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没想到你居然心机这么重

时间倒回五分钟以前,这还是平淡日常的一天。

顾钦钦吃过早饭走出食堂,一眼就看见拄着拐杖刚从校门进来的溪川,飞快地跑过去扶她,问过受伤程度,掺着她一起走到教学楼下,已经累得冒了一头汗。

虽然溪川跃跃欲试,但钦钦还是觉得这样上楼太勉强了,万一再摔一跤,另一条腿也断了怎么办?

得找个英雄救美,她拿出手机给谢井原发了条信息:冰箱,下楼来帮个忙。

为什么找的人必须是谢井原呢?

这得回溯到第一次月考后发考卷那天,钟季柏曾对大半个班的同学言之凿凿:“谢井原喜欢柳溪川。”

如果不是钦钦,换孟冬、何琳、杨昊、梁涉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来,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他们也许没有谢井原的微信,但肯定能找到给他带话喊他下来的办法。

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喜欢的女生受了伤。

谢井原虽然不太明白这种事怎么找上自己的,但到了一楼发现也不是能袖手旁观的局面,最多蹙眉抱怨一句:“都这样了,你来上什么学?”

许多巧合推着转折抵达这个终点。

可在芷卉看来,这终点来得没那么顺理成章。

原来自以为独一无二的起点只是个可以无限复制的突发事件。

你为我做的这些事,也可以为别的女生做,甚至更加刻意和贴心。

似曾相识的世界突然褪尽阳光,八月时滚烫的路面,擦破的腿和掌心,快要碰到又缩回的手,少年不容置疑地说“我背你”,那之后我才知道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触点都在哪里。夏天过去了,如果血液和汗水也流失了它独特的质感,还谈什么心心相印。

她无法控制心里翻天覆地的沙尘暴,仓促地低头转身,在掉落的眼泪被人看见之前出了教室。

一直没有方向地乱走,她想不出要去哪里。

我和你的联系……

不着边际地说话,放学早就同路回家,元气满满的鼓励和词不达意的委屈。

心中很多幻想,又总是反复对自己强调只是幻想。

想想也没关系,却非要执拗地当作种子种进现实,这才会出现问题。

心动的原始模样,本来只是你英气的脸,修长的指节,温柔的声音。

后来变成你看向我的眼,朝我伸出的手,不经意直击人心的话语。

离现实越来越近,越近越失控,想变成走在你身边的女孩,可那些位置早就有了本来合适的聪明美女,我是能发Nature还是拿常青藤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世界不只你家到我家之间14站路的距离,世界上也不止我一个女生。

如果在心跳回忆里都不能得到“唯一”标记,我还剩下什么?

大学里那么多优秀的女孩,和她们聊聊学术,做做实验,泡泡图书馆,你肯定更得心应手,她们也不至于像我这样硬找话题。

睁开眼看看现实,实在是太勉强了。

回教室的时候,溪川还被女生们围在中间。云萱说:“你干吗不在家待着,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就我一个人,吃饭都困难。”溪川说着把画满乱七八糟涂鸦的石膏腿搬到椅子上给大家展示,“而且太无聊了。”

那可是我的椅子,芷卉恹恹地想。

事先定义了她是可爱的女生,就是因为诸如石膏上画画这类可爱细节的一点点累积。但她明明既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也是细节,却不被累积。就算有人指出,也会被回旋镖击中——“何必小题大做?”有了先入为主的前提,她是可爱的女孩子啊,把可爱的石膏放在别人椅子上算什么错呢?

我讨厌你,横竖都是我的错。

“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我们说。”钦钦说。

溪川看见芷卉走向这边,把腿放下去:“放心,有京京呢。”她用手画出座位范围,“这一片都是她罩的。”

芷卉无力地扯扯嘴角:“嗯。”

到了中午,气氛才恢复正常化。芷卉走得晚一点,劝溪川待在教室别折腾,她吃完饭带一份回来,确认道:“两荤一素?”

