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37] 老师,请注意你的言辞

振奋人心的广播操音乐循环着,大家精神萎靡地往操场走,毫不踩点。

溪川没完没了地玩手机,一路上不断用脸撞人。

昨晚九点,吴女士突然去寝室查房,九点一刻走了,这种情况意味着她当晚不可能再出现。她前脚走,云萱后脚就溜到教室打游戏,凌晨两点才回寝室,现在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边打哈欠,一边举着气垫粉底努力遮瑕。

芷卉和她们并排走着,也没说话,下楼时看见谢井原走在前面不远处,有意无意地往那方向瞟一眼。

昨天她只觉得难堪,后来在书包里待久了犯困,什么也没细想。

晚上回家后回忆起来,她才发现这事后劲挺大的。主要是谢井原从竞赛班回来的反应太不合理,明明恶作剧的人是溪川,他却表现得好像是他犯了错。让他翻哪本书,他就翻哪本书;让他拿哪张纸,他就拿哪张纸。听她说话时,他乖乖靠在一边。

芷卉早就习惯了像今天这样在人群中找他的背影,只看个后脑勺都能认出他,这也算特异功能。一个人沿着另一个人的足迹走过很长的路,就很容易体会其中的反常。

她熟悉一脸冷淡对人避之不及的谢井原,昨天他像变了个人,她很难不多想是为什么。

也许谢井原总是躲人并不是厌烦自己,他只是和女生这个群体没法相处,不是听说有那种障碍吗?不喝酒就没法和异性说话。他第一次跟自己正常说话是因为撞车,再到昨天这一出,越来越能正常交流了,有过肢体接触后逐渐克服了心理障碍?这么一想,好像全部都能解释通了!

非常科学的解释。

云萱路过每块玻璃窗都要照一照,弄弄刘海。芷卉不得不停下等她,和前面那谁的距离就逐渐拉远了。

第三次,芷卉终于忍不住问:“你的气垫粉底盒子上不是有镜子吗?”

“嗯,太小。”

溪川停住,从手机上移开目光,抬头看她:“今天没洗刘海啊。”

“睡过头了。”

三个女生停在人群中,梁涉跟上来拍了下芷卉的肩:“班长,等会儿做完操要开除顾钦钦。”

“啊?”芷卉突然精神了。

“为什么?”溪川追问。

“昨晚江寒送她回寝室被吴女士逮了个正着。”

具体是怎么回事,梁涉也没来得及细说,只起个头反而生了悬念。提前得到消息的三位广播操都做不安稳,体转运动更是成了茶话会。

“抓早恋吗?”溪川问。

云萱蹙眉:“我校没这传统啊。”

“也许他们不一般呢?”溪川说。

“你的路子别那么野……”

“很正常啊。晚归,送回寝室,你和你男朋友不会在宿舍楼下缠绵一小下吗?”

“我没有男朋友。”云萱提醒道。

“不过这就开除是不是太过分了?”芷卉皱眉说。

“都习惯了,你没觉得我们班开除的人特别多吗?”

“有吗?”芷卉想了想,“没太注意。”

“两三个月就上一次校会,你居然没注意?”

她有点思维定式,在A班时觉得K班就算经常开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群差生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甚至连开除原因也不会认真听。

“吴女士图什么啊?”

“早点把成绩差的弄走,免得拉低升学率,还有就是杀鸡儆猴。”

“好阴险!”溪川愤愤不平,“没人抗议吗?”

“抗议什么?”

“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开除的人,就没一个跟吴女士杠到底?”

“谁敢?”

“其他人也没有打抱不平的?”

“争夺下一个被开除名额吗?”

“你们这是个什么班!”溪川听着都觉得无比心塞。

“反正已经是常态了。吴女士还偏心,明明男生麻烦更多,她还是讨厌女生,尤其是成绩差、脑子笨、长得漂亮、家里没背景的女生,钦钦凑齐了所有要素。”

芷卉问:“那你这样的怎么还没被开?”

“姐妹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这样的’?”

“你成绩比钦钦差,家里也没背景,还搞小团体,比钦钦麻烦多了。”

“干吗把长相省了不说?”

“长相不重要。”

“长相是关键。”

“你都没被开除,凭什么钦钦被开除?不公平。”

“你以为她不想开除我?高一我就因为跟孟冬打架要被开除,我妈带着我大舅、二舅、六叔堵办公室,说要拖吴女士去教育局理论,哈哈哈,吴女士吓得不敢出门,最后老马出面和和稀泥把我俩的处分撤了。这两年吴女士也没少给我穿小鞋。”

“等一下。”溪川把云萱整理运动的动作按住,“你先别整理。”她对转过来的芷卉使个眼色,“说没人跟吴女士杠,这不就是一个?”

