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没到动摇你人生理想的地步

以“作战计划”为例,芷卉平时做事没什么条理,刚开始有些雄心壮志,搭了很大的框架,却往往越弄越走样,名叫计划,实践起来却变成了日常弹幕。

谢井原将一份真正的计划发过来,给她的感觉不是踏实,而是焦虑。要做的功课一项项列出来才知道有这么多,每个单项所需时间相加才知道,以她一贯磨磨蹭蹭的学习进度,时间根本不够用。

而她的另一个缺点是,越焦虑越废物。

周六一睁眼收到他发的文件,她整个上午坐在桌前没看进去一个字,而对应计划目标,意味着又有两项内容被拖延。

妈妈来通知她出门吃饭时,她正烦得要命。

“吃什么饭?”她的语气不太好,“没空。”

“张姨的儿子在读复旦哲学系,就是前两年通过自主招生被录取的,我特地帮你约出来吃饭,跟人取取经,不要闭门造车。”

她不认识那个张姨,但推不掉。

去酒店吃饭至少一个半小时。来回路上再加一个半小时。她一个长发女生,出门前总要洗头吹发稍加打理,一个小时。

四小时凭空消失,又有两项内容被拖延。

落座时她脑子里只剩下计划表上的内容,脸色不太好看。妈妈嫌她话少,在一旁催:“赵经哥哥是当年自主招生考试第三名,你还不快点请教?”

芷卉没来得及开口,被夸赞的学长已经在对面抢先摆摆手:“阿姨,虽然我是第三,但我跟第一就差了五分,要不是我那天感冒了,第一肯定是我。”

乍一听还以为他要谦虚,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呢?

芷卉妈妈客气地对冲张阿姨笑:“孩子真是优秀,感冒了成绩都这么好,不像我们芷卉,临场发挥总有意外。芷卉,要好好学学。”

芷卉没说话,勉强笑笑。

“学妹为什么想考复旦呢?”学长看起来还算友善。

“谁不想考?”

“OK,这个我理解,毕竟复旦是很多学生的梦想,但我一般不会随便建议别人选择复旦。人嘛,定位要准确。”

对方的调调让她有点烦,她想赶紧结束对话,催问:“学长,面试是怎样的流程啊?”

“流程网上一搜就知道,但今天我想跟你强调的重点是……”

芷卉妈妈示意正要上菜的服务员噤声止步。

“能考上的人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特质。”

芷卉妈妈催道:“别光听啊,还不快记下来?”

芷卉假装用手机认真记录。

赵经接着说:“我们复旦挑人有自己的原则,是否能独立思考,有没有领袖精神等。我呢,这些特点就非常明显嘛,所以在众多考生中自然就脱颖而出了。”

芷卉不太热情地附和:“啊,是啊是啊。”

妈妈和张阿姨寒暄道:“孩子真不错,你们真是教导有方。”

“当时填志愿时我们也很纠结,清华、北大、复旦不知道挑哪个好。”

当事人补充说:“是啊,我可是有选择困难症的。最后心想还是复旦吧,离家近。”

芷卉尴尬到头皮发麻,干笑两声,程式化地夹了点菜。

妈妈又来骚扰她:“你快问些具体的问题。”

“嗯嗯,那面试会问哪方面的题,我们老师说……”

赵经打断道:“这个还用我说吗?以前考过的题都有题库汇总。”

“我看了题库,没摸着什么套路,每年的变化都很大。”

对方比画着:“嗯,虽然题库对一般人来说已经很难了,但我觉得也是皮毛。不夸张啊,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还不足够,你得面面俱到。就像我吧,从小对军事、政治、美术、音乐、国学都很感兴趣,最近我还在学法语。”

芷卉没接话,妈妈转过头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就学校里那点东西还掌握不好。”

“阿姨,您别这么说,学妹虽然以前没有这个意识,但现在恶补嘛……也许还有救。”

妈妈居然点头附和:“对,是得恶补。”

毫无疑问,这人不靠谱。

芷卉如坐针毡,对妈妈耳语:“我想走了。”

妈妈瞪她一眼,然后微笑着转向赵经,芷卉只好继续埋头吃菜。

“阿姨,你和学妹也别太紧张,其实想上我们复旦也没那么难。”

眼见着妈妈立刻精神起来,芷卉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

那位学长说:“我们复旦也得保证生源数量的,金字塔顶端的人才是不少,但更多的是资质平庸的人。学妹嘛,应该是处在中间地带的,算安全……”

芷卉打断道:“学长,您别光顾着说,吃菜啊。”

妈妈却对人家依然十分崇拜:“能喝酒吗?阿姨敬你一杯,谢谢你给我们芷卉传授经验。”

“阿姨您客气。”

妈妈还瞪她一眼,她只好也跟着举杯表示感谢。

赵经放下酒杯继续说:“我上次去附近财大图书馆,拿着我的学生证,人家硬是不让我进去。真是,难不成我一个复旦学子还能偷他们的书不成!”

芷卉抬手捂住半张脸,以免五味杂陈的表情过于嚣张。

妈妈居然找出了崭新的角度夸赞:“走到哪儿都愿意看书,真是个好习惯。”

“还有上次,学校里面来了交流生,我们系也是我当代表……”

芷卉连菜都吃不下了,反胃,白白浪费四小时。

她本来以为妈妈只是客套,没想到和人家道别后一路走到车上还在夸,她终于爆发了和妈妈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

“他说的那些一点实质性的建议都没有,就顾着吹自己。”

“我托了这么多关系把人请来给你传授经验,你那是什么态度!”妈妈早憋了一肚子不满,暴躁地拧着车钥匙。

“你那是先入为主,觉得考上复旦就很厉害,说什么都是对的。”

“人家不对,就你对。”

“吃了顿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他都在夸自己,每句话的开头都是‘我们复旦’,复旦是他家开的啊!”

