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驾驶员

地上纵横交错地躺着黑泥木乃伊,周围密密麻麻地围着白面木乃伊。

身陷重围的四人暗暗叫苦,但是叫苦也得上呀。这回陈三好也躲不过了,加入了战局,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功,反正左闪一下,右躲一下,身子滑不溜秋,引得白面木乃伊几个撞在一起,而他刚好脱困。其他三人没有他这份灵活劲,只能硬拼。于浩一只胳膊断了,好在跆拳道主要是腿上功夫,他的黑带也不是吹出来的。徐海成在警校学的一身搏击术,拳脚并施,打得白面木乃伊东倒西歪,但是它们就像橡皮人一样不会受伤,或者是感觉不到痛苦,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爬起。

白面木乃伊一开始动作生疏僵硬,大概是刚“复活”还没有习惯,后来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灵活,有些非人类的气息。四人渐渐地落了下风,最先陷入困境的是杨月,她的身手算是不错,但终究气力不如男子,时间稍久,动作慢了,被其中一个白面木乃伊攥住胳膊,怎么也甩不掉。

一旁的徐海城见状,一拳击在木乃伊的白色面具上,面具碎裂成片,露出一张无法形容的脸,看轮廓依然是人脸,但是脸上长满奇怪的纤维瘤一样的硬疙瘩,黑红色,看得人胃里阵阵发酸。

抓着杨月的白面木乃伊松开了手,杨月趁机后退,但是徐海城却陷入了重围,好几个白面木乃伊扑到他身上,将他压在地下,整个人都被淹没了。因为并不想与曼西族人为敌,大家一直克制着,尽量不用杀伤性武器,但是眼前状况危急,活死人又不能讲道理。杨月咬咬牙,打开了56冲锋枪保险栓,一阵哒哒哒在封闭的五层墓楼里响起,非常突兀。

几个白面木乃伊中弹倒地,其他的白面木乃伊似乎愣了愣,用没有瞳仁的眼睛看向杨月。徐海城趁机从重压中挣脱,退回到大家身边,喘着粗气。陈三好兴奋地叫着:“打打打,打他们个透心凉,心飞扬。”

反正已经破了戒,就没有什么再好顾虑了。

杨月扣动扳机,膛线管一阵律动,哒哒哒,子弹打在最前面几个白面木乃伊身上,黑袍破碎,鲜血四溅,有几点飞到四人的衣服上,只听滋滋几声,衣服开始冒青烟,很快蚀出一个小洞。

四人大吃一惊,军用作战服坏了之后,大家穿的是于浩另外准备的PTFE薄膜复合迷彩训练服,没有作战服那么强的性能,但也有一层厚厚的麻活性炭纤维吸附层,能防腐蚀防毒气。没想到在白面木乃伊的血面前不堪一击,要是溅到皮肤上,还不得蚀出一个血窟窿?

如此一来,枪是不能再开了。

徐海城抬头看了一眼上方说:“走,咱们去三楼,等他们追过来,咱们再下来。”

于浩等三人点点头,拿出登山包里的军用空压弹射飞虎爪。咻咻咻咻四声,飞虎爪落到三楼的栏杆上,徐海城、杨月、于浩都接受过SRT 单绳技术的培训,把主绳扣在胸式升降器上,又扣上手式升降器,手一拉,脚一踩,几下就上去了。

陈三好没有学过,只能抓着绳子往上爬,落在最后,白面木乃伊纷纷朝他扑了过来。

徐海城见形势不妙,扣动扳机扳机,撂倒最靠近他的两个。

陈三好这才脱困,蹬蹬蹬地往上爬。爬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单绳上升,徐海城三人都升到顶了,他才爬到一半。三人一边等他,一边密切地关注白面木乃伊。原以为白面木乃伊会追上来,结果他们只是怔在原地,像是失去了目标,一开始还摆动着脑袋四处张望,到后来就干脆不动了。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不追过来?”于浩诧异地问。

杨月想了想说:“我想,他们可能是根据气味来攻击我们的,这里距离太远了,他们闻不到我们的气味,所以就不再攻击了。”

