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远到语言无法抵达之域

话音刚落,她就因重心不稳松了手。

车在羽山路急转弯,把她朝侧面甩出去,与他错过一个身位,她险些擦着肩摔倒,幸好他及时空出拉着吊环的那只手拦了她一下。

碰到她的指节,如触电般刹那就收回蜷了起来。

女生站定后缓慢地仰起脸。

街道一侧的大型体育场里正举行一场赛事,蓝色、绿色、橙色的灯光顺次扫过她的侧脸,喧嚣声由远及近再及远,她脸上的表情只有错愕。

眼睫在她脸上投下了阴影。

他顺着她的目光,终于看清她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掌心。

棕色的猫头鹰手链被她白皙的掌心衬得格外鲜明。

“这不是我的手链吗?”

她的视线在男生的脸和自己的手之间游弋一个来回,确认道:“没错,这就是我的。怎么会在你那儿?”

他全身神经绷紧,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漫长的沉默后,她接着开口:“我错过考试,掉进K班,回不了A班,申请不了补考,拿不到推荐名额,考试不理想,被云萱挤对……全是因为你拿走了我的手链。”

“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打断他说下去:“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难过吗?我妈不理解我,大家都嘲笑我。我为了找它,一个人在外面走到半夜……”

在陌生班级提到护身符的时候,同学们轻声哄笑着回头看她,吴女士说“你已经不是天之骄子,却还念念不忘护身符”,当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能找到它,补考回A班,这些困难都不会存在了。但没有这个“如果”,她一件事一件事地忍了过来,能忍过来不代表回忆的时候可以一笑而过。

女生滚烫的眼泪突兀地落下来,把他仅剩的辩白都吓了回去。

“谢井原,我从来都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到站了,不是她的站,她却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书包,转身挤下车。

在四周乘客诧异的目光中,他闭上眼几秒,希望刚才发生的一切如梦般消失。

睁眼时,一切都真实得更让人绝望,这辆车在驶往背离他家的方向。

他没法再笑着告诉她,自己在想什么。

大扫除时她随口问一声还有没有多余的报纸,他就立刻转身满教室去找,等回到原处,她却早已离开。

她唱歌时发现手机没带,他就立刻离场去教室取,等回到会场,歌舞都落了幕。

看她在体育课上投中三分球,看她在教室后面画黑板报,看她圣诞节时往玻璃上喷花。总在看她,却又总在她转过头跑来说话的时候,慌张地别过脸去。

在事故现场捡起她的手链没有归还,因为他预测不到后来的交集,以为是一个句号。

被要求为这些细枝末节附加情绪,都显得小题大做,他会无所谓地说“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非要记录下来也是毫无意义的流水账,告诉你独行侠的时间都去了哪里而已。

只要有足够时间斟词酌句,他是个应试作文能得满分的人。

可对你的喜欢……远到语言无法抵达之域。

站在她的角度,委屈得顺理成章,却忽略了其中有些关键点,他并不在场。

站在他的角度,完全没法把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按因果关系拼接起来,为什么掉进K班和被云萱挤对,都神秘地与一根手链产生了联系,这真是世界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他唯一觉得说不过去的,是自己的确有根脑筋搭错了。好好去学校,好好去考试,路上不小心撞了人,该帮的忙都帮了,捡什么手链,搞出这么夸张的事情来。

所以即便有个未解之谜横亘眼前,他还是决定应该绕过去,先道歉。

晚上回到家,他给她发了条信息:“手链是分班考那天捡到的。”

十一点,她大概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回了条:“那你当时怎么不还给我?”

“我想事后还你却忘了。”“忘”是个对他而言丝毫站不住脚的借口,输入后发送前,他又把这句话删掉从头再来,“我不确定是谁的。”

没想到反而留下口实。

她的质问很快一条接一条追过来:

“那天路边就我们两个人。”

“你捡到女性化的手链。”

“猜不到我就是失主吗?”

又回到了这个没有出口的问题,死循环。

耗了20分钟,他解不出答案,只回过去一条“对不起”,倍感无力。

也不知她看没看见,之后她再没回复。

他仓皇得静不下心做题,反复看过分安静的手机,下意识拨出柳溪川的电话,等待音响三声就接通了。

她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干吗?”

“我惹京芷卉生气了。”他言简意赅。

对方的语气立刻跟着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男生把来龙去脉和她当时控诉的原话简述一遍。

溪川沉默了片刻,确认道:“你知道手链是她的吧!”