“你要是考上复旦,你也可以这么说,我也能在别人面前脸上有光。”

“我认识的学霸没一个是这样的,他们不会净说些虚的,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你认识那些学霸哪个考上复旦了?”

“陈舒艺保送清华了,谢井原能去清华都没去。”

“但他们能帮你考复旦吗?”

芷卉突然噎住。

“妈妈就这点能量,只能找到这种人来帮忙!”一瞬间,她眼眶都红了。

战火从车里一直烧到晚餐桌上,妈妈又忍不住向爸爸控诉:“我带她去请教前年有经验的赵经,心想让她学学人家,她还不虚心,各种挑人家的不是。”

芷卉争辩:“他一点有用的都没说,只知道吹牛。”

“人家是有那个实力的,你管他说什么,参考资料拿来后,你可要给我认真地看啊。”

“前年的资料能有什么参考价值,都说了每年考的方向不一样,除了专业问题,还要考时事热点,前年的热点能叫热点吗?”

“说到考时政,我早跟你打过招呼,让你每天看新闻记笔记,你做到了吗?现在着急了。”

到了翻旧账环节,芷卉没话说,只觉得浑身脱力。

“你说你能干什么啊,今天这个没搞定,明天那个出问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要是把自己的本分做好,别总掉链子,我会一直管着你吗?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总让父母为你操心。”

这场白热化战争最终以芷卉的沉默和爸爸的圆场结束。

“哎,吃饭,不说这些了。”

真是最糟糕的一天,芷卉躺在**睡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特别想谢井原,距离上次跟他说话才过去30个小时,明明以前断联的时间比这长得多。

为什么想他?他就是有种让人非常舒适的感觉,话一个字一个字数着说,眼神大部分时候拒人千里,却意外地让人舒适,也许是因为在想象的边际内他总有解决办法,你随便问他什么都能得到预期的答案,让人很安心。他也从来不吹嘘什么,毕竟跟人话都不说,怎么吹嘘?

躲在被子里给他发了条信息:“你睡了吗?”

回复神速,但就一个问号。

她说:“我有点后悔了,我想考交大。”

她在等着信息回复,突然有电话打过来,是她存的那个不确定是不是谢井原却起了谢井原名字的号,接通后传来他的声音:“怎么了?”

她一时有点惊慌,往被子里缩了缩,喉咙是哑的:“今天过得特别不顺。”

做题忘了时间,他看了眼闹钟,一点二十三分,她指的是昨天。

明显是织物摩擦产生的小噪音,说话时异样的回声,格外清晰的呼吸……很醒神的感官刺激。

应该改掉这个一着急就“午夜凶铃”的毛病。

“怎么个不顺法?”冷淡的语气。

冷淡到让她觉得委屈,告状似的絮絮叨叨一大堆:“遇到一个奇葩,和妈妈吵了一下午一晚上,落下复习进度,荒废了一整天。”

“嗯,然后呢?”

然后呢?

难道这还不值得同情?

她被迫继续卖惨:“可能感冒了,浑身都痛,从早到晚没吃什么,感觉特别累,心里也乱七八糟的,静不下来。”

虽然是卖惨,说的却是实话。

“心不静,我可以给你找个佛经听听。”

女生愣了一秒笑起来:“谢井原……”

“你笑了。”听声音,他也在笑,笑声像羽毛一样轻,擦着心脏飞过去。

她以深夜所允许的最大音量抗议:“你怎么这么没人性?”

他温柔的声音焐热了她听电话的那侧耳朵:“我也没有过高考经验,不过我猜,拼了半年,精神、体力大概都到了极限,再加上天气坏、气压低,是最难的时候,等天暖和自然会过去的。”

“嗯。”

她心里嘈杂的噪音消失了一半。

“你有亲生哥哥姐姐吗?”挺突兀的提问。

“嗯?没有。”

“那你妈妈也是第一次做考生家长,这半年她过得不会比你轻松,对她来说也是最难的时候,说什么你不用太较真。”

她安静了好几秒,很意外他能从自己那堆七零八碎的抱怨中准确挑中最关键的。

心跳变得缓慢。

“我妈以前其实不这样,虽然对我要求严格,但是通情达理,而且各方面都很有判断力,让人很有安全感,就像你。”

“嗯……你是在说,我像你妈妈?”

“像爸爸妈妈,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我谢谢你。”

“但现在妈妈先乱了阵脚,家里好像天塌了,爸爸只能说些安慰话,那又有什么用。做决定的人都没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相对密闭的空间被无限放大,和争吵时的铿锵不同,迷茫和失措流露出来。

“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又不是你。”

男生长叹一口气:“你说你要考交大,你是喜欢菁菁堂、文治堂还是相辉堂?”

“相辉堂。”

他的声音又因为带了笑变得柔软:“你不是真的爱交大,甚至连复旦也不爱,怎么考虑的志愿?”

中午吃饭时奇葩学长也问过,她只是觉得没必要跟他说,并不是没有原因。

“我从小学开始就想长大后当个记者。”

“嗯,适合你。”谢井原说。

“不想去外地,就应该去复旦新闻啊。”

“难道考华师大中文系影响你当记者吗?”

“好像……也行。”

“所以啊,复旦根本不是必须的,3月那次也就是一场普通考试,没到动摇你人生理想的地步,对不对?”

“对。”

她眨眨眼睛,然后闭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海和消失在云端的桅杆,原本纵横交织的水运网出现了其他维度的航道。

“复习计划上关于数学的部分优先,高考你避不过去,自主招生那部分往后推一推,量力而为。好一点没有?”

“好一点了。”

云上的世界静谧而开阔。

你的声音,像温柔的风,把什么翻了页。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