“这就麻烦了。”徐海城头疼地说,原本的打算是跑到三楼,让他们追到三楼,大家再下去,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出口,回到对岸。

说话间,陈三好也爬上来了,哎呀呀地叫着:“杨小姐,快救救我。”边说边把腿伸到杨月眼前,裤子溅上了血,蚀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杨月拿出匕首割开他的裤管,裤子厚最的吸附层也已经蚀穿了,小腿蚀出一个指甲大小的洞,还在继续扩大。

“陈师傅,你忍着点。”杨月说罢,匕首一转,剜掉伤口四周的肉。

陈三好痛得嗷嗷大叫,说:“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生化武器呀。”

于浩也纳闷:“就是,不是木乃伊,然后又突然活了!”

杨月说:“他们应该就没有死过。”

“什么意思呀?”

陈三好和于浩都看着她。

杨月说:“我猜的,他们其实就是活人,只是服了休眠的药物。”

“还有这种药?”于浩惊讶地问。

“有,你们知道非洲伏都教吗?”杨月包扎陈三好的伤口边说,“我在非洲的时候,看到人死后,他们的家属都在他们的心脏打上木钉,当时特别不解,后来才知道非洲有个伏都教,伏都教的巫师们能利用植物毒素让人假死,等家属把假死的人埋到地里后,巫师们就挖他出来,再用药物恢复他的知觉,但不恢复他的神志,让他给他们做一辈子的奴隶。这就是非洲丧尸的由来。这些白面木乃伊应该是守墓人,自愿休眠的。闻到我们身上的活人味后苏醒了,你看我们一上楼,他们就失去目标不动了。”

于浩听得两眼发直,说:“真是闻所未闻。”

杨月笑了笑:“这不算什么,我在非洲还见过比这更诡异的事情。”

陈三好好奇地说:“说来听听。”

杨月白他一眼说:“陈师傅,现在合适吗?咱们还是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出口吧?”

四人收了飞虎爪,穿过一重一重的木乃伊,走了半圈,发现一扇圆形拱门。连着一个石屋,黑灯瞎火的。徐海城先小心翼翼地打探一番,确信里面没有危险后,才打开顶灯照了照,里面像个澡堂,有四个池子,只是池子里装的不是清水,而是黑泥。里面还泡着几个人,看来这是制作木乃伊的地方。

大家退了出来,走完剩下的半圈,没有发现有什么门。又到四楼,四楼的格局也是一样的,大家心里了然,这里不可能再有其他出口,想想也是,一个墓室怎么可能还有前门后门呢?

“这样吧,你们先在三楼等着,我下去引他们到二楼,然后你们从绳子滑下去,到大门口等我。”徐海城想了想说。

杨月点点头说:“这么多木乃伊,徐队长你小心些。。”

“我不会有事的。”徐海城说罢,扯着绳子,直降到一楼。原本站定不动的白面木乃伊们又开始**,纷纷“复活”,追向徐海城,像一条长长的尾巴。徐海城引着他们跑向二楼,绕着跑了一圈,将尾巴拖得越来越长,然后才跑向三楼,白面木乃伊紧追不舍,跟着上了三楼。

一直等着的杨月三人连忙顺着绳子降到一楼,跑向出口。

徐海城利用**木乃伊左躲右闪,见三人消失在拐角后,才飞起一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木乃伊一个接着一个倒了,阻住了白面木乃伊的追逐。徐海城趁机跑到绳子边,迅速地降到一楼。有两个追得紧的,也跟着跳了下来,摔在地上,胳膊都掉了,居然还没有死,挣扎着又爬了起来,扑向徐海城。

徐海城忙跑向拐角,大叫着:“关门。”

杨月三人连忙拉门,门咯吱咯吱地响着,渐渐合拢。

徐海城侧身从门缝里穿了出来,堪堪将那个半残的白面木乃伊关在里面。

四人相视一眼,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一番折腾下来,汗流浃背,浑身都湿透了。四人摘下口罩风镜,抹掉脸上的汗水,上了停在码头上的梭子船,水面还是那么黑,那么平静。听着梭子船破水的声音,大家才彻底地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疲倦。

