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一]
周末爸爸在外应酬,回来时醉醺醺的,被下属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一进客厅就瘫倒在沙发里。酒气之大就连家里的小狗也像避瘟疫似的逃得老远。
时唯见了就气不打一处出:“你怎么回事啊?又喝成这样?多伤身体啊!”
爸爸醉眼迷离:“身不由己不得不喝啊。”
“又不是跟领导吃饭,只是朋友聚会,怎么会身不由己?我看你就是每个月都要酗一次酒,像我们女生来大姨妈一样。”
爸爸不想听这些唠叨话,板起脸凶道:“小孩子叽叽歪歪什么!还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时唯觉得明明是他犯了错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大吼简直没天理,也拔高音调跟他顶起嘴来:“我说的都是对的,经常酗酒对身体有什么好处?将来等你老了体弱多病经常住院,照顾你的人还不是我!”
“我才不要你照顾!”
“那你就不要酗酒生病!”
“我身体好得很!”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身体好!高血糖高血脂整天大把吃药还身体好?”
“你就知道诅咒我!我现在还没求你呢你就嫌弃我!等我老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肯定会把我赶到马路上去。”
“爸爸!你写的保证书还在我钱包里呢!你保证了不再喝酒的!怎么能言而无信!”
妈妈把调好的蜂蜜水递给爸爸:“你们俩都少说两句。”
爸爸开始喝水后,她把脸转向时唯:“你都看见他神志不清还跟他吵,有什么意思?要教育他也要等他明天酒醒以后嘛。”
“就是!”爸爸完全理解错了妈妈的意思,像个得到了家长撑腰的小学生,立刻变得趾高气扬,“这个女儿太没良心了,成天就知道跟我吵架。”
“这根本不是吵架!”时唯涨红了脸,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
看起来像离家出走的局面。
被夜风一吹,时唯才清醒过来。虽然想让爸爸着急,但没有想好去处,转身回家又显得太没骨气,失去了示威的意义。
女生在楼下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口袋里手机响了。
妈妈打来电话,压低声音通风报信道:“你爸爸还在硬撑,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肯定十分钟就会回来,你一定要坚持超过十分钟哦。”
“现在几分钟啦?”
“还不到五分钟。你有地方去吗?”
“……要不我去盗版光碟一条街转转?”
“你带钱没有啊?”
“……没有。”都怪自己跑得太匆忙,“我还是去麦当劳坐着吧。”
“好。等下我见机行事给你发短信,收到短信你就快回来。我看他酒也差不多该醒了,这回一定要让他承认错误。”
时唯很高兴妈妈和自己统一战线。这是原则问题,不是吵架,绝对不是。但她有点讨厌这个局面,为什么折腾到最后还是自己在外面挨饿受冻喝西北风?进了店里却没有钱,也买不了饮料零食,只能闻着炸鸡翅的气息流口水。爸爸却在家里坐拥美味的蜂蜜水。
碎碎念了十分钟,超过了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妈妈的间谍短信却迟迟未来。好半天,面前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时唯飞快地点开收件箱。发件人不是妈妈,居然是季向葵!
要知道,向葵已经一年多没和她联系了。时唯的第六感判断肯定有重大事件,可短信内容竟然是——
姐姐,你回家吧,不要再让你最亲的人替你担心。我知道你内心深处一定爱着伯伯,只是因为不善于表达才常常彼此伤害,于是我们和最亲的人身陷迷雾渐行渐远。
读完了短信,时唯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啥?
