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一]
气温39度。
每到傍晚,不是停电就是拉闸。
如果躺在家里地板上一动不动倒还算有点阴凉感,要命的是,跑腿买东西什么的重任全都落在小孩头上了。
雷声过后,时唯才听见微弱的蜂鸣音,把塑料袋换到左手,右手伸到牛仔裤屁股上的口袋掏出手机。
一个未接来电,一条新短信,发件人是陈凛——
时唯,等下你给我回个电话,我有事跟你说。
女生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闷住了,停住脚步,远处楼房背后划过一道白色的闪电,但紧跟着的雷声却好像响在非常近的头顶上。
她匆匆躲进路边的一小爿烟酒店按下通话键,听见陈凛的声音,也听见自己的声音。陈凛的语气有点踌躇,而自己就连问候都充满急躁。
“时唯,你觉得我们合适么?”
“你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有点别扭,好像和你没什么共同语言……你……怎么说呢,你太孩子气了,虽然不能说是幼稚,但至少是不谙世事。我……我认识了一个女生,一个和你很不一样的女孩子,我觉得跟她特别聊得来……我想跟她交往。”男生语无伦次,总算把意思表达清楚,“刚才我骑车出去,一个雷就劈在我面前,为了躲开,我摔出去好远。我觉得刚才我差点没命了,一定是因为我犯了错。我犯了个错,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要和你说清楚。”
时唯想不通他的言语怎么能和店门外的电闪雷鸣配合得如此默契,这份戏剧性将人隔离在实景之外。她揉揉干涩的眼睛,恍然觉得有种在做梦的错觉。
“我说,你就别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借口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感到意外。
“……”
时唯照着这个镇定异常的路线走下去:“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孩子气?我还是我,一直没有变,变的是你,如果非要给分手找原因,就是你变了心。”
男生在那头沉默了很久:“是的,我错了。”
“你是对的,我不适合你,像你这样有恋母情结的人,就适合找个老妈般的女友,天天像老妈一样管束你,不能给你任何自由,给你自由你就会背叛。你没有任何自制力。”
“……”
“拜拜。”
没有说“再见”的原因,是打从心底不想再看他一眼。
而脱口而出的“拜拜”,从效果上而言,好像明显比“再见”要来得洒脱。
挂断后将手机顺势扔进装满蜡烛的塑料袋,时唯望着屋檐外瓢泼而下的暴雨长吁一口气,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感到这么凉快。
这个暑假所有的不安与郁结,都被暴雨吞噬了。
暑假中还跟陈凛吃过一顿饭。是时唯父亲单位的聚餐,都带了家属。陈凛无疑是席间最耀眼的明星,由于他父亲将对儿子的自豪写在脸上,一众下属也将平日对上司的吹捧转移到了年轻的男生身上。
阿姨们夸赞他一表人才、礼貌斯文,其中还有人以夸张的语气说“将来哪有女孩配得上他”。
听这话的时候,时唯垂着眼睑专心对付碗里的大虾。在需要保持仪态不能动手的情况下,怎么用筷子把虾壳剥掉呢?
“肯定至少要找个部级领导的女儿吧。”那位阿姨顺势替别人父母作出安排。
时唯将一双筷子拆成两支分别拿在左右手上,左手的那支抵住虾尾,右手的那支钻进虾头与虾身的接缝。
陈凛的父亲笑得像尊弥勒佛,摆摆手道:“我可没有强求他非得娶门第很高的女孩,女孩子只要性格温顺、听话,比什么都好。”
没有强求?
也就是说娶了门第高的女孩更好,不是么?
他还真把自己当皇帝选嫔妃了?
右手的筷子没有找准受力点,重重地滑开,撞击在碗侧,虽然碗没翻倒,但已不可避免地发出巨响。时唯没有抬头去数桌上有多少人向自己投来目光,只是很庆幸终于安静了三秒。
当时,妈妈在桌下踢了时唯一脚。
在学校,情况却完全逆转,闺蜜京芷卉多次直谏:“你怎么会看上陈凛?没和你交往时,班里的活动他一句话也插不上,不是我歧视孤僻学生,他那不是孤僻而是猥琐。更别说成绩还那么差,明明是个K班的料,花钱塞进我们A班就能进入年级前50吗?除了拖我们班平均分后腿有什么实际意义?”
