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26] “爱讲笑话的小孩儿”

我从叶尧面前经过,过去几个星期那种飞速的时间节奏又回来了。

我走进广播台,部长和台长都在,还有实习时带我的学姐也在,足以证明大家是为我而来,这样已经让我很感激了。

当我拿出准备播报的内容,部长却陷入迟疑:“中期退课?这个话题是不是不太正能量啊?”

“怎么了?我也刚退课。”台长说。

部长不愧是学新闻传播出身:“导向不是太好吧。”

“可学校能收到退课费,不亦乐乎?”台长说。

带我的学姐前辈说:“我觉得佳虞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平时播这种话题倒也不是问题,但这是孟晓回归的第一期节目,广播台争议现在闹这么大,所有人耳朵都竖起来想听听怎么回事呢。”

“是啊。”部长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能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让晓晓的节目只复播一次又停播了。晓晓的节目是被人投诉停播的,现在复播了当初那个人肯定心存不满,说不定还会伺机找她的错。”

“可是不让她播自己想播的内容,怎么向大家证明是她回归做的节目呢?老师不是说要让大家明确感觉到她回来了,让同学们高兴高兴吗?”

“这倒是……让孟晓在节目前宣布自己是孟晓吗?”

“孟晓又是谁啊?她以前没宣布过。”台长说,“孟晓的声音是蛮好听的,但其实也没有独一无二的辨识度。要说内容风格嘛,那更不是她的独创,其他广播员偶尔也会开几句玩笑,只不过其他人不会主动去收集学生们有趣的吐槽。差别其实不大,我到现在也没懂他们是怎么听出孟晓的不同……”

是因为易然带节奏时说的啦。

“所以孟晓肯定有些不为人知的特点,我们没发觉但有不少人能听出来。你把她自己准备的内容换掉,说不定就把她的特点也消除了哦。”

我应该澄清并没有人听出我并不存在的特点吗?但我又怕走漏了风声让老师们知道易然是煽风点火的始作俑者,她们会不会责怪她?

我心虚地站在一边,像个小学生,看老师和家长为我争论。

“晓晓你自己怎么考虑?想播退课还是换一个备选话题?”

“我……”

我想说“我都行”,可不知此言一出是不是就辜负了大家认真的争论。

我沉默许久。

台长小声嘟囔:“现在开始考虑备选也来不及了吧。”

学姐却经验丰富,马上想出了不错的方案:“可以播动漫节和舞台剧的筹备进展,这些资料不都是文艺部现成的嘛,反正听起来正好也都是些高高兴兴的事,让孟晓换成自己那种比较俏皮的吐槽风格就行啦。”

我刚想点头,叶尧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回头看,他是对着部长说的。

“让她播退课吧。我觉得那不仅代表她的特点,而且代表了东大精神。如果有人质疑,你可以这样解释。”

东大精神?原来我们东大的精神是……退课?急流勇退?

叶尧继续说:“孟晓的风格连‘很敢说’都算不上,她其实没有特意去挑战权威、输出观点,把她捧上神坛视为意见代表就可笑了。她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章法。可没章法才是东大广播台应有的风貌。在东大,政治课上你可以讨论制度,法律课上你可以质疑规则,说话前从来不用担心被谁记录下来拿去举报。因为我们是高校。”

叶尧不仅记得我的名字,还知道我的广播风格。

“我不否认新闻要考虑导向,可是如果一群高考七百多分的成年人,会把广播里的调侃当人生指南,那是教育有问题,不是广播有问题。”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叶尧认真说话,第一次是生物课小组讨论。每当他正经起来,马上就能让人感觉到他并非头脑空空的绣花枕头。

当然啦,这说的是什么废话嘛,我不禁在心里自嘲,叶尧是考进东大的高才生呀,怎么可能头脑空空,我才是头脑空空。

台长接话道:“我喜欢孟晓的广播是因为她不想‘教育’谁,她甚至根本不觉得广播员应该承担这样的责任,她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服务好大家,努力找一找好玩的话题、好听的歌,让大家课余放松一下,听见了广播能会心一笑,没听见也不是谁的损失。”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原来是因为我头脑空空反而产生了优势?

学姐被叶尧和台长说服了,捡回我那张写策划的纸:“是啊,看起来是这种感觉。你说她提退课是为了什么,好像也不是为了什么。就……只是学生中间一些苦中作乐的自嘲而已啊:有的老师也知道自己出的考题难,提前打预防针让大家退课;有的院系总共必修六学分,人均退课四学分,半学期学了个寂寞。能说她导向有多不好?我都没看出她的导向。”

部长先前紧绷的表情舒展开:“这我当然知道呀,就怕老师又觉得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多爱指手画脚。”

“老师也不傻,不会再来第二次。这次事情闹大,其他学校的人还以为东大出了什么意见领袖,搞清原委发现只是个爱讲笑话的小孩儿。管她干吗呀?管了她还得压舆情、撤热搜、劳民伤财去澄清‘东大没有不听学生的声音’。是闲多了还是嫌钱多?”叶尧正经了不到两分钟,又开始对部长满嘴跑火车,“谁再管她,你顶回去呗——学校经费要是太多了,就给文艺部。文艺部不仅可以帮着花,还能每天用喇叭喊话‘您哺育了我们,母校胜亲妈’!”

部长笑着举手作势要揍他:“就你贫!你又不是我们部的,凭什么代表我们接植入广告!”

