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一夜
北京有94735张病床,可是这个晚上,有属于我的一张吗?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忙。
就像吃了炫迈口香糖的陀螺,超超超高速地旋转着,根本停!不!下!来!
去公司的路上明明路过早餐店,却很少进门,总觉得公司有要紧事等着我去处理,连吃个早餐都觉得浪费时间。
到了公司,一开电脑,QQ消息和邮件蜂拥而至,恨不得从电脑屏幕里流出来。
一旦过了十点钟,手机就响个不停,各路电话打进来——连我自己也觉得状态不对,我好像成了全世界最忙碌的人。
在公司里走路,我都要小跑,每天恨不得要绕着北京的四环跑上一圈,去见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导演、作家、平面设计师、矿山和房地产公司老板、电商采购、税务局的公务员、大国企的宣传主管、PE投资公司的老总……
可能前一天还在东三环某个五星级的大酒店里跟电影公司的老板谈论几千万投资的电影项目,第二天就灰头土脸地现身大兴郊区和农民伯伯租块地放我那些落满了灰尘的库存书。
我被所谓的梦想和未来绑架着,就这样既分裂又穿越地活在北京。
进医院的前一晚,我在当当网的供应商大会上听李国庆在台上说单口相声调侃刘强东。
那天去参会的人比较多,散会时东直门地铁那儿被挤得水泄不通,我当时有点难受,但有外地友人至京,朋友邀着一起小聚,还是忍忍过去了,不就是个尿结石嘛,不喝酒不就结了,当时我这样想,对他人容忍的人真是对自己最残忍。
回到家已经半夜了,腹痛加发烧折磨了我半个晚上,天一亮,我立刻就近去了中日友好医院复诊。
之前已去外科门诊看过一次,外科医生洋洋洒洒开了一大堆药,都是治尿结石的,还要我每天狂喝水。
复诊这一天是周末,但仍有一些工作的电话打进来,我一边满头大汗一边在电话里处理了几件公司的琐事,期间从门诊室和彩超室跑了无数个来回。
在我花了小一千块钱的检查费而无果后,我最终被外科给送去了急诊,急诊又打发我循环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这样又折腾了有几个小时,最终,急诊科才在我的门诊记录上把外科诊断的尿结石改成了阑尾炎,我瞬间被这个结果给惊呆了。
不过后来我知道在中国的医院里,误诊的概率远比我想象中的大,相比之下,我这点儿差错率根本不值得吐糟。
急诊科医生建议我当天上手术台,但听说已经疼了一个礼拜之后他很惊讶地说,你真能忍啊!这个病你得早点来医院看,你来晚了。
当时我的内心戏是:喂喂,拜托我的白衣天使同学,你的重点放错了好吗,不是我来晚了,而是外科把我当成尿结石治了一个礼拜了。(这里科普一下小知识:一般阑尾炎发病三天内可以手术,超过三天的,容易发生粘连,手术有风险,所以一般均先消炎,采取保守治疗的方式。)
当时我已高烧不止,他开了药叫我先去输液。
那一会儿,整个门诊室兵荒马乱。
门诊室所处的地理位置是一楼进门,十二月的北京,冷气**,前台护士站那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门口不时停过来一辆救护车,门口的救护担架车上有一个人,赤膊蜷缩,疼到无声,偶尔抽搐,竟像是一条蠕动的蛆。
护士喊俩保安翻他的口袋,看他是否有钱去挂号。
你觉得很惨了是吗,这个世界上永远有比你更惨的人,大家谁都不容易。
你一转身,更惨的人就入了眼,让你想可怜一下自己都觉得心虚。
输液结束之后,我的体温不降反升,39.5度的高温吓坏了急诊科的医生,她着手组织专科医生会诊,并再度建议我立即手术,不能再拖。
在等待会诊的半个多小时里,我问门诊台的护士借了数次体温计,看着温度不断攀高,而专科医生却迟迟未到,门诊的护士大约又连续催着打了五六个电话,他才慢悠悠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而我左手侧的墙上写着发烧患者会诊时专科医生需在15分钟内抵达的规定。
会诊的意见不能统一,医生们意见相左,门诊的担心穿孔危机,而专科的说不适合手术。
他们的争论最终以外科医生的一句“就算是能手术也没有床位”为由而被迫结束,然后外科医生大步流星地就走了。
我在原地愕然。
折腾了十几个小时,我被中日友好医院给抛弃了,就好像傍晚时被像垃圾一样扔在急诊科门口的民工大叔一样。
我问急诊科医生,我一直这样烧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说,如果继续烧下去的话,可能会穿孔。
穿孔的后果是什么。
她说,会要人命。她说这话时不像忽悠我,很认真的表情。
那怎么办呢,这是我从没想过的情况,除了觉得有点好笑之外,我真的很镇定,输液了不管用,又不能手术,那我到底要怎么办呢?
你已经输过液了,而且给你用的药是最好的,但你还继续高烧,能做的也做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以给我手术吗?我坚持重复着问。
现在病床都满了。急诊科的医生算是一位态度和蔼的阿姨,她看着我惨白的脸说,要不你就近赶紧去其他医院找一张病床吧,真的不能再拖了。
嗯,这是快出人命的时候,中日友好医生开给我的药方。
“在北京这座城市里,平均每晚有155人出生,99人死亡,这些生命大多开始或者结束于全市医院的94735个床位上,但也有一些例外。”
那一刻,我怕自己是个“例外”,我恐惧毫无意义地死去。
北京有94735张病床,可是这个晚上,有属于我的一张吗?
