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整个下午,教室里都没什么人发出声音,班里气氛压抑,课间也只见人影沿着满是涂鸦的墙面走。

芷卉有种回到开学第一天的错觉,只不过那天的冷是因为空调温度低,而今天的冷是因为冬天已经来临。

同桌的文樱一如既往不说话,她数学考了112分,按理说是超常发挥,应该喜出望外,但脸色和全班一样黯然。

芷卉有点意外,原来她也在意班级名次,是心里藏着温度,还是仅仅排斥留下来上晚自习?看见她订正时用透明胶带不小心把错题本弄破了,芷卉把自己的磨砂橡皮往她那边推了推。但文樱稍稍侧目,没有对这块橡皮做出任何反应,继续用透明胶带粘字迹。

最后一节课,广播通知三年级开高考动员大会。

去演播厅的路上,云萱担心地问:“数学这个成绩,你妈那关过不去吧?”

“不一定今天跟她说,得找个我爸在场的机会。”芷卉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头看路。

溪川落在后面几米,吹着泡泡糖,听钟季柏喋喋不休:“要是没打赌的事,今天本来心情应该挺好的,大部分人都考得比以往好。”

“没打赌没压力,说不定你们就考不了这么好了。”

“J班没打赌,也考得很好。”

“J班是物理班,考一样的数学卷,当然比文科班有优势。”

钟季柏没话说,想想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只是各方面运气不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班里多数人闷闷不乐,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不服气又找不到出口。

主席台上,年级主任喜上眉梢:“在刚刚过去的八校联考中,经过老师和同学们的不懈努力,我们圣华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超过了阳明中学。”

一个泡泡响亮地爆在溪川脸上,吴女士闻声蹙眉回头张望。

“更可喜的是,这次联考的第一名也在我们圣华。”

溪川又吹爆一次,被吴女士逮个正着,狠狠瞪了一眼。

“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我相信,这对大家接下来的学习能有个很好的启发,也希望大家再接再厉,戒焦戒躁,取得更加辉煌的成绩……”

接着他开始顺次报每个班的名次和平均分,从第一名开始就有点出人意料,B班、C班居然比A班平均分高,G班超过F班其实挺常见,关键是……

年级主任用平平无奇的语气报道:“第九、十名是J班和K班,差距较小……”

K班反应慢了两秒,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可思议”。

大家突然集体从座位上跳起来击掌相庆,欢呼声把年级主任接下去报的平均分和最末一班的成绩一并淹没。

平地而起的波澜跃上顶端,短暂停滞后飞流直下,撞散了那些黏稠的沉默,去吻合一厢期待的心跳。

轰轰烈烈,难以言表。

前排一位其他班的班主任不禁疑惑地问身边的同事:“他们班怎么回事?”

同事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啊,不就是倒数第二吗?”

吴女士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随他们去了。

年级大会结束的时间比平时放学还晚半小时,云萱头一回毫无怨言,一路跳着回教室拿书包:“这次全靠你了,不仅考得好,还能换回座位。”

芷卉还沉浸在自己数学考糊的沮丧里。说题目难,空口无凭,她还没想好回家怎么跟妈妈解释,此时情绪恹恹,淡淡说着:“你们都是数学考得好,那是冰箱的功劳。”

“是你发起的啊。”

“京京,你看了你的名次吗?”溪川在后面高声喊,“你第三。”

经过了榜单,她却没敢抬头。

感觉是废话,她回过头勉强笑笑:“我想做第二也没希望啊。”

“我不是说班级名次,是文科第三,年级总排名二十八。”

芷卉一头雾水。

年级名次不知为何进步了七名,难道是其他人考得更差?

从教学楼出来,谢井原见芷卉和云萱逗留在花坛边说话,转向校门去。钟季柏继续往自行车棚方向走了几步才发现他没跟上来。

“哎,你往哪儿去?”

“今天有事,不骑车了,你帮我安置一下。”谢井原边走边说。

“什么事啊?”

“回去再说。”谢井原快步追过去,“京芷卉!”

钟季柏听他喊人就猜到怎么回事,在身后嚷嚷:“谢井原我诅咒你!放我鸽子会遭报应的!”