笑归笑,我知道其他人动动嘴皮很轻松,最后一些麻烦终究是部长来应付。

部长点过头,我的节目正式复播了。

我们低估了听众的敏锐,第一天BBS上就出现了帖子,有人发现“广播员回来了”,在此之前我还没跟易然通过气。

晚上和易然相约买日用品时提起这件事,易然说:“当然能听出来啦,你的特色太明显,我一早也认出来了呀。你每到即将收工的时候就越说越快,每个字都洋溢着下班的喜悦,别的人都比你稳重。”

原来如此,不是因为我传播了什么正能量啊。

得知这个真相反而让我轻松了不少。

我们台长却不轻松了,拜这次意外所赐,校内校外很多人关注了东海大学广播台的“东大之声”公众号。

从前我们的公众号只有一千多粉丝,每个月发一次推送,阅读量大概有几十。现在它突然后来居上,关注人数超过了“东海大学学生会”“青春东大”那些官方大号。

虽然以前发过的内容都没什么意思,可是看起来这些人不打算走了。

老师知情后连夜找我们召开会议,希望我们不要浪费这次机会,要用心把“东大之声”做成“同学们喜闻乐见的宣传阵地”。

同学们是不是喜闻乐见我猜不到,台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是肉眼可见的。工作变多了,又要开始干活了。

综上,我最近很忙,忙得像修了两个专业参加了三个社团。但是这不能完全解释我感受到的古怪时间节奏,时而光阴似箭,时而度秒如年。

星期五的拉片专业课上,老师给了我一个答案。

他说“时间是戏剧性的敌人”。缠缠绵绵十几年、几十年的故事听起来温馨美好,但不是好故事。那么像《西游记》这样经年累月漫漫长路的故事该怎么改编成戏剧作品呢?只选取那几个戏剧性的章节来表现,把无聊的旅途略过不谈。

于是我恍然大悟,我的日子现在分成了“见到叶尧”和“没见到叶尧”两种。

“没见到叶尧”的那种就藏在“几周后”这样的字眼里略过不谈。因为忽略不计,所以才感觉这几周时光飞逝。

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我喜欢叶尧吧。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夜不能寐的重大发现,我一边吃着五食堂的煎饼就一边淡定地接受了。

连他都发现了嘛,我只会学别人,周围这么多女生都喜欢他,我也是个女生呀。我喜欢他,不告诉任何人,又没人会笑话我。

我现在在叶尧眼里也是有点存在感的。

“爱讲笑话的小孩儿”——他这样定义我。

估计也是因为觉得我爱讲笑话,以前才老和我开玩笑吧。我这人本来挺大度的,只是他刚好踩到我的雷区,才显得我开不起玩笑。不能怪我,每个人都有雷区。

就好比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退课话题,播到第三天,竟遭到了易然的抗议。

易然抱怨说:“我们数学系考试太多太崩溃了,退课只是一时的逃避,以后该来的还是会来,所以你说退课段子,我们根本笑不出来,你就算不说段子,提到‘退课’两个字,我这心里都如丧考妣。”

原来能被中文系当调侃的自嘲会让数学系如丧考妣。

我赶紧改了后面的策划没再提过退课。

[27] “一点恋爱氛围都没有”

必修课考试周一过,易然就给我发来微信请我吃火锅庆祝。

离学校不远的商业广场有一家火锅是易然和我的最爱,像日料店,每桌一个全封闭小隔间,一人一小锅,美中不足的是价格有点贵,我们不能总吃。

我想,能让易然在这里颇具仪式感地请客,除了考试顺利过关,恐怕还有感情上的突破性进展要与我分享。

我的预估有点偏差,走进小包厢,我看见里面不仅坐着易然,还坐着阳乐棋。

我第一反应是退出包厢关上了门。

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吗?

阳乐棋在场,我还怎么吃火锅啊?

易然追出来带上门,站在通道里对我解释:“我在进门时正好碰见阳乐棋,他是来隔壁大卖场买东西的,所以我就说干脆叫他一起吃饭,他没问题吧?”

我面露难色,阳乐棋对易然算“自己人”,对我还算不上:“嗯……有点问题。我还是走吧。”

易然讶异地挑起眉:“他不都已经是你男朋友了吗?”

“这说来话长。”

“能有多长?交往了半年不到,故弄玄虚。”易然翻翻眼睛,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饶是如此,她还是开诚布公地拉开包厢门向阳乐棋直接宣布:“阳阳你自己单开一桌吧,我和晓晓有小女生的悄悄话想说。”

没想到阳乐棋连争取都没争取一下,马上拎着他的大包小包起身出门:“那我先回去了!改天一起玩。”

正当我以为危机解除时,他停住脚步回过头:“哦对了晓晓,你这周末有没有空……”

“没有。”我没等他发起一个提议,就飞快地接嘴,“我们下周还剩一门专业课考试。”

“哦,那下周末呢?叫上凯昕,我们去汤包家的度假村玩玩,他自己邀请过凯昕,凯昕同意了。”

“陈瑞去吗?”

“陈瑞去你就不去吗?”阳乐棋反问,他的情商今天终于上班了。

“呃……”

“你是因为陈瑞才总躲着我吗?”

“嗯……”

“你不用怕他啦,他就是话多,你对他误解太深了,我觉得我们三个最近应该找时间一起吃顿饭,消除一下你们之间的误解。”

哦,不好,阳乐棋的情商又下班了。

“我……最近不吃饭。”

“啊?”由于我们此刻正站在餐厅走廊里,阳乐棋脑子都转不过弯了。

幸好易然等我俩你来我往地废话半天早就不耐烦了,催促道:“说好没有?我都饿了。约下次饭你们回去微信约吧。”

阳乐棋爽快地朝我挥挥手:“那我给你发微信。”

我长吁一口气。

涮火锅时,易然说:“你和阳乐棋怪怪的,一点恋爱氛围都没有。”

“什么是恋爱氛围啊?”我笑起来,“你和‘英语课心动对象’有吗?”

“当然有啊!会心跳加速,说上一句话高兴半天啊。”

“但你也不会跟他一起吃饭的吧。”

“现在是不会,交往后肯定就没问题了呀,交往后肯定会变得特别亲近,所以我才说你和阳乐棋怪怪的嘛。”

我撇着锅里的浮沫,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是因为什么喜欢那个心动对象?”