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似乎是在规劝与父母作对的叛逆期女儿呢,可是……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正“离家出走”中?而且,为什么没搞清状况就发来这么抒情的短信?用“诡异”来形容都不够了。
事后得知,这天晚上妈妈没有及时通风报信是因为叔叔上门做客,爸爸不仅没有反省自己的酗酒行为,反而发表了一大通女儿闹别扭不省心的控诉。而叔叔却从此抓到了时唯的把柄,几乎每次饭局都要当着众人的面说:“时唯长得漂亮,头脑又好,是我们秋家的骄傲,不过就是脾气太暴躁,和爸爸吵架还离家出走,这可不好。”
时唯只能傻笑,什么也不回应。
叔叔说的次数多了,演绎出各种各样的版本,也就越变越夸张,有时候还要引自己女儿作对比,夸口向葵温柔娴静会做人,就连和继母都相处得很好。
时唯当面通常只是埋头吃菜,回家后就和妈妈把这当成笑料,家里熟悉的亲戚几乎人人都知道,向葵从小脾气坏出了名,刚上小学时跟着父母出门参加饭局,她爸爸与同事闹酒多喝了两杯,向葵在家一向说一不二,谁知这次发话劝阻爸爸不许喝酒不灵了,顿时就动了怒,当场就发飙,扯住桌布猛拽一气,半边桌子的碗筷盘碟摔在地上,吓呆了所有成年人。她爸爸面子上挂不住呵斥了一句,向葵立刻就甩开桌布踢翻椅子夺门而去,最后跑回车里,任谁来劝也没再进去吃饭。
“她那时年纪小,要是力气够大,说不定会把桌子都掀翻。”时妈妈至今也记忆犹新。
时唯笑够了,静下心想想说:“不过向葵现在确实比小时候脾气好得多,变得有点不吭声了。是不是因为她父母的事受了打击?”
“应该是长大了吧。”
自从遭遇家庭变故之后,向葵给人的印象的确是长大了。两个姑娘都上了大学后,有一次饭局,全家族聚餐,快结束时,叔叔突然开腔:“时唯,你怎么不跟向葵说话?堂姊妹都这么不亲?你上了名牌大学,可不要曲高和寡,变得不食人间烟火。”
向葵坐在与她相隔了三个人的位置上,时唯往那方向看了看。向葵也正好把目光从手机上抬起来,她没有看时唯,一脸茫然地对自己的父亲眨巴了两下眼睛,仿佛完全不知道刚才这个空间中有过什么对话,只是对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产生条件反射。时唯转过头又向叔叔微笑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回答。
叔叔没有注意到的局面是,他开口前一秒,小姑姑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还和时唯纠缠不清。
小表妹一开始就吵着要挤到时唯身边坐,闹着让时唯教她玩手机游戏,时唯被她烦得有点头疼,谎称“手机快没电了,姐姐会错过重要电话的”,将手机藏进另一侧口袋,小表妹就开始无理取闹,时唯拿她没辙,只好又给她。最后小表妹一顿饭几乎什么也没吃,姑姑终于出手夺过手机还给了时唯,给女儿弄了点米饭和蛋羹硬喂进去。时唯这厢擦擦汗,哪知小表妹那厢又生出一事,兴奋地提出吃完饭要跟时唯回家,去时唯家看电视。时唯脑袋“嗡”的一声变成两个大。叔叔的话就在这时候插了进来。
向葵也有iphone,但她自始自终一个人,独自低头刷微博。不知为何,小表妹不敢靠近她,更谈不上亲近。
有这样一种父母,他们看不见自己孩子的缺点。如果自己的孩子与别人闹了别扭,那一定是别人的错。万一真是自己的孩子犯了错,那一定是情势所迫。
[二]
时妈妈却又是另一种极端。
在少女时唯心目中,妈妈简直就是个挑剔精,让人左右为难的典范。
初中时,时唯后桌的男生天天与她作对,不是用脚踢她椅子就是扯她马尾辫,要不就用纸团扔她脑袋。每次考试后时唯得了第一却哭丧着脸,让那男生更加不爽,直骂她“虚伪”。这全怪时妈妈要求太严格。虽然时唯考了第一,可回家还是要挨骂。
时唯初二与初三两年间没有一次考试不是班级第一,年级名次也总在前十名之内,可这样的成绩换不来时妈妈的表扬。她看重的永远只是试卷本身,没有拿到满分,说明有知识点没学好,就该被批评。
时妈妈点着试卷上被打叉的地方:“你说说,为什么错?”
