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风间树·或许风有羁绊

我害怕没有你的梦境。

我讨厌没有你的街景。

我逃离没有你的回忆。

可是你已不在,可惜你已不在。

此时此刻,悲伤攻城略地。

1

睁开眼的第一秒,他以为自己身在天堂。

白色无痕的天花板和墙壁,如暴雪般倾泻进入的光线,寂寂无声的房间里,只听得见心跳仪发出的“嘀嘀”声和输液管里的“滴答”声。

一定是死了,才看得到如此璀璨的光,才能听得到如此微弱的声响。

风间树揉了揉眼睛,努力适应太过强烈的光线,却发现自己的身边正围着一群穿着白衣的……天使?

风间树仔细打量着他们,“天使”们也全都默不作声表情凝重地看着风间树,好像他才是个罕见的天外来客。

面面相觑的短暂对峙之后,一个较为年轻的“男天使”终于反应过来,他兴奋地叫道:“他醒了!”

其他的“天使”们这才如梦初醒,脸上流露出欣喜神色,一股脑儿冲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无数双手在他身上摸索、揉捏、拍打着,然后,他们又用各种管道、仪器、工具在他的身体上比划操作起来,病房中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忙乱。

“我……醒了?”

风间树的身体动弹不得,他看向那个年轻的“男天使”:“你是说,我醒了?”

“男天使”点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地说:“没错,风间树,你醒过来啦!看来我的‘冰冻疗法’真的有效果啊!”

“原来……”风间树深吸一口气,“我没死。”

“你当然没死啊!”“男天使”双手叉腰,爆发出一阵嚣张狂笑,“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啊哈哈哈哈……”

“可是……”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风间树的眼神四下逡巡搜索,“小凉,小凉呢?”

“你是说蔺子凉?现在的话,她应该刚刚结束上午的课程,去咖啡店打工吧。”“男天使”伸出一只手,“我叫向晴空,是你的主治医师……的助理。”

“哦,”风间树心不在焉地跟他握了一下手,“她……应该很快会来吧?”

“嗯,”向晴空点头道,“只要没有课,或者不是在打工,小凉她……几乎都会在这里陪着你。跟你讲话聊天,念日记给你听,帮你洗澡换衣剪指甲,简直就是训练有素爱心兼备的高水准护理人才啊……”

向晴空忍不住耍起了贫嘴,然而语气中透露出淡淡醋意。

“是吗……”风间树的笑容苦涩无奈,“真是难为她了……这样来回奔波,一定很辛苦吧。”

“可不是嘛,她又要念书又要打工,还要照顾你,每天炖汤给你喝,自己只舍得吃干粮,”向晴空撇撇嘴说道,“就像个女超人,什么都打不倒,永远都很有元气。”

“全都是她在照顾我?”风间树诧异道,“我们的……家人呢?”

“看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向晴空叹一口气,“你们不是在汩罗,是在一个叫未明城的地方,这里是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你目前是在脑科进行住院治疗,据我所知……你们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都是蔺子凉她一个人负担着你们生活和你治疗的所有费用……”

“哦……”风间树不再言语。

“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至于来这里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未明城的心脏治疗技术在国际上都很有名吧,还有,小凉插班学校的雕塑系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向晴空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也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哦,谢谢你。”风间树虚弱地笑了笑。

“哎,不用,不过你能醒过来就好了,小凉的辛苦付出也算是有了回报。这对我们医院的医生和病人来说,也算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向晴空看着仪表上跳动的数据,低头询问道,“对了,你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风间树仔细感受着身体回归后的一点一滴,那久违的温暖真的很美好。

突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腿会没有感觉?”他哆嗦着问。

向晴空连忙在他的双腿上一阵按摩,同时问道:“这里有没有感觉?这里呢?还有这里?”

然而风间树却只能惨白着面容,频频摇头。

向晴空终于停下动作,叹一口气:“看来,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你的心肺功能受损极其严重,大脑活动虽然被身体自发地进行了抑制保护,但是也受到了一定的损伤。因为你长时间陷入深度昏迷,大脑的部分机体缺氧状况相当严重,有一部分甚至已经窒息坏死……”

“这是暂时性的,还是……”风间树追问道,“我……还能再站起来吗?”

