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21] “没血了”

部长自己也意识到了,但看起来并不意外,也没有显得特别惊喜,对我来说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时刻,在她看来好像平平无奇。

她话说得不着痕迹:“好啦好啦,继续玩吧,你们是不是眼里只有叶尧啊?别老制造这种众星捧月的氛围呀,会把他宠坏的。”

语气词,会给人一种亲切感。

为了学习说话,我在网上交钱报了一个六节课的慕课,并不需要和老师交流的那种。那里面教过一个小技巧,多用语气助词能显得话语有起伏、有感情,增加亲密度。

“继续玩”和“好啦好啦,继续玩吧”听起来的确是不一样的效果。

也许部长不是故意的,我们每个人不经意间都会或多或少使用语气词,在心情雀跃的时刻。

就算知道这种交流小技巧,我现在也用不出来,我的心像碎了一地的玻璃碴,碎了但无人在意,只能用扫帚归拢到一起倒进垃圾箱,连拼补的必要都没有。

游戏还在继续。

轮到我了,前面一位接出了“四大皆空”,空……我中了魔咒,脑子里一片空白。

“空空空……加油加油!空开头成语很多的。”部长鼓励我。

可越鼓励越让我思绪全无,我输了。

我当然选真心话,提问的是毛毛,身边其他女生怂恿她问我喜欢谁,早已掌握内幕信息的毛毛说:“孟晓有男朋友啦,帅帅的。”于是上次玩桌游没在场的学姐们也知道了。

唉,我不好意思占用大家的时间来解释阳乐棋既不算我男朋友也不算帅,说到底这也不是大家关心的话题,我只好微笑默认。

“那在座的你最讨厌的是谁?”毛毛恶作剧地笑着转向我。

“肯定是我啊,还能是谁?”台长飞快地插嘴。

我急忙对台长摆手否认:“我没有,没有讨厌的人。”

“不行哦,一定要选一个,总有相对来说不那么喜欢的,要不怎么叫‘真心话’!”毛毛不依不饶。

我的视线转向部长,她果然出面阻拦了:“别问这种问题啊,破坏内部团结。”

可大家都兴致盎然:“这才好玩嘛。”

“就是啊,有爆点,隔靴搔痒有什么意思,要来就来狠的。”

大家起哄的时间越长,我越是焦虑。

这个问题过不去,焦点会一直在我身上,时间长了肯定会有人心里觉得我是戏精、爱出风头。

非要说讨厌的人,那明明就坐着一个。

“叶尧。”我鼓起勇气说出口。

大家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痛快。

台长第一个跳起来鼓掌:“耶!晓晓太棒了!终于有人讨厌叶尧了,我也讨厌。”她笑着转脸去看叶尧,“讨厌极了。”

叶尧并不生气,也跟着笑:“我得罪你啦?”

“烦人!碍眼!”台长说。

叶尧抽空扫我一眼,我没感觉出他额外的情绪。

“你们啊……”他点点我又点点台长,“就是欺负我脾气好不记仇,我就不信你们女生没点矛盾,本质懦弱,有本事说个真讨厌的当场打一架。”

“我们没矛盾!”

“我们有矛盾也是小矛盾,你根本不是我们部的,混进我们部来,和我们是敌我矛盾。”台长并非真的领地意识强,只是爱以敌对的方式和叶尧开玩笑。

说不定叶尧以为我也在跟他开玩笑,所以才不以为意。

不过幸好台长成了我的同盟,如果没有她,喜欢叶尧的女生可能会认为我在正话反说故意引起他的注意,甚至叶尧本人都可能那样认为。

这一晚和我有关的闹剧到此就结束了,我后来没有再出错,叶尧也没有。我怀疑白天的一连串倒霉遭遇是不是在为晚上的活动积攒运气,这么一想我觉得还挺值得。

散场后各自回房,可时间又还没到睡觉的点,大家开始自由串门了。部长和台长来了我和毛毛的房间,这干扰了我一回房间就给凯昕打电话告状的计划。

民宿的伙食不好,没油水,她们在商量明天去附近的农家乐加个餐。

部长想中午去,早去早回。台长和毛毛想睡懒觉,强烈反对。两边逼我表态时,阳乐棋正好打了电话过来,我得以脱身。

阳乐棋是因为我之前给他朋友圈封面点赞想起了我,可白天他也在外面玩,这时才抽出空来,打电话也没什么事,简单聊了两句,他正在收拾明天跟学院里外地同学一起出行的东西。他妈妈就在他身边唠叨,一会儿跟他说话,一会儿叫他传话给我。两个人的通话变成三个人的电话会议。

挂了电话,学姐们已经往群里发了投票接龙链接,不需要我表态了。

毛毛这个人比较八卦,仰脸问我:“男朋友?”

“嗯。”

“啊?是男朋友?不是你妈?”台长惊异地发问。

我愣了愣,顿时明白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因为询问带没带长袖长裤、海边夜里冷不冷之类的问题确实来自阳乐棋的妈妈。

部长在一旁笑:“你男朋友管得好细哦。”

台长还是难以置信:“而且就这样‘拜拜’就完了吗?谈恋爱难道不要依依不舍‘你先挂’‘你先挂’‘早点休息’‘你也是’那样卿卿我我一下吗?你们怎么一副已经结婚二十年老夫老妻的样子啦?”

我挠挠头,讪讪傻笑。

毛毛八卦地追问:“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啊?”

我们并没有开始交往,可是做朋友的话应该算很长时间了,如果是这种随便“拜拜”的状态,我觉得应该从做朋友开始算起:“初二。”

“哇……”毛毛惊呼,“那真的已经很长时间了。”

“难怪呢!”部长附和,又打开了另一个闲聊的话题,“和凯昕也是很长时间的朋友了吗?”

“嗯……和凯昕不是,就是因为同寝室才认识的。”

“那还没有我和凯昕认识的时间长。”毛毛说。

大家都诧异地转头去等她的下文。

“我们高三时上了同一个艺考培训机构,不过不同班。”

群里的投票很快分出了胜负,我们到达农家乐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店主为表诚意把鲜活的食材都拿了出来。

我们集体站在院子里围观杀鸡,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残忍,一个人顺着墙根绕到屋后去,沿着河散步二十多米,我听见了叶尧的声音。

他正蹲在两个大盆边和老板一起挑选螃蟹。

我这才想起,正是要开始吃螃蟹的季节,如果没猜错,这可能是今晚的主餐。可我该怎么办?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张牙舞爪地啃螃蟹,我做不到。

正出神不安,听见那边传来“嗷”的惨叫,叶尧笑着说:“这么活泼,就吃它了。”

老板倒是有几分紧张:“你没事吧?”

“没事没……”叶尧不经意地看见了我,我猝不及防,可能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傻笑。他没把和老板的对话说完,反而笑嘻嘻地把带血的手往我这边送了一下,“你有手绢吗?”

