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02

“我开学第一天在五食堂门口见过你,当时也不认识你,只是我和裴弈从食堂出来看见一群人围着,有个女生中暑,我俩凑过去看了眼,你很快就好了也不用帮忙,人群散了,我们就逛走了。过了很久我想起来中暑的好像是你,琢磨着到底是中暑还是身患什么凄美的不治之症。”

“喂……”

“然后因为我时不时咨询顾浔‘害羞到不能吃饭是什么毛病’这类问题,他就得出了判断,说伴随惊恐发作的社恐是比较严重的。”

“他专业真厉害。”稍稍有点崇拜了。

“不过也是一半靠猜,他都没见过你,全是听我说。所以,那天是惊恐发作吗?”

“嗯。”

“有什么诱因吗?刚到新学校不适应?”

我还是不想提阳乐棋,更不想提陈瑞,含糊地蒙混过去:“嗯,不适应。那专业人士给了你什么建议?”

“他建议我劝你去精神病院看病吃药。”

还以为是什么好人,果然近墨者黑。

我尽量小心避开核心问题,我们就保持着浅尝辄止的闲聊吃完了这顿饭,回到学校,他送我到寝室楼下。

我想起平时总有些情侣逗留在楼下依依不舍,忽然紧张,怕万一叶尧要进行这个节目,我们被路过的同学看见就不好了。

幸好叶尧没和我依依不舍,一到楼前就很利落地放开我的手:“今天闹得太晚了,明天你晚点起。”

“我明天早上有广播。”

“我知道,所以你起晚点,直接去广播台,我给你带早饭过去。你想吃什么?”

“随便……都行。”

他又起坏心,笑起来逗我:“哪个食堂有卖‘随便’‘都行’啊?你给我说说。”

有路人经过了,虽然没看我,但我得速战速决把叶尧打发走了。

“我喝豆浆。”

“干粮呢?”

“小笼包。”

叶尧比了个OK的手势,倒退着离开。

这样一来,叶尧就成了我男朋友吗?还是没有一丁点真实感,上楼时我觉得脚下都软绵绵的,和刚考进东大那时差不多感觉,脚踩着云上,心里发虚。

我以为大家都睡了,悄悄溜进寝室,没想到凯昕**还亮着手机的小荧光,我一进门,她就坐起来跳下床,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出门外。

走廊上静得出奇,她用气声说:“你和叶尧交往啦?”

“可以吗?”我问。

“什么‘可以吗’?干吗问我?你自己想清楚没有?对方可是叶尧!”

“确实……”我恹恹地低下头,我和叶尧外形上就不搭,要是交往走在一起也会惹人笑话吧。

“唉,什么‘确实’!”凯昕恨铁不成钢地翻翻白眼,把我拉到更远一点的走廊,靠近楼梯口能用更大声音说话却不影响别人休息的地方,“你会喜欢他也很好理解。可他套路都那么刁钻,你完全不是对手啊,小傻瓜。”

“套路?”我挠挠头。

“你们谁跟谁告白的?”

“我先……”

“然后他就坡下驴说也喜欢你是吧?猜到了。那你有没有问清楚,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

我不作声了。

“你敢问吗?”

那确实是我不敢求证的部分。

“在这种事上怎么能变成鸵鸟蒙头交往下去?”凯昕顿了顿,“易然跟你说过吗?叶尧怎么追她的。”

我茫然地摇摇头:“她只说过叶尧约她一起上英语课。”

“叶尧在选课周问过她选了什么通选公选课,然后出现在每一门易然提过的课上,你能说这纯属巧合吗?他要不是这么做,哪个女生会平白无故认为他对自己有意思啊?”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觉得自己的脸都麻木了,虽然刚知情,但怎么说呢……这事是叶尧做的一点也不让人奇怪。

“他肯定也有不少做法让你觉得他对你不一样,这就是他的伎俩,多线程操作广撒网,哪条鱼上钩都行。可晓晓你是憨憨的实诚女孩,和这样的人交往只会伤心。”

“那我该……该怎么办呢?”

