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天谢地你走啦

如果医院病房是一座白色森林,那这位先生就是一头暴躁烦人的大黑熊,不过我看见的却是一只兔子,孤独的、柔软的、很会装腔作势的兔子。

入院第二天,我对面病床迎来一位挑剔的病人,比熊孩子更可怕,我暂时就叫他“熊大人”吧。

护士给这位熊大人安排好床位,主治医生就来查房询问病情。

他告诉医生,他得的病是肠梗堵,这已经是因为这个病第三次住院了,用什么药,怎么治,一清二楚。

他最后还很特别地补充了一句,为什么没人陪着,孤身一人来看病。因为他是上海人,来北京出差,突然发作,就赶紧自己把自己送入院了,您可别当我小白鼠哟。

这人大概觉得全世界就他最重要,他就是太阳,全世界的人都要围着他来转动。

熊大人一字不漏地介绍起他的人生履历来:十年前他作为精英人才被引入上海市工作,全家跟随搬迁,经常往返京沪,除此之外,他求医大多是在国外,首尔、纽约还有伦敦,这些城市他都看过病。说到外国城市的名字,他连重音都很显著准确地停顿了。

他入院的时候其实我正在休息,但持续了半个小时的人生履历的翔实内容被他的公鸭嗓源源不断往我脑袋里灌,死人也能被他吵醒。

我痛不欲生地从**坐起来看他,像是白癜风患者的一张脸,面部僵硬,没有胡须。

他自我陈述常去首尔,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他在韩国做过整容。声音又尖又细,尤其刺耳。

医生估计也很少见这样奇葩的病人。我和医生眼神碰撞了,然后一起苦笑。

估计我们心有灵犀,都在想,这货还不闭嘴。

医生皱着眉,不停地打着手势示意他停下来,见缝插针地告诉他不用再做自我介绍了。

可惜,无效。熊大人完全不理会。

医生问他有家族病史吗。

熊大人说他自幼农村出身,受尽穷苦,自己是家里的老幺,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不过她们都在农村,没有他这样好的条件,从不做体检,有什么小毛病基本就吃几片止疼片挺挺就过去了,而父亲又早亡,所以他不太清楚有什么家族病史。

24岁大学一毕业他就结婚了,哦,他读的是名牌大学——北京化工——毕业后分配到东北某市做市长秘书,那些年真是风光无限,还生有两个健康的儿子。

紧邻熊大人床位的是一位来自密云水库的大叔,大叔是开出租车的,入院已有半个月,除了拍过一张片子之外,其他检查项目都在排队状态中,所以病情不详。

半个月以来大叔没有接受到任何治疗,有过出院的冲动,却被医生制止,所以只能每天穿好患者服跟着我们一起耗时间。

而每天早上起来必然要先唉声叹气一番,因为出租车公司每天200块钱的份子钱让他烦躁。

与熊大人相比,密云水库的大叔简直是逆来顺受和温和善良的典范,就像平时打的,常常遇到的那种跟你拉几句家常、聊聊雾霾、抱怨下房价飞涨的北京出租车司机。

而密云水库大叔正对面床位的后台大爷则意气风发,来看病弄得就跟领导视察一样,比密云水库大叔晚入了三天院,却早早完成了各项检查,也确诊了病情。

因为后台大爷门路广院里有人,可走绿色通道,后台大爷也不住院,只是每天上午来接受输液。

后台大爷的病况与密云水库大叔的类似,要做的检查项目也大同小异,所以每次后台大爷一来,密云水库的大叔就虚心向后台大爷请教检查的事——其实就是打探多久才能轮到自己做检查。