手绢……

我摇摇头。

“啧,你是不是女的啊!”

我们21世纪的女生都是用餐巾纸的。

我犹豫地隔着口袋捏了捏里面的纸巾,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没拿出来给他。

老板搁下抓螃蟹的工具:“我有创可贴。”说着进了室内,很快出来。

叶尧接过创可贴,招我过去:“你来,帮我贴一下。”

“我……晕血。”我没那毛病,只是找借口。

他不满地翻个白眼,竟然直接转身把手放在养螃蟹的盆里涮了涮:“没血了。”

我瞠目结舌。

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男生的种种行为让我觉得……他们能活到成年都得感谢大自然网开一面。

我只好硬着头皮从他手里接过创可贴。

再怎么烦他,叶尧比起初次见面的卖螃蟹的老板还算是我的熟人,所以我只能问他“有剪刀吗”,由他去传话再问一遍老板,这看起来是有点怪异的,好在老板因为即将做成一笔大生意而心情良好,有求必应地迅速找来剪刀,还给我们用一次性纸杯倒了好喝的凉茶。

他被螃蟹夹破的伤口在指关节处,我把创可贴两边剪开交叉贴起来。

没见过世面的叶尧大惊小怪,把手指动来动去:“哦,居然还可以这样!好聪明啊!”

我低头默默喝茶。

他也喝了一口,然后盯着手里的纸杯说:“你昨天说讨厌我,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你昨天不是自夸“脾气好不记仇”?这叫不记仇?

我眨眨眼,假装没有听见。

蟹老板替我解了围,在不远处整理好了待会儿要吃的螃蟹,搓着手问:“够不够啊?要不要再多来几只?”

“够了。”他回头喊,“一人一只正好,再加几只不好分。”

“全是母的,要不要尝尝公的?”

他摆摆手:“公的没到季节,不用。”

“没到季节有没到季节的风味嘛,那人家吃六月黄不也一样吃?公的总归肉多一点。”

叶尧笑起来:“行啊行啊,加两只吧。”

蟹老板高兴地数螃蟹去了。

叶尧回过头,一点也不想放过我,又追问一遍:“嗯?为什么讨厌我?”

既然躲不过,我换出成熟的语气:“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有人喜欢就会有人讨厌,很正常。”

“但我没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吧?”他飞快地接嘴。

你还想怎么过分?

明知道我怕当众吃饭出丑,还把米粒抹我脸上叫大家来看不过分?

不过现在追究这些恶作剧琐事显得我小肚鸡肠,先挑要紧的:“你一边和别的女生嘻嘻哈哈,一边笑着回复凯昕的微信,这种画面看起来很糟糕。”

叶尧认真听着,却一脸茫然。

我叹口气:“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因为凯昕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直接告诉她这些让她伤心,但也不能假装没看到……”

他完全思路混乱的状态,蹙眉打断我的话:“等等,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回钟凯昕微信?”

这是什么企业级理解?

我以前怎么只发现他的人品问题而没发现这么明显的智力问题?

“我的意思是,让你只回她微信,不要跟别的女生……”

“为什么?我又不是她男朋友。”

果然来了,这副渣男嘴脸。

我白了他一眼:“你们每天都在聊天,而且在别人眼里就是即将交往的人。”

“是吗?”他突然笑场,“在你眼里,聊到第几天算正式交往?”

我不理他,继续往下说:“你们还一起打球打游戏。”

“那怎么不说我在跟裴弈交往呢?有没有钟凯昕我都在跟裴弈打球打游戏。每次六七个人一起玩,为什么和钟凯昕交往的就是我了?”

原来如此,他每次和凯昕出去都拉着一大串人的用意就是为了撇清关系。

“那你自己说的,你有其他喜欢的女生吧。大家叫你画画你又每一个都给画。”

“当然得画啊。”叶尧理直气壮,“不然我能怎样?”

“你不可以拒绝吗?”

“我怎么拒绝啊?女生请我画画,我一个男生说‘不行画不了,因为我晕血’?”

叶尧看着我,无奈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像成我的错了,这人可真会狡辩,我决定不再跟他废话。

叶尧支着脸又笑起来:“喜欢钟凯昕的是小祤。你看走眼了吧。”

“啊?骗人!”我的闭嘴计划一秒破产。

“骗你干吗?他认识钟凯昕第一天就跟我们宣布要追。”

“可他……可是……”凯昕不是这么认为的,这完全……搞错了吧,“他怎么不告诉凯昕呢?”

“嗯……”他望着天摸摸下巴,“大概因为他怀疑于焕也喜欢钟凯昕。”

“啥?”连我自己都嫌自己一惊一乍了。

“所以嘛,这种事,大家关系这么好,肯定要谨慎一点了。”叶尧说。

“那你就更应该跟凯昕说清楚了!”

“我说什么?”

“你说你另外有喜欢的人,断了凯昕的念想她才可能注意到身边其他男生啊。”

“呃……”他拖长尾音,喝了口凉茶,“那会尴尬的,我和钟凯昕还没有亲密到跟她宣布要追谁的地步。”

“总比你来者不拒吊人胃口要好。”

叶尧满腹狐疑地眯眼盯了我半晌,好像才刚明白:“你是说钟凯昕对我有意思?”

“你少装蒜。”

叶尧被凉茶呛着了,又笑:“唉——我喜欢一个女生,我会主动找她聊天的。我对钟凯昕,可什么都没做。”

这副照单全收却毫不负责的轻浮态度把我彻底激怒了。

我站起来瞪他:“你不要太过分啦!”

“生这么大气干吗呀?别跑啊。嘿!小心掉河里!”

我把他扔在身后健步走远,听见他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笑嘻嘻,远远传来烦人的笑腔。

“天哪,你还教我做人。你知道你社恐吗?你知道吧。”

[22] “你有蒙混过关的计划吗?”

用正常音量说话对我而言是很难的一件事,我要么不说,要么大呼小叫确保对方听见,因为一旦对方没听见而路人听见了,就会把目光转向被晾在一边尴尬的我。

这让我每一次的说话行动都像冒险,一般情况下,只有别人盯着我逼问我、确保所有注意力已经在我身上时,我才会开口。组织语言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我有良好的逻辑和平均线以上的表达能力,我只是……担心被无视的保守派。

叶尧却从没有这种担心,不管我有没有回应,他一律视为我已经听见了,而我的不予理睬也并不会让他尴尬,凭着厚脸皮和无所谓的姿态,他总是能够保持气定神闲、玩世不恭的调调。

同样一句话,用高音说出来会显得气急败坏,用正常音量、他那种调调说出来则充满戏谑。我无法否认,我不仅听得很清楚,而且情绪因此受到了干扰。

我不禁慢下脚步思考,他说的“社恐”是一般意义上的流行语——意指我不擅长社交,还是病理上的社恐?