所以,为什么会和陈凛交往呢?
受了日本动漫中一遍遍鼓吹“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影响,再加上,处于家庭与学校两个世界分界线上的时唯,并不觉得陈凛有家长们吹捧的那么好,却也不觉得他有同学们鄙夷的那么差,他只是在所有异性中与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亲近得让时唯甚至不好意思揭穿他的弱点。
高一下学期的理化实验考,课本上打星号的试行内容的考核纯属走过场,监考的都是各班随机抽选的学生。陈凛拉着时唯的手兴致勃勃地行走于各考场间。
计算机显示屏上出现了红外线接收头的图片,要求指出是什么类型的传感器。
“啊!这个我知道!温度传感器嘛!”陈凛拽了拽时唯校服的衣角。
这让刚想说出“光电传感器”的时唯失去了方向。
听见陈凛的错误提示却也知道正确答案的监考男生正好是同班同学,他递来不带感情的冷冷目光:“你说,是什么?”
如果当场说出正确答案,陈凛一定会感到难堪。
“……温度传感器。”
监考的男生在计算机上代她选中正确答案,叹口气,喃喃低语:“你是笨蛋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当时,时唯的脸微微涨红,从陈凛手中把手腕抽了出来。
的确是笨蛋,恋爱中的女生都是笨蛋。
幸运的是,从分手的第二天开始,再也不用为了与笨蛋为伍而假装笨蛋。不幸的是,与分手对象是同班同学,必须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并且还是对方甩了自己。
开学第一天,时唯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找不出失恋的端倪。清瘦的身材把校服白衬衫撑得笔挺,藏青色飘带在胸前系成标准蝴蝶结,中长发顺着耳后曲线垂落在肩下,只有眼睛里,藏了一点骄傲和不甘。
[二]
空调送出的微风撩拨着头发中细软的那部分,被点名时,时唯正心烦意乱地盘算还有几天才能换座位。
“时唯,你上来做吧。”老师一边说,一边从粉笔盒里找出最完整的一根向前伸着示意给她。
女生抬起头,看见黑板上题目下“解:”之后的空白,以及近似与这片空白相呼应的陈凛的尴尬表情,他正两手交叠着退站在黑板边缘的位置,脸上还留存着刚刚迎接过老师揶揄的麻木。
时唯心里一个“哦”,明白了这个场面代表的含义,她走上讲台从老师手中接过粉笔,干脆利落地写下全部解题过程。虽然只是客观的答案,此刻却成了泄愤的武器。它们不仅仅是单纯的数字,粉笔敲击黑板的“笃笃”声在教室里清晰地响个不停,无比清晰,写出这样的粉笔字的力度大概是平常的三倍以上,时唯很快就感觉到手掌的后半边酸胀得快抽筋了,但是她需要更加卖力地制造出连续不断的响亮敲击声,然后变幻出带着刺的嘲讽。
一直到最后,时唯坚持忍耐着,没敢朝陈凛的方向瞥一眼。
但老师的赞不绝口还是从她内心拽出了一丝复杂的懊恼。
如果当初是自己先说的分手——和现在一样果决,就不会这么窝心,如今也用不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这个地步。
考完期末考试后,和陈凛面对面坐在附近的快餐店里解决晚饭。
时唯没怎么动嘴,自始至终盯着陈凛的脸,看他以夸张的狼吞虎咽消灭整个汉堡。男生却一味低着脑袋,好像连自己的面孔也不愿给她多看,又或者他还以为自己只要避开时唯的目光就能藏住心虚。他不知道时唯虽然把状似灼热的目光投向自己,脑子里酝酿的却是分手的台词。
女生眼睛中不禁流露出感伤的神色,在陈凛看来却成了含情脉脉,他慌张起来:“怎么了?”
“把你的模样记住。”
“什么?”
由于男生的率先询问,说分手的时机被提前许多,让时唯有些措手不及,条件反射地搬出别的借口来抵挡:“马、马上就放暑假了,见一面不容易嘛。”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错过了最佳机会。
和男生道别时也想开口,但看见对方骑着车,觉得倘若他心情不好路上有可能会出交通事故,于是叫他到家后给自己打个电话。
时唯家住得离学校更近些,又是公交直达,自然也比他早到。在公交车上犹豫了一路,她一到家就觉得还是算了。
分手这种大事,怎么能不当面好好说明、妥善解决呢?
