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一]
每个孩子都有个命中注定的宿敌。
他通常是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邻居家的青梅竹马或者父母同事朋友家的少爷千金。他或比你聪明,或比你乖巧,或比你勤奋上进。每当你干了坏事错事或蠢事,他就堂而皇之登场,被父母引来与你对比,让你又嫉又恨,无地自容又咬牙切齿。
对于时唯来说,这位宿敌是季向葵。
与众不同的是,季向葵的宿敌也是时唯。
时唯家和向葵家是父系家族中走动最勤的亲戚,因此这两岁并没有构成什么差距。在发生那件重大变故之前,时唯和季向葵一直是互相最了解的同龄人。
曾经有一年春节,大年初一,时唯被妈妈骂哭了,仅仅因为她不吃辣菜。这个理由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以至于时唯一度怀疑是否自己的记忆出了bug。但让她永生难忘的是季向葵在餐桌对面一边拼命吃辣椒一边幸灾乐祸的笑脸。
这么想来就好理解多了。
不会吃辣本不是什么缺点,但在季向葵会吃辣的情况下时唯不会吃辣就是时唯的错。回想起来,时唯妈妈爱和别人拼女儿的习惯原来早在那时就形成了。
时唯一边哭一边后悔把季向葵留在自己家过年。
没错。季向葵确实是在时唯的极力挽留下才跟时唯全家一起过除夕的。时唯和季向葵虽然总是相互较劲,但又是彼此最重要的玩伴,每逢寒暑假,妈妈总会把时唯送到季向葵家住一两周,季向葵也时常会赖在时唯家,两个女孩同吃同睡同玩,连上厕所和洗澡都结伴同行,不过最终她们总会有办法闹翻,以两败俱伤收场。
比如这年春节,季向葵率先在大人面前卖乖,使时唯挨了顿臭骂。等到三天后季向葵的父母来接她,两家人一起在客厅玩拍气球的游戏,规定轮到谁接气球时气球落地就算谁输,输的人要表演节目。时唯在季向葵前一位,每次接到气球后就立刻扣杀,如此两轮,季向葵总是接不到球。
本来,表演节目是季向葵最擅长和热衷的,因此即使大人们都看出时唯在故意调戏季向葵,也只当姐姐在逗妹妹玩,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恶意。谁知到了第三轮,时唯故伎重演,季向葵突然气得整个脸涨紫了,一口气提不上,差点背过气,隔了三四秒,才嚎啕大哭起来。
当时的情形把在场的每个大人都吓坏了,谁能想到这孩子气性这么大?
让众人更加意外的是,在季向葵放声大哭的一秒后,她的妈妈也抱住女儿泪如泉涌。
时唯站在距离她们母女俩一米开外,忽然有种脚下的地面被抽离、人悬浮在半空的错觉。不知所措,哑然失声。
她学到了一个教训:如果要和季向葵展开斗争,一定要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情况下。因为时唯的妈妈是向着季向葵的,而季向葵的妈妈也是向着季向葵的,她连做做家长的大方姿态都不屑。
季向葵的爸爸在福利颇丰的公安厅工作,妈妈是中学老师,家庭经济条件很好,她可谓是蜜罐里长大的小公主。
时唯则在父亲长期缺失的成长环境中跟随妈妈过着无依无靠的平凡生活,但这并不代表她比起季向葵缺乏关爱。
妈妈十年如一日地五点半起床为她做营养丰富的早餐,骑着自行车送她去学校,十二载寒窗苦读的时唯从来没有过迟到经历。不过她异常厌恶妈妈逼她吃白煮蛋,常在车后座偷偷把白煮蛋吃一半扔一半,要不然就趁妈妈不注意藏进书包,等到了学校再扔掉。这么做其实是有风险的,因为时唯忘性大,藏在书包里的鸡蛋时常忘记扔,被课本压扁后烂在书包底部,书包因此常常飘出臭鸡蛋的气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往往被妈妈发现后倒出来,又难逃一顿臭骂。
可以说时唯是在臭鸡蛋的味道和妈妈的骂声中长大的,这两者的结合作用使她上初中后混论坛,对于“扔臭鸡蛋”的按键具有非常直观的联想。
时唯是很早接触到网络的孩子,在她读初一的暑假,季向葵也跟着她学会了看新闻、发邮件、聊QQ之类的基本网络活动。
初一的暑假,时唯家搬进了复式大房子,季向葵一如既往在她家小住,同住在时唯家的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分别是比时唯大一岁的表哥宣翔和宣翔的堂弟,这位堂弟和季向葵差不多大,可也许是因为性别不同,两人从见面的第一天就势不两立。
彼时,时唯已经开始有做姐姐的觉悟,不再和季向葵唧唧歪歪。每天下午她要去体育馆游泳两小时,回家时三番五次在小区的草坪上捡到自己的枕头,于是不用上楼她就知道,那位堂弟又和季向葵打枕头战了。
餐桌也是他们的主战场,只不过当着时唯妈妈的面他们一般仅限于唇枪舌战。
“你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吧。”宣翔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触发了两位的中二症。
堂弟不买账:“哼,我才不会喜欢她这种大脸猫!”