如果是前者则很正常,谁都能看出我性格内向。

如果是后者就奇怪了,知道我有这病症的只有医生和父母。我仅有的几个朋友虽然都在东大,但没有人知情也就意味着没有人可以告诉他。

叶尧跟上来,和我并肩走着,又抛来一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怎么办,待会儿要吃螃蟹,你可能不行?”

我抬头看看他,他脸上带着种玩味的笑容。

他接着说:“但是每人一只,你不吃掉你那只会很突出。你有蒙混过关的计划吗?”

有也不能告诉你,你一定会打乱我的计划。

事实是我没有,我不经意地叹口气,等回过神才意识到好像暴露了什么。

“没有?那你还是试着吃吃看吧,你怕出丑但别人吃螃蟹也很难姿态美观,各丑各的不会有谁看你。”

我冷笑一声:“但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吗?特地把大家喊过来看我。”

叶尧愣了愣,无言以对,最后笑起来:“我今天不喊了。”

我不信他。

他要是不藏着恶作剧的坏心眼为什么特地坐到我身边来?一次是巧合,第二次还能又是巧合?哪有那么多巧合。他为什么不坐到他喜欢的人身边去?

话说回来,部长不见了。

我仔细回忆,最后一次见到部长是上车时,她坐在毛毛身边。我们没有固定的位置,但我想当然地以为毛毛身边的座位就是我的,发现部长占了“我的座位”之后愣了一愣才走到后面去找空位,所以印象有点深刻。

不过自打下车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部长,连围观杀鸡时她都不在。后来张罗在院子里撑桌子摆碗筷的都是叶尧,叶尧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像丧偶式育儿。

我回头到处看看别的桌,也没找到部长。

的确,大家吃螃蟹的姿态都不雅观,却也没有谁盯着别人,每个人都吃得专心致志,连聊天都停下了。

但我还是没能克服心理障碍。吃蟹腿时我是用小剪刀剪开,用筷子捅出来的,这还比较容易。吃完蟹腿我就停下不动了,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面前的两盘蔬菜。

没过多久,叶尧伸手过来直接把我的螃蟹身体拿走。

我提高警惕看向他,他倒没搞恶作剧,只是自己拿去掰开吃了。

啊……这个人怎么回事,也不经过别人允许……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挺贵一只,不要浪费。

我给自己盛了碗鸡汤,坐回位置时不小心把筷子碰掉在地上。

我弯腰捡起筷子,偷偷东张西望,琢磨该去哪里换新的。

耳边传来叶尧另一侧的女生和他说话的声音:“你手怎么了?”

“螃蟹夹的。”叶尧在我旁边动了动,不知是不是在给人展示。

“哈哈哈很痛吗?”

“痛啊。”他笑着说,“越不声不响的螃蟹夹人越痛。”

我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斜他。

那边隔壁的女生说出了我的心声:“螃蟹不都是不声不响的?你给我找一个会说话的看看。”

“你看你没有见识了吧。不会说话不代表不声不响,有的螃蟹话是不会说,可会朝你吐口水呢。”

气死我了。

“我是没见过,不过连螃蟹都唾弃你,你不找找自己的原因?”姐妹说得太对了!我在心里给她鼓鼓掌。

叶尧脸还朝着那边继续和人说笑,突然拿什么碰碰我的胳膊。

我低头一看,是双一次性筷子,他已经把透明外包装搓开,手拿着包装那一半,露出的另一半朝向我。

我犹豫须臾,抽出来掰开用了。

危机解除。

偶尔——我是说非常偶尔,叶尧身上会闪现出人性的光辉。

回到房间我给凯昕打了个电话,她真的跟阳乐棋他们一起出去玩了,给我吐槽了将近一小时同行男生的奇葩言行。

“太神奇了,陈瑞居然不是他们中间最奇葩的,只能说阳乐棋和高原是仅有的正常人。”

我捧着电话笑:“是因为突然来了个大美女他们不自在了吧。”

“你那边呢?”凯昕终于想起了我也在旅行,又把这问题更具体化一点,“叶尧今天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都在房里待着,只有出去吃螃蟹时见到他,哦对了!他被螃蟹夹了。”我按捺不住要和凯昕分享这份喜悦。

“哦螃蟹!现在应季!我今天吃蟹粉汤包了,好好吃。你喜欢吃吗?要不我买一点带回去。”

话题的变化速度使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汤包?汤包可以。”

“阳乐棋他们寝室还有个同学叫‘汤包’。”

“啊?”我大概能猜到原因,“因为胖吗?”

“因为姓汤而且矮胖矮胖,他大名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他也是本地人不过住郊区,他们家是开度假会所的,叫我们去打高尔夫,我们下次可以一起去玩哦。”

我很庆幸我不姓汤:“他正常吗?”

“人是正常的,就是说话结巴。哦晓晓,你台词作业还没做吧,今天要交哦。”凯昕这跳跃性思维……但怎么说到结巴就联想到我的台词作业了呢?我也没那么差吧。

我这才想起来,长假中有两次台词课回课作业,一次的截止日在今天,必须录小视频发到班级群让老师批改。

台词课是我相对喜欢的专业课。我没参加过艺考培训,别的同学别的课都有基础,我只在台词这方面有点玩广播剧的实践基础。

可是,这回课作业我不喜欢,每次都要录成小视频,面对镜头我难免紧张。

我不敢在民宿周围院子里的走廊上录,怕录制过程中被人看见笑话,于是走远一些去了海滩。

情境和我预想的不一样,海边可没有路灯,晚上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

不过来都来了,我没打算无功而返,摸到了白天我们晒太阳的那片区域,附近有夜间营业的烧烤小摊灯光,还有临海豪华大酒店的灯光。

我想借一点昏黄的光,又得避开人群,又得避免拍摄时收进人声和海风声,坐在沙滩椅边折腾出一身汗,重录了七八遍才把作业拍好发出去。

老师的评语却在两分钟之内就回了过来。

我紧张地点开那条语音。

她说:“收到作业,建议大家可以看一下孟晓的回课视频哦,口腔训练1、2非常棒,双唇音和舌打响很清晰,嘴型很正确。绕口令里平翘舌音分得很清楚,节奏可以再加快点。孟晓你的作业没问题很棒,就是你的表情上一定要养成习惯让自己开心起来。哪怕你在外面玩到这个点还得交作业很累对吧,都会有这种时候,但是你一旦录视频一旦上台的时候你要让自己兴奋起来,开心一点好吗?”

我往前翻了翻老师给其他同学的评价,多多少少都纠正了一些发音错误,只有我的被当作示范表扬了,这让我受宠若惊。

我命令自己一定不能在别的同学面前表现出沾沾自喜,努力平复心情,深呼吸几次,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把语音发出去:“好的老师,我下次会开心的。”

刚把消息发出,就听见身后传来“扑哧”一笑。

“会吗?我不信。”

我转过头。

光线消失的地方,叶尧还在笑:“你连‘我下次会开心’这句话都说得一点不开心啊。”

你懂什么啊!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偷听了多少,又羞又恼:“你在这里干什么?”