“去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凯昕斩钉截铁道,“如果他编造的时间在选课周之前,那你就质问他为什么在喜欢你的同时还要追易然。”

我几乎能想象出完整的剧情进展,就像他下面条那样,一开始会出现猝不及防的状况,但很快他就能镇定以对、水来土掩。他拿出来的托词并不总是站得住脚,比如他说对易然友好是因为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

虽然借口这么蹩脚,即使这么蹩脚。

我还愿意相信,是因为我愿意自我催眠。

亲手戳破自己造的肥皂泡也需要勇气。

我没有马上去拆穿,而是继续忐忑不安地混着日子,所以我第二天还吃到了叶尧带的小笼包。我先给自己编造了借口,这周太忙,还是准备台长竞选比较重要。

竞选台长这天,叶尧也出现了,但他前面有专业课,赶过来的路上花了点时间,进门时我已经讲了一半。

前面那一半,我找的“目标听众”是台长,看着她的眼睛,她不仅没走神,而且还不时冲我点头。可是叶尧一进门,所有节奏都打乱了。台长回过头去看他,还转身拿了张投票纸给他。

他都不是我们部的人哎!

我的思路有点中断。

坐在他身边的一圈人纷纷开始跟他打招呼,不仅动作骚乱很明显,还发出不小的噪音。

给我的感觉,好像整个房间里没有人在听我说话了。

我彻底停顿下来,指甲在桌下使劲掐着自己的手。

环顾全场,找不到一个认真听我演讲的人,大家都目光游移难以捕捉,甚至有人不耐烦地打起了哈欠。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幻象里,叶尧声称他喜欢我,叫我去寻找人群里关注自己的眼睛,可是就连他也没有注视我,他在朝别人笑、小声说话。

我并没有感到太焦虑,只是很难过,心如死灰地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

台下有些人已经因为我的停顿看向了我,我从中找到了几双眼睛,整理好思路继续说下去,也不太在乎斟词酌句该演说得多么优秀,我只想赶快完成这个任务,积蓄着冲动,等结束后去和叶尧结束一切。

他愚弄了我,我再也不想理他了。

投票结果令人意外,我以为我的演讲是最缺乏感染力、让人昏昏欲睡的,可我当选了新任台长,票数比第二名多一倍。

散场后,我绕场一圈才在门外走廊找到叶尧。他靠在窗边跟毛毛说话,就像我们部第一次聚餐时那样,一个非常完整的循环,我不禁在心里自嘲。

毛毛没当选台长,但情绪一点没受影响,这事对她不值一提,她正带着点羞怯高兴地向叶尧道谢:“我太迷糊下错单了,真谢谢你,我什么时候请你们吃饭吧。”

啊哈。

跳出了叶尧的狡猾圈套我才清醒过来,他帮了一个忙,在毛毛那里也能领功劳呀。

我安静地待在一边等他们腻腻歪歪把谢词说完。

毛毛走后他才一回头发现我:“咦?结束了?手里拿的什么?”

“选票,选了我的。你能写个我的名字吗?”

“干吗?”他笑着朝我走近一点,“为什么要写名字?”

我没有笑,紧盯他的眼睛:“我想比对一下,你有没有给我投票。我现在对别人嘴上说什么不感兴趣。”

他停住脚步,明显有点紧张,但还是笑着:“我没有票啊,我又不是你们部的。”

“台长给你了,我看见了。”

至少有一点,叶尧没有骗人,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能形成交流,我能体会到他内心的慌乱了。

“叶尧你给我投票了吗?”

他终于笑不出来了。

“没有。”他无奈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张折起来的选票展开,那上面确实是我的名字,“在这里。”

他解释道:“我毕竟不是你们部的,给我张友情票,我投自己女朋友,那不是不太公平了吗?再说我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你看最后比分都相差这么大了,你又不缺这一张票。以后深究起来,让别人说你作弊当选的,是因为男朋友给你投票,反而名不正言不顺,何必呢?”

果然巧舌如簧,又找到了“对付面条的办法”。

“那你干吗还领了票写我的名字,直接拒绝不是更名正言顺吗?”