虽然她已经明白陈凛心中没有自己了,但心却仍然硬不起来。
刚刚开始交往时,总是目光灼热的那个人是陈凛,而被看得不自在的人是时唯。陈凛说:“你是一个奇迹。”时唯脑中理性的那个回路拆台地警示过自己:十六岁的男生说的甜言蜜语能算数么?可她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心跳加速。
就像她也用淡淡的语气对人家说过:“誓言什么的我才不相信。”
可陈凛就是有魔法使她相信他的话——除非哪天我死了,才会不爱你。
陈凛在大雨中说分手的时候她恍然想起了这句话,尽管心中充满了悲愤,却到底拿不出一个歇斯底里的还击——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但她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奇迹,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是,连分手都能草率地打个电话了事。
也许当初只是因为两人在学校的口碑与人缘差异过于悬殊,让时唯放松了警惕。
理化实验考的第二天,晨练之后,在从操场回教学楼的汹涌人群中,时唯鬼使神差被外力推搡到前一日负责监考的本班团支书身边。
“昨天,你为什么帮我?”
男生手插在口袋里,说话时眼睑抬得很慢:“你这种人……让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帮你。”
你这种人——无论表现得多么倔强要强,眉目里也满满盛着温柔和善意。当面给人难堪、恶毒到底和果决地道别离,一样也不在你的领域。
让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帮你。
可是这个“帮”字,为什么换不成别的字眼?比如“喜欢”。
你不过,比一般的优等生随和一点,比活跃的女生漂亮一点,比一般的漂亮女生成绩优异一点,说到底,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魔力。
该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三]
周一晨会结束后,时唯照常顺着人流回教室,与平常不同的是,她走得有点无精打采,而逆着人流挥着手一路喊着她名字来找她的闺蜜却异常精神抖擞。
“刚才下楼时就看见开学的摸底考出排名了,贴在老地方,一起去看吧。”
时唯点点头,当她跟着京芷卉走到教学楼门口,看见过去玩得好的朋友三三两两都聚在楼梯转弯口一边聊天一边等候她们。
这原是A班最活跃的小团体,时唯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和陈凛交往后与他们疏远了。陈凛不喜欢时唯的朋友,认为他们太闹,他们的爱好太喧嚣。这些朋友也同样看不起陈凛。
京芷卉声明过:“你非要跟陈凛那种不学无术又小肚鸡肠的挫男在一起,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我们不可能因为你就和他打成一片,当然也不可能因为他和你划清界限。什么时候你离开他要回来,我们依然是可以为你两肋插刀的朋友。”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只是京芷卉预言不准,时唯才是“被离开”的那个人。
虽然失恋,摸底考时唯还是稳稳扎根在总分年级第五的位置,这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时唯不能输,哪怕心里再难过也不能动摇,不能示弱,不能纵容自己开学第一次大考就一败涂地。她想用纹丝不动的成绩向陈凛发表宣言:我根本没把你当回事呢。
——哪怕这压根不是真心。
“你找到陈凛的排名了么?”以京芷卉得意的语气判断,她应该已经找到了。
“没。”
“又是倒数。”果然。
时唯并不觉得这样自己就算出了气。
“不过你内心也太强大了吧,整天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却还是排在我前面。陈凛看了肯定嫉妒死。”
“他不会的。”
“欸?”
“他成绩不好,也许连排行都不会关心,关心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自找打击。再说,他根本就对成绩无所谓,反正将来自有父母安排不用为前途操心,绝不会有你那份上进心。”
“天下哪有对成绩无所谓的学生?我不信。”
比如陈凛。
陈凛关注的,除了女生还是女生。初中时就有过一个女友,上了不同的高中后对方就把他甩了,陈凛一直耿耿于怀,甚至还为她写了两本日记,为了炫耀自己的一往情深,他后来把那日记给时唯看过。
时唯有一次跟京芷卉说起,她非常惊讶:“他怎么能那么闲呢?整整两本日记?”