“这很难说。但只要坚持进行物理治疗,恢复行动能力应该还是有希望的。不过……”迟疑了一下,向晴空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他,“就目前来看,我们并不知道你大脑的损伤已经到达了怎样的程度。也就是说,双腿没知觉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很快你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会出现问题。不过也有可能不会再有问题,现在都不好说。只能在症状出现后抓紧进行治疗。”

“也就是说……”风间树难以置信。

“双腿麻痹可能只是个开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顿了顿,向晴空下了结论,“如果说你的身体是一根链条,那么它可能很快就会崩坏断裂……”

“而下一个坏掉的齿轮会是哪个,还会坏几个齿轮,会崩坏到怎样的程度……只有老天才会知道。”

向晴空的话宛若晴朗天空突然出现的闪电霹雳,在风间树的耳畔炸响。

刚刚醒来不久的他,脑中顿时空白一片。

这时,护士小摩走进病房,在向晴空的耳边轻声低语。

向晴空冲她点点头:“我这就去。”

然后,他看着风间树,双眼中写满信心:“你要是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就赶紧告诉我,只要能在第一时间进行治疗,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他转身对正忙碌着的其他实习医生交代道:“麻烦你们待会儿把风间树身体的详细数据状况汇报给我。”

直到向晴空离开病房,风间树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的双眼迷蒙失焦,仿佛灵魂已沉堕进无尽的虚空里。

2

如果死亡是别离。

那么我会在与你分别的前一秒,用力挥手,大声道别,然后笑着看你转身离去。

如果再会亦是别离。

我不要无望的生和琐碎的痛,将我与你相爱的一点一滴,全都风化焚毁,消耗殆尽。

别离的痛,一次足矣。

我不要这犹如千针穿刺的痛,蔓延此生,无休无止。

凝望着惨淡刺眼的天花板,眼泪在眼眶中纠结成型,微微一闭,轻咸水滴坠落进无声的悲伤里。

够了,就到这里吧。

拖沓,徘徊,累赘。

就到这里吧。

一切的一切,甜美的,伤怀的。

都到这里吧,都到此为止。

风间树深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世界的勇气都吸进五脏六腑里。

然后,他摸索着床沿,努力支撑起身体。

病床的旁边,放着一张轮椅,看来医生对他的病情早有预计。

咬着牙,豆大的汗珠沿额边坠落,风间树拖着毫无知觉的腿,努力地向轮椅移动着。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害怕碰翻床头柜上的水杯和玫瑰。他多么地想要完全凭借自己的力气,去完成一件事。

哪怕,只是从**爬起来,再坐到轮椅上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因为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这或许要拼尽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稳稳地坐在了轮椅上,嘴角绽放略微有些得意的笑容。

是的,我还不算那么没用吧?多想让你看看。

只是……

风间树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转动着轮椅出了病房。

这是个完全陌生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凭着墙壁上的标识和沿路的询问,下了几层楼,搭了一次电梯,又转过几道走廊,终于找到了脑科办公室。

刚准备敲门,风间树听见屋子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邱医生,你说什么?”男人的声音中透露着诧异。

“是的,情况不容乐观啊。”是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可是,风间树已经醒过来了啊,这就证明‘冰冻疗法’是有效果的啊。”

“小向,你来看看风间树的这张身体参数表,各项指标都呈明显衰退的趋势。就是说,他身体的各项机能指标,都比一般人的要低很多。而且……会越来越低。”

“怎么会这样?按理说,‘冰冻疗法’会抑制住他心脏的疾病啊。”

“是的,但是你忘了,他的大脑也同样受到了损伤,脑细胞已经开始坏死,‘冰冻疗法’只是拖延了细胞坏死的时间。当他一旦恢复了知觉,脑细胞会再次开始成片成片地死亡,直到……他的生命终止。”

“也就是说……”

“他的半身麻痹很快会向上蔓延,接着是上肢、手臂,然后是头部,病人会出现呼吸困难、意识幻觉、思维模糊等症状,最后是心脏麻痹,呼吸停止。”

“……”

大段大段的沉默,却在风间树的脑中如惊雷炸响。好不容易积蓄储存的勇气倾泻一空,风间树颓丧无力地瘫软在轮椅上,宛若尸体一般再无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轻声唤他:“风间树,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没、没什么,我出来找厕所,不知道怎么迷了路。”风间树抬起失魂落魄的脸,胡乱地敷衍着。

“哈啊?你的病房里有洗手间啊。”眼前的女孩摆摆手,“哦,对了,你才刚刚苏醒,一定对这里不太熟悉。来,我来送你回去吧,我是这里的护士,我叫小摩。”

“好的,谢谢了。”风间树垂下头去,声音无力得宛如魂魄已然抽离,“小摩,待会儿能不能麻烦你叫向医生来一下,我有事情要对他说。”

3

“什么?”向晴空大叫出声,“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风间树看着他,此时的眼神和声音都平静如水。

“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向晴空难以置信。

“其实你……喜欢小凉吧?”风间树问道。

“哇塞!你怎么知道的啊?你不要胡说啊!”向晴空一下子跳起来,“蔺子凉可是你的女朋友啊!”

“呵呵……”风间树低下头笑了笑,“我只是随便猜猜,难道真的被我猜中了吗?”

“我……”向晴空一时语塞,气急败坏地直摆手,“你不要瞎猜了,没有的事,这是没有的事!”