季向葵从小到大第一次听别人攻击她的容貌,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我还不要你喜欢呢。追我的人可是一直从外滩排到东方明珠呢!”
季向葵只是随口说了两个地标,却让堂弟抓住了把柄:“不就是过了个江么?敢情喜欢你的都是泥鳅啊!”
“还没说完呢!是从外滩排到东方明珠再排到崇明岛!”这总够远了吧。
“不过又过了条江,再多些泥鳅罢了!”
可怜季向葵没认真学习过乡土地理,空有伶牙俐齿却占不到上风,只能重复性反驳:“你才是泥鳅!”
“你怎么总是把泥鳅挂在嘴上,果真是大脸猫啊!”
这次吵架事件以季向葵眼泪汪汪和堂弟在众人声讨下的一句“好男不跟女斗”结束。但它产生了两个永久性的后果,一是季向葵从此被亲戚朋友大人小孩们冠以了“大脸猫”的绰号,喜欢她的人有时会亲切地叫她“猫猫”。二是大家忽然注意到,季向葵的脸真的很大,很大。
脸盘大的女孩在小时候尚且可以因为像个娃娃而卖萌到底,但年龄见长就逐渐显出了不精致不清秀的缺憾。
时唯惊喜地发现,季向葵天生的美貌优势并不是无懈可击的。
这个夏天,季向葵不仅遇上克星,还遇见了惺惺相惜的闺蜜。
宣翔的父母——也就是时唯的小姨和姨夫——离异,他虽然被判给身为富商的父亲,实际却是在寄宿制学校独立生活,本质上还是和母亲更亲近,虽然他的妈妈很快就再婚了。继父是鳏夫,有个独生女,名叫夏树。所以,夏树是宣翔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没有血缘亦无法律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却还相处得不错的妹妹。这位妹妹当时也住在时唯家度暑假。
很小就死了母亲的缘故,夏树不太活跃也不合群,有点黛玉气质,经常一个人坐在复式楼的天台上暗自垂泪。她如此忧郁,如此独特,就像韩剧女主角,连季向葵也被感染了,不仅引她为知己,而且举手投足都刻意模仿她。这还不够,无视自己被众人捧为公主的现实,季向葵的灰姑娘情结大爆发了。
一个周末,时唯的妈妈要带所有的孩子去逛街,大家都欢呼雀跃,唯独季向葵别别扭扭说不愿意去,想在家里玩电脑。时唯妈妈也没多想,就带着其余孩子出了门,并许诺帮季向葵带好吃的回家。
顺利留在家的季向葵马上打开电脑拨号上网,用时唯前几天教她的方式给妈妈发了封E-mail:妈妈,二伯母带他们上街去,唯独我被丢下了。我在这里不开心,你哪天来接我?
