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大对劲
周一中午韩一一有门课闭卷考试。而崔璨一整天没课,直到晚上才需要去自杀问题研究课交论文。因此午休时去财务处报销舞台剧置装发票的任务就暂时落在了崔璨身上,她欣然接受,不过去的时间不巧,老师吃午饭还没回来,吃了闭门羹。
崔璨闲着无聊,在行政楼里到处瞎逛,大多数办公室里都没人,走廊尽头有一间门是开的,还离着一段距离就能听见里面的人声。
“……会因为担忧而花很长时间做决定吗?”有点耳熟的女声用催眠般的语调匀速念着,“从不、偶尔、有一半时间、大部分时间、总是。”
崔璨走到门口已经无法控制地犯了困,班里有个内向的女生通常这样说话,朝办公室里一看,果然是她。
抬头看看门牌,心理健康教育中心。
似乎有点印象,在某次班会后听见导师在问班里谁报名了去这部门勤工俭学,两三个人中有这女生,当时还有点疑惑,这几个学生成绩并不出众,他们能帮忙做些什么辅助工作呢。
原来只是接电话念量表,那确实没技术含量。
可这样靠谱吗?
墙上写的电话号码是学校的心理咨询热线,打进来的同学肯定是遇上了各种各样的困扰,光是对他们念量表,真能帮助人?
显然电话那头求助的同学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使得接电话女生不得不放下量表开始安抚:“我们只有把这些问题问完,记录下你的情况,等老师来了才能做判断。要不然你还是在上班时间抽空来一趟心理健康中心,和老师面谈可能会更快,”大概是被对方拒绝了,话题又回到量表上来,“那就没有办法了,还是先完成这张量表吧,只剩两道题了,再坚持一下。”
正说着,女生余光瞥见了门口的崔璨,微怔须臾,微笑着点个头,然后又继续她的工作。
崔璨顺势走了进去,在一旁看看桌上的两张量表,听她使用催眠声音读到:“在应对焦虑时需要寻求帮助,比如借助酒精、药物、护身符或者向他人求助。从不、偶尔……”
粗粗扫一眼表上的选项,就知道这学生焦虑程度很严重。从纸上回过神,又听见女生说着“再联系”就准备挂电话。
崔璨跨过去接过听筒,对面的男生正好相当地说到“……只是为了收集我的数据吗?”
同班女生在一边慌乱地使眼色,欲言又止。
崔璨朝她摇摇头做个噤声的手势,坐下来:“这位同学,请问你刚才提到的近七天寻求帮助途径,除了打我们热线还有什么?”
对面稍稍冷静:“嗯……你再报一遍有哪些选项我有点忘了。”
“酒精,药——”
“哦,会喝点酒。”
“喝多少?醉的程度严重吗?”
“……比较醉。”
“比较醉是什么程度?”
“大概喝个一斤多能醉到第二天中午。其实我不想喝这么多的,主要是喝着喝着就容易过。”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喝酒?”
“……嗯,实习的时候。我们行业基本都这样,应酬很多。”
“现在实习结束了吗?”
“嗯。”
“已经进入意向单位开始工作了?”
“没有。”
“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这就是我打热线的原因,单位总在拖延和我签三方协议,已经以各种理由拖了我两周时间,昨天被我逼急了终于说不可能签,这两周我感觉不好,太焦虑了……”他给出了自我诊断的关键词,但没有往下说。
崔璨等了片刻,继续问:“你认为自己焦虑的体现有哪些?”
“心慌,手抖,出冷汗,经常犯恶心,坐立不安。”
“这些症状一般在什么时间段出现?上午下午还是晚上?”
“下午到晚上越来越严重。”
“所以你喝酒是为了缓解这些症状?”
“是的,我本来不太喜欢喝酒,只是为了放松喝个一两杯,不小心就过了。但是不喝又很难受。”
“实习期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
“两个月前。”
“那么这两个月以来你在不需要应酬的情况下喝酒的频率是?”
“差不多一两天一次,不是,为什么总要讨论喝酒?这只是表现之一,又不是根源。”
“你认为根源是什么?”
“三方协议被放鸽子,造成焦虑、抑郁。”
“单位说不可能签三方协议的理由是什么?”
