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它从来不会抹杀少数人的存在

这些天,小静对自己和崔璨的关系产生了一点怀疑。在周围其他人的描述中,崔璨和她似乎没那么亲近,只是认识了半年,日常生活中有些交集的朋友。某些陈述中她们做过一段时间同桌,原因不明。

不知为什么,有的时候一些人有自然而言地把她们“打包对待”,比如战戎,他虽然一再否认崔璨是她多么亲密的朋友,却时常说漏嘴,自然而然向小静问起崔璨的动向,仿佛她知道她的一切是理所应当的。还有陈嘉骜,每次邀请小静去哪儿做什么也从不会落下崔璨。就连崔璨自己在离开教室前,也总是习惯性地向她报备。

可是从小静的角度看来,她明明和卫葳关系更好。比起“一段时间内的同桌”,卫葳是她所有选科班级的同桌,选课教室的座位其实是自由随意的,只是关系较近的同学习惯坐一起,这不正好说明在自由选择中卫葳和她是互相认可的朋友吗?更何况,卫葳元旦时还救过自己。

她承认崔璨聪明,令人崇拜,但这不足以说明为什么人们天然地认定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又刻意否认这种认定。

小静冥冥之中感到大家在掩盖些什么,她无暇细究。

周六的社会实践崔璨果然缺席。麦芒也忙别的去了,请假。自由活动时间,小静全程和卫葳一起行动。

她为了那个聋哑孩子专门学了几个常用手语,想要跟他交流,对着男孩做了几遍,对方没反应,想来没有人教过他。

倒是引起了卫葳的兴趣,她好奇地跟着学,询问是什么意思。

两个女生面对面比划着,没想到旁边的男孩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来猛地把小静推到,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没来由地一脚踩在她胫骨上。等卫葳发现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攻击,小静已经挨了好几下。她慌忙地去拉,却连自己也被带倒。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边的骚乱赶来将男孩拖开。

男孩在老师和同学的拖拽下与她们分开一段距离,发出恐怖的狂吼。

小静撑着地抬起头,却看见那孩子一脸茫然。

福利院的老师大声呵斥着,推他去另一个房间反省。领队的B班班主任匆匆从室外进来时,混乱已经归于平静。卫葳把小静从地上拽起来,自己也拍着身上的灰尘,向老师说明着情况:“……开始和他说话、打手语都没反应,我和小静在一边说话,他就突然冲过来打人。”

“为什么要打手语?”吴老师觉得奇怪。

小静补充解释道:“其他小朋友说他是聋哑人。”

吴老师愣了愣:“这是普通福利院,没有聋哑儿童。”

小静和卫葳交换了一下眼神,小声确认:“……刚才……那是英文?”

卫葳点头如捣蒜,她也听得清晰,那孩子在用英语叫骂。

怪事一桩。

吴老师没听明白她们这个回合的对话,更关心在她的管辖范围内出了让学生受伤的意外,掰着小静的手肘查看一处擦伤的深浅,又问:“还有哪里受伤了。”

“没有。”小静摇摇头,虽然孩子比一般小孩高壮,但她躲闪得快,只因为卷了袖子,皮肤直接在地上摩擦,受了点皮外伤。

“有医务室,先去处理一下。”老师叮嘱。

卫葳陪着她去医务室,两人讨论了一番其中蹊跷。卫葳没法置之不理,打算去四处问问。

她走了没一会儿,小静手机就震动起来,是陈嘉骜的电话:“听说你被小学生打了?”

“……”也不知道是谁的嘴这么快,“你派人监视我啊?”

“哪能呢?你自己老制造广为流传的爆炸事件。要不要紧?”

“就擦破点皮。”

“战斗力太菜,小学生都打不过。”男生在那头笑。

小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事没事?没事我挂了。”

“晚上出来吃鸡吗?在长乐路订了座。”

“不去,我要回家做题。”

“地理?你带出来边吃边做啊,我和祁寒都在,你不会做的还能问。”

“我没什么想问你的。”

“要不耻下问,你这人不谦虚。”

“……还有谁?有女生吗?”

“女生你带啊。”

卫葳回来了,小静匆忙挂了电话。不亏是人际交往小能手,五分钟之内把案情打探得明明白白。

“那家伙根本不是聋哑人,英语说得挺溜,我问了他们老师,他本来不到一岁就被一对美国夫妇领养了,一直养到六岁半,因为先天性的脑损伤和感觉功能障碍发育比同龄人迟缓迟缓。他的养母在去年突然中风了一次,自己的生活出现很大困难,养父没有办法同时照顾养母和一个病童,所以办理了退养手续。这里的小孩基本都不认识他,像个插班生。”

“养父母不再管他了吗?”

“还回来看他,但是他对生活环境变化接受得不好。其他小朋友不跟他玩,其实是因为怕他。他听不懂中文,只能猜大家的意思,有时候会莫名地生气突然变得很暴力。这里大部分是女孩子,当然不敢招惹他,他也不太喜欢那些女孩子感兴趣的游戏。”

“他们老师没有什么办法吗?”

“他们老师已经做了很多了。在积极寻找新家庭重新安置他,但是一个病童又不能正常交流,选择面有限,不是很容易。过年时也给他安排了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的进家庭活动,专门给他找了个外籍家庭,他好像就相处得不错,有些孩子只过了一天,他留宿了三天,志愿者把他送回来的时候也很喜欢他,只不过不够条件长期领养。”

“那我们能为他做什么?”

卫葳迟疑了几秒:“我说话虽然他能听懂,但他不是很喜欢我,我是个女生,他和我聊不到一块儿。”

“……所以,福利院的岗位为什么从来没有男生?”

