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一]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时唯久久望着手机屏幕上这条已发送的短信,越看越觉得它和“我最喜欢你啦”的语气是一个性质,真是幼稚到了底,让人泄气。
陈凛的电话很快回拨过来,发誓赌咒解释了一堆,时唯一个字也听不进,心里所有空间都被仇恨和鄙夷挤满了,容不下别的。
这次的仇恨没有指错对象,全冲着她曾经付出过感情曾经无条件信任的那个人了,正因为曾经的信任都是无条件的,仇恨才来得更加翻天覆地。这鄙夷也是只对他一个人的,分分合合其实不关别人的事,原来是自己错信了一个差劲的人。无论想表白什么还是表演什么,此刻前言不搭后语的焦灼感都使他在时唯心目中显得更加差劲了。
因为有仇恨和鄙夷,所以才有了报复。
截止到此,时唯还挺理智,自此之后却又开始犯蠢了,她认为,自己过得幸福,就是对陈凛最大的报复。
[二]
回家路上等公交车时,京芷卉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时唯忍不住问起,立刻被大吐苦水:“还不是因为谢井原!校庆日的时候年级准备举行集体舞比赛,每个班得派领舞去学,回来再教别的同学。我们班形象好一点能做领舞的男生本来就少,其中要么身高太高,要么过矮,我想来想去,适中的也就谢井原吧……”
听到这里,时唯已经有悲剧预感,“扑哧”一声笑出来。
京芷卉白了她一眼,继续补充自己的理由:“再说,我不还想着他悟性高,能比别人学得快嘛!”
时唯边笑边假装信服地点点头。
“我好心好意向吴老师大力推荐谢井原,结果呢?好心都被当驴肝肺了!听说吴老师把他叫去讲完情况,他绷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说‘对不起老师,我残疾,不能跳舞’。他!哪!里!残!疾!啊!我看是脑残吧!那么一张正直纯良的脸瞬间就把吴老师骗了。哈!居然!吴老师找我去谈心以为我欺负残疾同学,以为我那么大力推荐就是为了让人难堪,简直让人吐血啊!”
虽然是血淋淋的控诉,不过京芷卉的愤怒似乎没什么感染力,那厢,时唯已经笑得捂着肚子蹲下了。
“他要是不愿意参加,直接像以前那样用‘我没时间’来拒绝不就行了嘛!”
“你也知道他会拒绝啊。”
“……”芷卉一时语塞。
时唯好不容易才扶着站牌站直:“不会每次都‘没时间’,他偶尔也会翻新花样的你不知道吗?”
“翻新花样也不能冒充残疾人吧,这算哪门子冷幽默啊?”
“嗯,其实他很腹黑,你跟他打过交道就会知道了。所以虽然是个书呆子,但我还蛮喜欢他的。”
芷卉长吁一口气:“虽然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你就不要老把‘我喜欢他’这种话挂在嘴上了。谢井原那种孤僻阴郁男有什么优点啊?喜欢他是为了舍生取义么?”结果,十年后京芷卉同学自己“舍生取义”嫁给了谢井原——这是后话。
“你根本不懂谢井原。”时唯笑着摆摆手。
“你根本不懂‘喜欢’。”
不得不说,两个女生十七岁时留在放学路上的这两句话都一语成谶,在漫长的年少时光里,京芷卉的结症的确在于她不懂谢井原,而时唯的结症也的确在于,她不懂“喜欢”。
只有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目光才总维系着对方的一点一滴。不再喜欢的时候,如果你过得糟糕,他也许还会用怜悯的目光多看你几眼,如果你过得幸福,他只需要移开视线就能不把你放在心上,无论你怎样表现,终究构不成报复。
最可悲在于,时唯处心积虑地想晒幸福去与陈凛较劲,其实从没有在陈凛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三]
时唯明明暗下决心,也答应过妈妈,高中毕业前不再谈恋爱,但为了和陈凛较劲,她还是又接受了同班男生的告白。这接受也不仅仅为了较劲,还有点由于受环境因素所迫的不便拒绝。
芷卉是这段恋情开始的第一知情人,就连她这么厌恶陈凛、怂恿时唯展开新生活的人,都微微蹙了眉,感到有点不对劲:“怎么会和梁弋交往啊?你们平时连话都不怎么说的嘛。”
虽然也算得上是同一朋友圈的人,但无疑时唯在梁弋身上谈不上放过多少注意力。回忆起来,每次就算只有梁弋、芷卉和时唯三个人同行,时唯也是唯一那个闷声不语的人,闹腾的都是梁弋和芷卉。梁弋虽然都是对着芷卉闹腾,但其实是为了让时唯看着一乐,比如十月在森林公园秋游那次,几个人站在攀岩壁前围观,前面挑战的人纷纷攀到半途就败下阵去,梁弋用眼角余光偷瞄过时唯,转头对芷卉放大音量说:“这有什么难的!他们也太弱了点!”