季向葵不知道,时唯教她时用的是自己的邮箱,她更不知道,发送出去的邮件会保存到“已发送”的文件夹。当时唯晚上回家后在邮箱里发现了这封有悖事实的邮件后,立刻向妈妈告发了。
时唯妈妈生了气,当即让季向葵当着自己的面给家里去电话,让季向葵妈妈接听,跟这坏孩子对峙。季向葵妈妈自下午从工作邮箱里看见那封信就揪心地难过,计划第二天一早就来把季向葵接回家,听了季向葵哭哭啼啼的澄清才知道女儿说了假话,公正地批评了她。
季向葵没做成灰姑娘,倒成了长鼻子的匹诺曹,又被克星堂弟起了“大话精”的绰号,接下去的十几天假期过得无地自容,她把这笔账算在了“告状精”时唯头上,一直记到寒假——没错,确实是寒假。
记仇半年的跨度对季向葵算不上是最高纪录,并且她有仇必报。
时唯相信,她和陈凛的交往,绝不会是巧合。
[二]
“我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对方是你表妹的时候你会笑起来。”京芷卉在路边卖盐水棒冰的小车边停下来对老奶奶做出“胜利”的手势,“要两根。”
时唯准备掏钱包,却立刻被京芷卉果断地拦住。
“我请客。”
等到两人撕开包装袋继续往前走,时唯才重新捡起先前的话题:“说起来挺不厚道的,知道陈凛找了个比我差劲的人,而且是被利用,我就幸灾乐祸了。”
“你表妹怎么差劲了?”看起来也漂漂亮亮挺甜美的。
微咸的味觉从舌尖开始蔓延向一年前的夏天。
在发生季向葵离家出走事件的几天前,时唯得到被重点高中录取的喜报,被派驻在外的父亲也终于调回上海跟家人团聚,并且还提拔了一级。
季向葵被父母逼着去喝时唯家的喜酒,可是和时唯有关的喜事都是她不乐见的,难免心不甘情不愿,不过时唯的妈妈答应吃过饭带她和时唯逛街买新衣服,倒是让她心情好转了一些。
季向葵没有留意的是,时唯虽然身材不算高挑,但比例极好,一双长腿又白又直,穿起短裙来有模有样,而自己的腿却有点弯,也就是俗称的“O型腿”,一点也不适合穿短裙。
可是,时妈妈那天却给两个女孩买了许多条一模一样的短裙。
如果她早注意到,那天也许不会那样兴高采烈。
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注意不到这件芝麻绿豆的小事了。直到她22岁时向外人说起二伯母还只记得她对自己的好,却不知道在那天之前,截止到买裙子事件,时妈妈都视她为自己女儿的竞争对手,谈不上多么喜欢她。
事实上,像季向葵这种满肚子坏水的小姑娘,是讨不到自己母亲之外任何女性喜欢的。
就在时妈妈带着时唯和季向葵准备从服装部转战游艺厅时,她接到了小叔子的来电,阖上手机后对季向葵说:“你爸爸让我们赶紧回家去,好像有什么事。”
“啊——?”两个女孩都觉得扫兴,但还算听话,拉拉扯扯的总算乘上了去往季向葵家的出租车。
等她们到了季向葵家,时唯的爸爸也已经在场。
季向葵的爸爸问女儿:“你妈妈好像去校园里散步了,你和小唯姐姐去学校找找妈妈让她回家好不好?”
小女生瘪着嘴嘟嘟哝哝地拿钥匙出了门,没想起问为什么非要她去找妈妈而一群大人却安逸地坐在家里。
“你抱怨个屁啊,我才很倒霉呢。”听她发了一路脾气的时唯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又不是我妈妈,为什么我也要跟着出来。”
“那你不要跟着我啊!”季向葵赌气地加紧步伐,飞速拉开与她的距离。
这一带时唯不熟,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既不知道前路,也不记得回程,只好追上去牢牢黏住疾走的导航仪季向葵,缓和了语气:“我是说你妈妈,这么热的天,这么大的太阳,不好好在空调房里呆着,跑去散什么步嘛!你说对吧?”
季向葵心里也对妈妈多有埋怨,点了点头:“嗯。”
时唯瞥她一眼,心想她真是取坏了名字,人如其名,长了张向日葵般的圆脸,在烈日照耀下一晃一晃的,就算一白遮百丑都遮不住。
季向葵不知道她私下那么多鄙视,否则肯定不会提议:“我们买根盐水冰吃吧。”
两个女生躲进屋檐的阴影下把各自的口袋掏了个遍,也只找到几角钱,两人凑在一起只有一元贰角,盐水冰一元钱一根。
“都怪你个乌鸦嘴。”时唯说。
“我哪有乌鸦嘴!”
“要是刚才你说‘我们买两根盐水冰吃吧’指不定就够了。”
“屁!都怪你个穷鬼,要是你比我多四毛钱就够了!偏偏比我少四毛钱!”