这边动静太大,芷卉回过头看见了他:“嗯?”

“冰激凌。”谢井原说。

芷卉愣了两秒,反应过来:“现在吃吗?”

“有一家离这里三站路,你想走过去还是坐公交?”

芷卉往对面站台瞥一眼:“走过去吧。”

云萱目击这突如其来的“约会”,比当事人先反应过来,一把把她拽回来对谢井原说:“等一下,我借用她一分钟。”

她也没等男生点头,直接拉着芷卉飞奔回教学楼,藏在楼梯后用气垫粉扑把她满脸拍了一遍,最后终于满意:“很好。”并冲她握握拳,“加油,该出手时就出手。”

芷卉稀里糊涂地被推远,借着惯性走回去。

谢井原觉得她除了眉头拧起来,和刚才毫无二致,怀疑云萱搞了什么恶作剧:“她说什么?”

芷卉这才反应过来“该出手时就出手”是什么意思,红着脸飞快地摇头:“没、没什么。”

换谢井原拧起了眉,看她这反应,云萱肯定在挑拨离间。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低头走路,随放学人潮出了校门,她一抬头——哎?谢井原不见了。

正东张西望,男生已经无奈地折返回来:“这边。”

芷卉跟上来,自己找台阶下:“告诉我店名,免得等会儿又走散了。”

谢井原心想,首先,这不是走散,而是你掉队。

其次,以你在地铁里原地转圈的前科来看,告诉你店名,你也找不到。

他面无表情地把店名告诉了她。

她打开高德地图,输入了店名,顺利找到了路线。

真是令人意外的智慧。

不过弊端随之而生,接下来的一路,她就始终盯着手机沉迷于“走迷宫”,话不说,路不看。

谢井原随她去了,只在她快撞到人时顺手带一下,过马路前提醒一声。

在路口等绿灯时她才抬起头来,兴致也不算太高。

他完全能理解,换谁数学考这点分能高兴一路?没心没肺也没到这个境界。也就是怕她太抑郁,他才找借口把她拖出来换个心情,可惜他不怎么会安慰,怕说错什么反而弄巧成拙。

想半天,他憋出一句:“这次数学不是正常的高考难度。”

“嗯,我知道。”她突然想起来问,“你是不是考试的时候就知道?”

他愣了愣,不明白提问的重点:“题做完了才知道。”

“可我考完只觉得时间紧张没发挥好,直到问过钦钦,打听了A班大家的分数,才知道原来题目很难。我完全没有概念,脑子糊糊的,本质上和云萱、钦钦她们没什么区别,说不定我就……不是学理科的料,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学好。”

“是这样。”男生条件反射般接话,随之反应过来,“哦,不,不努力肯定更差……我的、我的意思是……”

“我们先别纠结这件事。”女生善解人意地笑着摆摆手,接着说,“我是担心,考前填志愿对我来说就像更高风险的赌局——不知道难度也没有参照系,感觉……输不起。”

“要用心智的全部力量,来选择应该遵循的路。”他在脑海中随机搜索了一句感觉很励志的话。

女生微怔,若有所思地点头。

“笛卡尔说的。”他加上注脚。

难怪像句人话。

“乐观地看……”男生说,“你就算考砸了数学,只要不对答案就不知道考砸,反而不会影响后续科目的发挥。”

“好吧……”

这么想也有道理。

经过这么一番句句扎心的安慰,她的心情居然好一点了。

“不过这次我们班进步了,还是挺开心的。”

“也不算进步吧。”男生如实说,“我们班都像你一样考完数学没感觉,历史反而考得不错,以心态取胜。”

她不禁又开始怀疑,谢井原对自己的厌烦从来没有消失。

此后一路沉默,好在吃到冰激凌后,女生愉快地恢复了话痨,而且作为请客的人,她自己连吃了三盒。

比起柳溪川以种类取胜,京芷卉完全是以数量取胜。

他笑着说:“奇怪的是,你们女生这么爱吃冰激凌,都不考察离学校最近的店在哪儿。”

“奇怪的是你吧,一盒都吃不完,居然知道离学校最近的店在哪儿。”

“我刚才开会无聊,用大众点评搜的。”

女生咬着小勺,双手竖起大拇指:“聪明!”