芷卉还没悟出内情,目不转睛指着中间一段“事故多发地”:“那三个镫子离得太远,转身幅度也太大,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换你上,你还不一定能坚持到三分之一。”
“谁说的?我这就上你信不信!”声音洪亮得成功使时唯看向这边。
芷卉瞥一眼他脚下:“你这鞋不行的啦。”
男生再次声如洪钟:“打个赌么?我能爬上顶去,你赌什么?”
芷卉终于明白了,男生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想表现,却又不好意思自告奋勇,便拖上自己来作陪。要表现给谁看,并不一定就要找谁对话,他说的每个字都是中途拐了弯奔别人去,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显而易见的。
芷卉笑一笑,顺势助他一臂之力,男生有那个自信在喜欢的女生面前跃跃欲试,最后自然是赢了,但芷卉却觉得他输了。在场的同班女生除了自己只有时唯,时唯虽然也在地面上像哥们儿似的帮他加油助威,心里却被陈凛占着,芷卉太了解闺蜜了。她早就断定梁弋是单相思,所以在得知两人交往后才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这个令人喷饭的解释,时唯是支吾着开场的:“周末从补课班出来后,他说一起吃午饭,我也没多想就跟去了,结果他把我拉到摩天轮前要坐摩天轮,我说我妈不让我坐摩天轮,这不安全,他就嘲笑我怎么什么都听老妈的。我气不过,心一横,不就是个摩天轮嘛,叛逆一下又怎么样!就上去了。哪知道才转了四分之一他就告白了。”
芷卉还没理清思路:“既然不喜欢他,直接拒了他不就行了。”
“才四分之一圈呢!摩天轮上就我和他两个人,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要是我拒了他,那剩下四分之三圈怎么办?还不尴尬死了?”
芷卉目光呆滞十秒。
“……好吧,我服你了。脸皮是有多薄才能因为怕尴尬而勉强接受告白啊!”
“而且我本来就有点恐高,他还乱开玩笑吓我说摩天轮停了。摩天轮转得超慢我根本看不出在动啊!如果你也像我当时那样惊恐万分,很难讲不会像我一样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哦。一落地我就后悔了。”
芷卉揉揉太阳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以后你还是老老实实听你妈的话吧。”
没听出对方吐槽之意的时唯在这一刻,切切实实地认为“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是听话为好。但这种想法也就维持了大约两分钟。
[四]
时唯警惕着不在饭桌上提起任何男生了,时妈妈抓不到关于恋爱的确凿证据,可连着几次小考时唯的成绩都不甚理想,家长大人很不满意,她必须要找出原因排除故障。周五傍晚,芷卉一个电话撞在了枪口上。
铃声响起时,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时妈妈离电话最近,顺手便接了起来。芷卉大大咧咧没戒心,就把她所认为的“喜报”一股脑倒出来让时妈妈转告了:“下午时唯参加数学竞赛去了,我们班会上重选班委,时唯还是连任了班长,就这件事。”
谁知时妈妈可不认为这是“喜报”:“芷卉啊,你能不能帮我跟你们班导师说一声,不要再让时唯当班长了。”
时唯在旁边听见,立刻变成奓毛的猫,也不顾一口饭闷在嘴里不上不下,跳起来含糊不清地嚷道:“妈你说什么呢!我的电话不要你接!你去吃你的饭嘛!”夺过听筒果断对芷卉下命令,“别听她乱说,你也快去吃饭!”