“我只是粗心。”这着实能算得上是永恒的理由了。
“你不能每次都拿‘粗心’这种借口来搪塞我,更不能搪塞你自己。没错,你这道题因为粗心大意看错了、算错了,可你仔细想想,出错是不是概率问题?每次考试,你不是这个知识点错,就是那个知识点错,从来没有考过100分,因为,你就是没有拿100分的实力,轮番粗心,正说明你长期以来都学业不精。”时妈妈每次都能把时唯说哭。
所以时唯每次只有拿到考卷后第一个小时是高兴的,在这一个小时内她尽情接受着老师的赞许和同学的羡慕。
考卷分析之前,有数不清的同学将时唯的考卷借去订正,在她们眼中,那个小红叉并没有影响整张试卷的完美性,反而让这试卷带了点真实的生气,比标准答案更亲切,那些复杂证明题后面长篇累牍的解题步骤也看上去没那么吓人了,至少有自己的同班同学做出来过,那些假设真真切切能得出最终结论。
而考卷分析之后,时唯心里浮躁的骄傲终于又蛰伏起来,那唯一的小红叉却反而变得鲜明刺目。就像午夜过后的灰姑娘,兴奋和喜悦都消逝了,尘归尘,土归土。她诚实地回答因觉察出其情绪变化而询问“怎么了”的朋友们,但这理由在他们看来是站不住脚的无病呻吟。
所以,初中生时唯一直误以为自己人缘特别好,可是很多人背后评价她为“虚伪的人”。
初二下学期开始申请入团,班主任说第一批每个班只有一个名额,有意申请的同学请先提交入团申请书,然后由同学们集体投票选出第一个入团的人。时唯天真地认为大家应该都会选自己,信心满满地递交了申请书,结果最后被选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成绩平平、从没得罪过任何人的女生。
时唯很失望,在“意外”败北的这天,妈妈照例开车来接她回家。她忍到进了车库,终于止不住地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妈妈在驾驶座上蹙着眉头问:“怎么了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时唯断断续续地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谁知不但没得到预想中的安慰,反而被妈妈又呵斥了一顿:“这有什么好哭的!哭能解决什么问题?你就会哭!这下你知道了吧,现在已经不是‘学而优则仕’的世界了,你平时不注意和同学搞好关系,关键时刻人家怎么可能帮你?人际关系要经营,经营就是要动脑筋,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喜欢讨厌都摆在脸上。你一定要学会使用一些技巧去讨人喜欢,因为你现在长大了,别人不会因为你是直肠子的呆愣傻就喜欢你。”
这一刻时唯的脸上既没摆着“喜欢”也没摆着“讨厌”,只剩下迷茫。她不明白妈妈到底要自己变成什么人。既然现在已经不是“学而优则仕”的世界,为什么她平时要那么严格地逼迫自己学习?
后来她逐渐明白一点,妈妈只是单纯地、理想主义地希望她变成一个完美的人,忘了时唯其实就像她一样单纯和理想主义。这也许是与生俱来的特质。
时唯刚考上名牌大学的那个暑假,乡下的五叔叔把大女儿送到时唯家过暑假,让时唯好好帮堂妹辅导辅导功课,督促她把新买的练习册全部做完。时唯顿时觉得自己是领了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待叔叔一回家就开始特别认真地帮堂妹辅导功课。
堂妹是个好孩子,但就是性子慢,碰上时唯这么个急性子,两人无法步调一直保持合拍。时唯帮她选编了两张练习卷,她却在相同的时间里只做了三道题。时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于是继续假装出题,用眼角余光悄悄观察她,发现她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遇到一道新大题,光读题都读了十分钟,迟迟没有动笔,那情形与其说是在思考解题步骤,不如说是在发呆。时唯大为光火,马上就事论事对她提出严厉的批评。
堂妹脾气好,“嗯嗯”地点着头保证“以后一定会专心”。可实际效果而言,她早就养成了写写玩玩慢吞吞的习惯,一时改不了。
时唯再说她,她就抱歉地笑,让时唯不由自主拔高音调。
在客厅看着电视的妈妈听见书房吵吵嚷嚷,忙把时唯叫出去。时唯如此这般地告了状,妈妈却也没有支持她,反倒说:“她要是主动来向你请教题目怎么做,你就耐心教她,她要是自己不想学,你就不要管她,别那么凶。”
时唯不服气:“我都是为她好,就像你管我是为我好一样。不逼她怎么能变好?”