“睡觉,被你吵醒了。”他挪到我看得见的近处,换了张沙滩椅,模糊的五官渐渐展露开,一副要赖上我索赔的嘴脸。

我转开眼:“干吗在这里睡觉?”

他苦恼地揉了揉脸:“房间里有胖子爱打呼,睡不着。”

毛毛在第一天晚上也打了呼噜,可毛毛非常纤瘦,实际上不管胖瘦都有概率会打呼噜,不知道哪儿来的结论,大家都说胖子更爱打呼。这个世界对胖子太不友好了,哪怕没有恶意,喊人“汤包”怪人打呼也让人难受。

我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有点丧气地小声说:“睡在这里会感冒。”

“是,我一会儿会回去的。”

“那我……”我想说“我先回去”,却被他冷不防打断了。

“你说绕口令很厉害嘛。”

这从何说起?每个同学都交了作业,就像老师委婉暗示的那样,我算节奏慢的,很多同学比我强,我只不过口齿清晰。

一想到我刚才拍视频时好几次嘴瓢说不定都被叶尧听去了,我窘得脸通红。

“我就说不来这种,四是事事事事,红鲤驴驴驴驴。”

原来是跟他比,我被他破罐破摔式的绕口令逗笑,一抬头,发现他的视线轻轻停在我脸上,我又不自在了。

不知为什么,我笑声一收,他也不再说话。

可我似乎又领悟了刚才那道视线想表达的意思——“像这样开心不是挺好吗?”

我陷入难挨的沉默,下意识用指甲掐起了硅胶手机壳。

“走吧。”他忽然起身,从一片风声水声的白噪音中闹出不小的动静。

我整理好自己涣散的神志,低头跟上,偷偷用手冷却着发烫的面颊。

他除了过马路时等了我一下,回头瞥一眼确认我的位置,一路没跟我交流什么,到电梯前自然分开了。

其实也没那么自然,我的房间在三楼,但我没乘电梯而是走了楼梯。

毛毛不知去哪里串门了,一直没有回来过,因此房间里电话铃响第三次时,我不得不自己接听。

“晓晓你睡了吗?”

我努力辨别这是谁的声音,却没有成功,条件反射地接话:“啊,还没有。”

“听说你今天生病了没跟去农家乐……”

谁这么说的?

“你还好吧?怎么也不知道下来吃饭呢?不饿吗?”

“呃……”我困惑地招架着,“还好。”

“他们今天吃螃蟹,每人两只,你没去就把你那份带回来了。我给你拆出来蒸了鸡蛋,你能不能现在下来吃?”是民宿的老板娘。

“我……好,我就来。”

每人两只?

这个叶尧,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可是他想干吗?

收买我不让我向凯昕告状?

[23] “估计吵架了”

我遇上了一个难题。

大家在群里接龙付饭钱,我也付了我那份,但那和别人一样只算了一只螃蟹,可实际上我吃两只外加八只蟹腿。如果只是两只螃蟹倒也还好,可是八只蟹腿算多少钱合适?

垫钱的人是叶尧,我本想把这个难题不动声色地扔给他,给他发了条微信:“你好,请问我额外的部分要付多少?”

可是过了一晚上加一上午他也没有回我。

我不喜欢欠人情,心里总惦记这事,到吃午饭时又忍不住拿出手机看看,还是没有回音。

等等……我瞳孔地震——我给他发了什么?

“你好,亲吻我额外的部分要付多少?”

输入法害我。

早已过了可撤回的时间,我赶紧追加一个“请问”发过去。输入法过于智障,甚至在我第二遍输入“请问”时,排第一的还是它想纠错的“亲吻”。

出现提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我被拉黑了?

叶尧把我拉黑了?

犯得着吗?我只是手误啊!

我揉揉眼睛,再看一遍我给他发的最后一条微信,的确品出了一点变态的气息,换我我也拉黑。

以上就是我目前人生难题的由来。

眼下,不仅欠钱还不了,而且因为发送流氓信息被闺密的绯闻男友拉黑了。

我立刻进软件商店给这胡乱纠错的输入法打了个一星差评,除此之外再无对策。

由于今天没有组织集体活动,叶尧不见了,部长、台长和毛毛也都不见了,好像我熟悉的所有人都约好了一起玩失踪似的,我度过了异常难熬的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玩手机。

晚上近十二点毛毛才回来,我撑着沉重的眼皮和她打过招呼,又熬到她洗过澡,才探得了一些消息,部长和台长确实和她同行,她们去了附近的湿地公园看水鸟。

“叶尧?没有和我们一起。”毛毛摇摇头,“本来叫了他,他问有谁去,一听一个男生都没有就不愿去了。我觉得另有隐情。”毛毛突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什么隐情?”

“部长可能和叶尧吵架了。”

“是吗?你猜的?”

“平时部长什么事都喜欢叫上叶尧,但今天我们想叫叶尧,部长没有很积极,只冷淡地说了一句‘叫他干吗啊’,再说后来叶尧也没来,他以前都是有求必应的。”

他们怎么了?我努力挖掘记忆深处的细节,不是玩成语接龙那天晚上才隐约暗示过心迹吗?第二天外出吃了顿螃蟹,能为什么事吵架?

“哦……”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去农家乐的时候他们俩就不同框了。那天我都没怎么看见部长。”

“那天部长和我在一起呢,农家乐的老板娘说在塘里养了鱼,我们走过去挑鱼,听说离集市不远,我们又去逛了一圈,买了野生黄鳝,回来你们都已经吃完了。”

“是不是因为没等你们一起吃,部长生气了?”

“部长大概是有点生气吧,半开玩笑地说‘没一个有良心的人惦记咱们,那咱们买了好吃的也自己吃,不给他们了’。”

我理解部长,点点头:“那是叶尧不周到,再怎么说缺了人也应该把吃的留好。”

“但十有八九,他们在那之前应该就吵架了,叶尧是因为吵了架才不给她留的吧。反正我感觉,上车时就气氛不对,你什么时候见过部长扔下叶尧跑来和我坐啊。”

这样一梳理,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部长和叶尧事先吵了架,部长霸占了我的座位,叶尧闲着无聊来捉弄我,看起来我是重点受害者。

我的受害还在继续。

第二天回程,我一上车,毛毛身边的座位又被部长占了。

没关系,我想,我正好可以找机会坐在叶尧前后左右的位置,跟他把输入法造成的误会解释清楚,至少把钱还给他。

谁知叶尧压根没上我们这辆车,直接去了另一辆大巴。这不是太明显了吗?他们俩吵架,殃及我这条小小池鱼。他们俩吵架肯定也是叶尧的错,不会是部长错的。

我恨他归恨他,还是想尽早解除误会,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个人认定我是变态也让我无法忽视。假期没结束我回家后可就见不到他了。

众所周知,要向人澄清自己不是变态不能急于求成,一定要云淡风轻。所以直接冲上车去找他是不合适的。

我只好每次停车上厕所或停靠服务区都必下车转悠,一副尿频尿急的样子。无奈叶尧不吃不喝不上厕所,连人影都不见。

在一个服务区排队买粽子时,我们车上终于有小姐妹开口问了:“叶尧呢?怎么都不下车?”