听完后台大爷的描述,密云水库大叔呀呀呀感叹了几声,想到一根管子要从肛门插进去,他的脸立刻变成了天津大麻花。

然而,一直到我出院的那天,让他又期待又恐惧的肠镜检查,也还没有轮到他。

熊大人从入院的第一天开始,嘴上就不放松,和病友们大大小小冲突不断,哪怕是最温顺善良的密云水库大叔。

每个人床头都有一个紧急按铃,连接着护士站,一般按一下护士就在一分钟之内赶来,平时大家都是换药拔针的时候才会按。

神奇的熊大人刷新了我们的人生观,摧毁了我们的世界观,颠覆了我们的价值观。原来这还是个多功能按铃,不仅可以传唤护士,还可以用它来吵架。

别人半个小时使用一次按铃,熊大人想起来就按一下,或者护士前脚刚出门口,熊大人就又按了起来。

按到护士终于爆发了,请他不要如此频繁按铃,见惯大场面的熊大人开始委屈,继而愤怒地抨击国内医院服务意识匮乏,态度冷漠,可耻至极。

熊大人的头顶是一袋3000CC的营养液,护士拎起来挂上去时,就像拎了一小袋面粉一样,配上他那爆囧的表情,比卓别林还卓别林。

护士来给他输液的时候是埋的针,他要求用普通银针。埋针扎好一次可以用两天,普通针是一次性的。

熊大人非常不满,护士解释说,营养液如果用银针输的话会比较疼,而且针孔过细容易造成堵塞。

熊大人驳斥护士:“你们别忽悠我,你们就是想偷懒。”他坚决要求更换银针,态度不是一般的强硬。

护士无奈,只好给他换了银针。代价是他又多挨了一下扎。

这种自己主动找罪受的做法太搞笑了,我实在没法忍住不乐,那差不多是寂寥病痛的住院时光里,少有的欢乐笑点了。

换了银针的熊大人在病**呼呼大睡,鼾声震天,简直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佛门狮子吼,快要掀翻屋顶。

可能因为那袋3000CC的营养液太过海量,醒来后,他频繁去了几次洗手间。于是他提出,希望可以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可以移动的挂药液的架子。理由呢,还是因为他没人照顾,有了这种架子他比较方便。

护士为难地说,真没有了。

熊大人又开始生气,操着又尖又细的声音给护士提意见:

第一,为什么**没有可供折叠的桌子,他在首尔住院的时候,每张**都有配;

第二,为什么病房里没有WIFI可用,这里可是北京啊。

……

护士说这些问题她都解决不了,可以把这些意见提给领导。他回答那你快叫你的领导来。

护士忍无可忍,匆匆逃离。但没过半小时,又被叫来了。

经过一顿折腾,熊大人的手滚针了,手背上滚起来一个大包,只好叫来护士拔下来重新扎。

又委屈又愤怒的熊大人叫来主治医生,要求退药,还要索赔,还要仓皇的小护士给他切土豆片冷敷。

医生和护士集体抓狂,表情也开始制造起天津大麻花。

临床的密云水库大叔觉得熊大人太矫情,就帮小护士说了几句解围的话,结果惹祸上身。

熊大人冷嘲热讽:“看你闲着没事,那派你个活呗。”没等密云水库大叔反应过来,一条干毛巾已被扔了过去,“你去帮我拧热毛巾来,我要做热敷。”

很牛很无赖,我这个观众也看明白了,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熊大人,只不过是熊孩子长大了。

所有人都不想再搭理他时,他自己找台阶下,一边玩手机一边吹,手机是三星集团的人送他的,是最新款,比苹果还好用。

他不睡觉的时候就是不停地打电话。

有时是打给不同的女人,黄段子漫天飞。说他在智利时候的风流史,只要在路边举着一束鲜花就可以搞定女人,那里的女人很随便,只不过他很挑食,不是什么菜都往嘴巴里扒。

有时是打给他在上海的房东,房东拒绝再租房给他,熊大人立刻“化身”为黑社会人士,打恐吓电话。他嚷嚷得护士都跑来了,禁止他大声聒噪。

后来他就不打电话了,他请我帮他看为什么不能上网,于是我有机会看看那台最新款的三星手机,估计应该是两年前的机型了,而且根本就没开通3G。

他还借了我的手机,因为他的手机被打爆了,他用我的电话拨给同事,强势要求对方为他充值,却果断被拒。

我觉得他应该把全世界的人都给得罪光了。

没几天,熊大人已经把所有人都烦坏了。

有一天,病房里又来了一个山东小伙。

他要做一个外科手术,进手术室前自己签的字。

这位熊大人突然来了兴趣,格外关注起来,第一次没说讽刺人的话,还问了黑黝黝的山东小伙一句话,你不害怕?