妈妈“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个傻瓜!我和你跟你和她能一样吗?因为你是我女儿,才不会记恨我。你又不是她妈妈,对她太凶了,她不记恨你才怪。”
事实证明,亲生女儿也是会记恨的。时唯比较晚熟,上了大学才自我意识觉醒,突然有一天开始清算长期以来对妈妈的各种不满,每一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话题又是从饭桌上爆发的。
“从小到大每次春游你都要从中阻拦,不是说这个危险就是说那个可怕,总之就是想方设法不让我去,就算去了也被逼带许多鸡肋的救生设备,零食反而带不了,温饱问题都没解决还谈什么安全问题?”
“事实是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妈妈有点沾沾自喜的神色浮上脸来,“你上初二那一次,我头天晚上梦见你们的大巴翻车掉进河里了,才让你带了很多气囊,结果第二天新闻不是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吗?一辆大巴翻车掉进你们沿途经过的河里,整个车的人都死了。只不过不是你们的车罢了,你能保证这种倒霉事完全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吗?”
时唯却对此嗤之以鼻:“概率多小啊!那些从小到大每次春游都参加的同学也没见一个死了残了的。你这人就是霸道,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人家都得言听计从。别的同学都是从上初中开始就自己买衣服穿,你呢?人家都上了高中你还要一手包办。”
“你要凭良心,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在班上算穿得差的?老师们都说你最漂亮又最得体。”
“老师在你面前当然这么说,在别人妈妈面前肯定说别人女儿好。你也太天真了吧!”
成年以后,季向葵刚进娱乐圈时在北京做演艺公司的练习生,宿舍条件太差,于是搬出来在时唯租的公寓里住了一段时间。当被问及当初为什么会和陈凛交往时,向葵果然如预想的那样坦然承认:“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想证明那些示弱服软来博取同情的所谓‘善良的女人’不会永远心想事成。”
像偶像剧演的那样,漂亮、聪明、用情专一、手腕强硬的女二号总是一败涂地。忘了在哪部影片里甚至看见过这样的情节,男主角对女二号说:“我很爱你,但不得不离开你,因为你比她坚强,离开我也能生活得很好,可是她却不行,她离开我活不下去。”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然而现实的规则却恰恰相反,在爱情的战争中,如果你知难而上正面出击,可能会赢也可能会输;如果你动脑筋讲策略,迂回作战,并在表面上假装善良无辜,肯定能赢;但如果你一味地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乖乖女,则绝对会以失败而告终。
向葵很小的时候就从父母的婚姻悲剧中悟出了这样的道理。这道理确实挺现实,只是她搞错了一件事,时唯从来不是乖乖女,也从不装作乖乖女。
向葵所以为的时唯,只是亲戚们口中那个“品学兼优”、“才貌双全”、“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是三好学生”,除了读书似乎脑子空空毫无主见。时唯在学校时怎样,她一点也不了解,高中时她也向陈凛打听过,陈凛的回答是“没什么可说”,其实是因为陈凛在学校过得很失败,却让向葵更加肯定,时唯在校不过是成绩好,其实毫不起眼。
时唯的叛逆程度比起向葵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学一年级,时唯敢交一半空白的练习册,当老师责问“为什么不做作业”时,回答“题目太简单,我已经会做了,不想做没用的事”,并用全科满分的成绩让老师无话可说。当时妈妈偶尔接到死板教条的老师打来的告状电话,也会站在时唯一边——“是我让她不要做的”。