待她挂了电话,时妈妈一脸阴云密布:“当什么班长!当班长有什么好处!天天帮老师做些杂活,浪费的都是自己的时间!那么多时间全用在学习上,你何止考这么点分!当班干部的全都傻!全班就是你最傻!”
“我考分哪里少了!每次大考都年级前十的!”时唯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顶起嘴来。
“下次大考就没有年级前十了!你等着看吧!最近小测验一次比一次差!”
“我以前考得好的时候就不当班长了吗?这几次小测题目出得难,均分都很低,和当班长有什么关系!”
“你考不好就知道找各种理由,题目难,均分低……你怎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
时唯忽然安静下来,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了。妈妈的“出击”也一时落了空,没法再继续控诉下去,但她的怒火还依然存在。时唯突然无话可说只是因为静下心想想,影响自己唯一的原因就是陈凛,为什么为了这么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成绩下降是事实,又多了一桩不知该如何了结的“新恋情”,这一点都不幸福不争气,清醒过来之后比刚分手时更沮丧。
时唯没想到,自己这个无话可说的反应意外地将与妈妈的火并演化成了冷战。她本是在反省,表面上看却像负隅顽抗,由于心绪烦躁几分钟内没说话,等她回过神,面对怒火中烧的妈妈又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找不着台阶下了。
坐在教室里听课、聊天全都心不在焉,走在路上也目光呆滞反应迟钝。由于自己的彷徨而分了心,没注意到身边的人饱含了热情。上午做完广播操后,与梁弋、芷卉和江寒一起顺着人流回教室,走到一半的时候,梁弋突然伸手要牵她,时唯条件反射地甩开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做了什么动作。
女生虽然对梁弋感到抱歉,但第一反应是想起身后有不少同班同学,不知有没有被人看见让梁弋丢面子,她紧张地回过头,却正对上陈凛的视线。
男生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假作深情的恳求,在时唯眼里却成了嘲讽,转回头之后,她因为自己的完败而有点想哭,这时已然想不起再去抚慰倍感失落的梁弋。
连和梁弋牵个手都下意识排斥,怎么能算恋人?
可是,为什么当初与陈凛相处时却从未有过忸怩、尴尬、不自然?
第一次和陈凛牵手,并不是以恋人的身份。刚上高一时有天放学回家,遇见陈凛,两人家在同一个方向,于是顺路同行。走过世纪公园时,看见蓝白相间的月牙船,时唯觉得太漂亮,停下来用手机拍照,男生等在一旁,提议道:“要不进去坐一坐船吧。”
女生摇摇头:“我妈从来不让我坐船,怕出意外。”
“可你不是会游泳吗?就算出意外,不也能自救么?”