“他又不用读书。”时唯是这么回答的。
[四]
放学回到家,遇见妈妈换上了皮鞋正准备出门,时唯有些疑惑:“这个点出去?不吃饭了么?”
“你和爸爸自己解决吧,向葵离家出走了,婶婶打电话让我去帮忙找一下。”妈妈丢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又离家出走了?
向葵是叔叔的女儿,她的堂妹。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印象中,好像有一次离家出走还是因为自己说错话,那是一年前。
因为时唯中考结束,她家又回归日常变成了儿童乐园,向葵照例到时唯家度暑假,一起玩的还有时唯的两个表哥宣翔和时炎渊。四人打了一天牌,向葵却整日情绪都不太高涨,完全丢了往日娇纵小丫头的那股疯劲。
到了傍晚,向葵突然提出要回家,让时唯倍感意外。从前她每次来家里玩至少会待上两三天,这次不仅当天就要求回家,而且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见到这个架势,时唯很难不推测向葵又单方面闹起了别扭。
时唯不情不愿地给父母打过电话,得知他们正和叔叔一起在外面应酬,向葵的爸爸接听电话后答应晚饭后过来接向葵回家。
放下电话,时唯还是不甘心,她知道如果向葵有什么不满而藏在心里,就会出现滚雪球效应,几个月后必然变出异常阴损的招数。再者,时唯还是对她有点不舍,觉得玩得不尽兴。在家长们回来前的一个小时内,她必须抓紧时间说服她留下来,可是好话说尽,向葵依然不为所动,最后,时唯自己也生气了。
“你到底怎么了?”
向葵眼睛盯着窗外发呆,说话时明显带着敷衍语气:“没怎么,我想回家还不行吗?”
“你怎么变得像你妈一样作了?”
“你刚才说什么?”向葵猛地转过头,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时唯愣住了,自知理亏,没敢再吱声。
向葵白了她一眼,推开门冲了出去,到了电梯口碰上买晚饭回来的两个哥哥,时炎渊拉了她一把:“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但向葵没有回答,用力甩开他的手冲进了电梯。
男生们把便当盒放下,问时唯:“你们吵架了?”
等叔叔到时唯家来接向葵,时唯才知道向葵并没有回家,而是赌气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她的去向。得知这个消息后叔叔就赶紧回家等着去了。
父亲逼问时唯:“你到底说了什么话把她气跑的?”
“我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她怎么会离家出走?”
“我就说了句‘你像你妈一样作’。”
“这是谁教你说的?”父亲觉察出这句对向葵妈妈的攻击不像出自一个小孩之口,厉声问话时目光已经瞥向自己的妻子。
“小和姐姐说奶奶这么说的。”小和姐姐是时唯的表姐,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前些天确实和时唯见过面。
时唯爸爸一听是自己母亲背后嚼的舌根,不好发作,但一时收不住怒火,转身给了时炎渊一耳光:“你个大男生还拉不住一个那么小的女孩?”
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
两个表哥,依年龄论,宣翔比时炎渊更年长,况且他还站在离时唯爸爸更近的地方。
时唯也不知是吓坏了,还是为哥哥鸣不平,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时唯妈妈隔过几秒才回过神,把脸上留下五个红指印的男孩拉到自己身边,嘟哝着说:“向葵那孩子发起蛮来就连你也未必拉得住,怎么能怪炎渊呢?再说向葵家父母闹成那样,孩子心里能愉快吗?”
闹成那样?时唯止住哭,揉了揉眼睛,叔叔婶婶闹成什么样了?
父亲冷静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对时唯说:“走,跟我去你叔叔家看向葵回来没有。”
从小到大爸爸就没敢打过时唯,妈妈在爸爸面前通常都是温柔顺从的,可是“不准打女儿”是她的底线,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很清楚自己在女生成长过程中更多扮演的是陌生人的角色,没有承担过教育的责任,也就失去了责备的权利,触及了妈妈的底线,后果将会很严重,很严重。
但在爸爸盛怒的时候,时唯很清楚还是不要跟他对着干试探他的自控能力。于是,虽然不愿意去找向葵,还是乖乖地坐上了爸爸的车。
风波到晚上九点多才结束,向葵自己回了家,声称是公交车坐反了方向。她看见时唯和伯父都坐在客厅里,也看见了自己母亲脸上的泪痕,但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的父亲,不带任何歉意,径自摔门进了自己房间。
直到很久以后,时唯才知道,那天晚上,向葵的怒气不是冲着自己的。
所以——
“今天又是为什么离家出走的?”时唯一边咬着麦辣鸡翅一边向疑似知情的爸爸打听情况。
“还不是因为你叔叔那张臭嘴。出了5万块钱,念叨了两个月。每次饭局都要说个没完,叫向葵感恩戴德,哪有这样做父亲的呢?让小孩的自尊心往哪儿搁?”