互相推卸责任是无济于事的,女孩们在屋檐下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提议:“我们合买一根分着吃吧。”
于是结局变成,同一根盐水棒冰,每人半边。
季向葵一边顶着时唯的额头咬棒冰,一边还在斤斤计较:“我比你多付钱,应该我吃三分之二,你吃三分之一。”
话虽如此,最后她也只吃了三分之一,因为“我才不想吃沾到你口水的部分”。
穷到和人分吃一根棒冰的经历不会时常有。
所以时唯虽然对那天的家庭变故没什么直观感受,但对找寻过婶婶这件事一直记忆犹新。改变了季向葵人生的大事件以另一种平凡温暖的形式存在于时唯的记忆中,但年龄所限,她们中没有任何一个在那天产生过哀愁的预感。
后来她们在婶婶工作的中学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装疯地刨过了每一棵树的根部,几乎彻底忘了找人的初衷,玩到太阳西斜,才尽兴而归。那时,婶婶已经先一步回到家,和时唯妈妈一起躲进卧室里了。
时唯记得当时父亲和叔叔一起坐在客厅聊天,神情都很正常,烟灰缸里积累了一小堆烟头。
两个女生谁也没多想,谁也不明白这半天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当然,以季向葵的理解力,几天后就明白了。
但任凭她多么机灵早熟,也终有一个少女无能为力、无法阻止的事。
“心肠狠毒么?嫉妒你么?”京芷卉见时唯迟迟没有回答,按自己的猜测提出了选项。
时唯被大口咬下的棒冰噎住,喉咙受了冰镇的强刺激,终于恍过神:“唔,也不能说‘差劲’,只是经历过一些事后,变得……很难相处了。”斟酌之下,选择了较为平和的形容。
京芷卉明显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是宫斗戏里那种妖妇角色呢。”
时唯讪笑着。
“不过,劈腿抢别人男友的女生,人品能好到哪儿去呢。”突然想到重点的京芷卉朝闺蜜转过头来,“她知道你和陈凛的关系么?”
[三]
下午最后一节英语课。
时唯被粉红与橘红交叠的天际吸引了注意,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金黄色的树顶被染上红晕,无法看见前座的男生正在狂抄头一天布置的作业以防老师点名对答案。
女生伸长靠窗的胳膊用笔尖戳了戳男生的后背,想叫他看看窗外。
谁知男生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脊背一挺,受了严重惊吓,不仅以夸张的幅度回转身,而且连桌椅也被撞出了巨大声响。正值两人大眼瞪小眼,双方都满脸惊诧的当下,英语老师适时发出了声音——
“江寒,下面两篇完形填空你来报答案。”
危机指数满点!
幸好男生反应机灵,在磨蹭着起立的同时,反手从处于老师视线盲区的靠窗一侧抽走了时唯桌上的练习册。
接着……
空气凝固了。
时间过去漫长的两分钟,几乎所有学生都扭头过来张望,男生却迟迟没有开口。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英语老师满腹狐疑地走下讲台,来到江寒身边,待她看见男生手里的练习册,语调顿时拔高了一个八度:“你怎么又不完成作业!你英语本来就不好还处处偷懒,有没有上进心啊?回去把这三课单词抄五遍,明天到办公室来报到!”
如此一折腾浪费了不少时间,老师想在放学前把答案全部对完的计划估计要泡汤,只好赶紧加快速度把剩下题目的答案自己报完了。
冤假错案事小,一向吊儿郎当的男生早就习惯了被老师呼来喝去。
可是身为英语课代表的时唯不仅没做英语作业,而且还上课走神,这绝对得不出“一切正常”的结论。
江寒长吁一口气,把空白的练习册还给时唯:“你还好吧?”
“欸?”
“听说,你和陈凛分手了?”本来不想八卦的。
情报滞后太多了。
原以为八月时宣告终结的一切,只是被按下了暂停。
有一段时间,时唯差不多已经忘了陈凛的存在,反正他在班里本来就是个不起眼的龙套。至于季向葵怎么样她就更无所谓了,她想不出陈凛有什么优点能吸引季向葵,唯一的解释是季向葵想以这种胜利向自己示威,但如果自己压根不把陈凛当回事,季向葵的小算盘就只能落空了。
周四下午做完广播操后,陈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拦住两个女生。
“你干什么?”京芷卉对他从来没有好感。
“你回避一下,我有话要跟时唯说。”
“有什么话不能正大光明地说?”见时唯低着头不想搭理他,京芷卉毫不退让。
“正事。关于她爸爸的。”
京芷卉用眼神征求了时唯的意见,先走一步。女生跟着陈凛绕到教学楼后的小树林边:“什么事?”