“我想回去发微博。”

“发……”我都忘了他还有这毛病……我舔舔嘴唇,不带嘲讽很认真地问,“你朋友就没有建议过你去精神病院看病吃药吗?”

“肯定建议过啊,他眼里人均精神病。”叶尧重新笑起来,长吁一口气,过来拉我的手,“你突然这么凶干吗?吓得我也要惊恐发作了。”

[39] “前一阵我干了件蠢事”

我可能真的把叶尧吓得不轻,后来他拉着我时手心还有点冒汗。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不太好意思,在走出楼道时放开了我的手,前前后后若即若离地走在我身边。

我的目的并不是想让他紧张。

他用嘻嘻哈哈的说笑缓解着尴尬:“你最近太膨胀了吧,居然嚣张到‘追杀’没给你投票的人?”

我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更没有像往常那样因为他说了什么而局促不安,相反,我看见了他的不安。

我看见他的右手,一直把那张写着我名字的选票攥在手心。从拿出来那一刻开始就不太适合再塞进口袋,他好像没办法再处理这个小纸条,左右为难。

我突然发现,虽然在人际交往方面叶尧总给人经验老到的感觉,可从我的角度看,他荒唐诡异的事一点没少干啊。

万一他并不比阳乐棋高明多少呢?

万一他真的不懂“朋友的闺密并不是你的闺密”这个道理呢?

万一没有人告诉过他呢?

恋爱的时候,我们谁能做到上帝视角、胜券在握?

我好像又在自欺欺人了。

我幻想,我直截了当告诉叶尧我不喜欢他在回应我告白的同时还和其他女孩说说笑笑,他醍醐灌顶向我道歉,说他没有想到、以后会改正。

现实大概率会和幻想背道而驰,我预感我和叶尧的关系会像直板夹怎么也夹不直的头发。可我还是要说。

“叶尧。”

他回过头来,对上了我异常紧绷的一张脸。

与此同时我又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分出神去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哦,是阳乐棋。

我有点后悔刚才想起阳乐棋,按玄学思路考虑,他可能是受到心灵感应的召唤才出现的。

幸亏叶尧和我没有牵手,并且还保持着一定距离,凑巧在这个瞬间,我们脸上也没有挂出甜蜜恋爱的表情,除了我有点心虚,应该什么端倪也没有暴露。

阳乐棋和两个男生一起向我们走来,其中一个是他的室友高原,另一个有点矮胖,我猜到是谁了。

在朝我们走过来的过程中,阳乐棋的神情毫无变化,保持十足的热情跟我打着招呼:“晓晓,你们怎么站在这里?刚下课还是要去上课?”

我避重就轻地挑实话说:“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出来碰上了。”

我瞥了眼叶尧,他没说话,只是扯起嘴角冲阳乐棋他们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阳乐棋也没把过多注意力分给他,继续和我寒暄:“哦哦,广播台是吧。我们这会儿去上专业课,晚上给你打电话。”

我愣了愣,犹豫着答应:“嗯,好。”

阳乐棋已经很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虽说分手不代表绝交,那之后他也帮我给舞台剧拉过票,可相处起来多少有些不自然,这学期我们明显较以前疏远多了。眼下他的语气却好像我们天天都煲电话粥似的。

原先我偶尔觉得阳乐棋有点缺心眼,不过今天,变成了我无法理解阳乐棋。我隐隐感觉一瞬间气氛非常古怪,可又完全摸不着头脑。

目送三个男生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我脑海里蹿过很多胡思乱想。

之前阳乐棋远远见我和裴弈走在一起就猜测我喜欢的人是裴弈,他看见我和叶尧面对面站着说话却没有半点意外之色,是因为潜意识就觉得我这样的女生和叶尧那样的男生绝无交往的可能吗?

我难免有些泄气。

“他知道了。”叶尧在我身后没头没脑地冒了这么一句。

我诧异地回过头:“知道什么?”

“我喜欢你。”

“什么?”我都还不确定的事,阳乐棋是怎么知道的?