一会儿,梭子船到达码头,拉赫曼还像走之前那样倚着石埙坐着,大概是等太久了,脑袋耷拉着,似是睡着了。于浩率先跳上码头,走到拉赫曼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拉赫曼,醒醒。”

拉赫曼迟疑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于浩惊了惊,这哪里是拉赫曼,分明是老春头。刚想后退,只见老春头手一挥,眼前一片粉尘,一股呛人的药味直冲鼻翼,于浩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其他人刚刚跳上码头,听到响动,纷纷扭头来看,迎接他们的也是漫天的药粉。

大家是被冷水泼醒的。

醒来时,发现还在码头,被五花大绑在蛇形灯柱上,一个人一个灯柱,连刚才不见了的拉赫曼也出现了,头破血流,神情萎靡,看来他遭过一次罪了。徐海城的登山包被收缴了,口袋敞开,很明显已经被翻过了。大家随身的武器也被收缴了,包括藏在靴子里的匕首,都被取出来扔在地上。

老春头脖子上挂着两把56冲锋枪,腰间还别着徐海城的手枪,此时,还蹲在徐海城面前摸索着。形势不利,于浩深吸口气,用平静的口气说:“老春头,你想要什么,咱们谈谈。”多年在生意场上谈判,他已经养成一种虚张声势的本事,即使情况糟糕到极点,也绝对不露怯。

奈何老春头根本不搭理他,只顾在徐海城身上摸索,摸到胸口时,停了下来,从贴胸的内口袋里掏出整包土烟。他从中抽出一支,凑近松明灯点燃,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整包的土烟,戾气冲天地说:“席青松那老东西,对你倒是挺大方的。我跟他要烟,他就跟我推三阻四,要不是老子不想惹事,早把他的脑袋切下来贡在祭坛里了。”

“祭坛?”徐海城皱眉问,“你是瞳子会的人?”

“没错,老子是。”

“那你怎么又是曼西族人?”迷药的劲还没有过去,徐海城有点糊涂。记得和他一起被扔进白骨坑的诸多尸体里,除了南浦大学考察队、瀞云驻军救援队,还有瞳子会的巫师,可见瞳子会并不属于曼西族。

“老子本来就曼西族人。”老春头完全没有聊天的打算。

“你是打入瞳子会内部的?”

老春头嘿嘿地笑着说:“你们城里人就是想法多,什么打入内部,就是图个便利。在大山里,瞳子会说一不二,就跟你们当警察一样,有个身份好混点。”

“你把我们绑起来,想怎么样?”徐海城放弃弄清楚他身份的打算,先弄清楚他的意图再说。

老春头不吱声,闷头闷脑地抽完烟,随手扔进水里,滋的一声。然后,将匕首一一踢进黑水湖里,跟着又将登山包扔了进去。大家眼睁睁地看他做完这一切,心如刀割,失去这些装备,等于失去了生存的机会。

把所有登山包都扔进水里,看着它们完全沉没,老春头似乎心满意足,弯腰重新加固反绑着徐海城双手的绳子,才解开绑在蛇形灯上的绳子,说:“你跟我走。”

“去哪里?”徐海城能感觉到老春头绑他特别用心,手腕的绳子都勒进肉里了,隐隐作疼。不过腿并没有被绑上,所以对接受过徒手搏斗训练的他来说,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老春头手里握着冲锋枪,如果不能一招踢死他或让他昏迷,那么死的就只能是大伙儿。

“那里。”老春头端着56冲锋枪,朝灵都的石门晃了晃。

“他们呢?”徐海城扫一眼其他人。

“他们待在这里。”

“不要呀。”陈三好哀呼一声,“春大爷,我们救过你呀,你不能这么干,昧良心呀。”

“吵什么,再吵崩了你。”老春头拿枪指着陈三好,陈三好吓得赶紧闭上嘴巴。老春头犹不罢休,冲他啐了一句浓痰,然后重新拿枪指着徐海城说,“快点走,别磨叽,再磨叽,我也崩了你。”