“不是她的,我捡来干吗?”

“哦……想不到你……”她笑了两声,“还挺可爱的。不过你没头没脑地说出来,确实容易被当成奇怪的人。”

“但我不知道这东西对她那么重要。”男生补充道。

“我也不太理解,我听说过是护身符,但也就是个手链,又不是手机,还能押题不成?不用这么大动干戈吧。”溪川说,“你确定她是因为手链才生气,不是因为别的?”

男生沉默了,按以往的经验,总是因为别的。

“快想想,有没有其他事让她不开心了,说不定手链只是个借口。”

他垂下眼想了想:“我可能……冒犯了她吧。”

“什么什么什么?怎么个冒犯法!你把话说清楚!”电话那头明显开心地惊呼出声。

“当时在公交车上,有个急转弯,她差点摔倒,我扶了她一下。”他没好意思说前情。

对面是万分失望的语气:“你就扶了她一下,值得发起一轮‘午夜凶铃’吗?”

男生看了眼书桌上的钟,的确刚过零点,嘴硬道:“你也不可能这么早就睡了吧。”

“我头发上的泡泡还没冲干净,从浴室跑出来接电话,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

男生笑了笑。

“谢井原,我警告你,不管你想到什么画面,给我从脑子里删干净。”

“删掉了。”

“我想想明天怎么问她吧。”溪川最后这么说,终于使他如芒刺在身般的焦躁暂停了。

可溪川没想到他第二天根本没来,他不在场,这让人怎么调解?

话题只好从手链开始,她说:“手链挺可爱的。”

“就是之前弄丢的护身符,找到了。”芷卉一边誊抄错题,一边淡淡地说。

看起来情绪稳定没生气啊。

没了继续进一步追问的根基。

溪川也困惑了,心里骂了一百遍谢井原。

因为吴女士履约宣布换回原座位,几个男生兴奋到自发把墙面上特丑的涂鸦刷白了,整间教室焕然一新,一副准备迎接流动红旗的架势,就连后面的黑板报都多了点漂亮贴纸,大概是住校女孩们的杰作。

吴女士从教室后门进来,经过顾钦钦身侧,顺手抽出她垫在语文书下的小说,轻蔑地瞥一眼封面:“青春幻想?你就幻想去吧。”说着把书扔回她桌上,登上讲台。

“倒数第二。”她支着讲桌问全班,“觉得很了不起吗?”

“云萱、马超、何琳、杨昊……你们连总分的一半都没考到,有什么资格跟着其他人骄傲?人类历史300万年,表示你们每个人能活300万岁吗?”

被点名的几个人低下头。

“这次考试说明一个问题,当题目难度特别大,高分段被压的时候,心态稳定的人会有意外的机会。前提是基础题你们要会做,基础分能扎扎实实拿到。我很欣慰,我们班是这次几乎全军覆没的文科班中唯一的幸存者,但希望你们不要对自己有什么错误认识,这种成绩远够不上自满的资本。这只是一次特殊的考试,它指明了低分段的你们接下来应该往哪个方向努力,而不是停止努力。”

她把视线抛向后排:“柳溪川,你为什么来我们学校,是为了过来考138分的吗?”

溪川觉得有点冤,她抽屉里有包薯片都没拆,怎么还能成重点关注对象?

“京芷卉,你手里那张全是错题的数学卷能送你去复旦吗?”

芷卉咬着下唇无意识地折着试卷边,不敢抬头。

“下周末就是复旦的自主招生考试了,你俩是不是打算一轮游?话我要说清楚,参加自招的机会是往届学长学姐以优异的成绩为我们学校争取来的,现在责任在你们身上,想一想因你们不够优秀,明年学校自招名额缩减,你们有没有脸去面对二年级的学弟学妹。”

老盯着月考,芷卉都快忘了自主招生考试。

吴女士走后,溪川推推她的手肘问:“你的参考书看完没?”

“一本都还没看完,你呢?”

溪川没回答,快速滑动着手机:“现在看书时间不是很充裕,我们先把前几届的考题做一遍,熟悉熟悉类型,有时间再回去看书。谢井原要是在这儿还能帮忙出个科学复习计划……”她不满地回头扫了一眼空座位,“这人死哪儿去了。”

“他应该是去外地竞赛了。”芷卉小声说。

“还有四天才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