“我妈说,学游泳是为了情势所迫下的自救,不是为了平时冒险壮胆,淹死的总是会游泳的。”
“你妈也太宝贝你了吧,没那么严重,去试一下吧。”
时唯被说得犹豫,再怂恿两句就动了心,两人进公园去游船区买了票,挑了离岸最近的船。男生先一步上船后转过身,朝时唯伸出手,扶她上船。
指尖相触,没有什么特别的电流,彼此都落落大方,一切都顺其自然。
事后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是第一次牵手。
[五]
梁弋当然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可因为这件事,告白刚被接受时的热情顿时被浇灭了,虽然已经和时唯是恋人关系,可他没觉出与朋友关系有什么区别,由于一点也感觉不到时唯的恋爱状态,他又恢复了告白前的忐忑,怀疑时唯并不喜欢自己。
晚上,时唯写完作业准备洗漱,就收到梁弋的短信:“时唯,我有时候觉得你挺冷漠的,让人难以亲近。”
女生手滞了一下,原本想反驳,垂下眼睑想了想,倒不如让梁弋真对自己失望,说不定就提出分手了,于是回他:“我确实是个外热内冷的人,你以前不够了解罢了。”
之后再没有短信回过来,时唯倒觉得尘埃落定很踏实,猜测梁弋也许正反思两人在一起是否真的合适。但现实果然没这么理想化,梁弋不可能理智地反思,以他的性格,倒更可能开始对时唯疑神疑鬼。
时唯心里的巨石落地,第二天一早,前桌的江寒到教室后见她稍稍愉快了起来,便耍宝逗她笑,两人恢复了上学期打打闹闹的常态,这一切被梁弋看在眼里。男生回想起前一天想牵时唯的手的时候,江寒正走在旁边,时唯或许就是因为江寒在场才故意要和自己撇清关系。梁弋也是外向的急性子,立刻就在心里下了结论,把气愤挂在了脸上。
吃过中饭刚回到教室,梁弋就阴沉着脸走到时唯课桌边敲了敲:“你出来,我们谈一谈吧。”
女生愣了一秒,知道确实到必须把话说清的境地了,便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两人保持一前一后的状态穿过走廊,时唯始终低着头,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所以在团支书开口叫她之前,没看见对方迎面走来。
“哦对了,时唯……”
“嗯?”女生猛地抬起头,定住脚步,眼角余光扫见梁弋也在前面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团支书好像没发现这点。
所以他旁若无人地接着说:“集体舞比赛的走位表你和京芷卉安排好了没有?吴老师刚才在楼下碰见我说就我们班还没开始借教室排练,怕来不及,让我提醒你们一下。”
“哎呀糟糕。”时唯捋了捋额发,“我都忘了,估计阿京每天忙着监督领舞排练也把这事给忘了。那我马上回来和她一起排,麻烦你先去艺术楼那边帮我把她叫回来。”
团支书微蹙了眉,一副认为时唯不靠谱的表情,确认道:“我去叫,说你在教室等她,对么?”
“嗯嗯。”
“你马上回来等她?”再次确认,“别到时候我把人找来,又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你。”
时唯觉得自己现在心不在焉的状态可能真的看上去就不值得信任,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就去侧门那边拿个外卖,马上回来。”
团支书没再说什么,经过教室继续往前,向艺术楼前的排练地去了。
时唯转过脸对不远处的梁弋说:“我们就去侧门那边谈吧。”
[六]
下午第二节体育课,老师让大家跑完两圈做热身运动后自由活动,时唯跑步时觉得腹部有点疼,以为是突然跑太急不适应,速度放慢后却没有好转,到了自由活动时间疼得额上冒了一层汗。
芷卉觉得这不太像运动过于剧烈不适应的症状,就去跟体育老师打了个招呼,把时唯扶去了保健室。
保健室老师一检查,初步诊断可能是阑尾炎,让芷卉帮忙联系时妈妈,并叫来班导师立刻送时唯去附近医院。
女生坐在出租车里望着窗外一声不吭,班导师以为她疼得说不出话,一路抚慰她“快到了”、“不远了”、“再坚持一下,下个路口转弯就到了”。其实她只是发了呆出了神,脑子里旋转的全是中午与梁弋争吵的场面。
“没必要和江寒走那么近吧?”梁弋紧绷着脸。
“欸?”时唯一怔,没想这事怎么扯上江寒了。
“我知道你跟他关系一直很好,不过你现在有男友,是不是应该注意一点。”
提到与江寒的关系,时唯自然问心无愧:“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你清楚。我就不信以前陈凛不会介意。”
再把陈凛扯进来,却击中了时唯的命门,女生突然觉得内疚与不安对着梁弋都是浪费,立刻变了脸:“我怎么会清楚!人家是我弟弟好不好!拜托你不要像个女人一样东想西想。”
“我像个女人?就你弟弟好!”梁弋也动怒了,反呛道,“不过,他又不是你亲弟弟,你不可以避讳一点啊!”