“他英语好啊。”

“什么?”我没有想到,这也能成为心动条件之一。

“我们一起上英语课,他要是说着一口‘咖喱英语’,那肯定长得再帅也不行啦。”易然说得理所应当。

我扪心自问,阳乐棋应该不会因为流利的口语喜欢上我,我的口语水平还停留在“Fine,thank you,and you?”的档次。

进大学第一节英语课,老师告诉我们通常不该说“fine”,因为“fine”其实有点勉勉强强、强颜欢笑那个意思。如果把我的英语比作一栋三层矮楼,这相当于摧毁了地基。

我依然对阳乐棋对我告白的动机百思不得其解,与此同时,我心里不为人知的小角落冒出一个叶尧,局势更加混乱了,而我都还没有听过叶尧说英语,不排除是“咖喱英语”的可能性。

我独自沉浸在恋爱氛围里。

证据一:当我写完专业课期中论文最后一个字并加上句号,word统计字数碰巧是1314个字。

证据二:中午给我送外卖的快递员叫“邱比特”。系统通知:“邱比特(151××××××××)正向你飞奔。”嗯,有那味儿了。

如果你比较迷信,你肯定听说过“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这种说法。

我给邱比特打了两个电话,他发誓真的已经送到,而我在外卖收取点来回转了十分钟一无所获。我有了天启般的预感,今天我会遇见叶尧。

我束手无策地在收取点继续转圈,台面上、架子上、可以挂塑料袋的锁头上,没有一份外卖出货单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用“热锅上的蚂蚁”形容我再合适不过。

就在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在半空飘**时,这锅猛地冷却下来,我像炒酸奶一样软塌塌地勉力站直了。

立竿见影。

我只是随便想想啊,怎么这么巧这么快?我还没有准备好,早知道我先洗个头再出门。

其实也没有多么巧多么快,距离上次在生物课上见他,随便一晃就晃过五六天去。

他穿在里面的卫衣是白帽白领,把整张脸映出触目惊心的亮堂堂,在秋冬一派灰色的萧瑟中显得格外意气风发。真羡慕你们这些期中考试都难不倒的人啊。

心脏非常重地跳了一下,我紧绷的肩才松下去。

叶尧从与我四目相对的震惊里变出生动的新神态也用了两秒,笑起来像春天里迎风招摇的粉色花海:“你在干吗?想偷外卖?”

怎么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呢?

我看你手里拿着两份外卖,其中之一挺像偷来的。

“我外卖被偷了。”喉咙有些发涩,我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委屈,着实吃了一惊。

“哦,这么衰?”他欠个身跨过来,把自己手里摞在上面的那个外卖塑料袋塞到我手里,“那,你吃这个吧。”

我局促地用双手端着餐盒,仿佛它烫手似的,等叶尧都已经走远了才憋出话:“啊啊,你一盒够吃吗?”

叶尧边退着走边哈哈笑:“那盒不是我的。”

啥?真偷外卖?

我低头定睛一看,订单上的名字是裴弈。

再抬起头,叶尧已经不见了。

Fine,thank you.

我纠结了一下午,要不要发条微信向裴弈自首并致歉“我吃了你的外卖”,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说不定叶尧会骗他“外卖被偷了”呢?到时候口供对不上也很麻烦。

第二天的生物课上,面对裴弈,我还难免心虚。

不过裴弈确实压根没和我提起外卖。

这个星期比较幸运,生物课之后我还见过叶尧一次,虽然没说上话。是我去文艺部办公室报到的时候,叶尧在那儿和我们系学姐说话,学姐告诉我“例会不开了,不过有个舞台剧筹备的事情,一会儿我把表格发你手机上”,我就退了出来。

匆匆一瞥,我不确定叶尧看没看见我。

收回前面“这个星期比较幸运”的论断,二十分钟后,我在微信里接到了这要命的工作任务。

舞台剧彩排在即,我必须根据第一份表格上的联系人目录,去获取各院系大型道具的清单,登记在册、确定搬运方式和时长。

一群陌生人,我生无可恋,我是能勇闯寝室呢,还是打骚扰电话?

出于某种无法言喻的理由,我不想找叶尧帮忙。

叶尧挺清楚我这副与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德行,不过知道是一回事,实际看见是另一回事,我不喜欢被他看见自己无能的样子。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叶尧像现在这样动辄每隔五天十天才见我一次,我就不能有点长进吗?趁他不见我的时间,我苦练秘籍、偷偷变身?

万事开头难,但上帝给我开了扇天窗,开头一点都不难。

我发现经济学院的联系人是裴弈。

老朋友了,交流起来毫无障碍。裴弈不仅从手机里把道具清单发给我,还怕我看不懂,把我约到图书馆门口给我一一解释了一遍。

末了他探过头问我:“心理系的联系人是谁啊?”

“心理系?”我重新点开表格下拉下拉,“哦,是崔璨,是不是你也认识?”

裴弈热情地说:“那你也别打电话啦,我陪你过去找她吧,她每天借我们社团的活动室自习呢。”

裴弈,他可能是天使转世吧。

叶尧你为什么不学学你的朋友做个好人?

因我在前往理财活动室的路上特别强调,必须主要由我来和崔璨交流,裴弈只是待在一边帮我壮了个胆,并不太开口。

好在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见崔璨了,又是女生,说话不难。

难的是理解她的话。

“船?”我费劲地重复她说出的道具。

“对,独木舟那种,大概有这张会议桌这么大。”她站在门口把理财教室里大家自习的桌子指给我看。

这么大!我目瞪口呆。

理财教室里自习的同学大概觉得盯着他们看的我太傻了,有女生小幅度给我招招手打招呼。

我回过神收好下巴:“是……要坐人吗?”

崔璨点点头:“是要人坐进去,模拟划船,其实不用划,有轨道,它是电动的,会顺着轨道自己滑过去。”

“轨道?”我像傻瓜般的再次重复。

“嗯!轨道,不长,好像就……十米?我忘了,具体我回头确认一下。”

十米轨道!要铺上台吗?

我慌张地想点开手机里资料确认:“是什么剧目?怎么会有船戏?”