堂妹在中考前谈恋爱影响了学习,只进了重点高中的扩招线。5万元就是用于扩招的钱。这件事,暑假期间跟叔叔吃了多少顿饭,时唯就听了多少遍,的确耳朵生茧。
“……不过还是你好,好好读书就是为父母省钱。我看向葵这孩子压根不是读书的料,一个中考就像走钢丝了,将来高考她爸肯定更要大出血的。”
时唯也不觉得自己就是读书的料,世界上哪有读书的料?她不信学校里年级万年第一的谢井原就天生是读书的料,不用努力轻轻松松就能考第一。如果不用功读书将来也能名利双收,傻子才不愿意玩。
可不读书的,也确实大有人在。
认真谈恋爱的人都读不好书,自己却能一边恋爱一边保持成绩优异,所以恋爱谈得很失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吧。
这天晚上,时唯大口咽下冰凉的可乐,暗自做了个决定:
为了不再受伤,高考前再也不谈恋爱了。
[五]
讲评试卷前,数学老师不紧不慢地半开玩笑:“你们班奇不奇怪?平时小测每次都那么好,一到月考就完蛋。这次平均分反倒比B班差1分了。你们谁来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他伸出黑板擦点点第一排的课代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男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又把目标转向后一排的女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声音里带着笑腔。
班里其实无人不知,老师也显然是了然于胸,以往每次小测都无人监考,常常是时唯花半小时做完题目,去跟万年第一的谢井原同学对过答案,然后把考卷借给全班同学抄。
和每时每刻都在以实际行动为“自私”一词添加注释的谢井原相比,时唯虽然没他那么出神入化,但平时对请教问题的同学不厌其烦,没架子又好说话,因此即使在竞争激烈的A班,也几乎没有对她怀着鲜明敌意的人。如果这还不够,那么还有加分条件。
时唯的闺蜜京芷卉是校花。
两个女生身高近似,平时出双入对有点过于醒目。
妈妈却不以此为乐:“你不要老和京芷卉在一块儿玩。本来蛮漂亮的,跟她一比就逊色多了。”
妈妈最大的爱好,就是和别人拼女儿,重点对象就是堂妹向葵。
向葵从小是个美人胚子,透白的肤色,乌黑的杏眼,圆脸,小辫子,标准的可爱娃娃样,任谁看了都想伸手捏一把。她能说会道,古怪机灵,还有副会唱歌的甜嗓子,隔三岔五就被她爸爸带出去吃饭应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爆胎,很给父母争面子。
因遗传原因,时唯自然也是有大眼睛的,可却有双比眼睛更大的黑眼圈,尖下巴的瓜子脸,总给人面黄肌瘦的感觉。
可是到了初三,因为长期宅在室内搞题海战术备战中考,几乎不晒太阳,时唯的肤色突然变得比向葵还白,瓜子小脸的优势开始显山露水,蓄长的黑发终于能扎出两个松松的麻花辫,就连土鳖的深蓝色统一校服穿在白净的她身上也变成了充满文艺气息的存在。
在这一年中,向葵只匆匆见过时唯一面,惊呆了。
当然向葵也并没有难看到哪儿去,但她实在接受不了这种落差,在她心目中,堂姐时唯就该一往无前地丑下去,最终变成戴黑框眼镜的高知老处女——就像她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才对,她怎么能忽然出落得比自己更漂亮?
这不公平。
所谓公平,是智慧与美貌你只能二选一。
怎么可以有人好运到两者兼备?