自进校以来,江寒始终是时唯的前桌,两人与其说是哥们儿不如说更像兄妹,虽然江寒比时唯大,却被女生强行认做弟弟,好在他脾气好也不介意,对时唯其实一直像待任性妹妹似的关照有加。要是谁以小人之心猜度了这份纯友谊,时唯必然奋起反击,时妈妈就是前车之鉴。
“我为什么要避讳!我不心虚,用不着!”时唯觉得好气又好笑,才勉勉强强交往了几天,彼此还有点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梁弋竟然就开始对自己的人际圈指手画脚,没见过占有欲这么强的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又或者他是对这段恋情过于自信,甩狠话前也不三思:“那你去喜欢他好了!”
“我就是喜欢他超过喜欢你!讨厌!”
男生甚至到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继续自顾自发泄怒气:“既然你这么说干脆分手吧。”
“分就分。”时唯终于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
梁弋停顿半秒,终于弄明白对方脱口而出的是哪三个字。这时他才恢复清醒,反问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说不了违心的话,撒不了圆满的慌,受了委屈就一定要争辩忍耐不了,对不够喜欢的人假装不了,学不会拐弯抹角。我又太认真,全心全意投入感情后被辜负太伤人,我承受不了,所以我现在起了戒心,热情不了。今天这事告诉我,你有你的个性,我有我的固执,做恋人只会吵个没完猜忌个没完,融洽不了。”
梁弋看着时唯低头后垂直向下的眼睫,她微蹙的眉头,那神态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让人感到没辙,忍不住又想来宽慰她:“我知道了。现在你大概不想和任何人交往,我们还是做回死党吧。反正我偷偷喜欢你一年多,也照样能吃能睡不伤心。没找准时机瞎表白,失败我认了。不对,我不认,这都怪陈凛,我应该去揍那小子一顿解解气。”
时唯被他逗笑,揉了揉眼睛抬起头,男生才发现她刚才是哭了的,觉得心里什么地方被锐器戳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甜言蜜语,只好狂催她:“你快回教室吧,阿京肯定已经去了。”
[七]
时妈妈本来就在医院工作,所以时唯被班导师送到医院时,她已经等在那里了。医生在时唯肚子上摸了好一会儿,反复询问:“按这里疼吗?”“是按下去疼还是抬手时疼?”“是持续疼还是间隔疼?”“那这里呢?”
然后她“唰唰”地开了一摞单据,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吩咐先去缴费,然后把这七八项检查挨个儿做过来,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做手术要不要住院。
班导师见这架势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为免影响自己按时下班,把时唯交给她妈妈,称自己最后一节还有别班的课就离开了。
时妈妈也有点没心没肺的,被这突发事件一惊吓,完全忘了自己正和女儿冷战中,牵着时唯走到楼梯口:“现在还疼吗?”
“不怎么疼了。”回答的同时,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你中午没吃饱啊?”
“吃饱了,又饿了。每天下午这时候都会饿。”
时妈妈露出鄙夷之色:“怎么那么能吃还精瘦精瘦的。你看看你,黑眼圈,脸煞白,灰头土脸营养不良样,你对得起粮食吗?”
“我肚子里有蛔虫,都是蛔虫吃掉的。”
“那你现在想去做检查还是喂蛔虫?”
“喂蛔虫。”
时妈妈把那一摞单据往包里一卷一塞:“旁边有一家乔家栅小吃,去吃那个吧。”
时唯自己点了贡丸粉丝汤、毛蟹年糕、牛肉面和小笼馒头。妈妈说没到饭点吃不下,就多拿了份碗碟,在一旁搭搭筷子,见她狼吞虎咽也有点心疼:“明天开始你带点饼干去学校吧,半下午的时候可以垫垫肚子。”
时唯猛点头:“我要那种高钙三层苏打,海苔味的。”
“家里的甜趣还没吃完呢。”
“甜的不好吃。”
“你说你吃个饼干都要挑食怎么能身体健康?”