“《歌剧魅影》。”崔璨没等我找到剧目资料已经自己报上了答案。

“哦……那你们打算什么时间把船和轨道搬到演播厅呢?”

“听学校安排。”崔璨说。

那就是没有安排,靠我安排?

我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转向裴弈。

裴弈犯难得摸摸自己鼻尖,笑着说:“看我没用,得找叶尧。”

我的变身计划破灭了。

[28] “晓晓喜欢上别人了吗?”

裴弈当着我和崔璨的面给叶尧打电话,还特地开了免提让我们都听见。我觉得他已经把这里的情况说得够清楚了,让叶尧来一趟。

没想到叶尧却没有来,连语气都有点心不在焉甚至不耐烦:“我今天没空去,你让崔璨把草图和尺寸发我,我晚上给她回电话。”

他没提到我,在场的其他两人也注意到了。本来我代表文艺部,崔璨代表心理系,只是邀请叶尧来做“顾问”出个主意,和我们双方协商。可是他越俎代庖无视了我,选择直接对接崔璨。

裴弈挂断电话后的三四秒时间里,场面有些尴尬。

如果我情商高一点,也许能抛出句自嘲来解围。

是啊,沉浸在恋爱氛围里的只有我。

虽然我总是以雀跃的心情期待见到叶尧,但叶尧对见不见我完全无所谓,他只是见到了我就打个招呼开个玩笑罢了。

就像开学时易然吐槽我和阳乐棋——“哪有互相喜欢的人不想天天腻在一起”。

就像我现学现卖地教唆易然——“你得喊他一起讨论作业才能制造见面的机会啊”。

我们两个社交困难户都明白的道理,叶尧怎么会不懂?

但他只是在当天晚上十点半给我发了条微信:“跟崔璨说好了,以后她这边的事情我来对接就好,你不用管。”

收到这条消息之前我只是有点失落,而这条消息让我莫名恼火,好像他们俊男美女情投意合,我一个妖怪非要插进去搅和似的。

如果是平时正常的工作沟通,我一般会回复“好的”,可这条微信,为了报复,我没有回复。

唉,我的“报复”不过这点威力,对方可能根本觉察不到。

阳乐棋的微信这时候发过来,属于正巧撞枪口上:“晓晓,你明天晚饭有约吗?我和陈瑞说好了,他愿意和你吃顿饭。”

他愿意和我吃顿饭?他是玉皇大帝吗?我还不愿意和他吃饭呢!

我都想把阳乐棋拉黑了,理智告诉我不能冲动,所以我只是扔开手机躺着生闷气。

过了没几秒,手机又在枕头边“嗡嗡嗡”连续振动起来,起初我以为是阳乐棋没收到回复追了电话过来,但并不是来电,而是有人在群里持续不断地聊天。

我们沉寂已久的生物小组微信群居然又活跃了。

我困惑地往前翻了翻,裴弈说小组论文缺一点资料,最好能大家一起找个周末去一趟东海的动植物园收集素材。

凯昕很兴奋地积极响应:“好呀好呀!我从小学春游后就没去过动植物园了。”

奇怪的转折来了。

叶尧发了一句:“你拍写真不是去动植物园取过景吗?”

虽然没有叫凯昕,但这话明显是对凯昕说的。

凯昕居然没有不理他:“你觉得我拍什么土味写真需要去动植物园取景?”

叶尧:“夏天那套森林和马的。”

凯昕:“那是在森林公园,马是马场的。动物园怎么拍啊?爬进围栏骑上马让游客给我拍吗?”

于焕:“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弈:“@开心,脑内有画面了。”

连凯昕和叶尧都和好了吗?看起来是这么回事吧。

凯昕在盥洗室刷牙护肤,我没有冲过去询问他们关系破冰的进展。好像身边每个人都活得随性洒脱,只有我整天为了一句话一点语气躲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暗自较真,太没劲了。

我没去找凯昕,凯昕过一会儿拍着脸来找我了:“晓晓,你这周六还是周日,能挤半天出来和我们去动植物园统计植物吗?”

我假装对群里的对话一无所知,从**爬起来:“为什么要统计植物?”

“你看看小组群吧,裴弈要我们搜集材料。”

我拿起手机,假装刚刚才看见,顺理成章地随口一问:“咦?你原谅叶尧啦?”

“懒得跟他计较了。”凯昕轻描淡写,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激动起来,“前天我在二食堂买饭发现一个留学生,好帅啊!我给你看照片……”说着飞快地跑回盥洗室去拿手机。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看见了这位帅哥朋友圈相册里的健身房自拍,凯昕这就已经加上对方微信了?

凯昕滑动手机翻出后面的照片:“他真人还更帅一点,不太上镜。”

“这……好像没有叶尧高啊。”

“要那么高干吗?吃树顶的草吗?”

我无言以对,倒是想起了阳乐棋的室友:“高原呢?高原不行吗?我还以为你们蛮合拍的。”

“高原啊,他太傻直男了,没感觉。Gabriel比较会玩,有趣。”

凯昕能看上的男生都是差不多的类型,帅帅的,受欢迎,眼睛有神,说聪明精明都行,外向,会玩。从摄影师、叶尧,到这个Gabriel,一脉相承。

叶尧可太会玩了。

凯昕看出我情绪低落:“你怎么啦?一下午都郁郁寡欢的。”

我脑子有点乱,当务之急好像是还没想好怎么拒绝阳乐棋给我和陈瑞安排的饭局,只好从这里说起:“我不想和陈瑞吃饭。”

“这不废话吗?哪个正常人愿意和陈瑞吃饭啊!”

“但是阳阳希望我们吃顿饭缓和一下矛盾,大概是希望自己的朋友都能成为朋友的意思。”

“不是我说,阳乐棋在我这儿本来算个正常人,但他要和陈瑞做朋友可就不正常了。你不能直接要求他别跟陈瑞来往吗?他就那么缺朋友?交往点正常人行不行?”

