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近在咫尺
直觉告诉顾浔，他爸换人了。一种可能是像《黑衣人》开头那样，外星生物降落后把人吃掉穿起了皮肤，眼见为实，这种事情是时有发生的。
从小到大哪怕家里只剩父子两个人像银行门口的石狮子一样望着虚空发呆，也没见他主动发起过谈心。
这天顾浔只是看书间隙去客厅接杯水喝，他爸居然凑过来语重心长地打开话匣：“你这个年纪，要找对象其实还早了点。”
“……”男生一脸错愕转头看过来。
他爸兀自说下去：“其实最好是等大三大四，明确了自己的发展方向——要保研还是出国——再考虑找个志同道合的女孩，这样也避免了一毕业就劳燕分飞，你说对吧。”
“……”
同样没等他说出对或不对，爸爸继续单方面输出他的观点：“志同道合是前提，同时也要慎重，虽然有些特别有活力的女孩让人感觉很新鲜，但是你要冷静思考，新鲜感之下是不是存在什么隐患，比如性格中有暴力倾向。你学心理的，肯定看人比我们准确。”
顾浔品出了点意味，猜测他“女孩”来“女孩”去的，应该是在针对崔璨。
先不说他误会了什么，人家只不过用长岛冰茶怼了他一句，怎么就有存在暴力倾向了？这也太危言耸听。
“再一个，考虑到对后代的影响，性格稳定和智力达标其实都同样重要。总而言之啊，不要轻易下结论，多见世面认识些人，等有了基本判断力再找对象，啊。”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尴尬，故作亲密地拍拍儿子的肩，连表情也没敢看，拔腿就走，飞快地关上了房门。
顾浔困惑地在原地挠挠额角，喝了口水，抬起手才发现因为家里开了地暖挽着袖子，一截深受崔璨迫害的小臂暴露在外。
难怪，照这个形势看，何止有暴力倾向？他爸没提醒他去打狂犬疫苗都算嘴下留情。
顾浔哭笑不得，也是十分不理解他们女生为什么要留指甲，并不觉得好看。
崔璨指甲老是涂饱和度过高的颜色，一点格调都没有，乍看像小学生用水彩笔涂的。
仔细一想，崔璨整个人都充满小学生特色，她吹泡泡糖，还吃棒棒糖，手腕上常有扎头发那种彩色橡皮筋，一边上专业课一边在桌下玩起泡胶，见过好几次她用晾衣夹固定刘海，而且她每次吵架到了不愿动脑的阶段就喜欢用“你才……”的句式……林林总总。
就在前几天——去东海附中做招生宣讲那天，她还戴了红色的塑料儿童手表——虽然她穿的是红色大衣，但这难道能称得上是什么搭配吗？
这么想来，已经好几天没她音讯了。
典型的过河拆桥，敲定男主后别说电话，连微信也没有一条。
白天父母都上班去了，学校却还没开学，家里显得冷清，顾浔猜崔璨家也是差不多状况，她怎么就能耐住寂寞？
第二天临近中午，顾浔给她发了条微信：[你家有饭吗？要不要出来吃？]
她回：[我要去吃面，一起？]
顾浔看她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想必要去的面馆应该十分靠谱，没想到九曲十八弯到了店门前，他愣是不太敢踏进去。
巴掌大的一爿店，连个招牌都没有，门脸冲着花圈寿衣铺，距离五米处正有家店在直接往马路上泼潲水。
崔璨在店里回头看他，挑衅似的四目相对。
男生头皮一阵麻，勉强躬身过去，到桌前一闭眼，往不知道是脏还是旧的椅子上坐下去。
没菜单，能吃的都写在柜台头顶上，顾浔通读一遍毫无食欲。
柜台里就老板一个人，崔璨对他说：“我要小黄鱼面。”
男生马上接嘴：“我跟她一样。”
老板从里面瞥来一眼，看得他不自在，服务态度着实冷淡。
“你常来？”顾浔忍不住问。
“嗯。”崔璨动作麻利地用热水烫碗筷。
对常客就这态度？开店真容易。
顾浔一边暗自吐槽，一边手脚僵硬、大气不敢出地干坐着，看崔璨把自己的碗筷也拿过去烫了才想通点什么。
怪不得崔璨好几天不理人，去附中那天果然让她不痛快了。
顾浔事先没想到，几个跟风崇拜的学妹到了高三还能分出神来保持追星般的热情，提问时不好好咨询择校建议，反而追着他提心理学术问题，把“事先做过功课”写在脸上，惹得现场连连起哄。男生自己都疲于招架，当时没留意崔璨的反应，也是等回了家才稍微过脑想，崔璨会不会不高兴。这和他预想的带她看看自己熟悉的环境也大相径庭。
他忽然明白，崔璨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么个破地方吃饭。
太微妙的女生心思他肯定琢磨不透，但崔璨这种很好理解，毕竟谁都是从小学生长大的。
小时候每次父亲搬出亲朋好友的孩子中比他优异者来树榜样，他就不进反退表现得更差，不愿比较所以要跳出赛道——毫无实用价值的逆反心。
崔璨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面，心里叫嚣的音量却很大。
顾浔听得见她说“和你那种众星捧月的过往不一样，我的世界就这么普普通通，住工薪家庭住的楼房小区，穿过破破烂烂的巷子，坐在需要烫碗的店里吃面，不是明星，不是学神，不是传奇，很一般，你要进来吗？”
他学着她刚才的样多烫了一双公筷，从刚端上来的面碗里夹出一条小黄鱼扔到她碗里。
女生在腾腾热气后面抬起眼。
他必须十分克制才没伸手过去捏一捏这张很犟的脸。
“你手机修好了？”她吃着面问起。
一瞬间顾浔想到，她一直不联系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没解决手机问题。但他立刻就打消了这念头，崔璨很敏感，在她这儿不存在多虑。