“再加杯奶茶。”

“也只能买食堂奶茶了,云萱因为叫外卖差点被吴女士骂成灰。”

“食堂奶茶也行。”

芷卉拿了饭卡边走边说:“你先吃点零食垫一垫,免得饿了。”刚到门边听见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是溪川低头找零食,脑袋撞到桌子,抽屉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匆匆吃完饭又买了奶茶,芷卉还算回来早的,教室里没什么人。

她把吃的一样样从袋子里拿出来:“奶茶洒出来一点,但愿它这个盒子结实,不然饭都甜了。”

溪川坐着半天没反应,不接东西也不接话。

芷卉诧异地停下来,推推她:“发什么呆。”

“京芷卉,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

她把那个本子摊开在桌面上,摊开的那页写着“作战计划”。

芷卉的瞳孔瞬间收紧。

这本来是平淡日常的一天。

该怎么解释呢?

刚开学的时候决定要笼络人心,可她并没有那么良好的记忆力,能对整个班的新同学了如指掌。顾钦钦的那一页写着“思维单纯”“什么都听江寒的”和“对江寒的朋友天然有好感”,梁涉的那一页写着“自尊心强,需要被肯定”“要先解决经济困难”和随手记下的内心感受“看见他妈妈觉得好辛酸啊”,以及柳溪川……

柳溪川的那一页除了记着很多零食,还有不少突发的灵感“最爱出风头”“太爱抢话了”“聊糗事话题比较安全”“她说自己胖都不是真心的,千万不能表示赞同”。

就像看完美妆视频随手记的笔记一样杂乱无章。起初事无巨细,后来懒到三五天才加点随感,成了手账。

无从解释。

“什么叫作战计划?

“难道我们都是你的攻略目标?

“你和每个人相处都这么处心积虑吗?”

芷卉嗫嚅着:“我只是……”

“只是交朋友前喜欢先做好背景调查?”她真的很爱抢话。

“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你给我解释啊。”

芷卉张了张嘴,辩解自己和大家结交的动机非常单纯吗?辩解这些字不是自己亲手写的吗?辩解这些不是自己对他们真实的想法吗?

溪川说:“我知道你不是傻白甜,但没想到你居然心机这么重。”

“对不起。”

“把虚情假意收拾一下吧,要笼络这么多人挺忙的,心思不用浪费在我这里。”溪川冷淡地说。

女生们叽叽喳喳进了教室,溪川把本子合上扔给芷卉。

云萱先看见两个人都站着不动,又见桌上筷子都没拆:“不吃饭站着干吗呢?”

溪川撑住桌面把腿摆回去,芷卉想帮忙,手被她甩开,溪川的声音传过来:“离我远点。”

芷卉尴尬地坐下,把本子收进抽屉,把桌上的饭菜往溪川那边推推,溪川全给推了回来。

直到午休结束,她什么也没吃,双方连个声响都没有。

下午第一节自习课,溪川坐不住了,开始收拾书包,砸书的动静有点大。云萱和钟季柏同时回过头来。

钟季柏问:“你干吗啊?”

“回家。”

“现在?”

“对。”

“为什么?”

芷卉停下手上做题的笔,大气不敢出。

溪川头都不抬,继续收拾东西:“这里空气太差。”

钟季柏猛吸了一口气:“还好啊。”

“都是虚伪的味道。”

“厉害了,腿受伤能让呼吸道都变敏感。”钟季柏笑起来,“谁虚伪啊?”

芷卉紧张地把余光递到左边去。

“不说了,没意思。”溪川飞快地背上书包,拿起拐杖从后门蹿了出去。

钟季柏问芷卉:“她怎么了啊?”

芷卉没说话。

“小姑奶奶真能折腾。”钟季柏无奈地追出去抱她下楼。

云萱发现桌上塑料袋里的饭菜、饮料还是没动:“不得了啊,柳溪川能气到绝食。”

芷卉还是没接话。

这场突变发生时,谢井原去了数学组,晚上回到家才听钟季柏转述:“柳溪川突然‘噌’地站起来,拄起拐杖健步如飞地回家了。我怀疑她的身体里装了电池。”

“你怀疑每个人都装了电池。”

“没有,我只怀疑坐我身后的三个人。”

谢井原有点累,神情淡漠地说:“大惊小怪。柳溪川不是一向我行我素吗?想吃好的,回家了;上副课不耐烦,回家了;和马超吵架输了,回家了。跟麦芒一样任性。”

“是啊,那你为什么喜欢性格像自己妹妹的女生啊?是不是变态?”