叶尧头疼地拧了拧眉心,离我近了一点,用懊恼的语气说:“前一阵我干了件蠢事。”

“嗯。”我睁大眼睛等着下文。

“打游戏的时候阳乐棋从来没说过你们分手了,他朋友好像也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俩还没交往,如果我们交往了,我反而不会跟他较劲……”

从叶尧语无伦次的“检讨”中,我无法理出剧情:“所以,具体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有一天晚上打游戏时,他朋友怂恿他‘让你女朋友把她那些漂亮小姐妹带出来玩啊’,应该指的是钟凯昕或者易然吧,他们也提到了钟凯昕和他们出去玩时很随和,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不太理人了,希望你再牵牵线。阳乐棋没说跟你已经分手,只说你最近很忙。他朋友就说再忙也不可能不吃饭,让他把你和你朋友至少叫出来吃饭。然后阳乐棋反问那他有什么好处,接着顺势就开始提各种条件,讨价还价,让他朋友帮他做几次作业之类。我不得不想,他把你当成什么了?可以兑换的资源包吗?”

我急忙解释:“阳阳肯定不是故意的,他这个人并不坏。可能就是他们专业女生太少了,他朋友想认识可爱的女孩子,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直接说‘已分手’又觉得没面子……”

“是啊,知道你们分手了才能理解他只是在找借口推事,可是在当时那种语境下,我只能觉得他在装,所以我听了非常不爽。你也能理解我生气的点吧?你出来吃顿饭要做多少心理建设他不知道吗?就为了给他换那点好处?”

我轻轻碰了碰叶尧的手臂安抚他,替人讨饶地笑笑:“阳阳是不知道。”

叶尧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一部分落空的控诉换了一声叹息。

过了长长的几秒,他才发出灵魂拷问:“你们谈的是什么恋爱?”

叶尧神情的夸张变化有点滑稽,我“咯咯”笑起来。

“然后呢?你一气之下把阳阳一枪爆头了?”

“没枪。”叶尧对我没心没肺的笑感到无奈,捡回残缺的严肃话题,“我顶了他一句‘阳乐棋,你有本事先把你自己女朋友约出来吃饭吧’。”

我脚下踉跄一步。

换位阳乐棋,这话应该对他杀伤力挺大的。

“阳乐棋当时就不作声了,但他朋友没感觉到不对,还跟着提议‘明天就约吧’。如果那时候我就已经和你在交往,反而会比较注意隐藏。”叶尧继续说,“但因为跟他较劲,所以故意让他发现。今天他看见我们俩,联想起来,心里十有八九已经确认我们在一起了。”

“是,就算是阳阳,也不可能反应迟钝到这地步。”

“我更担心的是,他会误以为我当时已经跟你交往了,不仅在一边看他笑话,还放话挑衅。我倒不在乎树敌,关键是你……这样一来,可能会被迁怒,没有办法再和阳乐棋做朋友了。”

我甚至有点同情阳乐棋,没想到刚才那个巧遇,最紧张、最想隐瞒我和叶尧关系的人居然是他,在他的同学朋友面前还特地夸大和我的亲近,装出没有分手的样子,一边不得不把戏演下去,一边又明知叶尧在那一刻会怎样看轻他。

太难堪了,换成我可能会找个地缝钻了再也不出来见人。

“我可以跟他解释,他不是小心眼的人。不过……”我抬头看向叶尧,“你是不是并不希望我解释?”

他转过脸看我的同时,肩膀的线条明显地硬了起来,静默几秒才放弃似的松开,含糊地应一声:“嗯。”

“你也不要标榜自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阴错阳差才造成这样的误会。叶尧我了解你情商很高,知道每句话丢出去会是什么分量。你不要说是替我生气、无意冒犯哦。”

“对不起。”叶尧垂着眼小声说,又匆匆地倒回来拉我的手,“我是自私了。”

“可是我蛮开心的。”

“嗯?为什么?”

“这才让我相信你好像是真的喜欢我,还会背后搞这种宣示主权的小动作。”

“喜欢你还有假的?”

“像假的。”

“哪里像假的?”