徐海城略作思索,他要自己跟他走,肯定是别有目的。不如先虚与委蛇地配合他,见机行事,万一一脚没踢死他,也不至于连累于浩四人。于是给了于浩等人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走向石门。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灵都依然雾蒙蒙的,一片死寂。

“老春头,你的族人们都去哪里了?为什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徐海城装出聊天的口气。

但是老春头没有聊天的心情,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偶尔给他指一个方向。

沿着回廊一直走到左边第一道石门,也就是杨月推测的通往曼西族人居住地的石门,老春头越过徐海城,手按着石门,犹豫一会儿,终于拉开了门。眼前赫然也是一个小码头,跟右边一模一样。码头接着湖泊,平镜般的黑色水面,雾气弥漫,但这里的雾气却没有对面那样浓厚,隐隐约约能看到对面,之字形的山路,以及沿着山路而建的石屋,一间一间,黑洞洞的。

湖面、屋顶、视野所及之处,徘徊着黑色蝙蝠,一大群一大群的,像黑色的云。

理论上蝙蝠是昼伏夜出的动物,但是在这个山洞里,已经没有黑夜白天之分。

这里,就像德古拉伯爵的城堡,臣服于邪恶的黑暗。

老春头小心翼翼地审视一番后,用冲锋枪顶着徐海城的腰往里走。

黑水湖上没有船,只有一座木头搭起来的浮桥,距离水面只有二十公分,还没有扶手,要是一脚踩空,妥妥地变成落汤鸡。桥搭得不太结实,徐海城一开始走不惯,摇摇晃晃,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老春头一把攥住他,压低声音说:“你他妈的想死呀。”

不就是走不惯桥吗?徐海城不解地看着他。老春头指了指头顶。

湖泊的上方跟对面一样,也是倒挂下来的黑色钟乳石,与对面不同的是,这些钟乳石上挂满了黑色的小蝙蝠,密密麻麻,数量比天生桥所在的山腹还要多。要是惊动它们,分分钟就要陷入黑色风暴了。徐海城在古榕洞已经见识过它们的厉害了,这些小家伙单个真不起眼,合在一起威力不下于行军蚁。

徐海城只好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踩着浮桥的木板。

好在,走着走着就习惯了,脚步稳了,声响就小了。

但是尽管这样,也挡不住老春头的低声咒骂,他用的是瀞云方言,徐海城听不懂,但是揣摩意思,无非就怪他走太慢了,耽误事,又觉得他没种怕死,见到蝙蝠都怂成这样子,不是男人。

到达对面码头,老春头终于消停了,用枪杆抵着徐海城的后腰,推着他,沿着之字形山路往上走。他的呼吸绷得很紧,徐海城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张害怕,不禁纳闷,他这是拿自己当人质吗?可笑,难道曼西族人会在乎自己这条命?转念一想,以老春头这种狠辣狡诈性格,不是会干出无厘头事件的人,他拿自己当人质,肯定是觉得管用。

拿自己这条命当命的只有一个人,徐海城心里跳了一下,难道方离还是重要人物?这么一想,忽然想起之前忽略的细节。于浩说过,于从容跟着郭春风进入灵都盗大祭祀用的金器,被发现后,劫持了还是婴儿的方离逃跑,刚才查看灵都的时候已经发现了,灵都是祭祀中心,只有巫师和神职人员才能定居。婴儿方离自然不可能是服务于巫师的神职人员,于浩说曼西族只有大巫师才是转世体系,一个死了占卜得到她的转世,难道方离就是……

这个发现让徐海城大吃一惊,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老春头也被他带得差点摔倒,原本就紧张的他顿时心跳怦怦,忍不住又骂骂咧咧:“你他妈的,连个路都走不好。”

徐海城稳住身子,目光空空地看着前方。没错,一定是这样的,只有这样子才能解释于浩为什么会邀请他加入这支队伍,为什么提到方离的时候总是神情微妙……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老春头为什么拿他当人质,被扔进白骨沟的这些人里,为什么只有他活了下来。