“明明很健康,已经很久没生病了。”
“上个月8号请病假待在家的是谁啊?”
时唯埋头吃面,不吱声了。
过了几秒,时妈妈突然来了个劲爆发言:“你男朋友是梁弋吧?”
女生被小笼馒头的汤汁烫了嘴,咽下去又呛进气管里,好一阵手忙脚乱地咳嗽和灌水才平静下来。
“是吧!我就知道!”时妈妈对自己猜中表示很得意。
“你怎么知道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神经过粗的阿京走漏了风声。
“你么,喝太多咖啡导致脑血管**,本来没大问题,休息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这病听着吓人,班导领着所有班委兴师动众突然来探病,事先也没说。你那天打电话给我我也挺意外,害我刚到单位又得回家。结果你猜我回家的时候在小区里看见谁?”
这还用猜。“梁弋嘛。”
“那孩子拎着一大袋水果在我的车前面走,被按喇叭赶开以后一回头,发现是我,还喊‘阿姨好’来着。你以为我没看出他不是和老师一起来的啊?上了楼进了家门老师还问他‘你怎么也来了’呢。你们班班委就只有贝逸铭、林森两个男生,我还不清楚么?他要不是你男朋友来干吗?江寒跟你关系那么铁,老师也没准假啊。”
很显然梁弋当时是骗假跑来的。
他对班导说自己早前踢球时拉伤韧带,现在要去医院复诊,实际是怕放学后碰到家长,想趁自习课偷偷溜出来探望一下时唯。可他没想到班导在同一节课带着班委去探病,更没想到坐公交车的他比打车前往的班导还慢半拍,以致于被逮个正着。最后只好慌张地解释“是去医院复诊的路上想起时唯,顺路来看看,马上还得去医院”来圆谎,放下水果就走了,也不知班导信了多少,时妈妈倒是很精地看出了端倪。
时唯真后悔平时跟她讲了那么多学校里的八卦,什么底细都被她老人家摸得清清楚楚。反正这次肯定是栽了。
“不过,我和梁弋已经分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今天分的。”
“啧啧。你们这些小孩啊,根本就不会谈恋爱,谈什么恋爱?你以为这就叫谈恋爱了啊?在我们眼里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给自己找个临时玩伴,什么狗屁真爱哟!还自己骄傲得不得了。你就想想,你交的男朋友,如果他生病了要器官移植,你是愿意给他心还是肝?我看你连两个肾分他一个都舍不得。真爱是这样的啊?你要是真的找到一个愿意捐角膜捐骨髓的对象,我就不拦你了。其他的都是浪费时间,没意思,伤心伤肺伤身体,还不如好好学习,和朋友好好相处。”
“哦。”
被妈妈歪打正着这么一说,时唯也觉得,和陈凛分手是多大点事啊?
有再多不甘心不服气,引发再多怨怒仇恨,也不能证明在一起时就是真爱笃定。没分手的时候,也从没想过将来要和这个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分手后又何必要死要活影响自己的人生。
就像妈妈说的,有点小孩子过家家的性质,再加上年轻任性不定心,变来变去分分合合都是难免的。
时唯一边在心里开导自己,一边飞速把面前的食物全吃光。
妈妈问:“你现在还阑尾疼吗?”
“不疼。”
“那我们回家吧。”妈妈从包里掏出那一大把单据撕了。
[八]
京芷卉把江寒赶走,霸占了他的座位,然后侧身回头从时唯面前的饼干袋里抽了片苏打,口齿不清地说:“大部分人按学号分舞伴,都没什么问题,身高差太多的个别调整。哦还有你,按理你应该做陈凛的舞伴,我看你们俩处于尴尬阶段不适合,所以帮你换了一个。”
时唯头也没抬,左手吃饼干右手抄单词:“换了谁啊?”
“谢井原。”
“跟谁换的啊?”
“除了我还有谁好心跟你换。”
“唔?”女生抬起头,满脸的不信任,“我的原舞伴按理真是陈凛吗?”