男生压低声音故弄玄虚:“昨晚我听见我爸无意中聊起有人写匿名信告你爸……”
不是什么新鲜事。匿名信事件发生在八月初,很快就查出来是诬告,再说风波已过去好几个月,时唯不信这还能成为陈凛父亲的谈资。
“无聊。”女生掉头就走。
“哎!时唯!”男生一把拽住她,“其实我找你还有别的事。”
时唯站定了回过身,想看他究竟还有什么新鲜戏码。
“……我忘不了你。”
“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过得有多痛苦,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电视剧看多了吗?想我干什么?你不是有新女友了吗?”
“我跟她谈不下去。”
“你跟她谈不下去也不关我的事。”
“我也是和你分开后才感觉到,只和你一个人聊得来,别的女生……总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有你才懂我的心思……”
时唯想起了Jenga游戏,听见积木塔底部松动的声音。
咯吱咯吱。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以后我还能给你打电话聊天,休息日偶尔见见面吗?”
“嗯。”
时唯受不了他苦苦哀求的语气。
有时候从底部抽出一两根积木放到塔顶,还是能保持平衡,于是你放下心来,不断去创造新的高度,不顾整座积木塔越来越失去根基。
其实分手之前,比起普通同学,也不过就是多了打电话聊天和周末约会。
陷阱本身太过甜蜜,连诱饵也不需要了。
“绝对不行!绝对不能再搭理他!”京芷卉的反应比预想的强烈好几个度。
“总不能连朋友都没得做吧?”时唯也发自内心不情愿,却生怕对方认为自己耿耿于怀,想表现出大方姿态,却恰恰中了计。
京芷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觉得他是诚心想跟你做朋友?”
时唯低着头不吭声。
“本来我就不喜欢陈凛这个人,经过这件事就更反感他了。一个男生怎么能这么朝三暮四?”
“……”
“只有智商低又意志薄弱的男生才会朝三暮四,你不要再上他的当了。”
“……”
“同样的亏不要重复吃,同样的傻不要重复犯。”
“有些内情你不了解。”女生紧蹙眉,有点萎靡地摆摆手。
无论闺蜜怎样痛斥,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还是一厢情愿地猜测着他的悔悟。
还是自欺欺人地坚信一定是季向葵使了计谋勾引他,她做得出来。
你不了解我有怎样的表妹。
也不了解爱情是怎样的感情。
什么也没有经历过的人当然能轻松自如地说出“一刀两断”,说出“老死不相往来”,说出“世界上谁离了谁不能活”。
这时候理智哪里去了?偶像剧里的女二号在意识到男主角心有所属之后不是就该马上做高姿态状放手吗?为什么每次都要闹得鸡犬不宁人神共愤才肯离场?她们脑子里难道连一根理性主导的神经也没有吗?
可是,每个女生都向着自己、坚信自己才是最特别的,误以为自己才是女主角,孤注一掷地想抓住被称为“好事多磨”的救命稻草。
每个人都有一个让自己稳操胜券的梦境。
[四]
光线从窗帘间的缝隙漏了进来,枕边的手机并不在屏保黑屏上,它亮出了比屋外更慷慨的晃眼白光。
时唯摸过手机。
是陈凛发来的彩信——
我想你,只能在附近寻觅你的踪迹。
照片是时唯家楼房的外景,估计是他站在小区外对面的马路上拍的。发送时间是十二点半。上下左右邻居还没熄灯,只有时唯的窗口漆黑一片。
时唯感到难以呼吸了。她全然忘了几个月前在大雨中心凉到底的情形,眼泪无法把她扯回现实,疼痛也无法把她扯回现实,她从一片虚空穿越到此刻,攥着一寸卑微的感动,彻底失去了由来。
她也不记得苏醒之前的梦。
自己正要和季向葵决胜负,两个女生站在平缓的滩涂边,手中拿着弓与箭,不远处立着标靶。
“就以这种方式公平竞争吧。”
裁判面容模糊,但时唯决意要把他认定为陈凛。
时唯拉开双脚的间距,坚定地注视着靶心。季向葵越走越远,海风卷起她的发线,少女的脊背挺得笔直,线条落在腰间,向两侧展开弧度,好像一个微笑,最后她在标靶边转过身,向时唯招了招手,如同在风中摇曳的花朵。
什么?她就站在那里么?就站在即将射箭的时唯的标靶边?