“走快点,别磨磨蹭蹭。”老春头看他不走路只是发呆,狠狠地推他一把。

徐海城被他推着往前走,思绪继续翻飞。

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当初为什么曼西族人会放郭春风和于从容离开,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在古墓里假甘国栋会救下方离,因为她是大巫师的转世、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对于不信神灵的人来说,这一切听起来很可笑,也很扯淡,但是对笃信神灵的曼西族人来说,她是非同寻常的存在。

看来,她真的还活着,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

她会不会就在这里呢?徐海城的心跳开始加快,忍不住抬头看着前方。在对面码头的时候,因为隔着远,又是雾气缭绕,看得不太分明,只看到密密麻麻的黑洞洞石屋,让人后背发凉。走到这里再看,才发现山路不是之字型的,而是螺旋式的,盘旋而上,所有的石屋都是沿着山路挖出来的,围绕着圆柱形山体盘旋而上,使得整个建筑看起来像一栋巨大的圆形摩天大楼。

在圆柱形山体的顶端,有条天然的长罅隙,从下面看去也就两指宽,狭窄细长,洒落微弱的光。石屋自远处看来是黑洞洞的,其实十分精致,不仅造型多样,而且墙壁、屋檐都镂刻着精美的图案,染上鲜艳的色彩,只是在黯淡的光线里,这些色彩都显得阴霾沉郁。这真是一个诡异而又让人震撼的地方,让徐海城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莫高窟。大学的时候他曾经去那里旅行,导游说虔诚造就莫高窟,这里大概也是吧。

然而,如果说莫高窟是艺术之神窟,这里便是死亡之魔窟。

从敞开的窗子和门里,可以看到无数的人,或趴或坐,或倚着墙,他们看起来面容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是身体都开始肿胀变形了,肌肤之下五腑之中,应该有无数蛆虫在生成,只待一个时机,从五窍蜂拥而出。

作为一名刑警,徐海城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各种各样的尸体,拼凑过被切成百块的尸体,曾将尸体流淌一地的肠子塞回肚子里,曾看过法医切开尸体的腹部时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他觉得他已经能够直面任何死亡,但是看到这么多人,这么平静地死去,保持着生前的动作,还是让他后背发凉。

按照曼西族的风俗,死了应该被制成木乃伊送到对面站着,是什么让这个民族放弃了持续千年的风俗习惯,难道如同杨月所猜测,曼西族人已经全部死去了?那么方离呢?她是否也静静地躺在神庙里,乌黑的眼睛却永远不会再闪亮?

徐海城越想越觉得绝望,陡然产生大吼一声的冲动。

站在他身边的老春头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响,嘎嘎嘎,一开始徐海城认为他在哭,后来又觉得他在笑。仔细看他的表情,刀刻般的法令纹不停地颤动着,又像哭又像笑。

“你怎么了?老春头。”

“你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我干的。”老春头指着自己鼻子,依然似哭似笑,“是我干的。”

“你?”徐海城怀疑地拖长尾音。

“诅咒,我放出了远古的诅咒。”

“诅咒?”徐海城一下子想起吴春波的话,眯起眼睛问,“石锁链的诅咒?”

“没错,嘎嘎嘎……”

小张、席三虎、考察队的成员们、救援队的战士们……一张张脸在徐海城的脑海里闪过,原来罪魁祸首是眼前的这个老疯子。这一刻,愤怒攫取了徐海城的理智,他飞起一脚,踢中又哭又笑的老春头。

嘎嘎嘎声戛然而止,老春头被踢个正着,跌跌撞撞连退几步,撞中身后的石屋。他很快稳住身子,举起冲锋枪对着徐海城,哒哒哒数声。

徐海城连忙往旁边一闪,没注意,摔进旁边的石屋里。屋顶倒挂着黑蝙蝠被枪声惊动,密密麻麻地扑到他身上……枪声传到码头上,已经很细微了。

但还是让四个人浑身一惊,停止挣脱绳子的动作,看向石门方向,侧耳聆听着。哒哒哒的枪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消停了。四人相视一眼,心里都有种不妙的预感。

“完了,徐队长会不会……”陈三好脸如死灰地说。

“不会。”于浩粗暴地打断他,“徐队长身经百战,不会搞不定一个糟老头子。”