“修不好，买了新的，不过这新手机也有点不对劲，”男生从羽绒服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操作给她看，“老是按不动。”
女生接过点击触屏，的确总有延迟，但她的归因十分神奇：“最近不适合买手机，水逆，电子产品就是容易出故障。”
顾浔错愕两秒，笑出声：“我就知道。”
“什么？”
“你看了弗洛伊德就会去看荣格，看了荣格就会相信星座，从此走上玄学歧途。”
“……我看弗洛伊德之前就信星座。”
“说明信星座的人才会信弗洛伊德。”
“嘁。我还会看星盘，你试试就知道准不准了。”
“不用，你给我手机看看星盘能不能拯救。”
“你在哪买的？”
“网上。”
“我看看……你这不是官方旗舰店啊，只是经销商，可为什么还比旗舰店贵五百，你图啥呢？”
“是么？我没仔细研究过价格。”
崔璨脸上写满对败家子的指控：“而且怎么会刚买屏幕就坏了，我怀疑是翻新机。没超过七天，退了去旗舰店重新买吧。”
“……能退吗？”
“这里写着七天无条件退货。”
崔璨飞快地按操作步骤填表申请退货，但立刻被商家拒绝了，客服打电话来解释这种品牌的手机一经激活就不能退货。她还不放弃，又拨通平台客服电话，平台客服建议她联系品牌维修点，经维修点开具故障证明可以退货。她又拨打了品牌客服电话，报上所在市所在区，在餐巾纸上记下最近的维修点地址。
“吃好就去吧，就在这条路上。”
顾浔回过神点点头，不得不佩服她的行动力。
所谓的“在这条路上”其实距离有一公里，吃过面被鸡血崔璨拖着长途跋涉，顾浔感到小黄鱼面提供的能量已不幸消失殆尽。
男生安静地撑着柜台看她和工作人员交涉，不知遇到了什么麻烦，逐渐升级为拨打消协电话和市长热线，最后维修人员只调试好了触屏延迟，不肯给她开故障证明。
这让她不太开心，归途完全不似来路意气风发。
顾浔觉得她丧丧的背影看着有点好笑，安慰道：“至少故障解决了，能凑合用就行。”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崔璨瘪瘪嘴没说话。
“我带你去个地方。”男生说。
处于两人的家中间那个商业广场很大，在旋转木马的另一个方向有个下沉式通道，正对面两座楼之间有天桥，崔璨被拖到天桥上，顾浔让她居高临下盯着通道里的行人，可一刻钟过去也没看出玄机，她没完没了地催，男生始终在用“不是这个”、“等一等”来拖延。
“到底要等多久？在等什么？”
“等你看见就知道了。”
“我耳朵都快冻掉了。”毕竟是露天，女生捂起耳朵。
“谁让你不穿有帽子的衣服出门。”
崔璨瞪他。
他只好用闲聊来杀时间，指着身后楼道出口处：“我初一的时候每周来这里补习，学新概念英语，下课后就在这儿玩。”
女生挂在天桥栏杆上：“补习班还在吗？”
“倒闭了。”
她回头看看出口附近摆放的易拉宝，新的教辅培训机构层出不穷。
继续盯着楼下的行人，她已经觉得脸都冻得开始疼了，捂耳朵的手挪到脸上：“再等五分钟，出不出现我都要回去了。”
险些要被楼下小朋友吹上来的肥皂泡转移注意的时候，有人走到了那两座楼之间的位置，大概是楼体招风，风的走向有点怪异，把行人的头发吹得近乎垂直。
男生在身边支着栏杆幽幽地来了句：“像不像超级赛亚人？”
愣了长长的几秒才反应过来，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二十分钟就为了看这鬼东西。
“……顾浔你是有多无聊？”崔璨蹦起来追着他打。
男生边退边象征性地招架，一脸得逞的笑。
打闹够了才回过味来，他想展示的本就是无聊——风光是生活里偶尔出现的特殊时刻，大多数时候我的世界也不过普普通通，上着快倒闭的补习班，放学后在天桥上发呆，等一个有风的天，一个头发够长的人恰好在起风时走到那个点去变身，傻笑够了才回家。
下天桥时，他非常体贴地指着陡峭的台阶：“小心看路，别失足滚下去。”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崔璨想，男生这种生物真是太讨厌了。
顾浔果然不说话了，手插兜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确认有没有跟上。
读书十二年，做惯了学霸，他第一次产生不想开学的念头。
开学后崔璨有很多朋友。
想着这些无厘头的东西，一前一后走了一段，下坡再上坡，他突然转身，从口袋里抽出手戴上羽绒服内卫衣的帽子，大步流星倒回来。
她怔怔地停住脚步等他走近，不明所以。
听见自远方来的风声，细微的痒触及脸颊，在耳畔绕过一圈，又一圈，演变成小提琴的跳音。
不安在下降，水位缓缓接近临界。
紧张在上升，碎弓连成了快板。
耳朵被和谐与不和谐的和弦交替灌满，相似音调不断重复，在冷暖锋对撞处迸发气旋。
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烈风乍起的刹那，他的手落向她的后颈压住了所有头发，一跃而起的只剩脑海里盘桓的三十二分音符，尖锐而盛大的旋律冲出了天灵盖，如同一盒彩墨被泼向天空，直上云霄。
近在咫尺的视界里，男生的下颌线敛出天真的弧度。
金色发尾像阳光下被惊扰的小小尘埃——
轻盈地上扬，温柔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