“是啦,肯定是的。就这么决定了哦,你现在舞伴是谢井原了。”
“我觉得我就做陈凛的舞伴也挺好,换来换去麻烦,反正陈凛这一页我已经翻过去了,无所谓。”时唯故意逗她。
“那怎么行!必须不能是陈凛!再说你也很喜欢谢井原不是吗?一定得是谢井原啊!你们俩看起来就很有默契!”
京芷卉欲盖弥彰的说辞把时唯惹笑了。
教室外云淡风轻,秋高气爽,楼下回**着热火朝天的口令声和舞曲声。
虽然有时候无力改变现状,但却能改变自己的心态,时唯笑一笑,昨天到今天,陈凛忽然变得没那么重要,缩小成一粒尘埃,拂一拂衣袖就看不见了。
[九]
人生的无常在于,人与人之间总是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邂逅、遭遇、交集与别离。
有时毫无心理准备就得迎接突如其来的相逢与永别。
月末,初冬时节,爷爷过世了。
虽然已经病了好些时日,可老人家精神不差,总让人坚信他康复出院是迟早的事,谁也没想到结局会是永别。爷爷没有太多积蓄或房产需要立遗嘱,临走时只说了一个心愿:“时唯啊,最好还是跟我们秋家姓。”
时唯的妈妈是少数民族,所以时唯原本有个亲哥哥,只不过夭折了。这已夭折的哥哥跟爸爸姓秋,小一点的时唯跟妈妈姓时。
秋家一贯有点重男轻女的传统,哥哥夭折后没有人提过要时唯改姓,父母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了,没人想起这回事。时唯也一贯觉得,爷爷还是最重视孙子,即便在几个孙女中,他最喜欢的也是向葵,自己在家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辈。没想到爷爷最终竟还有心惦念自己。
她愈发责怪自己,早知道爷爷还很喜欢自己,就应该在他在世时多陪陪他安度晚年。
爷爷的遗体告别式那天,时妈妈特地提前帮时唯准备了一套黑色正装,尖领子的收腰西服和直筒西裤让女生看起来很修长,像电视里的新闻女主播,连表情也变得淡淡的静静的。
可是到了现场,当直系亲属们一个个轮流从棺木前经过向爷爷道别时,时唯却完全无法淡然和平静,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到大家站成一排立于一侧,主持人开始念悼词。时唯不敢哭太大声引人注目,尽量抑制情绪,但是每次刚止住泪水,一想起爷爷曾那么重视自己,自己却蒙在鼓里,就觉得太亏欠爷爷,眼泪马上又汹涌而出。
秋家一大家子人,都有点感情凉薄,至少不太外露。就连从小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表姐秋和也不过只是泪水一直停在眼眶里打转的程度。所以像时唯这样多愁善感的就有点醒目了。
她甚至不顾身为爸爸上司儿子的陈凛也在场,等到告别式结束,已经双眼肿成核桃、满脸眼泪鼻涕,彻底没了形象。
遗体被送去火化,亲属们不用再列队,大家在休息室各自找位置坐下。
这时,时唯才回过神,看见了坐在对面的季向葵。
爷爷最喜欢的这个小孙女已经不姓秋一年有余了,爷爷直到最后也不知道。
向葵也身着黑色正装,下面穿的是及膝裙和黑色长袜,一身黑也显得消瘦,让很久没细看她的人忽然觉得她成熟了许多。
在弥漫着硝烟和纸灰的狭小休息室内,这个瞬间,两个少女的身份恍然有些逆转。
原本姓秋的已经改了姓,原本不姓秋的改姓了秋。
有点像宿敌,其实是姐妹。
可是身为姐姐的时唯哭肿了眼睛肿了脸,头发也乱七八糟,反而显得有点年幼,有点不成气候。
而身为妹妹的季向葵,腰杆挺得直直的,端坐在椅子的前半部分,双腿在裙下规整地偏向一侧。
她面无表情,有一双很美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