平时没留意,留意了也没想过多问一句为什么。男生们大多被派往风吹日晒的社区户外活动或者在纪念馆、博物馆维持秩序,福利院的社会实践报名时老师就说明了只限女生。

卫葳蹙眉苦想,找不出更合理的理由:“因为……女生比较有爱心?”

“我们是不是可以向吴老师申请一下?再怎么人少,福利院里还有六个男孩子,除了他,那几个总是跟在女孩堆里玩也不好吧。”

“吴老师?”卫葳生无可恋地咬着手指。

“她怎么了?”

卫葳转身趴在窗台上,用食指点点玻璃,指着院子里的单杠问小静:“你说那是什么。”

小静凑过脑袋:“……单杠啊。”

“等它修行一千年成了精,就能化成吴老师。”

小静微怔,继而笑起来:“你都没有提,怎么知道她会反对。”

“你等着瞧。”卫葳把脸转向自己班主任那边,舔了舔嘴唇,一脸奔赴沙场的壮烈。

“不行。”等卫葳说完请求和初衷之后,吴老师冷淡地以两个字做结。

卫葳第一反应是对小静耸耸肩。

老师接着说下去:“学校不在这个岗位派男生是有考虑的。这里大多数是小姑娘,年龄大的有十二三岁的,她们是幼童,需要保护。把青春期快成年的男生放进这个环境里,老师稍有疏忽监管不慎,就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卫葳不甘心地追问:“每到双休日志愿者服务时间就把男孩和女孩彻底分区,让男生只和男生接触,女生只和女生接触,这样不就解决了吗?”

“也就是说,为了这六个男孩,我们必须再指派一个监管老师。甚至也不是为了这六个男孩,因为其他五个人和女生一起玩也不算遇到了多大的障碍,只是为了这一个特殊的男孩,你认为值得吗?你们学生是教委规定必须达到60学时的服务要求,我们老师没这个任务,能来做领队老师的都是自愿报名,本身没有那么多人。这个福利院只能提供二十六个志愿者岗位,却要派遣两个领队老师,是不现实的。”

卫葳无言以对,理性来说,也不能揪着已经自愿牺牲双休日时间的老师胡搅蛮缠。

“那么我们做公益劳动、老师们申请做志愿者,是为了什么呢?”小静在卫葳身后问。

吴老师的视线越过去落在她脸上:“你觉得呢?”

“我觉得本来应该是为了让我们受到教育。但现在这种不考虑服务对象需求的岗位-时间精细计算法则让我感觉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我们考虑了服务对象需求,只不过考虑的是大多数服务对象需求,因为我们自己能提供的资源不是无限的。”

“没想到我在社会实践中受到最深刻的教育,”小静温柔地笑了笑,“就是牺牲少数人。”

吴老师停顿片刻,点点头:“没错,社会现实确实是这样的。虽然很冰冷,却是一种通用规则。”

“不是的,”她缓慢地摇着头,“社会最权威最通用的规则是法律。就连最冰冷的法律都分为‘普通人法’——民法和‘特殊身份人法’——刑法。”

吴老师的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意外地笑起来:“刑法是为了惩治极少数人,当极少数人犯罪侵害了大多数人才会使用到,它还是在考虑大多数人的利益。”

“我觉得也不是。刑法在确保少数人受到公正的对待,它允许律师为个体辩护,去抗衡强大的社会整体利益,哪怕这个人是一个‘坏人’。抗辩过程之所存在,是在彰显正义的框架下辅以人性的考量,为少数人争取生命和自由。它从来不会抹杀少数人的存在。”

她的和声细语消失在春日阳光下温暖的走廊里。

许久,吴老师抬起眼看向这个安静的女生:“我试试看向学校提议吧。不保证成功。”

卫葳喜出望外地赶在她转身前追上去:“试试看联系家委会,好多妈妈会愿意做志愿者的。”

吴老师白她一眼:“你怎么不去联系?”

“我可以联系。我可以联系吗?我以什么身份联系?”女生聒噪地如影随形。

一路用交涉细节骚扰完了班主任的卫葳蹦着跑回来抱了抱:“你真棒!我没见她被说服过!”

“她还是讲道理的啊。”

“唉,太讲道理了,班会课像政治课,她真的比政治老师还喜欢叨叨大道理。”

“陈嘉骜叫我‘下班’后去吃日料,我想找个女生一块儿去,你去吗?没有女生我也不想去了。”小静趁机发出邀请。

“可以啊。”卫葳一听是陈嘉骜,同班同学,毫无心理障碍,满口答应。

可没想到陈嘉骜从吧台区一转身看见卫葳跟在黎静颖身后进了店门,第一反应是抱头爆了句粗口。

小静被吓了一跳,停住脚步,导致卫葳刹不住车直接撞她背上。

“怎么了?”

“你怎么带了卫葳来?”

小静不明所以,回头看一眼卫葳,又转回来:“她……是……女生啊。”

陈嘉骜如临大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紧张地看了看卫葳,又看向身边的祁寒。

祁寒也跟着惊恐地站起来,关注点好像和他有些不同:“为什么黎静颖会来?”

“黎静颖为什么不能来?”陈嘉骜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人用行动迅速做出了说明,店门口帘子一掀,男生直接撞在了卫葳身上:“靠,干嘛堵在这里?”

小静听见熟悉的声音回过头,和战戎四目相对。

周遇跳下椅子:“我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一步。”

窜出去之前就被陈嘉骜一把揪住:“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