“就比如刚才我在演讲的时候,你都没有安静下来听我说话,事先教过我要用眼睛交流,到关键时刻却根本没有看我,会让我觉得你的‘喜欢’好像只是嘴上说些空话。”

“生气了?”他伸过手来捏了捏我的脸,居然没人性地笑了。

我瞪着他,不跟他嬉皮笑脸。

“故意惹你生气的。我是不是惹你生气的次数还挺多的?逼你吃饭还在饭桌上嘲笑你、戳破你说话不看人手玩头发、你演讲的时候在底下捣乱……这些都招你烦吧?”

“你还知道啊?”

“当然了,都是故意的,不然你以为我就是幼稚逗你玩吗?”

我本来就是这么以为。

“那完蛋了。”他笑得更深一点,“你喜欢的该不会是幼稚的我吧?”

“你不要做梦。”

叶尧正经起来,边走边说:“要治疗社交焦虑障碍,光告诉你‘小妙招’是起不了作用的,因为你欠缺的其实主要不是社交技能。很重要的一个环节是要‘暴露’,就是非得逼你去面对你害怕的情境,如果你一直回避就会一直恐惧。我是不是每次惹你生气之前都让你设想过你害怕发生的意外?”

“好像是。”

“然后到了现场我还故意制造这种让你害怕的局面,对吧?”

“嗯。”

“你必须一个个克服过来,重构自己的认知,才能有所改善。简单来说,你怕鬼,总躲着鬼,会不断给自己洗脑夸大鬼的可怕,但把你扔进鬼屋逼你试试看,你会发现没你预测的那么可怕,新的认知就建立了。”

“这都是顾浔告诉你的吗?”

“他说如果你去看心理医生,接受的就会是这种治疗。但我算你什么人呢?没立场劝你去医院,我只能做这些惹你讨厌的事、直接给你制造困难情境了。”

“可是真的很讨厌。”

“我知道。我也怕你恨我,不过我想,还是让你恢复正常生活更重要。”

“但还有更讨厌的。”

“嗯?”从他拉着我手的力度可以感受到,他的神经又绷起来。

我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一步,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暴露治疗啊,我好像也学会了。

[40] “我记住你了”

他笑起来,牵着我的手慢慢走到墙体后,避开来来往往的学生,靠墙俯下身,保持和我相同的高度,点点自己脸颊:“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凯昕可没说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乱了方寸,瞪他一眼,把脸别开:“不说拉倒。”

叶尧憋不住笑,别扭地抿着嘴角:“这么经不起逗!考虑一下嘛,想不想知道?”

真可恶,明明是质问的场面,又被他搞得这么暧昧。

“要不然,你让我亲一下也可……”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心一横,攀住他的肩,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轻轻把他吻住了。

哼,有什么了不起。

叶尧反倒闹了个大红脸,接住我挑衅的视线,挑挑眉毛愣着,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找回他的厚脸皮,清了清喉咙:“没准备好,重来一个。”

“你做梦!”我理直气壮地拔高音调,“快点告诉我,说话算话!”

叶尧把我揽过去,带我往墙后探出头,指着斜对面的奶茶店说:“开学第一天,你和钟凯昕就在那儿买奶茶,对不对?”

“嗯。”

他又指指路的对面,靠近我们这边:“易然在这边叫你。”

“哦,对的。”我想起来了,当时因为引人注目挺尴尬的。

“我和裴弈正好从那边食堂出来……”

“你们不是去了五食堂吗?”

“我们每个食堂都视察了一遍。”叶尧咧嘴冲我笑,“裴弈说伙食水准侧面反映了学校的治学水准。”

“贪吃还找那么多借口。”我戳穿道。

叶尧不置可否地笑:“反正我们路过,我听见易然叫你名字,就拉裴弈去买奶茶了。我想该不会这么巧正好是你吧,嘿,还真是你。因为又听见易然跟你说起阳乐棋,你叫他‘阳阳’,这个姓同时撞上的概率不太高。”

我听不懂了,困惑地挠挠头:“你怎么认识我?怎么又认识阳乐棋?”