谢井原长叹了口气:“这可能是我第1001遍在你面前否认喜欢她吧。”他诚恳讨教,“你到底是通过什么迹象看出我喜欢她了?”

“无数迹象,我随时随地回头看,只要你没在做题,要么在看她说话,要么在跟她说话。”

谢井原皱着眉冥思苦想,这种局面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仔细回忆起来……

他随时随地抬头看,好像只要钟季柏转过身,也是要么在看她说话,要么在跟她说话。

这能说明什么?

柳溪川话太多了。

读书轻松,又爱八卦,要陪她消耗掉闲聊时间,得六个普通人或八个高三生或十二个谢井原轮班才行。

钟季柏误解了也不奇怪。

不过,他有点担心,京芷卉该不会也这么想吧?

这会是她刚才回家时闹情绪的原因吗?

这两天他没骑车,算着时间坐公交,其实早晚高峰人太多,说话很难听清,跟她同路大部分时候只是各自沉默,可是能看得出她挺开心的。

早晨进教室时还挺开心,一整天忙得没说上话,到了下午放学时她突然来一句:“我先走了。”

男生被晾在教室里长长的几秒,感觉不妙,跟了出去。

她到了站台却没上车,还继续往前走。

谢井原也只好跟着走,不知道她是不是决定步行七公里。

明显是心情不好。

过了两个路口,她停下来回头说:“你不要跟着我。”

“没有跟着你,我也走这条路回家。”男生理直气壮。

无法反驳。

“那你……你走前面。”

走前面就走前面。

男生走到前面去,没走出五米,脚后跟被她踢来的石子击中,又好气又好笑,回过头看着她,等她经过面前再跟上去:“确认一下,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她不想说话,走得更快一点。

“你生气,你说出来呀。”

根本说不出口。

我讨厌人见人爱的女生,说出来,只能惹人讨厌。

我讨厌你把给我的特别照顾分给别人,说出来,你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他跟紧了点:“我做错了什么?你说我才能改。”

大概是好好的冰箱不做,改做中央空调吧。

可你算我的什么人?

我能命令你不许对别的女生好?

她只是憋着一股劲儿,越走越快。

男生被落在两步之遥的身后。

“如果是我能改的,选1;不能改的,选0。”

“0。”

终于发出了声音,交流取得重大进展。

“那好,你可以不说了。下一个问题,我道歉三次能不能被原谅?可以选1,不可以选0。”

前面重归静默。

又走了几步,女生才停下来回过身。

她的表情却不是生气,而是悲伤,导致他差点踉跄一步,愣住了。

“对不起。”她说。

暗黄色的路灯下,他看清她抬起手背从脸上抹走什么,可接下去动作又在不断重复,即使这样也没法阻止越来越多的眼泪从指缝里外溢。

男生的肩线条件反射地硬起来。

像小时候和表妹玩着玩着不知怎么磕到碰到,她就突然爆哭的场面,一般这种情况,双方母亲会立刻杀出来对他一顿痛揍。

童年阴影。

左右四顾,没什么热心路人能帮忙安慰。

倒是街边几家小排档门口站着店长、店员,他们纷纷朝他投来谴责的目光。

不知她哭了多久,感觉有几个世纪。

他硬着头皮把纸巾递到她面前,女生没接。

她一直孩子气拼命地揉眼睛,好像这么做能把眼泪弄回去似的。

“我说……哭不累吗?”

男生捧起她的脸颊,认真地轻轻擦拭。

“你老把时间花在跟我生气上,太浪费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

“比之你的整个人生,我算什么?”他说,“以后有人这么误事,你一眼都不要再看他。”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她本来想笑来着,但眼睛里的水龙头开关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