“可是……我没有立场干涉他交什么朋友。”

“你是他女朋友,撒撒娇,行驶‘女朋友特权’不行吗?”

“严格来说……我也不算他女朋友。”

“啥?”凯昕明显一副脑子里已经短路的表情,“分手了?”

“没有分手。”我使劲挠头,绞尽脑汁找出勉强能解释清楚的词句,“其实就像根本没有交往过。”

但好像凯昕还是理解失败了:“是吵架了吗?冷战?”

我一一摇头否定。

“那是怎么回事啊?学期开始的时候他是你男朋友,学期结束的时候怎么会变成‘没有交往过’?哦……这个故事似曾相识!我小学看过一个漫画,男主角和女主角那时候就已经这样那样什么都做了个遍,但是八年过去了,前几天新刊预告他们才‘准备告白’‘即将交往’!”

“那种漫画很多啦。”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七八个漫画,不知使凯昕愤愤不平的坑是哪一个,“但是我和阳阳没有‘这样那样都做了个遍’,实际上,我们连手都没有正经拉过,过马路他扯扯我的袖子那种不算。”

凯昕看着我,石化了数十秒,而后说:“易然知道吗?”

那表情就和爸爸搞不定我的棘手问题时问“你妈妈怎么说?”如出一辙。

小八被凯昕之前义愤填膺控诉漫画所吸引,端着脸盆慢慢蹭过来偷听,等停在我床边时已经基本跟上了剧情,双眼放光地八卦道:“什么什么?阳乐棋突然否认恋情了?哇,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劈腿了对不对?”

“没有没有。”我连忙澄清。

“你不要被他忽悠。”小八斩钉截铁地论断,“拖延是人的本能,一般人不会逼自己做决定,混混日子得过且过多安逸,谁会没事折腾大风大浪。像这样突然反水全盘推翻的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劈腿了,就算还没劈成功至少也是心里喜欢别人了!”

凯昕推了她一把:“现在全盘推翻的人是晓晓。”

小八并没有放弃她的理论,反而更加精神振奋,转脸问我:“晓晓喜欢上别人了吗?”

我……现在追认小八为我们寝室最敏锐的情感专家。

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分手”。

在阳乐棋还不知道我准备和他“分手”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都知道了,我们在校外的咖啡馆开了个“圆桌会议”专门商讨此事,列席出场的还有凯昕的新朋友Gabriel,不过因为他中文不好,听得一知半解,和我也不熟,没参加讨论。甚至连“分手”本身都是易然的提议,凯昕是持相反观点的。

“我觉得没必要特地去‘分手’,按晓晓说的他们的相处方式,那就根本没交往,没交往哪来分手?说不定晓晓一个月不给他发微信他就能把晓晓忘了呢。”

“不可能好吗?什么人会把自己女朋友默默遗忘了?哪怕是‘假女朋友’‘虚拟女朋友’。”易然转过头跟我确认,“他是一直对外称你为‘女朋友’没错吧?”

我点点头。

“那就是了,你要说这是分手也不完全是分手,只是你不喜欢阳阳就应该对他明确地摇头,迟到了四个月的摇头。话说回来,军训的时候你没有一点喜欢他为什么要点头呢?我真是没法理解啊。”易然唏嘘道。

是啊,回想起来,我有什么资格鄙视叶尧“来者不拒”呢?

要拒绝别人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说不定还会因为伤了对方自尊心而导致关系彻底破裂,就像叶尧和凯昕。

是因为我的优柔寡断,和阳乐棋的关系才拖延至今变成棘手的大麻烦。

凯昕被易然说服了:“好吧,你要拒绝就拒绝他,不过我觉得和陈瑞的饭你反而得去吃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回神。

“一件事归一件事,不要让他混淆,也不要让你自己混淆,特别是你自己,你太晕了晓晓,你得分清楚:你是因为想处理好和阳乐棋的关系所以拒绝他,还是只是因为想逃避和陈瑞吃饭的意念过于强烈所以拒绝他,这两者性质完全不一样。如果你自己都分不清、态度模糊,阳乐棋就会更模糊,他会想‘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陈瑞’,是不是只要解决了陈瑞和你的‘所谓误会’就能修复你们的关系。”

在这点上,易然好像和凯昕达成了共识:“对,你需要分开处理你和阳阳的关系,和你和陈……这是奇葩一号还是二号?”

“二号。”

易然懒得记他名字:“和你和奇葩二号的关系。”

她们断绝了我最后一点蒙混过关的念头,我本来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只要解决和阳乐棋的“误会”,就能再也不用和陈瑞吃饭。

[29] “我就知道你会讨厌这个”

比起叶尧,在凯昕的心动对象中我更喜欢Gabriel,朋友的喜欢。易然却不太喜欢他,我们聊完我的感情问题后,易然向他打听留学生学费、考试和课程安排,表现得好像和他相处十分和谐。但我和易然离开这对情侣后,易然唯独告诉我,她不太喜欢Gabriel,因为他中文太差了,如果他真有他表现得那么喜欢凯昕就应该好好学中文,现在他和凯昕基本是用英语交流的,和我们都是。我就比较特别了,我英语水平堪忧,与他一起用微笑通力合作。

“你不是说你会喜欢英语很棒的男生吗?”我指出易然的双标。

“废话,他是美国人当然英语很棒,中文流利也不能成为我们的优点啊。”

“中文流利对我来说也是难点。”我嘻嘻笑起来,易然好像都忘了她自己经常社交困难的事了。

易然翻翻眼睛:“好吧,但我比较喜欢英音,毕竟我们都是从小学Guess What!和Oxford教材的嘛。我不喜欢美式英语浮夸的调调,张着大嘴‘哎哎哎’的,显得没内涵。”

我只是笑,不接话了,当易然认定不喜欢一个人时总能找出事实依据,如果你还要质疑,她会给你做出一期《走近科学》,她在这方面很爱钻牛角尖。

如果碰上叶尧,她可以做出十五期《走近科学》,叶尧这家伙有些明显的缺点连我都难以忍受,套用易然的标准——如果他真有他声称的那么喜欢某个女生就应该立刻表白和她交往,从此断了其他女生的想入非非,包括我。