时唯愣住了。
风吹起悠长的哨音。
搭在弓上的箭晃了晃,在绷紧的弦重新松弛之后垂直掉落在了眼前的地上。
怎么也不可能赢的。
就连在梦境里,也没有赢。
[五]
时唯对叔叔婶婶是什么时候离婚的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只记得有一次听姑姑对妈妈说起,叔叔的那个第三者是手段了得的女人,她看见向葵和婶婶在港汇商场逛街,就立刻打电话向叔叔告状,说婶婶用公用电话打她手机去咒骂她,看来电号码是徐汇区的。叔叔立刻打了婶婶的手机去追问她在哪儿,得到的答案是“和女儿一起在港汇”,于是便对小三的话信以为真,以致盛怒,在通话中立刻大吼起来,整个过程,妻子完全茫然不知所措。
在两人离婚之前,叔叔采取的策略一直是,用恶劣的态度对待妻子,迫使她自己提出离婚。当一个人做了亏心事,他如此心虚,却又如此矛盾地做出伤害对方更深的事,只为让对方作出自己不敢作的决定。
时唯想想婶婶受到的伤害,觉得她太无辜可怜,而早早就遭遇家庭变故的小向葵也同样无辜可怜。这当然又是她一厢情愿的同情与怜悯。
季向葵从这样的遭遇中悟出了常人难以领悟的道理,学到了常人往往忽略的必杀技——她发现,原来可以通过利用一个男性的软弱让一个软弱的女性败得彻底。
借此,她可以所向披靡。
“你们最近有没有小向葵的消息啊?”据说因病住院的爷爷每天都向前来探病的儿女这样询问。
每个人的回答都大同小异——
“小向葵刚进高中学习忙,过几天就来看您。”
“小向葵中考没考好被她爸骂惨了,最近正在准备期中考试,一考完马上就会来看您的。”
“……”
“不急不急,叫她好好学习啊。”爷爷的眼里总有点失望。
季向葵是小辈中最受爷爷奶奶疼爱的,但爷爷肝病发作住进医院已经半个多月,她却一次也没有去探过病,为了避免爷爷伤心,大家都只好替她撒谎,撒谎的众人没有一个不心虚,没有任何人从向葵嘴里得到过“马上回来”“过几天就来”这类保证。
叔叔婶婶离婚后,婶婶立刻把向葵的姓改了,随自己姓季,以此来报复叔叔。这件事当然也没敢让爷爷知道。
老人费劲地嚼着儿子剥好送到他嘴里的橘子,皱眉的原因绝不是酸度过大,纵使儿孙满堂,他依然对看不见那个最机灵可爱的小孙女耿耿于怀。
时唯站在床尾看着皮肤呈褐黄满脸褶皱的爷爷,又犯了以自我为中心异想天开的毛病。爷爷这么难过是因为向葵不来,向葵一定不会对爷爷没良心,很可能是因为失恋情绪低落不愿出门,而她的失恋看起来是陈凛又对自己回心转意的结果,虽然不是有心为之,转了几个弯,自己还是成了造成爷爷失落的罪魁祸首。
这么推断着,时唯挪到爷爷身侧紧紧拉住他的手,又傻又天真地满腔愧疚了。
[六]
太平日子过了几天,再加上月考成绩还不错,时唯心情较开学初好多了,又恢复一贯的“晚餐八卦”节目,每天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说着班级趣闻,过去妈妈总能接上话茬或给出评论,她们班的学生没有一个她不认识。
可这天晚上,当时唯再次说起江寒翻墙逃课去网吧被逮住的事件,妈妈全身的汗毛都警惕地竖了起来,把筷子一放,沉下脸:“你这样整天‘江寒’、‘江寒’的,哪还有心思读书!”