别嘲笑我,你也一样,北京拥有整个中国最棒的医疗资源,可是当你需要的时候,却会遇到如我一样的尴尬。
似是广厦万千,而却不曾有任何一间属于你我。
而这就是北京。
世上会有很多不幸,当我们在谈论那些不幸时,往往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其实,我们只是幸运地避开了那些不幸,但这不代表着你永远与不幸绝缘。
当某人罹患重症的时候,我们哪怕是劝慰也是格外地不走心,去北京吧,北京医疗水平那么发达,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而真相是,这个城市无论有多么繁华,无论有多少华佗在世般的医生以及世界顶尖的医疗设备和先进医术,在大多数时候,都和你没有关系。
就像你在谈论马化腾身价多少个亿的时候,你不仅花不到他的一分钱,甚至还在帮他充Q币呢。
北京是无数人的天堂,同时,也是很多人的地狱。正像一枚月球的两面,你看见发光的一面,你也需知道月之背面的黑暗和严寒。
就是这样,没有例外。
走出中日医院的大门,我仰着头,抱住自己,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火包裹着的冰,四周全部空了,马路上的出租车像是大海里的鱼一样漂来漂去。
我伸手抓鱼,像是一个在大海里骑着鲸鱼的少年,雾霾爆表的深夜,半个城市被笼罩在浓烟里,尤其是昏黄的路灯下,能看见雾霾像是扭动着身躯从空中俯冲下来的黑色怪兽,张牙舞爪,面目狰狞。
就近去了另外一家医院,得到几乎同样的回复,当时温度还在爬高,走的时候被急诊医生叫回去打了一针退烧药,让我天亮再来。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然后微信上接到朋友发过来的消息,说小K没了。
小K是我几个月前才认识的朋友,所以说不上很熟悉,但他给人的感觉很温和,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刚在广州做完了口腔手术,飞机在北京一落地就赶了过来,基本不能吃东西,赔着笑,被调侃也无还嘴之力,彼时彼景,他又囧又急的样子宛如眼前。
就在一天之前,微信上他说自己都要融化在碧海蓝天里了,配上了沙滩、大海、棕榈美好得想叫人去死的照片,照片里他笑得云淡风轻。
我问他这是哪儿?
他说塞班岛。
房间里黑着灯,微信里是朋友带着哭腔的叙述,小K在塞班岛潜水时遇难了。
其实小K和我,对彼此来说都谈不上是多亲近的朋友,但却在那个晚上让我崩溃。
在北京漂着的这几年,遇过无数的困难,受过无数的委屈,被羞辱过、被看轻过、被误解过……我总以为我是能吃苦的人,有梦想和友情做支撑,可以跑得更远也可以收获更多,我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因为一场说不上大也谈不上小的病,我站在黑暗的房间里,泪如雨下。
我像是在北京这片汪洋的大海里走失的窒息的少年,低声呜咽与寂静回响的,都是我的孤立无援。
后半夜的时候,很多朋友在嘀嘀嘀刷我的微信,我没有办法一一回复,后来黄鑫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说就算是把我拉回沈阳,也必须找一家医院帮我把手术给做了。
黄鑫开车到我家楼下已是凌晨两点。
他是我的东北老乡,这一年我们都泡在一起做着电影梦,见各路导演、制片人以及投资商,他笃信天道酬勤,却屡遭失败。梦想的休止符被时间画下,这一年又到了尽头,失意的他和高烧的我。
车子在四环上飞奔。
黄鑫说,这要是搁沈阳,一个电话就搞定,别说一张床,我给你安排个豪华单间。
我笑,有气无力,这不是北京嘛。
他拍着手中的方向盘苦笑,真是太悲催了,简直是个笑话。
可以拍个《泰囧》续集了。我说,我求医的过程拍出来也超搞笑的。
我们俩就着这重度污染的北京夜色,没心没肺地笑着。
这座被灯火所照亮的巨型城市,就像是盘踞在海底的发光巨兽,它收获着生命,却也迎接着死亡,不断上演着追梦者的传奇,却也无情地践踏着失败者的尊严。
我努力呼出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无数颗粒物,万家灯光在雾霾天里变得像是浮在夜空里的长明灯。
绕着北京的四环路差不多跑了一圈,先后被三家医院以没有病床为由拒绝收治,最后原路返回,在凌晨5点的时候幸运地在望京医院找到了一张病床。
真幸运啊。
已经24个小时没有合眼的我在躺到病**的瞬间跌入了沉沉的睡眠,什么都不再去管,药水像是沙漏计时般把时间一分一秒输进我的体内。
那个不停的、停不下来的、飞快旋转的陀螺被突然停止,然后重重地摔出了轨道。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就像沉入了海底。
海面上的阳光碎成了点点微光,细长和柔软的海草将我环绕。
梦里竟然全是小K笑意盈盈的脸,他说等我回来一起吃饭呗。我请客你花钱。
生命有时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坚强,很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意外就夺去你我的生命,你有多坚强,命运就有多无常。
此时此刻,如果这里是一片海,我就是这片海洋里的少年派,正在奋力逃离。
醒来的时候,已是白日,天光大亮,年轻的医生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看着我。
他说,你好点了吗?
我鼻孔泛酸,热泪盈眶。仿佛重新回到海面。
空气。阳光。还有地平线。
我们来到大城市,付出全部青春,努力打拼,为体面的生活而承受着这一切。
如果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无缘无故地死去,那我选择留下。
如果我还有梦想,有一天,我的梦想是有尊严地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