我像他安排的那样,再没有插手过他和崔璨的“工作交流”。

有两次彩排时我看见过崔璨,他们系演的是音乐剧,她唱歌很好听,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什么门道了。

更多的时候我像避开病毒感染区域似的游走在外围,做好了其他参赛院系的大型道具统计。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也许因为这是一项工作,让我稍微有了点底气。

即使他们会在心里笑话我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胖子,他们也不会因此放弃正事、不上报要搬上舞台的道具。我的社交大冒险在这种限定条件下得以持续进行。

我得到一些重要经验:与人建立联系不要急于求成,可以先从辅助对方完成必做的工作开始,不得不完成的作业也可以,哪怕对方第一眼讨厌我,共同完成目标也是个良好的开始。

我掌握了崭新的观察视角,小祤和于焕知道他们互为隐性“情敌”会暗暗较劲吗?他们会嫉妒叶尧能独揽凯昕的青睐却弃之不理吗?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圈子中,朋友们也未必完全瞧得顺眼彼此,但可能在被迫共同完成目标的过程中又能找到一点共识。

我改变了自己的思路,不再纠结于每个人对我是否怀有正面看法。在我统计完我负责的三条路中间区域的植物之前,“人们怎么看待社恐胖子”这个问题变得无足轻重。

我埋头拍下不同种类的植物照片,用手机软件把不认识的植物做上标记,准备回去查资料。

与此同时我在琢磨叶尧,他一定就在全神贯注地记录他被分配区域里的植物,心无旁骛。那些我新发现的道理他应该早就懂了,所以才总那么我行我素、行事古怪,让别人琢磨,自己从不琢磨。

我的区域里有一种特别讨人厌的野草,丑陋的黄褐色,看起来像毛毛虫,刺很扎手,总是扎在我衣服上。我在不断从帽子上摘下它飞快地扔掉的过程中恼羞成怒,停下进度,拿出手机誓要当场找出这个讨厌植物的名称,顺便看看有没有避免被它粘上的小窍门。

正低头搜索,头上被什么东西碰了碰,我感觉到原本服帖的头发被拽起几束发丝。

抬头花了几秒聚焦。

叶尧手里就拿着一截那种毛刺野草的枝条,他居然用这个扎我的脑袋!我控制住尖叫的冲动,躲到一边猛拍脑袋,把头上的几个小刺球弄掉。

“苍耳呀,你连苍耳都不认识,还需要查手机?”他把那截树枝就地扔开,“我就知道你会讨厌这个。”

那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讨厌吗?我对他怒目而视。

“不要那么神经质嘛,要跟大自然和谐共处啊。”他嬉皮笑脸地跟在我身后,又顺手揪了一个小毛球,放在掌心里伸到我面前,“摸一下,现在扎手,春天是软的。”

谁要摸它!

我停在稍高一点的坡上回过身:“你负责的那片统计完了?”

“统计完了。”

哼!你肯定不仔细,漏掉了很多。

我对他没辙,只能让他跟着。他一直在身后多嘴多舌,指着不认识的小果实告诉我:“这个能吃。”

谁敢吃?

他就自己摘了吃……他可真能跟大自然和谐共处。

他还负责监工,不时提醒我:“这里有种草没拍,你不要那么粗心,认真点嘛。”

我明明就很认真,都怪他跟着我让我分神。

就算没人理他,他也能自己聊起天来:“舞台剧比赛你有支持的院系吗?要不要多拿几张票去投票?”

这问题我稍稍过了过脑,虽然彩排时看见好几个院系都实力强劲,可我只会支持我的朋友裴弈。

我应该多要几张票请朋友来看,顺便给裴弈投票吗?

叶尧自问自答了:“哦,我忘了你没朋友。”

“你才没……”我一转身,他跟得太近,吓得我退一步却重心不稳,一屁墩摔在草丛里。

太塌台了。

“路不好,你悠着点。”他幸灾乐祸地笑着把手伸过来拽我,却在中间碰到几片叶子时被针扎似的缩了回去。

我自力更生地撑着地拽着树爬起来,手忙脚乱尾椎疼,也的确感觉到无意中抓住的不明枝叶非常扎手。

叶尧最后还是拉了我一把。

我不开心地站在路边拍着身上的土,他帮我把飞出去的手机捡回来,幸好手机没摔坏。

“我至少能找到五个人给裴弈投票。”我并没有吹多大牛,易然、阳乐棋、凯昕、Gabriel、小八,如果他们没有自己另外要支持的人,只要我开口,他们一定会愿意帮裴弈投票。

“给别人拉票相对来说还是容易些的。”他赞同地点点头,让我据理力争的准备落了空,不过他的重点好像不在这里,“帮自己拉票就不行了吧?你脸皮这么薄。”

“为什么要帮自己拉票?我又没参加舞台剧。”

“将来广播台台长是必须竞选才能当上的,不是谁下个任命就行。”

听明白他的意思后,我目瞪口呆。

为什么他会认为我想当台长?

我这样子看起来像个野心家吗?

我差点笑出声来,我的节目可是刚刚侥幸复播,连做个广播员都战战兢兢,想什么台长啊?太奇怪了,叶尧怎么会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因为胡诌了那些“东大精神”的说辞就自己信以为真了吧?