但即便如此,妈妈还是不满意:“你别老板着脸,虽然我知道你是木讷,但给大家的感觉就是你老在生气,不阳光。”
于是,用力过度的时唯在儿时的所有照片中都傻笑得脸上写满了“今年收成好”。只有一张照片除外。
这张照片里是妈妈和她两个人。
时唯大概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肉色羊毛袜,灰色短裙,奶白色短大衣,雪青与雪白相间的帽子和围巾,手里举着半只没吃完的肯德基粟米棒,却是满脸的不高兴。
妈妈则穿着黑色长裙,深红色大衣,皮质黑手套,短发,看她饱满的脸颊就知道那已是家里生活条件逐渐提高的阶段,可她看起来却比青春期闹别扭的女儿更加“不阳光”,甚至将头微侧向没有女儿的另一边。
关键在于粟米棒。
看见那个黄灿灿的提示的瞬间,时唯立刻就明白了母女俩生气的原因。
那年冬天,时唯家与叔叔家一起在外滩玩,午餐按孩子们的意愿吃肯德基。
时唯和向葵都很喜欢吃香辣鸡翅,一盒4块对她们来说实在太少了,两人都想比对方多吃两块,在时唯的理解中,只要吃得快就能获胜,当她狼吞虎咽潦草地吃掉一块鸡翅,向葵还在细嚼慢咽,她心中一阵窃喜,伸手去取下一块,对面的向葵却不紧不慢地开口说:“啊,那个我已经吃过了。”
时唯万万没有想到向葵居然把剩下的两块鸡翅每块咬了一口!
明明比自己小一岁,怎么能这样有心计!
怎么能这样不择手段!
怎么能这样厚脸皮!
时唯只好去吃粟米棒了。
这一切被时唯的妈妈看在眼里。从肯德基出来在外滩拍照时,妈妈还在嘟哝埋怨她:“你说你有什么用,连吃的都抢不过人家,死脑筋,只会死读书,将来能有什么用!真是没见过你这么傻帽的小孩!”
本来没吃到鸡翅时唯已经觉得很郁闷了,再被妈妈一数落,更觉得委屈——
我才不是傻帽!
只是对向葵的下限严重估计不足罢了!
妈妈的矛盾之处在于,她自己明明是个滥好人,却希望自己的女儿拥有“独冠后宫”的心计,永不吃亏。
怎么可能呢?
所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手里还举着半根粟米棒的小姑娘怎么也无法朝相机摆出灿烂的笑脸。这种憋屈的情绪不仅在照片上形成了定格,而且几乎贯穿了她的整个青春期,每次看见这张照片她都忍不住在心里对在现实生活中不断刷新下限的堂妹向葵积累一点厌恶感。
这份厌恶感同时在暗示着自己——你不是做不到,只是做不出。
回到恋爱上来说,在与陈凛交往时,时唯往往也只是装傻。
男生三番五次感慨“总看电影逛公园没什么劲”,接下去的提议必然是“要不去我家吧,爸妈都不在”。时唯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不是不懂他的潜台词,却故意不接招,用“爸妈不在所以不行,要去就堂堂正正地拜访”糊弄过去。
这就是陈凛最后分手时所谓的“幼稚”。
在某些方面,时唯倔强地秉持着自己的原则,而正是这种秉持,经年累月地消磨了彼此的好感。
在陈凛坦白之前很久,时唯就已经觉察到他的移情别恋,不仅没有义愤填膺地揭穿,而且一直忍耐着挽回着。在对方逐渐冷却的目光中,她体会到语言的无力,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以迂回的方式妄图唤醒最初的记忆,却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那天是四月的一个周末,从早晨开始天空就异常阴霾,捏着信封的时唯按照手机中的地图寻找附近的邮局,到达目的地,地图上指示为邮局的场所却分明伫立着银行。女生顿时失去了方向,环顾四周,三座商场将道路分了岔,天空中开始落下细雨,但还不到需要撑伞的程度。时唯定了定神,询问了离自己最近的商场保安,对方指给她一条相对荒凉的路。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似乎再往前走就离开了商业区,街边建筑有变成平房的趋势,连临街的商铺也逐渐变少。
时唯越往前走越忐忑,终于在神经紧绷至极时看见了邮局的绿色。可是不知怎么的,在那个瞬间,她也恍惚看见了未来。
陈凛牵着某个女生走在街上的背影,她看见了,那女生不是自己。
彻底输了。
不知道对方是谁,按常理应该固执地坚守立场和她展开争夺,但时唯做不出,在预感到对方存在的瞬间她就知道,该结束了。
被未来的现实击溃后保持了长达几分钟的麻木,走出邮局时,时唯才蹲在路边嚎啕大哭起来。
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自己建立“喜欢”的基础上,能够为陈凛做到的宽容与坚持,已经到了极限。
[六]
虽然分手之后,时唯隐约还是有点想知道第三者是什么样的女生,自己究竟输在了哪里,可转念一想,知道又能怎样呢?