“我也不希望徐队长有事呀,可刚才是冲锋枪的声音呀,两把冲锋枪都在老春头手里了,徐队长手还绑着呢。”陈三好说,“就再说老春头可不像糟老头子,我看他像一匹吃人的老狼。”

于浩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内心无法接受。

“徐队长命大福大,不会有事的。”杨月朝陈三好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咱们还是赶紧想办法脱身吧,天都要黑了,今晚再来了一场黑雾,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陈三好识趣地闭上嘴巴,双手来回使劲,想要挣脱绳子。奈何老春头绑的绳结很紧,磨了老半天,手脱了一层皮,绳子还好好地捆着手腕上。这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往这里来,大家停止挣扎,相视一眼,都有些绝望。

徐海城的脚步声他们听熟悉了,这不是他的。

果然一会儿,老春头出现在石门。

他捂着肚子,似是受了伤,原本包扎完好的脑袋又重新淌血。胸前挂着两把冲锋枪,现在也只剩下了一把,也不知道是与徐海城搏斗时丢失了,还是子弹打完扔了。他一走进来,就赶紧把石门关上了,倚着门坐下,喘着气,摸出一支烟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

于浩尽量装出平静的口气问:“那个,老春头,徐队长呢?”

老春头抬起眼皮,血已经流过眉毛滑到眼皮,一脸的凶悍之色。

“死了。”

“不能吧。”陈三好哀号一声。

于浩心里一痛,也不装平静了,问:“你把他怎么了?”

老春头举着冲锋枪对准于浩的额头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为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于浩又是难过又是愤怒,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虽然他把徐海城当成说服方离的筹码骗到这里,但是一路同行,对他的为人处世还是非常敬佩。

“师兄。”杨月怕他激怒老春头,忙递了一个眼色。

于浩对着她惨淡一笑,说:“对不起,连累你们了,我以为能将你们带回去,现在看来是我太自大了,我什么都不是。”

“干什么?”老春头轻蔑地说,“是你们自己找死,跑到我们的地盘来,死了活该。”

于浩冷笑一声说:“你都被你族人判火炙刑了,可见你做过背叛族人的事情,现在还有脸说这是你的地盘。”

老春头额头青筋跳动,怒视着于浩说:“你懂个屁。”

“我不懂什么屁,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被你的族人们抛弃了。”

听到这句话,老春头眼睛眯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似乎又回到当年被驱逐时候X斧斫在后脑勺的那一刻,没有言词能形容的恐惧和屈辱,时至今日,一想起来,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我没有背叛,我是被连累的,是草峰那小子连累了我们……”

草蜂,那不就是郭春风吗?于浩怔了怔,隐隐明白了什么。

佛法常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切都从那个夜晚开始,郭春风带着于从容盗走神庙大祭用的金器,将属于巫域的方离带到了南浦市。

他得到的报应是,三代以内的近亲全部被处以火炙,其他远亲也全部被斫伤后脑驱逐出巫域。后脑被斫伤,幸运的像老春头还能保持完整的记忆与神志,大部分都成为浑浑噩噩的傻子,做了瀞云群山野兽们的口粮。

老春头忽然嘎嘎嘎地笑了起来:“可是他们也别想好,我终于还是报了仇。”

笑声犹如刮锅声,刺耳之极。

杨月用安抚的眼神稳住于浩,接过话茬,循循善诱地问:“你怎么报的仇?”

“这里,这里变成这样,就是我干的。”老春头指着灵都的石门,得意地说,“我们家族也是出过大巫师的,他们不能这么欺负我。”也许是夙愿已了,很想与众人分享内心的得意,不待大家询问,他又继续往下说了:“幽灵蛊,是我找到了幽灵蛊。”

于浩与杨月惊讶地对视一眼,石锁链的诅咒和幽灵蛊,他们在徐海城的报告里读过,也知道它就是南浦大学考察队和瀞云驻军救援队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居然是老春头干的,徐海城是因为这个跟他动手吗?

杨月想了想说:“幽灵蛊不过是利用蝙蝠传播的一种蛊毒,只要防护好脖子,自然就没事了。曼西族擅长巫术,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老春头嘿嘿笑着:“一只幽灵蛊当然不足为惧,但如果所有的蝙蝠都带着蛊毒,它们的粪便、咬过的动物、咬过的人都带这种蛊毒呢?”