我六神无主地低头往前走,小声说:“那和我没关系。”

他跟在我身后,发出平平无奇略显遗憾的声音:“你是这届最受欢迎的广播员,现在公众号也是你写的吧。大部分工作都是你干了,按珺仪的个性肯定会叫你竞选。”

原来是因为做了很多事,吓我一跳,我就说我没有一根汗毛像台长嘛。

“那我也不可能参加。”

“是吗?那我觉得对你和广播台都是损失哦。不过这和我肯定没关系,你自己开心就好。埋头付出不求回报听起来很高尚,其实是最偷懒的,躲在壳里不听外面的声音毕竟比较舒适。”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他正一边话痨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捡来的枝条挑开灌木丛,检查贴近地面、藏在阴影、被我遗漏的小植物,从我的角度看去,他逆着光,轮廓罩上点奇幻色彩。

我把视线垂下去,在他看过来之前蹲下,装模作样地举手机拍摄。

“那个拍过了。你可以拔一些回去煎牛排。”他突然转变话题。

“不骗你,超市里还有卖呢。”他笑着说。

谁敢拔啊!

我起身收起手机,加快搜寻新植物的速度。不知为什么,刚才叶尧拉我时接触的那块皮肤灼烧起来,痒得要命,我尽量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挠着手心,其实身上也有别的地方痒,但叶尧在这里,我没法蹲下去挠脚腕。

我只有尽全力早点收工,躲到他没法跟的地方去,比如女厕所。

我一门心思越走越快,话题又被他拉了回去:“我只是建议你想象一下,如果你自己需要投票,你敢跟你那些朋友拉票吗?”

我虽然装作根本没听,可还是听进了只言片语。确实像他说的,替裴弈拉票我可以轻松做到,如果换成自己却连好朋友也不敢开口,为什么?

归根结底,是因为裴弈本身很优秀吧。

我算什么?我根本不可能像列数裴弈的优点那样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有多好啊,那不会让朋友们笑死吗?

叶尧好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泄露了天机。

“倒也没规定必须十全十美才能去拉票,这种事嘛,只要脸皮厚就行,脸皮薄的话,我教你一招……”

我洗耳恭听。

“你就这么跟人说:‘你来看看我的表演,如果喜欢,你投我一票。’”

听起来不像具有什么魔法。

我困惑地眨眨眼。

“言外之意,如果他真觉得不喜欢,那就不投票呗。没让他必须认可,没人说一定最好,那有什么立场嘲笑?”

原来是这个逻辑。学到了。

叶尧突然又扔了枝条,大步流星跨到我面前,掰开被我又掐又挠快要出血的手心:“过敏了。”

他在说什么?其实我没听清。

我怀疑就是他碰过我才过敏,现在他碰到别的皮肤,果然那几个触点又开始发烫。

我的心漏跳了两拍,导致后面的心跳节奏全部紊乱了。

唉,我又开始想入非非。

可是他一把打开我另一只手,好像只有这一只是他的心肝宝贝,另一只是恶毒反派。

“回去去校医院看,不要抓。”

这么严肃,不解风情。

我偷偷腹诽,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病状上,怔怔盯着手心里又痒又痛的地方:“怎么会这样?”

“荨麻……”他把他自己手指上泛红的一片展示给我看,“刚才你摔跤的那片草,会蜇人。”

[30] “都成年了,没问题的”

叶尧接过我的手机代替了我的工作,一边迅速拍下路边的新植物一边往前走。我现在相信他负责的区域已经全部统计完了,因为大部分植物他本来就认识,能毫不犹豫地报出名字,排除了像我一样看见植物后先进行一番推理“这东西刚才拍没拍过”的那个过程。

“这是……”他按下我手机的快门,“龙柏,小乔木。”

叶尧咧嘴笑:“你是不是想到烧烤小龙虾了?”

猜得太准了。东海有个地区叫这个名字,以夜市出名。

我正自审是否流露出贪吃的蠢相,他又问我:“那你还是能吃这种高难度的东西嘛,不是一个人吧?”

“和爸爸妈妈一起的。”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以后生物小组这些人混熟了一起去吃吧,和同龄人总归更有意思点。”

“据说那边有黑社会,不跟着大人还是不行。”

“啊?谁跟你说的?”叶尧乐了。

“我妈妈。”

他立刻改口避开争论:“嗯,你妈妈说得对。不过你成年了吧,我们都成年了,都是大人,没问题的。”

都成年了,那你能把我的手放开吗?

但这句话我没说。

被喜欢的男生牵着,我没有理由不暗自雀跃,管他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呢。

叶尧一手滑动手机检查相册里刚拍的照片,一手拉着我,继续朝前走去。我装着糊涂,还装出一脸忧郁的表情。

我们走走停停,经过了很长一段路,全程没遇见其他游客,只在一个远处的工具棚外看见过三个园丁聚着抽烟,他们也没向我们投来任何眼神。

树林里静悄悄的,稀薄的雾给远近的植物罩上柔光,阳光从绿色黄色之间洒下来,小尘埃在光的通路中缓慢浮动。

我盯着自己交替的运动鞋,清清嗓子,仿佛不经意地续上话题:“所以,你是本地人对不对?”

“我是东海附中的。”

“呀!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也是东海附中的!”我莫名其妙的喜悦来自“叶尧是东海附中的,和易然同一个高中,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四舍五入我和叶尧就快要念过同一个高中了”。

“阳乐棋?”

“不是,一个女生,你不认识。”

“她东海附中哪个校区?”

“康桥校区。”

“那和我距离有点远了,我在江湾校区。而且江湾也分两个校区,隔着马路。我们校区很小,只有高一(1)班、高二(1)班和整个高三,我们班从入学就和全年级分开了。”

我们东海大学也分好几个校区,可我高中就只有一个校区,在市中心,巴掌大。我从来不知道高中也能分校区。

认亲失败,知道你们八竿子打不着了。

我丧丧地追问:“这个班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住校,早上五点起床跑步。”他又咧嘴笑,好像很清楚什么能吓到我。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班的同学都还好吗?来地球会不会水土不服?

看看眼前的叶尧,也还好的样子。

不过这总算解释了为什么他各种运动都擅长,原来他高中读的是体育班,下次我可以向易然打听打听。

“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你的同班同学吗?裴弈?”

“啊?为什么都是学姐?你留级了?”

“她们跳级,她们读完高一就去了高三,我们班有将近一半人是这样。”

天哪!