知道他喜欢的女生比自己长得丑就能笑起来么?
城市就是这么小,一个学区只有两所重点高中,分属于两条公交线路,但距离却不远。周五放学时去附近广场吃个麦当劳都能在餐厅中看见各自为阵的两校制服。
“阳明到底有几套校服啊?”京芷卉刚消灭掉最后一块麦乐鸡,舔着手指四下打量,“除了我们圣华的校服之外,怎么有那么多种同时有两人以上穿着的校服。”
“听说他们每个人有九套还是十套。”
“就算有十套,四季平均一下,春秋装最多也就五套吧?我怎么感觉不止。”
“他们每个年级的校服也不一样。”
“啊——好浮夸的学校啊!”京芷卉耸耸肩,略略表现着不屑,实际却还是钦羡。
“上周数学竞赛班,许老师还说阳明的人比我们脑子活络。”
京芷卉不服气地“切”了一声:“在圣华这种一门心思搞应试教育的学校,我们也得有活络的空间啊。人家学校把裙子改短一点根本不算什么事,我们谁改短一个试试,不被拎到主席台上挨批斗才怪。”
时唯笑起来:“你已经完全把没改短的穿出了改短后的效果。”
“所以啊,我们学校的人都长得高,是硬实力!下次许杨再吐槽,你就跟他说,我们学校比阳明的人筋骨活络。”正说着,京芷卉猛地收住笑,嘴里叼着根薯条忘了吞吐,视线定在了一个方向。
时唯好奇地转过头顺着看去。
“我没看错的话,那人是陈凛吧?他怎么和阳明的人坐一块儿啊?”
“大概初中同学吧。”时唯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随口应对着。
身旁的同班男生毫不顾忌时唯的感受立刻纠正:“初中同学不可能这么亲密,明明就是情侣。”
京芷卉回过神来,将薯条咬进嘴里,看着时唯:“陈凛的新女友是阳明的?”
“我不知道。”
“哈啊?你怎么连基本敌情都没摸清啊!”
“什么敌情!谁要跟她抢了么!哎呀,别说这事了,扫兴。”时唯把伸长脖子的男生拎着耳朵拽回原位,“你也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呀。”
“那女的穿的校服是阳明高一的欸!”男生意犹未尽,“看不出来陈凛这小子还有这么一手。”
“我们去把陈凛打一顿给你出出气吧。”京芷卉乱出馊主意,“那女生看到他被揍的挫样也会对他很失望的。”
“别闹了,打他只会让我下不来台。”时唯果断驳回提议。
“那你就这么算啦?”
在时唯短促的“嗯”之后,几个人同时沉默,只能听见咀嚼食物的声音。过了十几秒,又有男生不安分起来,提议道:“要不过去看看那女生长得怎么样?”
“别闹了!”时唯加重了语气。
“偷偷看一眼嘛。保证不会被发现的。”
“不要做那么丢脸的……”
话说到一半,那位穿阳明校服的女生突然不经意看向窗外,转过了半个侧面。
挣扎着要去偷看的男生感觉到作用于自己衣袖的拖拽力突然消失,满腹狐疑地回过头。
在场的全都注意到时唯脸上出现了表情。
反应了好几秒,大家终于意识到那是个不合时宜的微笑。
时唯注视着陈凛所处的方向,缓缓地,缓缓地,展开了一个微笑。
“怎、怎么了?”京芷卉觉出有点不对劲,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原来,知道自己输给了谁之后,立刻就能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真的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啊。
时唯的目光没有移动:“陈凛的现女友是我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