谢井原没想过第一次得到她的直接好评,居然是因为会使用大众点评,这几乎是他做过的最不聪明的事了。

送她回家时,他深刻体会到她的天生乐天。前一秒她还愁眉不展,不知该怎么向家长汇报考试成绩,他还在帮忙想说辞,下一秒看见暖黄的路灯顺次亮起来,她又开心地飞奔到前面去和灯光赛跑,他不得不接住她的书包帮忙减负,追她有点难度。

错过了两班公交车,都是因为太挤,他们主动放弃,第三辆稍好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赶上下班高峰没余地挑三拣四。

男生有点后悔,应该骑车来。

暖烘烘的车厢里,女生的脸被熏得又红又烫,仰头向男生望去,他正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车窗外,视线几乎没有焦点,散漫地在马路上游弋。

芷卉很奇怪为什么他就不觉得热?好像那些热气碰上他便立刻结成了霜。

她为自己的古怪想象感到可笑。

天空已从浅灰过渡到深黑,目光所及之处华灯初上,灯光循序渐进地亮起,这是个有感染力的过程。

觉察到身边女生动了动的谢井原收回视线,发现她的手没抓住任何东西,原本拽住了一旁的扶手,挡在面前那女的死死地挤过来几次之后,她只好松手作罢,不像身高足够的男生能轻松拉住头顶的吊环。

虽然车厢里现在已经挤得塞不下再多一个人,前后左右都在与别人反复验证牛顿第三定律的存在,动弹不得,但如果什么都不抓着的话,一旦刹车就会摔倒。

“你拉住我或者书包吧。”男生说着抬了抬拎着女生书包的左手。

芷卉恍恍惚惚,心里某一块松动下去,迅速被四周泛滥的噪音泡涨了。

“嗯。”也就是在低头那一瞬,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

她伸出的手并没有扶住男生的手臂,也错过了自己的书包带,而是穿过与他人的间隙,向更远的地方伸去,在视野不及之处双手交叠,环成圈,完全脱离了正常范围。

她的脸贴在他挺括的藏青色制服上,和自己身上相同的布料,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息,身高差异让她明显听见了鼓点一样的心跳。

如同被设计般,四面被堵得死死的,没有任何出路。无法往后躲开,也不可能将她推开,不知所措的男生只好怔怔地被圈在女生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听见她对自己说:

“井原,我……”

——这样叫出来,也不是很肉麻吧?

——怀着特别自私的心,暂时把一切都忘掉。

——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我……

她懊恼得事后直想揪自己头发。

在那么浪漫的场景中,女主角突发性地撞进男主角怀里,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形成定格,直视他的眼睛,对他吐露心声,那样就完美了啊!

她偏偏在已经说出三个字的情况下怯场,所谓想象中的画面,于是变成了——

“井原,我……好冷。”

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的女生当场蒙了。

勇气像电流一样突然窜出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一系列动作的属性从脱轨变成了脱线。

在懊恼的视线中,她自下而上地看见男生利落的脸部线条松了下来。他极力想恢复常态却再次失败,笑意从隐约在头发后的瞳仁里漾开,跳跃过光线栖息的颧骨,这次连嘴角也被牵动起来,下颔处断面锐利的线条也一起被拉出了柔和的弧度,他甚至笑出了声音。

懊恼的女生呆呆望着他这种“连小卖部老板娘看了都会给他打对折”的必杀笑容,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只能用“茫然若失”来描述。

她像等待宣判般,他笑过之后总该回答些什么吧。

是什么种下去,又在心里当即炸开,形成像宇宙里的星云一样退散不了的瑰丽。

是接下去那句——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

冬日沉闷的空气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交车上,某些真实又细微的感情在酝酿,呼吸实体化成看得见的白色雾气,悬浮在清晰度所剩无几的视野里。

那些字连成句,那些语气与音调起伏成潮汐,暖入骨髓的温柔声音无边无际地朝她蔓延过来,微微刺痛了她的耳膜。

男生脸上现出了微笑。

女生看见自己的影子挂在他墨黑的眼眸里,成为唯一的高光。

无限温柔的声音。

——那么,就不要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