台长也是体育班的,完全看不出来!我和她还选了同一门体育课,但是是形体,每节课只是拉拉胳膊做做操,我都没见过她跑步的样子。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不是部长吗?

叶尧喜欢的部长原来和他做过一年同班同学,难怪他们之间的氛围总那么没大没小,而且刚入学时聚会,部长发过合照说“好久没聚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四舍五入他们是“青梅竹马”“破镜重圆”啦,我心里酸酸的,很矛盾。

叶尧应该和部长在一起,他把我当小孩,我又很喜欢叶尧。

正情绪低落地胡思乱想,我听见了有人慌张踩碎落叶的脚步声,非常轻微,但不是叶尧和我脚下发出的。

在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叶尧已经扯开了笑腔:“出来啦,闹鬼啊?”

我往叶尧的侧边探出脑袋,看见明显藏不住的裴弈笑嘻嘻地从树后冒出来。他在干吗?怪滑稽的。辅以叶尧开的“闹鬼”玩笑,我差点傻笑出声。

思路慢了半拍,我才领悟,裴弈为什么要躲?还不是因为看见叶尧牵我手!

不知道裴弈和我谁更尴尬了。

反正叶尧是一点不尴尬,我挣扎了一下想缩回手,他却攥得更紧没放。

对此局面,他娓娓道来、侃侃而谈:“前面有片咬人草把我们俩蜇了,主要是她。她一路挠,手都快抓破了,我完全不能撒手,一撒手她就要挠,看。”他说着拎起我的手问,“你说我像不像人形的‘伊丽莎白圈’?”

我僵在当场,原来我在他眼里连“爱摔跤的小孩”都不是,而是小狗!

裴弈脸上的嬉笑消失了,惊愕又紧张地来到我身边:“要不要紧?要去医院吗?”

“还行,她不乱挠就不严重,能坚持回学校吧。”叶尧随便地替我打包票。

我涨红了脸使劲拽手,小声保证:“我不会再挠了。”

“确定?”他回头看着我,挑起一边眉毛,把头歪向一侧。

我使劲点头。

他终于松开手。

裴弈认真帮我做着规划,展望未来:“我们的区域都完成了,凯昕和他们俩去找地方吃饭,找到发定位给我们,等到了吃饭的地方问店家要个塑料袋套着就挠不着了。”

叶尧又嬉皮笑脸:“那我再控制你一段,直到吃饭的地方吧。”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窜到两米外的前方:“不用了,我手放在口袋里,不会挠。”

“跑快点可以再来一跤哦。”叶尧送来祝福。

我低着头仔细看脚下,好好走路,听见身后传来裴弈对叶尧的揶揄:“做点生物作业需要钻草丛?是不是太拼了?”

叶尧辜负了我的期望,无情地反讽裴弈:“都期末了还不拼一拼,你是等着重修。”

我们很快根据凯昕发来的定位和他们会合,没再节外生枝。动植物园里没像样的餐馆,我们相当于坐在餐馆提供的户外小桌上吃了便当。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分餐制降低了集体进食的难度。

裴弈如约给我找来塑料袋把手套起来,套好之后发现我不会用左手拿筷子,我们无奈地哈哈笑,又把塑料袋拆开。

叶尧在一旁光说不干活还嘲笑别人:“你这智商行不行啊?你把她另一只手绑起来她也不好挠啊。”

裴弈为了证明自己的智商争了口气,把我的手绑得非常扎实,连一根手指都伸不出来。

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挠痒痒,安静地低头吃饭。我也要争口气,在叶尧面前,当众吃饭。

小祤在惟妙惟肖地形容和模仿他刚才看见的羊驼“如何长着高级脸”“如何气质像凯昕”,被凯昕追杀得离开了座位绕场跑圈。

我低头笑笑,少年啊,你这样真是前途堪忧。

拜他所赐,没人注意我怎么吃饭,也没人在意我出不出丑。

其实渐渐地,我也发现叶尧说得没错,大部分时候人们并不仔细观察别人怎么吃饭。叶尧也忘了在吃饭时捉弄我,总是搞这种节目可能他自己都会觉得无聊。

我没有看他,但是一直听见他参与聊天的声音,他应该没有关注我。叶尧的声音非常好听,可以在我们那个半吊子广播剧社做头牌的那种好听程度。在男生中非常突出,其他三个人我还经常搞混,但只要叶尧说话,我就知道是叶尧。

我突然发现,就像易然一样,我也有自己的标准,我喜欢声音好听的人,至少不能太差。一个声音好听的二百斤胖胖和一个公鸭嗓的帅哥相比,我可能会更愿意和二百斤胖胖做朋友,不过这也无人在意,帅哥一般还不想和我做朋友呢。

顺利做完“吃午饭”任务,我们分两辆车打车回校了,可是叶尧没和男生们一辆车,而是和我、凯昕一辆车,按他的说法是,要和我一起去校医院。

他坐副驾驶位,还转过头向凯昕展示了一下手上的过敏症状。

他们的关系真的恢复正常了。

凯昕倒是没过敏,可是被不知名小虫咬了,捋起袖子来数包包,和他比惨,到校前没有分出输赢。不过凯昕不想为了被小虫咬去校医院,我们路过离宿舍最近的校门就把她放了下去。

她走后车厢里安静下来。

我在飞速思考该不该抓紧时机和叶尧说几句话。

说什么好呢,“你看病带校园卡了吗?”等等,我自己带校园卡了吗?我瞬间紧张,用我一只过敏的手和一只被扎成粽子还没释放的手,费劲巴拉地几个口袋一通乱翻。完蛋了!没带校园卡就不能在校医院以学生优惠看病了,这还不像去食堂买饭可以借别人的。

叶尧转过头说了句什么,正对上我欲哭无泪的脸。

“怎么了?”

“忘带校园卡。”

我俩大眼瞪小眼,愣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我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是“今天饭还吃得挺好”。

好消息——叶尧注意到我的进步了!

坏消息——我因为忘带校园卡失去了跟他一起去校医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