小学二年级,教育司的领导要来视察,全年级停课排练欢迎的舞蹈,时唯背着书包就直接回家了。晚上班主任打电话到家里说时唯翘课,时妈妈问她为什么翘课,她说:“我去学校是为了读书,不是为了拍领导马屁,为了迎接视察停课跳舞,这种事蠢死了。”时妈妈也找不出什么说辞来反驳他。
高考前,时唯盘算了一下利弊,自作主张放弃保送,填了更高的志愿,妈妈是保守派,她很清楚妈妈不会同意,事后证明时唯的选择没错,尽管如此,妈妈还是气得两个月没跟她说话。
高中时与妈妈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时唯从房间里冲出来立在客厅中央,对着妈妈大声说:“全世界我最讨厌你了!”然后自己就嚎啕大哭起来。时妈妈平静地窝在沙发里发愣:“……是我被你讨厌了,你哭什么?”
话虽如此,但时唯心知肚明,如果没有妈妈的管束,自己可能会变成无法无天的小太妹。她嘴上对妈妈抱怨个没完,恨不得和全世界的小姑娘换妈妈。但是,与同学的母女关系相比,时唯和时妈妈其实算是极其少见的知心朋友般的母女。
[三]
时唯平时看杂志碰见喜欢的文章总会念给妈妈听,无论妈妈是在阳台晒衣服,还是在厨房做饭,时唯都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念书,妈妈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每天晚饭时在餐桌上也什么八卦都无所不谈,妈妈对她学校里的人与事都如数家珍,爸爸平时忙于工作,对时唯关心得少,几乎无法插上话,于是经常吃醋,呵斥时唯“在学校不好好学习,整天谈论这些低俗事情”。
爸爸同样看不惯母女俩给别人乱起外号。爸爸同事的儿子被她们背后称为“鸡婆”,时唯的英语老师被她们私下叫做“唐僧”。爸爸比较正统,看不惯她们嘻嘻哈哈,每次都恼羞成怒。
“可是这样便于记忆嘛。又不会当人家面叫。”
“背后偷偷叫也不行!”
关键问题就在于,时妈妈有点缺心眼,经常当人家面时叫漏嘴。比如时唯的英语老师,和时唯家住同一个小区,平时走动较多,两家关系还不错。时妈妈有次对老师的夫人说:“你们家唐僧……”对方愣了两秒,幸好,只当她口误没放在心上。
新年后的一个周末,时唯想去买教辅书,表哥宣翔所上的大学还没开学,于是主动向大人们请缨带妹妹去买书,正好这时“唐僧”的儿子“小唐僧”跟着自己妈妈在时唯家做客,便央求着同行。
“小唐僧”和时唯同校同年级不同班,看的书多,知识面很丰富。可时唯一直挺讨厌他,觉得他不仅迂而且特别爱现,一听他要跟去就老大不乐意。但宣翔没见识过“小唐僧”的聒噪,顺便做个人情就带上了他。
到了距离书店500米的地方,“小唐僧”突发奇想要绕进附近的商场,因为——“一楼有车展,我很喜欢车,我们去逛一下吧。”
时唯绷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我们先去书店等你,你去看你的车展吧。”
“小唐僧”当下脸色一变。
宣翔生怕做了好事又没做成好人,忙插话进来打圆场,劝说妹妹:“还是先去看看车展吧,正好我也有兴趣。先买书的话拎着太累,不方便。”
时唯也不想一个人逛书店,只能少数服从多数。然而事实证明,“小唐僧”才不是为了兴趣爱好去看车展,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知识面。所谓的车展其实只是奔驰一家公司在商场做的一个宣传活动,展出了C200、E300和S350、SLK300、ClK300,以及奔驰AMG改装的C63、S63。“小唐僧”一到商场展厅就好像变身为奔驰的营销人员,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时唯和宣翔介绍车型特色,但他又和营销人员有区别,别人是为了让顾客听明白尽量采取浅显易懂的表述,而他却是正好相反,不断跩专业术语竭尽所能让对方听不懂以显示自己高深。
宣翔微笑着听,时唯听不懂又没兴趣,烦躁得边抖腿边旋转脚踝,一副尿急想上厕所的状态。
炫耀完了性能术语,“小唐僧”终于说了点时唯理解范围之内的东西:“……随着字母系列号增大,车型越来越大,车也越来越豪华,你看S级的比E级的又大又好,E级比C级大。每一级别随着数字的增大,发动机性能和车内做工越好。豪华奔驰是S级,我以后就要买一辆S350!”