他们车上的女生说:“一上车就睡觉,睡一路了。”

我在心里默默叹口气,你倒睡得挺安稳啊。

直接冲上车去把他叫醒解释我不是变态,就更不合适了。

我还能更惨一点吗?事实证明还能。

进东海后我们这辆车跑丢了,他们那辆车却一路狂飙直达学校,当我们这辆车终于回归导航路线到校时,他们早我们半小时就已经解散各回各家。

瞌睡神叶尧带着对我的误会,消失在了这座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

这就像洗澡时手指被热水泡皱一样,微不足道,却又让人坐立难安。

我无法控制接下去的四十八小时持续不断地为此纠结并研究对策。

返校第一天的晚上,我想起了大好人裴弈。虽然叶尧把我拉黑了,但我还有裴弈的微信,而他们总是出双入对,我决定碰碰运气。

“裴弈,你今晚有课吗?”这八个字我检查了三遍才发出去,可不能让裴弈也把我拉黑了。

“我和叶尧在图书馆四楼自习。”

裴弈你学过语文吗?你这是答非所问。

我本来还打算循序渐进、旁敲侧击一步步打探。

“这么巧!我在二食堂。”

二食堂就在图书馆斜对面,可我不在那里,这意味着我必须马上出发,在五分钟内跑到二食堂去。

我的计划是和裴弈保持联系,在买奶茶的同时提出顺便给他们带两杯,大好人裴弈是不会拒绝我的。

裴弈回复:“你能帮我带杯香芋奶茶吗?我们在南边靠窗的区域。”

我拿着手机挠了挠额头。

好的,我明白了,万一到了战争年代,我们应该把裴弈这样的战友提前处理掉。

我背了个空书包,使出吃奶的劲冲到二食堂,买好奶茶,再跑到图书馆四楼,整理好仪表,擦擦头上的汗,顺利找到裴弈。

裴弈从微信上把奶茶钱转给我,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叶尧,并“突然想起”:“我们出去聚餐吃螃蟹的钱还没补给你。”

“哦那个,就算了吧。”叶尧装出“无事发生”的表情,似笑非笑。

“那怎么能算了?我帮裴弈买奶茶他还给我钱呢。”

“嗯……那你给我一百就行了,我都算不清账。”

一百就一百,我无意跟他过多纠缠,赶着进度接近主题。

“哎?”我假装刚发现手机无法操作转账,“你把我拉黑了?”

“是吗?”他慢吞吞拿出自己的手机,“我怎么会把你拉黑?”

叶尧的演技值得一个金扫帚终身成就奖。

我真不信微信会专门研发一个漏洞针对我,不经人操作,把我自动放进他的黑名单。

“可能手误了吧。”他装腔作势地仰脸冲我笑,“还原了。”

叶尧像刚刚与我共同见证这个“新发现”似的“扑哧”一笑:“哦,你这手误……比我还严重。”

唯一的观众裴弈靠着窗台咬着吸管微眯着眼,生无可恋地观看我俩拙劣的表演,一脸想要尿遁的尴尬。我想他一定非常后悔多喝了这杯奶茶。

不管怎样,我心里的一块巨石已经落了地,把一百元从微信里转给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回寝室路上我稍稍动过一念,要不要报复性地把他拉黑?

可我们还要一起做小组作业。

我琢磨不透叶尧怎么想的,他好像并没有误解什么,明知道我那是手误还把我拉黑,而在图书馆时又不愿承认,是因为裴弈在场拉不下面子,还是裴弈对我的友好态度感化了他,让他也想做个好人?

第二天生物课前,我从练功房直接去教室,远远就看见叶尧和凯昕在教室门口走廊说话。凯昕抱臂侧对我,叶尧背对我。

我朝凯昕挥挥手,她却没看到,眼睛只盯着叶尧。

走近几步我才发现,她神色严肃,两人之间气氛异常。

我故意放慢脚步,偷听到凯昕的一句“但你的反应好像不是这样”。

我无法厚脸皮地赖在门外八卦,只好飞奔进教室寻找盟友,冲到裴弈前排放下书包:“怎么了啊他们?看起来很吓人的样子。”

于焕正盯着窗外紧追剧情:“估计吵架了。”

“为什么?”我第一反应是,该不会叶尧撩别的女生被凯昕亲自抓包了吧?可上午我出门时看凯昕还不见她心情不好,她又说不吃午饭直接到上课教室,从寝室过来短短一路能出什么乱子?

这个叶尧,怎么跟谁都吵架啊!

其他三个男生也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追问:“我来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一来就把人叫出去了,让我们别管。”于焕说。

“没事吧……我看也不一定是吵架,也许商量大事呢。”还有个裴弈彻底没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我正无语,面前三个男生忽然纷纷低头假装做起了自己的事。

一回头,原来是叶尧进来了。

看他的表情,倒不像刚吵过架,漫不经心地看着我,还朝我挤了个笑脸。

莫名其妙!笑得人心里毛毛的。

他打我身边过,去后排落座。

凯昕紧跟着就进了教室,可不像他这么优哉游哉,眼圈红红的,垂着眼不看任何人,到座位边就稀里哗啦一股脑把桌上的课本资料扔进书包,转身就走。

我被吓了一跳,拽住她一点衣角:“凯昕你去哪儿?不上课了吗?”

凯昕从我手里挣脱出去:“不上了。”

凯昕终于停下来,长吁一口气,想对我开口又没了词,转而苦笑起来:“叶尧说他没喜欢过我,你信吗?看着像吗?”

“不信不信一点都不像!”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对吧?”

“绝对不可能!”

“他现在来跟我说这个话唬谁呢?”

“谁也唬不了!”我跟在凯昕身边喊口号。

凯昕冷静了一点,慢慢朝前走:“你觉得……他是不是劈腿了?”

“谁乐意跟他劈腿啊。”不是我鄙视他,现在看起来部长也不想搭理他了,“他就是纯属戏弄人吧,一点都不尊重别人,又狡猾又自私。”

凯昕继续给他罗织罪名:“而且自以为是。我能有多喜欢他?我说过喜欢他吗?没头没脑地就跑来跟我‘说清楚’,一点缓冲也没有。好像我是整天黏着他的神经病,让他多困扰似的,谁离了谁不行啊!”