“我又不像你这么健忘,完全不记得我。”叶尧卖了个关子,朝我眨眨眼,拿出手机故弄玄虚地翻条短信给我看。

短信内容现在看起来做作极了,还因为啰唆被切成了两条:“阳乐棋,我是孟晓,我还有十分钟到你家窗户正对的站台,我手机钱包被偷了,你能来帮我投个币吗?不来也没关系,我去你家蹭午饭。”

我一点都不健忘,几乎立刻就想起叶尧是谁了。

初中那次丢了钱包魂不守舍的遭遇还历历在目,我拽着拉杆忐忑不安,因为欠了司机人情而格外大汗淋漓,身边有其他乘客主动搭讪:“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是个男声,声音沙哑,像拉锯似的。

我不敢抬头,只看见一截刺眼的白T恤。

糟了,我想,我不会被坏人盯上了吧!

主动向落单的初中女生搭讪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好人呢?

这个人发现我手机钱包丢了没法求助,会不会尾随我下车图谋不轨?虽然光天化日,但车站到我家还有条经常无人的区间路,这么热的夏天更不指望路上有行人,我脑海里响起了法制节目的主题曲。

仅仅是欠了两个硬币我还可以记住这辆公交车的时间班次改天补回来,可是出现了这样的危机,必须采取措施找人来接我了。

我顺势借他的手机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运气不好,都无人接听。局面比没借手机时更糟了,还被他发现我是没人惦记的,谁都联系不上。

我想起了阳乐棋,至少是个男生,坏人看见他应该能被吓退。

我和阳乐棋那时根本不算熟悉,只不过因为他手机号是个生日号,所以我记住了,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只能孤注一掷地给他发短信。

那位“嫌疑人”乘客的手机输入法和我的不一样,我哆哆嗦嗦弄了半天才选出阳乐棋的名字。

嫌疑人见我操作费劲,接手过去:“我帮你发。你说。”

我说:“我是孟晓,子皿孟,日尧晓。”

隔了几秒,我听见对方莫名其妙地笑了,怪里怪气的。

结合现在叶尧认领这个身份,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

他笑着说:“你都这样自我介绍,谁听了能瞬间明白是哪两个字啊?就不能说‘孟浩然的《春晓》那两个字’?”

“哦,孟浩然的《春晓》。”从此以后我就换了自我介绍。

对于给我建议修改自我介绍的人,我当然是记得的,只不过从头至尾我都没敢抬头看过他的脸。

公交车上所有戏剧化的情节都在阳乐棋闪亮登场那一刻结束了,我并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单纯的好心乘客,还是被阳乐棋从天而降逼退的坏人。

连阳乐棋也不知道还有过这么惊险的前情,他只是告诉我:“你记错我家方位了,我家不朝马路。”

嗯,我知道的。

可我没想到当时自己耍的小聪明能这么做作,让人一眼就看穿了。

叶尧特地把关键词念出来嘲笑我:“‘你家窗户正对的站台’?啧啧,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不能把人往好处想吗?”

我手指绞得发白:“谁让你声音那么难听,像个大爷,而且你笑起来,听着就不怀好意。”

“帮你忙你还挑剔。”

“我哪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又没有看人。”

“发现了,你就是不看人,那个时候就社恐?”

“嗯。”我讷讷地问,“你该不会说,你就是因为‘社恐的女人好不一样’才喜欢我吧?”

叶尧笑起来:“没有啊,我只是听见你跟易然说星期六要去看电影,我也没看,所以想去找你一起看电影。”

我回忆起了看电影话题的关键点:“可是那时候我和易然也说了我和阳乐棋在交往啊。”

“我听见了呀。”他寡廉鲜耻地翻翻眼睛,“老是不陪你,不像正常情侣……阳乐棋自己错过的机会,能怪谁?”

“可你那天看电影约的不是凯昕吗?”

“我约她,再提议叫上你,你肯定会一起来对不对?”

“哦。”

“但是她不来,我约你,你就不会来了。我只能把票全买光,等你来我这儿买票。”

我目瞪口呆:“你?全买光了?”