“找了些站不住脚的借口呗,说我不能准守公司的考勤制度,拜托!我有几次都是为了公司应酬喝多了才上午没去,领导也没去啊。”
“那你认为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单位本来就没打算招我进去,用过比较忙碌的那段时间等项目完成就让实习生走人吧。”
“你说你得到确切的拒绝回复是昨天,从拖延中感到不安是两个星期之前,而实习期结束在两个月前,那么你这两个月内知道两周前频繁喝酒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有必要一直讨论喝酒吗?”
“我们需要回避‘喝酒’吗?”
“……这两个月不时出现一些其他麻烦也让我很焦虑。”
“比如?”
“有一门遗留的必修课,老师扬言要挂掉我,这会影响我拿学位证,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
“老师说要挂你的原因是什么?”
“我有几节课没去,那一阵我经常身体不舒服,后来去医院检查果然肝功能出了一点问题,我的辅导员带我拿着病历去跟他解释了。”
“这件事什么时候得到解决的?”
“上个月。”
“解决之后你还焦虑吗?”
“嗯。所以辅导员觉得我情绪也出了问题,叫我来打这个热线。”
“但你又拖延了一阵?”
“……对。”
“是因为入职遇到困难让焦虑更加严重了才打的吗?”
“是。”
“入职遇到困难这件事有没有再次求助辅导员?”
“……他不想听我说,他坚持让我先打这个热线。”
“他不想听你说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有几次喝多了半夜给他打电话,我不太记得说了什么,可能打扰了他……”
“你现在在学校吗?”
“我在。”
“请你立刻来一趟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好吗,在行政1号楼113室。”
“……为什么?”
“你确实需要接受专业心理辅导,现在初步判断是重度酒精使用障碍,如果不接受辅导靠你自己没有办法应付。”
“怎么可能!我说了我喝酒只是为了放松缓解焦虑,先有焦虑才有这个对策,你们前面一个人不是也说给我做的是焦虑测试吗?”
“请你过来吧,是酒精使用障碍。”崔璨坚持道。
“……莫名其妙,反正我电话已经打过了。”对方嘟哝着突然挂断。
崔璨叹口气看看时间,把座机听筒交还到同班女生手里:“有那种……学校里各院系辅导员联系方式的通讯录吗?”
“一个一个院系联系过去,把这个学生找出来。大四,差一点因为缺勤拿不到学位证,就业困难,酗酒。先找工科理科,从建院开始。我先去财务处把发票交了,一会儿回来。余老师应该也快——”话说到一半,与门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出现的导师四目相对,石化几秒。
老爷爷乐呵呵地捧着保温杯说:“去财务处吧,我来处理。”
也不知他听了多久,感觉到一丝班门弄斧的心虚,崔璨红了脸,缩着脖子对老师打个招呼,飞快地跑了。
报销完发票她没再回心理健康中心,想着有老师在轮不到自己管闲事,揣着钱先回了寝室,但这件事还有点吊人胃口,像做了模拟卷没对答案,总留着些悬念。
下午在寝室楼洗衣服,走廊上碰见那位同班女生,崔璨主动问起后续。
“找到了,就是建院的。你怎么猜到的呀?”对方端着盆靠近过来。
“我刚有门通选课做了各专业主观幸福感调查,大部分院系实习统一在大四之前完成,只有少数几个工科院系是不固定时段实习,然后他还提到应酬多、做项目。我猜不是建筑就是软件、信科。”
“怪不得。”
“那后来余老师怎么处理的?是酒精使用障碍吗?”
“我不知道,找到人我就回来了。”
崔璨有点遗憾,但没想到还有下文。
吃过晚饭,余老师把电话打到她手机上,问她晚上有没有课,没课去一趟113室。她不仅有课,而且得交期中论文没法缺席。
“那你下了课过来。”
这句话让崔璨两节课上得心不在焉。
第十一节课下课都八点半了,老师的意思是非得今天见她,明天都不行。不知是不是给人诊断错了要追究责任。
崔璨一下课就跑,到了113室,又遇上两个大二的同系师姐在接电话,一起上过统计课,不知道名字但彼此眼熟,互相打过招呼。
老师在内间的咨询室值班,崔璨敲门进去。
“坐,”他还是笑眯眯,让人松了半口气,不像要兴师问罪,“崔璨啊,你怎么最近瘦这么多?”