我没有接话,“说清楚”好像是我的主意。

这样看来,不正常的是我。叶尧凯昕他们本来都默认了一些规则,心照不宣或是明推暗就。

只有我一个人在状况外,不懂那些规则。

我忽然明白了刚才叶尧进教室时看向我的眼神。

他根本不是因为被我说服听从我的建议去和凯昕摊牌,而且故意采纳我的馊主意搞出个烂摊子嘲讽我幼稚。

我讪讪地跟在凯昕身后,低声说:“我们以后不要理他了,离他远远的,见着他就绕道走。”

凯昕还生着气,“哼”了一声:“凭什么要我绕道走啊。要绕也是他绕!”

“是,让他绕。”我机械地附和,“不给他好脸色。”

“不仅没有好脸色,我还要拉黑他。”凯昕在路边停下脚步,飞快地拿出手机捣鼓起来。

“那我也拉黑他。”我像个垂头丧气的应声虫,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从来没拉黑过什么人,毕竟我微信里的朋友总共加起来也没几个。我第一次知道拉黑一个人有这么复杂的流程。

你首先得选中这个人,点开他的头像,选择资料设置,加入黑名单,还会有弹出的系统提示:“你将不再收到对方的消息,并且你们相互看不到对方朋友圈的更新。”

你必须选择,取消还是确定。

点“确定”需要下很大决心。

这怎么可能手误呢?

[24] “你就知道整天盯着我”

我没有拉黑叶尧。

凯昕发现了可能会稍稍有点生气,但不会勃然大怒。我也想知道自己不能下定决心把他拉黑的原因。

不过,何必为此纠结呢?

凯昕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和叶尧联系了,叶尧就更不可能主动和我联系。他朋友圈里那么多人,而我又本来就很少发动态,只要他不主动给我发消息,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没有把他拉黑。

就在我心安理得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的时候,我收到了叶尧的微信……在当天傍晚。

“你的书包在我这儿,不要了吗?”

哦……我还有书包。大概因为我经常背着空书包,它的存在感有点弱,自我翘课以来我还没发现书包没拿。

我回复他:“你在哪里?我过去拿。”

“下楼。”

怎么觉得不对劲?事先没联系好,人已经到楼下了,那假如我把他拉黑了联系不上,难道他打算把书包扔进垃圾箱就走吗?他的人品真让人不敢细想。

我匆匆跑下楼,叶尧站在昏暗的灯光下伸着手逗猫,无聊地打发时间,看着和几小时前不太一样了。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视线柔和了些,笑着,好像非常纯良,所有大魔王的事都不是他干的。认识的女生经过身边和他打招呼,他就热情地响应,一点不叫人感到被冷落。他这个人仪态也好,不像许多男生那样站不直坐不直走在路上东倒西歪,他宽宽的肩线在T恤里走势清晰,显得正直可靠。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受欢迎,大概就是这些原因。

“吃饭了吗?”他那片软软的视线向我扫了过来。

“没有,她回来就躺**了,说没胃口,等饿了再吃。”我说着说着,又流露出一点埋怨的语气,潜台词是“看啦,这都是因为你作孽”。

叶尧愣了愣,像刚发现自己干了坏事似的,语气里有歉意:“哦,那你还是得帮她先买点吃的,晚上她饿了食堂可不开门。”

我局促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换了件外套,没带饭卡,打算转身上楼去拿。

他叫住我:“用我的吧。”

走在路上,他闲聊似的说起:“按你的方法,果然让人不爽了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嘴硬甩锅:“是你操作有问题,你应该……把她约到咖啡馆去好好说,在课前走廊里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说这种事,我看你有可能是想炫耀自己魅力大呢。”

“约到咖啡馆?”他声音里带着笑,“那就更郑重了。你确定钟凯昕不骂我有病?”

凯昕已经觉得他有病了。

我挠挠头:“至少你可以表达得委婉一点。”

“你教我表达啊。”

“我是不会表达,可你平时不是对女生游刃有余吗?怎么这点情商都没有?”

“好端端去找人说‘我对你没意思’,谁听了会高兴?怎么说能高兴?”

我不吱声了。事实是我没想到他真不喜欢凯昕,还真的说拒绝就拒绝。

“没事的。”他轻描淡写道,“她也就是暂时自尊心受不了,不会多伤心。”

听着挺没人性的,我有点恼火:“你又知道没事了?”

“我就是知道。她喜欢的人不在我们中间,小祤、于焕都没戏。就像我知道……”他拖了个卖关子的长音,撑着打饭窗口前的台面回身看我,还是笑着,“你并不喜欢阳乐棋。”

我可不想让他一语中的换出张得意的脸。

“我喜欢!”

“是吗?”他笑得更深,一副逗小孩的神情。

我气得脸烧起来,瞥开视线不想理他。

轮到了他,他迅速点完炒饭,又转头催我:“你吃什么?”

“我……”我思路还停留在想阳乐棋,胡乱看看他手里的饭盒,“我要炒饭。”

“钟凯昕呢?”

“也……要炒饭。”

他把窗口前的位置让给我,笑着摇摇头:“只会学别人。”

“没有学你。”我紧张得声音都堵塞在喉咙口。

“给她买麻辣烫吧。她不是没胃口?”他启发道。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怎么又这么体贴?

突然体贴,早干什么去了?

我垂下眼帘,听见他对窗口里说:“加一份炒饭,打包。”

饭盒很快从里面递出来,他托在手里站在一边,眯着眼四下张望:“麻辣烫在……四号窗口。”

一旦确认了这个事实,他就大步流星走远了,变成几步开外一个模糊的暗影。

我加快步伐追过去,像弹簧狗的一截屁股。

等麻辣烫的人有点多。又进入排队状态,他回过身问:“打电话点餐行吗?”

“什么?”

“当面点餐你是很困难吧。”

被他发现了。当然了,每次都赖着他替我去跟别人说话,总是有点古怪的。

他没等我回答,好像已经在我脸上找到了答案,“啧”了一声,笑着说:“你这病情挺严重啊。”

他说“病情”,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冷不防有熟人冒出来,站在队伍边跟他说话:“哦叶尧。你的伞还在我那儿,你住几号楼,我给你送回去。”

我没有抬头,只盯着那人的运动鞋。

原来他没有说谎,借伞的的确是学长。

叶尧说:“不用了,你留着吧,一把伞而已。”

“那谢谢了。”那人冷冰冰的,听起来不想久留。

叶尧却没觉察到对方的不热情,还兴致高涨地想再聊两句:“我昨天看麦麦辩论了,她可真厉害。”

“哦。”对方说,“我没看。”

哈哈哈哈哈。我忍着心里的爆笑。

叶尧碰钉子让人太开心了,要不被现实打脸,他还真当自己万人迷呢。

等来人离开,我抬起头:“怎么可以随便送人?又不是你的伞,是广播台的伞。”

“你是广播台门卫啊?”他好像没因为刚才的小插曲有半分不悦,转眼就乐了。

坏蛋。我咬咬牙,扭开脸。

“那你刚才怎么不当面问人讨?”他促狭地明知故问,“你就知道整天盯着我。”

“我没有盯你。”

“那就盯一下吧。”

“啊?”