“粉丝锁场嘛。”他坏笑着讽刺我。

我白了他一眼:“万一我那天不去看了呢?”

“我看你微博感觉去看的可能性更大,但也是碰运气啊,你要是临时决定不去了那我也没办法。”

“我微博?那时候你怎么会知道?”

“凑巧的,我很少看电影,开学那天听你说到这个,后来想起来才去搜搜看是什么片,但那时候差不多都下映了,没人聊,广场上最近的时间就你一个号在絮絮叨叨没人陪你看,你是自己去还是等网站上线,开始回复你的我猜是易然吧,她让你自己去,说‘缺了阳乐棋还不能活了’?”

“哦,对。哦我想起来,你还当我面跟别的女生搭讪!”

“我等你啊,傻站在那里不是太明显了吗?跟卖票的说几句话打发时间怎么了?”

“你直说以前见过我不就行了?”

“直说就没意思了。”叶尧嬉皮笑脸,“我看你老是慌慌张张躲躲闪闪、小聪明很多又爱气鼓鼓,有点好玩。”

“好狡猾!”我快要恼羞成怒,“不会也是你设局把我拐进文艺部的吧?”

“我自己都不是文艺部的,你想想可能吗?”

“呃……”

“疑神疑鬼。”他居然反咬一口。

“哼。”

“不过你进文艺部的群以后,我换了个头像加你微信。”

“我就知道!”我没有记错,“你换了动漫美少女!”

“嗯,你戒心太强,我怕加你被拒,所以换了个看起来像女生的头像趁你犯困蒙混过关。”

女生才不会用动漫美少女做头像。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误解。

“然后我翻了翻你朋友圈,发现你喜欢挖掘机,那我想我们应该还挺有共同语言的。”

我社会性死亡了,他果然翻到了我小学时代:“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没关系,你现在喜欢我就行。”

“哪有这样暗度陈仓的,不像武林正派!”

“做武林正派,你早就逃走了。你说你自己是不是一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奓毛?很难搞的,小姐。你要是像钟凯昕那么落落大方,我也会直接要你微信,不用这么迂回。”

“可你让凯昕误会了。”

“啊……那是意外,没注意。我一门心思只想认识你,而且我还知道小祤于焕喜欢她,压根没往那方面想。确实是谁都没往那方面想,因为大家也都知道我追的是你。”

“大家?”我怔怔地重复。

“裴弈他们,男生,要不然怎么发动群众投票把你选来《保护生物学》课上的?”

我又社会性死亡了,男生怎么这么爱抱团,万万没想到连裴弈都这么坏,以后叫他“笑面虎”,他们早知道了,他们心里怎么想,不觉得好笑吗?

我整理着混乱的思绪,嗫嚅着:“他们难道不觉得你和凯昕更登对吗?”

“不啊,他们都觉得自己和钟凯昕更登对。”

那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可是,你造成的误会不止这一个啊,还有易然呢。”

叶尧长叹一口气:“易然那儿我就死得更冤了,我真没做过什么能让她误解的事,一开始我想跟她打听打听你,但她吧,不愧是你的朋友,戒心也特别强,什么都不爱说,我也问不出什么来就放弃了。她只是很爱带走我支付宝的鸡。”

“你还发现了!”

“但她是你朋友,她想带就让她带呗,再说我猜她每天抓去劳动的另一只鸡是你的,虽然我还没追到你,但是我俩的鸡每天在易然那儿一起工作不也挺浪漫的吗?”

叶尧还真没猜错,易然带走的另一只鸡是我的,因为这游戏我不玩,所以不会去她那里把鸡领回来导致工作中断。

可我怎么会有这样思路清奇的朋友和男朋友?简直重新定义了浪漫。

“不可能我让她使唤了一下电子宠物就产生了特殊感情吧?”叶尧说。

“不能,可是你这学期开学问过她的课表,出现在每一门她选的通选课上了啊。”

“嗯?我没跟她打招呼啊。”

“难道你还希望她以为是巧合?”

