可以逃出“丑”的范围了。而且可能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他挺关注我的,在广播台还是在打杂那些事,就算部里的学姐也没注意到。

回到寝室看见凯昕后我才清醒了一点,叶尧当初给凯昕的错觉也是如此,误以为自己在他心目中算个特别的存在,其实呢,自作多情。

我提醒自己,叶尧很擅长下蛊,他之所以那么广受欢迎,可能让每个女生都误以为自己是他特别关注的人。

我计划找部长面谈,这种计划一般要纠结好几天,谁知当天下午部长自己来了我们寝室,不过她是来找凯昕一起上课的,她们这学期选了同一节体育课。

我趁机向她提出想把工作重心转回广播台,她没挽留,欣然同意,只嘱咐我把联系崔璨推进舞台剧的事和两个学姐交接一下。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打杂跑腿工作干得并不好吧。

我在微信上把材料传给两个学姐,简单交接过,就不再惦记这些事了。当务之急,要开始准备下一期广播稿。

我猜叶尧叫我去留学生派对那句话隐藏了一层意思,他也会去。

为此我又专门打扮起来,肚子胖,穿黑上衣遮起来,全黑有点太老气,幸好我黑衣服特别多,挑出一件有银色星星点缀的。下半身穿短裙,橙色块为主,黑色块点缀,好多英文字母,呼应留学生主题,还显得活泼。确定了要穿的衣服,接下去几天就只顾着兴奋期待,整周都过得愉快。

我早该想到的,留学生主场,肯定以说英语为主吧。

东大绝大多数都是学霸,即使发音不标准,说几句简单口语也都没问题。我就不行了,我是纯粹的英语基础差,单词量不足,我们表演系上的英语课和其他院系上的并不是同等难度,我们大概属于别人的小学英语水平。到现场听也听不懂,说也说不出。

凯昕的文化课成绩很好,她要是不会说英语也没法和Gabriel交往,Gabriel在她进场后就把她带去认识朋友了,本来也想带上我一起,我想到自己去了也只会傻笑便没有跟着。

现在的局面成了,我一个人端着杯饮料坐在沙发上傻笑。

留学生很热情,隔三岔五有人主动来和我打招呼,根据语气和神情判断是想邀请我去干什么,我没法听懂“hello”之外的话,只能一边摆手一边傻笑。

百无聊赖的我开始人间观察。

穿过人群我看见了叶尧。他在和两个欧美男生聊天,脸上一直带着笑容,似乎心情很好,那两个男生停止说话后,他说了好长一段,虽然我听不见,但感觉应该很流利,彩色灯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我觉得时间非常非常……漫长。

在那长长的几秒里,我的心脏被崇拜一点点填满,然后又一点点换成自卑。

我的自卑心发作了。

像少女漫画的女主角体会到阶级差距时的尴尬一样,我体会到一种智商差距。阶级差距在漫画里很容易跨越,可是现实中的智商差距我认为不可逾越。

我为自己乱入了不该来的地方感到尴尬,只想赶快从这里逃走,不顾一切地逃走。

我一鼓作气出门跑下楼,直到过了马路才停住,给凯昕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走了。

叶尧应该没看见我,幸好没看见我。

这一夜我睡得不好。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按时到达广播室,叶尧比我先到,蹲在桌下捣鼓电线,他说他在检查设备,占了我平时坐的地方,我只好站在一边靠墙等着。

过一会儿他搞定了,换他站在一边靠墙等着我播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待着不走,可能有事找我?

我熟练地播完校园新闻和天气预报,切入纯音乐,大功告成。

叶尧果然有话跟我说:“为什么昨晚派对你走得那么早?我刚看见钟凯昕她就说你已经走了,你就待了……五分钟?”

我嗫嚅着找借口:“我不太能喝酒。”

“哦,我猜也是,我到了才发现没有无酒精饮料。我这儿有药,缓解宿醉的……”

我刚想解释没到宿醉的地步,叶尧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药,好吧。

他看着药盒小声念道:“十八岁以下未成年人、孕期和哺乳期不建议服用,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心脏病……”他看向我确认道,“你没有吧?”

“那你可以吃。服用方法是,酒前十五分钟,酒前?”他自己陷入了困惑,但很快反应过来,“哦不,这里有写,酒后也行,两粒。你现在要吃吗?”

还是等我下次真的喝醉时再吃吧,我又摇摇头。

“那这盒都给你。”他倾身把药盒递过来。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叶尧有点拘谨。

当然我肯定更加拘谨,我伸手接药盒,却操作失误把药盒碰掉地上了。

叶尧俯身去捡,我必须抢在他前面捡走,不然递东西这个过程又得重复一遍。

我抢到了,准备起身从操作台底下钻出来,刚一抬头,脑袋撞上了什么,不疼。我意识到是叶尧的手,隔着桌子帮我挡了一下。

在阳光下照不到的阴影中,叶尧有双动人心魄的眼睛,目光像钩子一样挂进人心里,心只是钻个孔,就有什么缓缓倾泻出来,溶解于整个房间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十分暧昧。

我们俩近距离对视着愣了两秒,同时移开了眼睛。

可能是因为桌下的空间太狭窄,让人觉得别扭。

我分明感觉到好像连叶尧也害羞了。

他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清了清喉咙,问:“没事吧?”

“嗯嗯。”我慌乱地把头发摸顺。

“那我走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人都已经逃到了屋外。

我盯着安静下来的走廊和走廊外一大团一大团浮在半空的粉色樱花,好半天才让紊乱的心跳恢复平静。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发现音乐声消失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回过神,看向操作台,哦——声道切的是话筒。

心又往下沉了一点。

好消息——现在全校都知道我可能是个酒鬼了,以后乱说话出了事可以不用负责。

我后面还有课,恍恍惚惚地上完,出透了一身虚汗。这个通选课班级没有人知道我是广播员,没人和我聊起早上的放送事故。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做了个梦似的。

这个梦既透明,又黏稠,慢慢吞吞,细细碎碎,抽丝一样带走我浑身的知觉。

两个小时后,知觉又像原子弹一样在面前炸开。

易然从寝室特地冲来上课的教室门口堵我,一见面就又叫又跳:“啊啊啊啊你谈恋爱啦?”

“啊?”我愣头愣脑,“没有啊。”

“那早上……早上那个声音,他是谁啊?”

我撒谎糊弄过去:“广播台同事啦。”

“他喜欢你吧?”

“别乱说啦。”

“肯定喜欢你啦!”

叶尧你听听,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