最后一句话让时唯从牙缝里挤出类似爆胎漏气的“嘁”一声。她脑袋稍微侧一点,看见旁边两辆非常漂亮的车,目光在那个方向停留了片刻,这个细节也被“小唐僧”注意到了。准确地说,是那两辆车太好看,也引起了“小唐僧”的注意,他起初有一瞬间困惑,但神色很快就恢复正常,装出前去鉴定而不是打量的样子围着两辆车绕了一圈,待他转到车尾,喃喃念道:“C63……S63……AMG……”然后脸上才出现豁然开朗的表情。
“噢——这两辆车就是C63和S63的改装车,其实不算什么好车,才63嘛!人家都是200、300什么的。这种低档车就是做得外形好看,性能很差的,买回去只能撑撑面子……”
宣翔饶有兴趣地插话进来:“AMG是奔驰公司特别改装厂做的高性能车,无论做工还是性能都是同级别车不可比拟的,只是和同级别车采用了相同的底盘和生产平台而已,但是发动机性能和做工、配件都不可同日而语。你坐进去试试舒适度就能有所了解。”
这下,连门外汉时唯也听出“小唐僧”在不懂装懂。她脸上浮出大大的笑容,刚想开口讥讽,手背就感觉到一点特别的压力,是宣翔在捏自己。
女生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哥哥。哥哥朝她微微摇头,使了个“别做声”的眼色。
“小唐僧”脸红过一瞬间,装作没听见似的踱步到另一辆车前,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不过从此以后他说的话变得保守多了,也没先前那么多浮夸的术语,基本上降低到了时唯也勉强能听懂的常识水准,从大话变成了废话。
“小唐僧”说得自己口干舌燥,喝了一大瓶可乐,接着就四处去找厕所。时唯和宣翔答应在自动扶梯后面人少的地方等他。见他跑远了,时唯才长吁了一口气,感觉耳朵终于清静了。
“哥哥,你干吗不让我说他啊?这家伙还以为自己很博学多才呢!”
男生笑一点:“人与人是有差别的,世界上有正常的、理性的人,自然也会有些极品。如果所有人都一样,怎么能分出高下呢?再说,你不觉得那些极品很有趣吗?下次你再遇见不喜欢的人,先把他们当做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有趣的人来看待,冷静地观察一下,你也许就能发现,他们的自负其实是自卑,炫耀只为了虚张声势。有的时候换位思考一下,你也许还会同情他们,对他们多一点耐心。”
时唯眨巴眨巴眼睛,立即对哥哥肃然起敬。这时她忽然觉得,哥哥就是她心目中成熟大人的楷模,他这样宽容、得体、有礼有节,比自己身边的所有同学、朋友、学长学姐都来得高段。父母那种太老练世故的类型其实对时唯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但宣翔不一样,他和自己同辈,却俨然已经是个真正的成年人,让时唯忽然有了一点意识,自己将来也会有长大的那一天。
而此时,她虽然有了钦羡、向往的心,却还是难逃小孩子脾性。
时唯安静了十几秒,让宣翔以为这话题已经结束了。可是她突然抬起头将它重新续上:“嗯……那么……那个……你觉得季向葵算极品么?”