“会怎么样?”

老春头恶毒地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熏黑的牙齿。

杨月一惊,难道黑雾就是幽灵蛊的产物?

“那现在,曼西族人全死了?”

“死了,死了,全死了。”慢慢地,老春头的口气由得意变为悲伤,眼中水光闪烁,“桔枝也死了。”

“全死了?”于浩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那父亲的蛊无人能解了。

“骗人吧,你不是说,四天前他们才将你关在铁笼子里点天灯的吗?”陈三好纳闷地插了一句。

“现在他们全死了,就在对面,你不相信,去看看。”

陈三好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我不相信,你放了我,我去看。”

老春头似乎情绪不佳,听到这么一句挑衅的话,也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抽着烟,浑浊的眼睛里含着一点泪水。

“老春头,天要黑了,这里很不安全。”杨月试探性地说,“能帮我们换个地方吗?”

“换什么换,你们都要死了。”老春头抹抹眼睛,抽抽鼻子,没好声气地说,“灵都是我们的圣地,外人闯进来一律死,这是我们的祖训。再说你们也出不去了,三折瀑断流了,水全部倒灌,封闭了出口。

你们就留在这里,和我一起死吧。”说完,他站起来,打开石门,然后重新坐下,闭上眼睛,一副再也不想说话的样子。从脑门流下的鲜血糊在他眼皮上,猩红一片,让他看起来既可怖又可怜。

灵都已经黑了,虽然看不到上空,也能想象黑雾正缓缓降落。

于浩四人相视一眼,心里也是黑雾弥漫。

再不想出办法,可能是大家最后一夜。

杨月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叫了一声:“老春头。”

声音很温柔,像春风拂过草原,万花开放,草长莺飞。

原本再也不想说话的老春头睁开眼,看着杨月,目光中有些迷茫。

杨月盯着他温柔地笑着,说:“老春头,绑着我手腕的绳子太疼了,麻烦你帮我解开。”

在码头不太明亮的灯火下,她的笑容是那么美那么温柔那么出尘脱尘,陈三好呆呆地看着她都要流口水了。但是老春头不仅没有反应,连最初那丝迷茫也消失了,他嘴角浮起一丝嘲笑:“小丫头,在我们曼西族面前搞这些小把戏,是在祖师爷面前耍大刀。”说罢,他手指一弹,一点一点的粉末落在杨月身上。

杨月只觉得脖子一疼,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由得惊惧失色。

旁边的于浩看了一眼,勃然变色,怒视着老春头说:“原来是你给小阿里下的蛊。”

听到这话,杨月顿时明白脖子上为何物,心一下子沉到冰窖里。

老春头嘿嘿地笑着说:“你们身上都有。”

其他三人脸色一变,只觉得脖子也开始有东西蠕动了。

于浩咬牙切齿地问:“我们救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我们?”

老春头懒得再搭理他,重新闭上眼睛。

杨月害怕地问:“师兄,我的脖子……”

于浩看着她脖子上不停蠕动的那一团,努力装出不值一提的笑容说:“没事,不严重,别担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真的,你还是很漂亮的。”

杨月心里拔凉拔凉的,咧嘴苦笑了一下说:“反正也要死了,美不美无所谓了,就是有件事,想要告诉师兄,你爸爸……”

忽然,远处传来吧嗒的脚步声,脚步声很拖沓很沉重,像是越过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已经疲倦不堪,随时就会倒下。杨月忙顿住口,惊异又期盼地看向石门方向。这脚步声明显不是徐海城的,那会是谁?难道是曼西族人?