时唯眨巴眨巴眼睛:“我哪有整天‘江寒’、‘江寒’的?”
“还没有吗?昨天晚上也说江寒,前天晚上也说江寒。”
“不就最近三天说了么?”
“连着说三天还不过分么?我警告你啊,别给我精精怪怪把心思都花到学习之外的地方去。还记不记得沈阿姨家的那个姐姐?小学时候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次次都考语数外三百分,可一上中学就谈恋爱,最后怎么着?连三本都没考上!你想学她吗?”
时唯本来对江寒没什么特别感想,这下受了冤枉气不顺,故意和妈妈顶嘴:“你以前不是老让我向她学习吗?”
妈妈瞪圆了眼睛举起筷子要敲她的头:“好的你就不学!”
时唯抱着脑袋躲到爸爸身后,大声说:“我现在也没要谈恋爱!谁谈恋爱了!谁喜欢江寒了?再说!人家江寒还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他凭什么不喜欢你?”
时唯本来还想接嘴,等反应过来妈妈刚才表达的意思,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经过五六秒的停顿,妈妈平静下来,接着说:“我也没说你早恋,只是说你心思太杂。女孩子心思一杂就不会读书了,知道吧?”
只要没被冤枉时唯就没意见了,她点点头,继续吃饭。
“你叔叔这个人也怪得很,今天婶婶跟我通电话都愁死了,向葵现在谈恋爱谈得根本不怎么学习,整天就知道化妆打扮,你叔叔居然还默许她早恋,说‘女孩子要读书好有什么用,差不多就行了’。他以为还是他那个大专走遍天下的年代呢,现在不读到硕士根本就不算有学历啊,连工作都可能找不到……”
妈妈毫无重点的一大串唠叨中有个别关键词像绞索一样精准地套向了她的脖子。
“早恋……”女生的目光变得有点呆滞了,“这么快就交了新男友?”
“还是之前那个啊。中考前的那个嘛。”
“那个还没分……么?”
“就是一直没分你婶婶才生气呢。听说她男朋友是你们学校的,跟你说过是谁吗?你认识吗?”
终于,彻底,认识了。
满怀希望却被背叛,全心付出却被无视。
这些都不算什么。
在时唯心里埋下仇恨种子的是一件非常具体的小事。
2月14日,是时唯和陈凛交往后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小女生从很早就开始像打了鸡血一样筹备礼物,结果却还是俗得可以。巧克力之外,应该还有些亲手做的东西,能代表心意。时唯折了满满一罐幸运星,每一颗都是先写好一句想对陈凛说的话,虽然一时想不出那么多文艺抒情的句子,大部分都是从喜欢的书上抄来的,但“心意到了就行了”——她是这么宽慰自己的。
“恒星内部的温度,并不是由所谓的元素、成分、演化进程决定,而是取决于它的质量。就像我内心的温度由所爱的你们在我心中的分量决定。”
“等你学会在漫天尘埃中微笑起来,我多想亲手指给你看,在那悲伤的彼岸有幸福存在。”
“一旦找到那有且只有的唯一,他们就该宁静安好地,永远相爱。”
……
然后,到了最后一句。
终于到了最后一句,总不能全从书上抄吧?
时唯没多少文艺细胞,造不出花哨的长句,想了半天,觉得还是直接告白最好。
那么,“我爱你”?
觉得像在末尾掉进了夸张的台湾肥皂剧。
换成“我喜欢你”好了。
可实际操作起来,却不知怎的,脑子一走神,写成了“我最喜欢你啦”。
我最喜欢你啦?
看起来有点别扭,事后回想起来,可不就是被陈凛说中的“孩子气”吗?明明是真情实意的告白,却被自己搞得每个字都透着幼稚。
时唯没有告诉陈凛幸运星里面的秘密,她一厢情愿地相信总有一天男生会自己发现并感到惊喜,却从没想过当自己吭哧吭哧一个接一个地折着星星的同时,对方正和向葵手拉手逛马路过着真正的情人节。
被束之高阁的糖果罐,满载着一个女生全部的少女情怀。
每一颗幸运星都想高喊却发不出声音。
——你来看看我吧。
——我藏了一个秘密啊。
是啊,我这么孩子气。
你怎么忍心反复伤害一个孩子似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