“你说话都不看人。”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垂直落下,我才发现距离有点过于近。

我攥紧手里的头发,绷直了身体,脸无法遏止地变烫,看着地面小声说:“我就是这样的。”

他肯定正盯着我看我发窘,还以此为乐,好气人。

他一边笑,鞋一边猛地从我视野里撤远了。

我稍稍抬起视线,原来是前面有人买完麻辣烫走了,队伍在朝前移动。

我从拉开距离的空间里找到充分的氧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理清一点思绪。

这算什么啊?以前他和凯昕关系好,把我当凯昕的跟班丫头随便逗两下,也还能理解。现在他们都闹掰了,怎么还拿我寻开心?

“你是不是想和凯昕做回朋友,要我帮你说好话?”我问。

“你不会帮我吧。”他倒有自知之明。

“不会。”

“那你还问。”他不紧不慢地笑着,好像一点不在意。

然后呢?再往后呢?

再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他一起走回宿舍楼下,一一交接了书包、炒饭、麻辣烫之后,有种奇怪的情绪忽然撞进我脑袋里。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大大咧咧、自说自话、欺负人又没礼貌的家伙,是真的要从我生活里彻底撤退了,竟然有点难过。

这样的发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僵在了上楼的台阶上。

我是……斯德哥尔摩患者?

不不不,应该是因为他存在感太强烈,突然消失才引人不适,一般人都会这样的。

我慢慢抬腿恢复上楼的动作,腿像灌了铅,怀疑我又胖了。

这很正常吧,连炎热的夏天过去,善感的文艺青年们都会在网上哀悼一下呢。夏天在明年还会回来,可是叶尧不会了,我还没学会打羽毛球呢。

哎呀,想这些干什么?我想自嘲地笑笑,却扯不动嘴角。

我又停下,揉揉眼睛。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么没出息?

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吧。我因为走在凯昕身边才莫名其妙地胆大了,敢瞪他顶他埋怨他,如果不是凯昕和他交好,像我这样不起眼的胖妞哪能在学校里跟他说上话……那些曾经看起来很平常的交集,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寝室楼里不是我住的楼层漫无目的踩着碎步绕了几圈,擦干净脸,回到自己寝室外,深呼吸,换出一点轻松愉悦之色,推门进去。

凯昕比我想象得更快恢复了活蹦乱跳,一见我手里捧着两个打包盒就兴奋地踩着拖鞋过来:“哇,有我的吗?”

“麻辣烫是给你的。”我把炒饭放在桌上,腾出手把另外一小盒辣椒酱拿给她,“辣椒你自己加,我不确定你要不要吃。”

凯昕喜出望外地掰开一次性筷子:“太好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吃麻辣烫!”

“其实,是叶尧给你买的。”我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

“叶尧?”凯昕搅动麻辣烫的动作慢下来,声音瞬间冷了几度,转脸看向我。

“嗯。他说你胃口不好应该会想吃麻辣烫。”

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

我悄悄躲进上铺床板投下的阴影里,生怕凯昕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不正常。

凯昕垮下脸:“他又搞这些糖衣炮弹干吗?”

“他要我帮他说说好话,他后悔了,不该对你那么生硬唐突,应该委婉一点。”

糟了,我说谎了。

凯昕挑起眉毛拉高音调:“他还知道啊!”

“嗯,知道错了,他让我替他跟你说对不起。”我冒出了一背热汗。

凯昕没说话,垂眼开始吃麻辣烫,吃了他的麻辣烫表示原谅了吗?

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所以,你们还能做朋友吗?”

“不做,我没那么缺朋友。”凯昕头也没抬满不在乎。

“哦。”

[25] “让同学们高兴高兴也好”

事态的发展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我以为世界会分成男生一半女生一半,也就是说凯昕和我的姐妹二人组,不再和叶尧的四人小团体有交集。

可没想到凯昕和裴弈、于焕、小祤的友谊一点都没受影响,生物课上我们确实没再坐一起,生物课外我还经常跟随凯昕和他们三人中的任意一人活动,小组作业也照常推进,裴弈负责向每个人了解资料搜集的进展,然后把它整理成结论做出PPT。

以我的视角来看,就像叶尧一个人被我们大家孤立了。

他们男生似乎没有“朋友的仇家就是我的仇家”这种概念,他们的友情可真塑料。

经透露,于焕和小祤喜欢凯昕,完全看得出来,他们依然毫无顾忌地对凯昕献着殷勤。而裴弈,我觉得可以颁发给他“通敌第一人”光荣称号,当他参加十佳歌手大赛找我们当现场亲友团时,他也考虑到了凯昕和叶尧坐一起会尴尬,他的选择是不邀请叶尧。

每周的生物通选课,我还是能远远看见叶尧,可我们确实再也没有说上过话。

被孤立的人通常会变得不存在。

人们经常用“社会性死亡”来形容一种尴尬局面,但我认为,被孤立才是真正的“社会性死亡”。

正如我们寝室其实住了四个人,因为第四位室友总是做些影响别人休息的事,我们都对她心存不满,平时不怎么搭理她。凯昕和我是闺密,小八的闺密在隔壁寝室,在班级里一般不会提起第四位室友,久而久之,同班同学中没有人知道我们寝室第四个人是谁,大家甚至忘了班里还有这么个人。当班级组织集体活动时,他们会对凯昕说:“你们寝室要不要一起来?你叫上晓晓和小八到西南门外集合。”以大部分同学的视角来看,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本来我一直认命地在协助舞台剧比赛的组织工作,那些事很琐碎,今天要写个动员文案,明天要跑腿去印刷一个条幅。有几个周末我在文艺部办公室看见过叶尧,但我们没说上过话,我去办公室的原因总归是被某位学姐叫去派个活,领了任务后马上就得去办,没有什么理由坐下来和她们聊天。

与此同时,不满的情绪在BBS上慢慢蔓延,一开始零星有人抱怨“广播台每天都在播些什么鬼?仿佛回到20世纪60年代”,接着越来越多人加入抗议大军“没有好玩的内容可以放音乐,天天念会议精神吵死了”“不仅吵而且催眠”。

当然,我不能说我完全无辜。普通同学们的不满愈演愈烈,可能也得归功于易然中途下场披着马甲带了好多节奏。她和她同寝室的小姐妹在版聊上一唱一和——

“为什么以前那个有趣的广播员不见啦?”

“听说她被人举报停播啦。”

“什么人闲得发疯去举报这个啊?”

“不知道呀,有个人恩怨吧。据说是给校长信箱投诉的。”

“那我们不能给校长信箱投诉现在的播报无聊,要求把节目换回来吗?”