“我只是远远躲在后排偷看了一下你有没有选跟她一样的课。”

“我没有。”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选。生物课结束我没有和你相同的课了,你的必修都是艺术类,我也去不了,只能碰碰运气,谁知道运气这么不好,白折腾。”

“是你说我爱跟风,所以我特地没跟风。”

“好吧。”叶尧无奈道,“那你进步真大。我没想到离那么远也被她发现了。”

“谁给你的自信不会被发现?你要是和我出现在一个教室里,不管二百人还是五百人的教室,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能发现……”

“别说这么恐怖。”

“你可是我喜欢的人啊。”

叶尧忽然动容,伸过手想摸我脸,但被我挡开了。

我接着垂下眼低声说:“可我也有不喜欢的部分,就是你交际花的这方面。我社恐当然不好,但你是另一个极端也很不好。”

“我哪里花了?”他争辩道。

“就是花了,天生的,你都没有感觉。一般人谁会在公交车上和初中女生搭讪?”

“初中男生。”

“正常初中男生都不好意思跟女生说话。”

“阳乐棋还跟你是朋友呢。”

“我们是同班同学啊,可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不是哦,一回生二回熟,我记住你了。”

“哎?”

“更早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没坐车,在路上走,边走边哭,哭了有……五公里?差不多。那天有点堵车,所以每到一个路口我们的车停着不动,你就又哭着走上来了,一直看见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反正有这么一天,你大概特别不开心。”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一天。

我转学失去了所有朋友,和北方的同学逐渐连电话粥都煲不起来,那天又紧张和惶恐地做了很失败的课堂发言,因为口音不同而被嘲笑,第一次惊恐发作。

放学后不敢坐公交车回家,挑空旷的街道走得飞快,在眼泪涌出来之前躲过身后的人群,然后在一个人的路上捂着脸呜咽,堵住眼睛也有源源不绝的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怎么也停不下来。

以为没有人看见,希望没有人看见,从那以后变成一个总是低头、格外孤僻的人,希望再也不被看见。

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是时过境迁,很多年后,父母朋友听了都会反问“大惊小怪至于吗?”的一天。

是只有自己才能理解为什么一提起,眼泪就会条件反射夺眶而出的经历,无法一笑而过。

在那样不堪回首的日子里,被记住了。

叶尧把我揽进怀里,不明所以地帮我擦擦脸:“别哭啊。是不是因为你不爱理人没朋友才只能一个人哭?现在不会再这样了吧。”

唉,他猜错前因后果了。

“现在就好了,朋友这么多随便挑一个都能诉苦,不会再像那样不开心了。哦?”他捧着我的脸安抚道,“我虽然不想你和阳乐棋做朋友,但我也不希望你失去易然这样的朋友,需要我去跟她说说吗?”

呃,上次他“去说说”的后果可是连凯昕都激怒了。

“那你别再哭了。”

“嗯。”

“我不花吧?我只是看你表情不对,怕你在车上再哭个五公里,司机容易操作失误。”

气得我把他的手打开。

“坦白局结束没有?”他觍着脸笑,“还讨厌我哪里?让我再解释解释。”

一点都不讨厌,原来叶尧视野里的那部分故事是这样踏实忙碌,一开始见过几眼,记得两个名字,长大后见了面有点好奇,箭头悄悄指过来,小心翼翼地绕着圈接近,像用一块一块的砖笨拙地垒着墙,今天一点,明天一点,有时看运气,失败了再重来,无比真实,无比具体,直到最终开了扇门邀请我走进去,难以置信,又由不得人不信,那整幢建筑虽然沉默,但每块砖都是证据。

像魔法,却不是魔法。

“喜欢你,这也不是跟风的。”我把脸埋进他怀里,任他摸摸脑袋。

这也会成为我永生难忘的一天吧,新的一天。

“孟晓?”

我听见熟悉却空前冷漠的声音,抬起头,转过视线。

易然铁青着脸,尴尬地站在几步开外盯着我,就在刚进校时她叫我名字的路上。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离开叶尧,在易然转身跑掉前蹿出去拖住她。

可这也没有用,她用了最大力气把我的手挣开:“我再也不要朋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