[四]
时唯之所以冒出这样的问题,是事出有因。长久以来,宣翔哥哥对向葵的看法几乎成了她的心病,想问又不敢问,怕得到自己难以接受的答案,也没有合适的机会问,怕太唐突。
早在向葵父母还没离异的时候,有一次时唯在小姨家吃饭,听见叔叔对小姨半开玩笑地说:“干脆我们两家结亲家好啦!宣翔和向葵两个小孩都这么优秀又讨人喜欢,好像彼此间还玩得挺好的呢。”
小姨当然没打从内心认可“向葵优秀又讨人喜欢”这种事,只是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大致是“我们家宣翔哪配得上向葵”的意思,就敷衍过去。
可是时唯却当了真,她心里前赴后继着一百万个不情愿。宣翔这么好的哥哥,将来怎么能娶向葵那种人?
她心里郁愤,嘴上自然说不出动听的话,所以不久后向葵来家里玩的时候,她才复述了奶奶指责向葵妈妈的刻薄话,造成了虚惊一场的向葵离家出走事件。即使在事件过后很久,她依然在意着宣翔与向葵的关系,偶尔几次家庭聚会那两人碰面,时唯都会开启全身的小雷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提防着,只要他们有可能进一步接触,时唯就“不识时务地”突兀地插进话题缠住宣翔说话,不让他们有机会独处。
宣翔偏偏是不太喜形于色的人,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他对向葵的喜恶,让时唯更加着急。即使被直接问到“你觉得季向葵算极品么”。他也仅仅有点避重就轻地说一句:“向葵啊,只是被宠坏的小丫头吧。”
这算什么?
根本就褒贬不明!
乍一听像是在批评向葵,可实际上认真一分析,这么说也就意味着,向葵无论做出多么坏的事,也能因“小丫头”这种身份定位不被追究。但这真是哥哥的初衷吗?也许他想法没那么复杂,只是单纯觉得向葵是个坏孩子吧?时唯又怀疑自己想得太多。
“总之,”时唯最终下了结论,“我才不希望宣翔哥哥和向葵成一对呢!”
餐桌上,时妈妈的筷子顿了一下,她从饭碗上方抬起脸,一头雾水地看向女儿:“什么‘总之’?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突然冒出一个‘总之’?”
时唯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口了,讪笑着:“其实我要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啦,我不希望宣翔哥哥和向葵成一对。”
“谁说了他们必须要成一对吗?”当事人都是爸爸认识的,事情又令他非常震惊,于是这次他终于能够成功加入女儿的八卦话题,完全忘了自己“抵制八卦”的长期立场。
“初中那时候。叔叔亲口对小姨说过‘让我们结亲家吧’,我听见了。”
早已与现实脱节的消息来源逗得时妈妈笑起来:“我还以为什么呢。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放心!他俩到不了一起。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你叔叔不乐意。有一次他当着你爸爸面说小姨家不够有钱,就算家产很大,但那么多孩子,能分给宣翔的没多少,他家向葵将来是一定要嫁入豪门的。你叔叔势利,现在眼界也高了,瞧不上小姨家。放心啦,这门亲他自己以后不会再提了。”
虽然从结果而言,如了时唯的愿,可怎么想都觉得不是个滋味。时唯当然不改初衷希望他俩成不了一对,可是究其原因居然是向葵家瞧不上宣翔家?这也太没天理了!她凭什么瞧不上我的宣翔哥哥!宣翔哥哥的脚趾头配她都绰绰有余!