“感觉没人是因为……”芷卉会意点头,“没被开除。”

“你俩又在密谋什么?”云萱没跟上思路。

广播操音乐结束,大家顺着人流向前靠拢。芷卉眼尖,看见江寒候在观礼台边等着念检讨,更确定梁涉的消息源没错了。

但有点奇怪,没见顾钦钦,她既没在队列里做操,也没在观礼台附近。

年级主任拿腔拿调地开了腔:“各位同学,现在做个紧急通报。昨夜,我校教师在巡查时发现有学生公然在校内约会。经学校慎重考虑,决定对三年A班的江寒和三年K班的顾钦钦,分别给出严重警告处分和开除处分。”

台下学生交头接耳,根本没什么人在听。

“接下来请由江寒同学做检讨……”年级主任把话筒前的位置让出来,江寒拧着眉头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手里的检讨书,却一直没说话。

因为沉默的时长让人觉得诧异,这才陆续有人抬头看观礼台。

江寒拿检讨书的手反而放了下去,回头问道:“马老师,为什么给我和她的处分不一样?”

这才知道吗?

芷卉向溪川递了个“有阴谋”的眼神。

溪川回了个“不简单”的眼神。

年级主任说:“顾钦钦作为住校生,晚上擅自离校,严重违纪。你是走读生,课余时间不在学校的管辖范围。”

“那根据校规也不至于被开除,我要求学校给出公平处罚。”

“学校并没有偏袒哪个同学,完全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

两人离话筒都不远,他们的对话全校都听得清,台下发出一阵不屑的“嘁——”声。

“江寒还是不错的嘛,护成这样。”溪川又露出八卦脸。

“钦钦呢?”云萱东张西望,终于发现当事人没在。

K班前后左右的女生被她一问,都开始张望,队列被扯得歪歪扭扭,还是没见顾钦钦人影。

“我搞不懂了……”溪川说。

云萱回过头等她下文。

“一个有江寒存在的学校,为什么会轮到钟季柏做校草?”她接着说。

云萱无语。

年级主任认识到台下的嘘声充分表明了当代年轻人对权威的不屑,义正词严试图抓住教育机会:“顾钦钦作为女生,做出这种不检点的行为……”

“说什么屁话!”芷卉扭头看向观礼台,只感到脑子里炸了团火,掀开站在她前面的啾啾。

云萱眼明手快拽住她手肘。

整个队列里气氛都变了。

年级主任絮絮叨叨的批斗词被男生冷冰冰的声音打断。

“老师,请注意你的言辞。”

一瞬间,全校安静。

芷卉克制住往前蹿的冲动,抬头看观礼台上的江寒,感觉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了。

记忆中这个男生简直就该改名叫“矛盾”。理科强到可以和谢井原比肩,文科弱到每篇作文都要用“啊,光明——”来凑字数。眉目清秀非常帅,也常跩跩地四下看,一笑却两个小梨窝,可爱得让无数为之倾倒的少女心彻底粉碎。

为什么一个有江寒存在的学校会轮到钟季柏做校草呢?

答案也显而易见。

虽然表面拉风,但本质上他是位搞笑艺人。高二时他还住校,半夜翻墙出校去网吧,被学校保安逮住,被要求在升旗仪式后读检讨书。结果“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锦衣夜行,不幸马失前蹄”的严肃检讨,把队列笑得像水蛇一样扭起来,他算是一“战”成名。虽然事后大家知道了那是时唯起草的,不过真在全校集会上把它朗诵出来也是够不一般了。

在芷卉眼里他完全是没长大的模样,再加上这可怜的男生被时唯强行认作弟弟,说直接点,芷卉在潜意识中都没拿他当同辈。

所以就可以理解此时在他身上看见谢井原式的凛冽,她是多么震惊了。

不是孩子气的顶撞,不是火冒三丈的咒骂,而是冷静得好似寒意渗入骨髓的“请求”。

——请,注意你的言辞。

用“请”这种字眼和“不检点”对比,老师和学生的地位仿佛倒置。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在周围所有人都熟视无睹的年岁里,从“锦衣夜行马失前蹄”的男孩长成了“请注意你的言辞”的男生。

像是一棵水杉在眨眼间从树苗被拔高直上云霄,过渡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连年级主任也一时语塞,僵在台上半晌没接上话。

直到整片足球场上响起一致叫好的喧哗,他才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控场的时机,虚张声势地咋呼几句“吵什么吵!赶紧回教室上课!上课去!”把学生们打发走了。

溪川在散场的人群中有些怅然,没有家长的介入,老师根本不会把学生的几声喧哗放在眼里。

她严肃地问云萱:“钦钦妈妈和你妈妈比起来,战斗力强吗?”

“钦钦妈妈和钦钦一个样。”

“江寒妈妈呢?”

“和江寒一个样。”芷卉说。

“那完了。”溪川长叹口气,“我方阵营相当于没有成年人。”

“不会就这么完了。”芷卉坚定地说着,踮脚张望,穿过人群锁定目标招了招手,“江寒!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