女生微怔,上学期余老师教普通心理学,这学期没有他的课,算起来有大半个学期没见面,可能乍一看觉得变化大。
她笑着说:“老师我减肥。”
“这么瘦还减肥?脸色也不太好。”
“哦,因为最近考试熬夜比较多。”
老师来回走动,把资料盒放上书柜,再回头看她一眼,“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们随便聊聊。”
已经不是你任课老师的系主任找你“随便”聊聊,很可怕,更紧张了。
崔璨深呼吸,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露出僵硬的微笑,一副坐以待毙的样子。
老师在办公桌后坐定,笑眯眯地问:“最近怎么样,学习、生活都还顺利吧?期中考试有没有感觉压力很大?”
“还好,都顺利,没有压力,及格就行。”
“家里呢?和爸爸妈妈有没有产生什么矛盾?”
“没有矛盾,我爸妈一向思想很前卫比较能理解我,经常和我聊天,跟我有关的事都先征求我的意见,虽然也不是什么都听我的,但我们一般都能充分沟通达成共识。”
余老师微笑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去年,你们班主任给我看了一段班会录像,你和顾浔争执得很精彩,你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读得懂题面又明知标准答案的你,心里是不是真有那种正能量故事’,这句话现在用来问你。”
崔璨没有接话,只是咬了咬嘴唇。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非常正面积极的家庭环境,也许真有。你刚才回答了一个标准答案,从父母的观念、态度、情感、行为等各方面排除了忽视、专制、权威和溺爱这四种负面教养方式,太标准了。不是考试,可以不用这么标准,这不太像聊天的回答。”
女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讪笑着:“这种谈话让我觉得有点紧张,是我今天接的那个电话出、出了问题吗?”
“说到电话,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是酒精使用障碍呢?”
“酒精摄入量比计划饮用量大、想要控制酒精使用的尝试失败、从宿醉中恢复必要活动的时间过长、因为酗酒导致失去学位和工作、因为酗酒引发了与辅导员之间的人际问题、因为酗酒而放弃上必修课、因为酗酒引发了生理疾病但依然不能停止、相信自己能控制饮酒、有认知歪曲。他符合十种酒精使用障碍特征中的九种,另外一种只是不太好判断,因为不知道他的酒量,他又很抗拒谈酒的话题。所以我觉得已经属于重度障碍。”
老师不置可否:“他自己认为是焦虑障碍,你为什么觉得不是?”
“之前他做的那张量表,很多题不符合焦虑障碍特征,符合的部分集中在生理效应方面,但我认为那是因为他在戒酒尝试中出现的戒断反应。”
“那为什么不是抑郁障碍呢?”
“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除了因为想回避酗酒话题造成的犹豫,没有思考和集中注意力方面的困难,也没有言语迟缓现象。他在考虑就业失败的时候没有内向归因。再加上量表上反应的,没有体重激增骤减、没有失眠,没有自杀的念头、没有觉得空虚、丧失兴趣。所以排除。”
老师把双手十指交叉在桌面上,温和亲切地开口:“崔璨你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学生,悟性好,学东西快,共情力强。但是你也有一些你的问题,你所掌握的学识不是你的武器。你来之前我听了你刚才那个电话的录音,你好像全程都在拷问这个同学,想要揭穿他的谎言……”
“我没有那个意思,可能是我性格有点急,表达能力不好。”
老师正色道:“是的,你的性格导致这个电话收场不太好,因为你不具备心理咨询师的沟通技巧,简而言之,你不是一个心理咨询师,而只是一个学生。我们要求学生接电话时只读量表记录内容是有原因的,原因是你们不具有心理咨询资质,不可以诊断和治疗。就像无证驾驶,你不知道自己随意给出的诊断会对来访者造成什么影响。”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上忙。”
“还想帮忙吗?”
“什么?”
“你愿意来接电话吗?”
“……读量表做记录?”
“也可以和他们聊天,你会聊天吗?”
崔璨愣了愣,从进门起第一次真正放松地笑起来,点点头。
“真的吗?我以为你不会呢,我只见过你……”老师扳着手指数,“上课发言、做课题汇报、考试、和同学吵架、逼供、被逼供。”
女生捂着脸笑得更深一点:“我会聊天的。”
“不要做诊断,不要在生活中去接触打来电话的同学建立亲密关系,只是做量表记录然后陪他们聊聊天,好吗?”
崔璨走到门口,犹豫再三,回头问:“余老师……是酒精使用障碍吗?”
“是的。”老爷爷乐呵呵地歪过头,半开玩笑地问,“你是失恋了吗?”
“啥???”
“猜错了啊……”自己嘀咕着,“那为什么顾浔也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