关键在于,对于这样没天理的局面,爸爸居然没像时唯一样打抱不平,反而说:“向葵要嫁豪门我觉得还是可能性挺大的,长得漂亮又机灵,自己也不是一般的小女孩,看得出有那份野心。”
连时妈妈居然也点头称是!
时唯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饭菜都难以下咽,这个世界怎么能这样呢?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向葵她一点都不善良,你们难道都没有觉察吗?她怎么可以得到幸福?
女生被隔绝在父母平静而理智的谈话之外,不再发言,一味地低着头用筷子戳饭粒出气。考试考砸也好,没有第一批入团也好,所有的不顺利相加也不如这一刻来得令人沮丧,时唯特别想哭,但怕事后被追问“为什么哭”回答不清,只好强忍着。她从鼻腔一直酸到喉管,眉头蹙着展不开。父母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
正值此时,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时唯的思绪被打断了,伤感的情绪得以缓解,又重新开始吃饭。时妈妈跑去接电话,说了半天,时唯没心思偷听。直到她挂掉电话后回到饭桌上来转述前因后果,时唯才知道是向葵妈妈打来的。
“啊?又离家出走了?为什么啊?”时唯惊讶得差点把饭呛进气管。
时妈妈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就是跟她妈妈吵架呗。你婶婶气得够呛,我说也没什么可气的,闹闹小姐脾气嘛,闹完自己肯定就回去了。我劝你婶婶:‘她不跟你闹跟谁闹?又没有别的亲人,想跟他爸折腾也不方便啊。’这样说后她好像已经好多了,唉,人到中年,还更年期,真是不能受气,很容易爆血管的知道伐?”不知怎的她说着说着总能回到对时唯的教育上来,“不要气妈妈,晓得吧?”
“哦哦。”时唯随口答应,对这个转折有点厌烦,又把话题扯回季向葵身上,“可是叔叔不是说向葵现在脾气变好了吗?”
“脾气还变得好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哦。”
时唯无法对向葵的本性下定论,就连宣翔也给不了她清晰的答案。可有一件事是非常肯定的,在离家出走这个领域,向葵简直是登峰造极了。时唯再找不出身边第二个人像她这样热爱离家出走以至于隔三岔五为之。
[五]
“家”这个概念对于时唯与向葵有什么差别,站在时唯的角度也许永远体会不了。
这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发生在餐桌周围的对话听起来也没什么意义,似乎每一天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生活着。
女儿看着盘中所剩无几的虾仁嗔怪道:“爸爸你不要再夹虾仁给我了,我都吃饱了。我才不喜欢吃虾仁呢。”然后故意假装很生气地把自己碗里堆积的虾仁一个一个丢回爸爸碗里。
父亲没领悟女儿的用意,有点真受伤:“你这小孩,唉……不识好歹。给你好吃的都不要。”
女儿却又误以为自己的话还没被相信,加强语气抱怨道:“夹菜干什么啊?我自己喜欢吃就会夹的呀。我们家又没有穷到缺吃少穿。”
母亲忍不住插嘴道:“你这孩子!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爸爸说话?爸爸让你多吃东西是害你吗?”
女儿微怔,意识到自己的好意居然被曲解了,感到分外委屈,音量不由自主放得更大,于是很快就出现了与父亲或者与母亲争吵的局面。
如果把每个人的心理和语言记录在案成为剧本,这样的吵架也太荒诞了点。可他们总是今天吵明天就忘了,明天吃饭时又再次把菜碟的位置换来换去、好菜夹来夹去,还可能引发一场新的战争,但可以确定,从没有人会因此而记恨,因为,是一家人。
这样的场面,向葵想象不了,她必须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脾性,斟字酌句,处理好与母亲之外的每个人的关系,哪怕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能放松警惕。
而时唯想象不了的是,向葵在父亲的授意下,像个懂事的乖乖女那样,发出一条言不由衷的短信去劝说讨厌的堂姐回家。那个时候,她究竟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