我觉得山东小伙的回答很违心,他说不害怕。

然后山东小伙大义凛然地跟着护士去了手术室,大有英雄就义的架势。

手术出来的当晚,山东小伙的哥哥来医院看弟弟,陪他到晚上十点多,然后嘱咐弟弟说你睡吧,你嫂子还在等我。穿戴整齐准备离开。

山东小伙做完手术后,大概是太虚弱,眼神里的勇敢散掉,有点蔫了,恋恋不舍地看着哥哥往外走。

就在这时,熊大人突然发作了,很不高兴地高声嚷嚷起来。

“媳妇哪天不能陪?你们大家都说说,哪天不能陪。是不是亲兄弟啊!”

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的哥哥被熊大人一说,不好意思了。

“手术再小也是手术啊,你陪着点怎么了。没女人你就睡不了觉吗?亲弟弟呀,人一辈子能上几次手术台,也不要侬帮什么大忙,有个人在,心里就踏实。你不能走。”

熊大人的声音依然很难听,各种方言腔调混杂着冒出来,更加怪声怪调。

病房里却很静,只有他一个人在说,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默默听着。

他还在说:“你要是有点良心的话,你今天晚上不能走。你当我是放屁,我也要放出来。”

那个做哥哥的,又给媳妇打了个电话:“今天不回去了。”

那天的后半夜,山东小伙疼得厉害,情况频繁,哥俩折腾了一晚上,不止是病人,连护士都有点不耐烦了。不过整晚熊大人都很安静,被吵醒了就坐起来,靠在床头发呆。

好景不长,有天晚上护士来巡房,一般都是午夜左右,护士会例行问些问题,熊大人被叫醒后勃然大怒,脏话连篇,再次成功地吵醒了一屋子的老老少少。

他自己打呼噜打得跟猪一样,还嫌弃睡在他旁边的密云水库大叔鼾声太大,吵到他睡觉了。

莫名躺枪的密云水库大叔不善言辞,气得无语。

第二天晚上,熊大人就离开了医院回宾馆去住了,擅自离院需与主治医生沟通,隔天医生来和他沟通时,他抱怨医生给他开的药不仅太多,而且也不对症。

两个人噼里啪啦理论一番,不知怎么话题转到那袋3000CC的营养液上。

医生说这是高营养的,你输完比较好。

熊大人很屌地驳斥说,女人还是好东西呢,我给你10个女人让你同时享受,你受得了啊。

医生是个斯文的年轻人,整个人都娇羞红脸了,完全败给熊大人。

于是医生被迫同意了熊大人的要求,后面的药退掉,当天即可办理出院手续。

熊大人出院那天,全体医护额手称庆。

我想起崔永元那个短命的节目了,谢天谢地,你走了。

离开时,他经过山东小伙的病床,那个哥哥一直陪伴在弟弟旁边。经过顺义老大爷,这老爷子有儿女的陪伴。至于密云水库大叔,有媳妇陪着。

他拍了下那个哥哥的肩膀,冲我们所有人憋出一句:“都早点出院吧,咱们后会无期。”

所有人都笑了。

如果医院病房是一座白色森林,那这位先生就是一头暴躁烦人的大黑熊,喘着粗气嚷嚷疼痛,不得消停。不过,他走掉的时候,我看见的却是一只兔子。

孤独的、柔软的、很会装腔作势的兔子。

自始至终,住院出院,他都是一个人。

熊大人,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