老春头睁开眼睛,警惕地握着冲锋枪,瞄准石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停在石门外面,然后石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现出一条黑色人影。

哒哒哒数声,老春头开了枪。

子弹全打在人影的身上,他晃了晃,却没有倒,反而迈进了门槛,顿时置身于灯火的范围内,只见他一身驾驶员的着装,戴着头盔,身上军装湿漉漉的。老春头见他不倒,很有些诧异,忙又扣下扳机,哒哒哒,全都击中了“驾驶员”身上,他还是没倒,步步紧逼地走近老春头,伸出僵硬的双手抓向他……

狠戾如老春头,眼里也闪过惶恐之色,再度扣动扳机,没想到45发子弹全打完了。他把冲锋枪摘下来砸向驾驶员,没砸中,摔在地上后,落进黑水湖里。驾驶员走到他面前,张开双手,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在地上扭成一团,于浩四人的心也揪成一团。

老春头刚才和徐海城搏斗时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劲,渐渐就落了下风。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狠狠地撞开驾驶员后,趁着他有一刹那的停顿,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跑进了石门。

只听脚步声咚咚咚一路远去,很快,消失了。

这一幕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于浩等人目瞪口呆,一时回不过神。

半晌,陈三好终于回过神了:“唉,你谁呀?”

驾驶员置若罔闻,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拉赫曼,用手解绳结。他的手惨白,像是在水里泡久了的鸡爪,手指僵硬,半天也没有解开绳扣。

拉赫曼用马来语嘟囔了一句,驾驶员缓缓蹲下,用头狠狠地撞向蛇形灯柱……

陈三好彻底呆了:“我靠,什么情况?”

撞到第三下的时候,头盔裂开了,蛇形灯柱也断了。

拉赫曼脱了困,三下五下扯掉身上的绳子,按着半蹲着的驾驶员,又用马来语嘟囔了一句。只见驾驶员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头盔从中间裂开,露出他的脸,正是驾驶直升机的驾驶员,脸色惨白,两眼圆睁着,嘴角一丝黑血。他脖子上缠着的小白蛇欢快地滑了下来,缠上拉赫曼伸过来的手,顺着胳膊游向他的脖子,缠成一团。

至此,于浩三人都明白了。

陈三好沉不住气,顿时骂开了:“我靠拉赫曼,你居然把他变成行尸,太邪恶了吧。”

于浩也勃然变色:“拉赫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本来就快死了,变成行尸还能替我服务一下,有什么不对?”

拉赫曼用流利的中文说,连半点马来口音都没有。

陈三好惊呆了:“靠,你居然还会中文,你一直在装,真是太阴险了。你还说我丢了你的小白,明明你让小白给他引路去了。”

拉赫曼冷笑着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直在打小白的主意。”

“我打啥它的主意,我就是好奇……”

“行了,别吵了。”杨月打断陈三好的话,“拉赫曼,先帮我们把绳子解开。”

拉赫曼一动不动地说:“出口淹了,反正你们也出不去了,还不如早点死。”

于浩吃惊地说:“你说什么?”

“你们早晚要死在这里。”拉赫曼阴冷地说,“很难听懂吗?我有小白,可以跟蟒蛇沟通,我可以走,你们走不了。”

于浩生气地说:“我死了,你的钱就泡汤了。”

“你以为我稀罕那点钱呀。”拉赫曼指着神庙方向说,“看到没有,金山在那里,这才是我的目的。”

“你的……目的?”于浩有点懵了。

“没错,于少爷,一开始我的目的就不是钱。”拉赫曼带着一丝讥诮说,“说起来,我也算是曼西族人,我的祖先是被派到东南亚布道的曼西族巫师,后来定居在马来西亚,他留下了一本笔记,里面有曼西族最详细的资料。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这里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钱。”

拉赫曼避开她的眼睛说:“杨小姐,别用你的异能,你控制不了老春头,还想控制我呀?”

杨月连连受挫,脸都涨红了,真是心塞到无话可说。

“你忘记了,神庙只有神的力量才能打开。”陈三好眼波一转说,“你帮我解开绳子,我帮你打开神庙。”

拉赫曼不上当说:“不用你操心,什么神的力量,用你的雷管直接炸就是了。”

陈三好急了,问:“那你都用了我的雷管,不表示一下友好吗?”

“我已经很友好了,跟你扯了这么多废话,让你死得明白。”拉赫曼看一眼灵都的天空说,“三位,再见,祝你们早死早超生。”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浩、杨月、陈三好面面相觑,只觉得说不出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