除了易然和她的小姐妹,一定还有不爱咋呼的路人纷纷给校长信箱写信,我猜是读信箱的老师工作量有点超负荷了,因为很快易然小姐妹的账号就被禁言,同时,“校长信箱”成了BBS上的违禁词。

有一个问题悄然在知乎上开始发酵:“如何看待‘校长信箱’成为东海大学BBS违禁词?”

发表长篇大论的在校学生不多,知名校友很多,虽然前辈们一点前因后果都没弄明白,但不妨碍他们追忆过去的自由校园和美好青春。遥想当年,校长信箱的邮件甚至能得到校长亲自回复,还有人曾与平易近人的老校长一起谈笑风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东海大学上了热搜。

只过了两小时就有老师出手干预了。辅导员在班级群里对所有人说:“大家不要去知乎上凑热闹哦,已经参加议论的把发言删除一下。”

有位同学问:“议论什么?”

辅导员答:“校长信箱。”

一小时后,我在水房洗衣服时听见我们班班长正在挨个通知:“表演1班的同学注意了哟,大家有知乎账号的都去参与一下‘校长信箱’的讨论,我把广播台事件的过程整理好了,你们互相转发了解清楚。上次开会系主任点名批评我们‘伞兵游泳’,你们可不要再干背着降落伞去游泳的事,说错话了。”

我十分确定系主任说的是“散兵游勇”批评我们没参加舞台剧比赛,这都哪儿跟哪儿?

“哎?我们班都没收到通知!”在我隔壁一位洗衣服的音乐班同学探过头好奇,“要求讨论什么?”

于是就这样,我们整个学院在校长信箱的热搜里上蹿下跳,带着班长发的广播台事件洗脑包四处回帖积极科普。

话题更热了,毕竟广播台才是在校学生关心的内容,不管曾经有没有注意到,此刻都注意到了,它与每个人相关,每个人都能说个一两句“最近的广播是没意思”。

友校东理工和东师大的同学们发扬了吃瓜群众的精神,也投入了这场讨论,在热搜里频频追问:“以前的广播是什么样?”“到底播了什么叛逆言论会被叫停?”“最近的没意思,那有意思的时候播什么?”

不得不承认,易然身经粉圈百战,做的洗脑包比我们班长强多了。她把我开学以来的广播内容精选成长图发到社交平台,很快引来了更多人转发。

我们学校许多老师是社交平台上的大V,老师们发现学生在转发一些好玩的内容,点开一看是广播台趣味播报。老师们平时也是听广播的,特别是当广播提及自己和自己的课时,但老师们工作繁忙,几乎不会注意到广播的风格变化,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场“战斗”,只为了和学生们更好地互动就点了转发。

第一个转发的是美国环境思想政治课的老师,我之前在播报中帮他发过声明,这段话来自他在选课版面的答疑——“这门课程旨在介绍美国对环境问题的认识,不讨论美国思想,更不希望课堂变成美国环境,烦请主张自由主义、热爱高谈阔论的学生改选次日的西方政治思想课。”

而第二个转发的就是西政课老师,我这才发现他们在微博上互关,原来是秀恩爱!

接着哲学院副院长和中文系博导两位百万大V也加入转发阵营,把热度推向了新**。同学们纷纷展开仿“广播台体”创作,进行院系内新闻调侃。

这一现象反映了我们学校哲学系和中文系课程设置不太合理,学生们太闲了。

事实证明东理工和东师大也挺闲的,他们展开仿广播台体创作,山寨出了自己学校的扯淡新闻。

我正吃瓜吃得傻乐,陆佳虞学姐穿过了整个学校从教学区跑来敲开我们寝室的门,而在此之前,她是被老师打电话从校外宿舍叫来学校的。

“晓晓,你明天一早能回广播台加个班吗?”

“能!”开门的凯昕直接替我回答。

“播报吗?”我难以置信地确认道。

“是的。”学姐激动不已,“指导老师说‘原来喜欢她广播的人这么多啊,那明天早上叫大家喜欢的广播员回来播报吧,期中考试周学校里死气沉沉,让同学们高兴高兴也好’。”

以前从没有关心过我广播台那摊子事的小八也从上铺跳下来:“晓晓你明天准备播什么?”

最近我总是有些闷闷不乐,在广播台事件成为一个事件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逛过BBS。我有一种奇怪的抽离感,不知道校园里每天在发生什么,不关心校园里每天在发生什么,每天按时醒来,每天按时睡去,必修课来到我面前我就上课,文艺部学姐交代我任务我就打杂。

时间过得飞快,我好像去天上过了地球时间,别人的一个月是我的半小时,我发个呆回过神再眨眨眼,一天又一天就接连不见了。

刚才看微博上的“仿广播台体”新闻,我才知道了一些学校里发生的事,但我又不能直接照搬大家的创作,这看起来仿佛广播台没花心思,很潦草地回应大家的热情。

这天晚上我只睡了三个小时,在选材做功课,把策划和重点台词写完终于躺下又紧张得失眠了。我应该庆幸自己在广播台而不是电视台,主播看起来有点憔悴并不影响工作。

第二天一早,我提前二十分钟抵达广播台。

转向广播台所在的走廊,清晨的阳光“哗啦”一下让视野明亮起来,我看见了叶尧。

他又在把走廊地上的落叶捡起来往楼下扔,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给我一种什么也没有改变的错觉,只不过闷闷不乐的时间像肥皂泡一样“砰”一下破了,再无影踪。

等他再抬起头时,他也看见了我。

一个来回乱动的小人变静了,接着才变大。

昨天和前天时间过得那么快,可是眼下又突然慢了,我走向他的几秒,变成视线相接的几个世纪。我没有躲,还有点愣怔,脑子太笨了,搞不懂相对论早已证明的原理。

天气明显转凉了,叶尧穿了运动装外套,白色底,手臂上有蓝条条,那两条线牵引着我的目光直到他的手,他的手搁在走廊栏杆上,在他看向我的刹那间松松力气,风把他修长指节下的落叶轻轻地带走了。

我有点懊恼,早知道他在这里我就不穿这么多。我们俩像身处两个季节,他在初秋,我在冬天。我穿了件夹袄,这让我看起来更胖了。他可能会嘲笑我,但他没说话。

我开始意识到他目光的真实意义,他忘了我是谁。

我不在广播台的这段时间,他应该也常来,他一定还记得台长和毛毛,可他已经很久不见我了。

也许是因为我走过去的一路盯着他太长时间,他冲我简单地笑了一下,但这并不能说明他认识我,我们面对长时间盯着自己的路人也会条件反射笑一笑。

如果他认出了我,应该会对我说:“机器出了故障,今天没法播报。”

我经过他面前转身进了广播台,他什么也没说,他把我忘记了。

我这才明白全知视角下故事的真实走向,一切都已经改变,在叶尧的世界里,我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