“其实……喜欢也没什么啊。”风间树幽幽地说,他的语调让向晴空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啦!你是不是还没跟她联系?你有她电话没?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吧!她一定会高兴得疯掉!对,医院病人家属登记表上有她打工地方的电话,来来来,我来帮你打这个电话,要是你没勇气打的话……”向晴空用絮絮叨叨掩饰自己的紧张。

“向医生!”风间树伸手按住他正在拨号的手,“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可是……”向晴空呆住了,“蔺子凉是你的女朋友啊,她那么爱你,对你那么好,现在终于等到你醒过来,你却要我去追她?”

“是的,她是个好女孩,她不可以再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

“因为……”风间树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似地说道,“关于我的病情,我都知道了。刚才你和邱医生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向晴空无言以对。

“我和她是再不会有以后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了。”

“可是……”踌躇了一下,向晴空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所以,如果有个人喜欢她,追求她,对她而言,我想这是最好的事吧。”说完这句话,风间树咧开嘴笑了起来,窗外的灿烂光线在他的唇边勾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所以……你就要我追求她?代替你照顾她?”向晴空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却说不出来的难受。

“也不完全是这样,”风间树摇摇头,“你是喜欢着她的,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事到如今,向晴空已无需再否认。

“当你第一次提到她的名字,眼睛里就闪过一抹温柔的颜色。我想,任何一家医院里,都没有一个医生在提到他的病人家属时,会又心疼又生气,会又赞叹又怜惜,会知道她的来龙去脉,会担心她的饮食起居,会在乎她的一言一行,除非他……喜欢她。”

“你……”向晴空不得不佩服他敏锐的观察力。

“我警告你,别太得意啊,我会吃醋的!”风间树故意耍起小孩子脾气,“说实话,谁舍得把这样一个可爱又坚强的完美女朋友拱手让人呢?其实我……真的好舍不得……”

他的眼神又黯淡下去,悲伤大肆来袭:“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想我呢……”

“怎么会不想?每天一打完工便拎着汤匆匆赶来,没事的时候在这里一赖就是一整天,对着你说话唱歌发脾气,有时候还会偷偷帮你梳小辫子在你脸上画眼镜玩得开心不已。说实话,我从没见过这么能自娱自乐自说自话的女孩,完全把你当成在午后小睡的大懒虫,把别人都当成空气。所以,是你好久没有见她了。但她……每天都生活在和你一起玩一起闹的快乐里,活在充满希望的等待里……”向晴空把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完。

再也无法抑制倾泻而出的眼泪,风间树哽咽无言:“小凉……”

“风间树,能被这样一个女孩爱上,你真的很运气,很有福气……”向晴空喃喃道,“所以……我答应你。”

“什么?”他吃惊地看着他,“你真的答应我?”

“是的,但是我,并不是想帮你一起骗他,我……”看着他的眼睛,向晴空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坚定,“我要和你竞争,我要凭自己的实力追到她,我要让她幸福。”

“是的,我相信你有这个资格,你一定可以一路陪她走到底。”风间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你不可以提前退场,绝对不可以,我和邱医生会尽最大努力治好你,你自己也绝不可以放弃。”

“好,先不谈这些了。小凉可能很快就要来了,我们先商量一下一会儿该怎么办。其实我想到了一个计划,可能要请你再找一个人,来协助我们一起完成……”

这,便是整个阴谋的诞生之初。

4

关于我和你。

如果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我们要做的,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挑拣筛选,将快乐淘汰出局,将悲哀缝成习惯。

我们要做的,只是努力说服自己,要学会遗忘,要顺应承受,要勇敢坚强。

是不是只有这样,才不会不甘心?

不会终于努力说服了自己,却又辗转反侧后悔不已。

为什么?

为什么风暴都已平息,游人都已离去,却惟独剩我一个不肯退场。

既然上帝都已经写好了结局。

5

手里捏着尹棉见的手机,风间树的眼睛定格在3.5英寸显示屏上。虽然画面并不算清晰,却仍可看见画面的中央,是一男一女拥抱在一起。女孩双臂低垂,任男孩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风间树拿着手机,半天没有动静。他的眼神燃亮又熄灭,就像内心波动起伏的情绪。

怎么了?这不是你一直想看见的场景吗?

从假装失忆,从拥有尹棉见这个未婚妻,从鼓动向晴空追求蔺子凉的那一刻起,这样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只是……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快,我没想到结束会这么快。

从睁开眼睛回到这个世界上,到此时的世界再次分崩离析,不过是日升月落的七日之间。

翻江倒海的情绪,在风间树的心里翻滚折腾,让他怔忡失语,苦不堪言。

“看来……他们的进展还算不错。”尹棉见从他手里拿过手机,一张张翻看着。

“怎么?”风间树猛地抬头看向她,眼睛里投射出一股怒火。

“没什么啊,只是觉得,你的计划很高明而已。”尹棉见轻笑出声,“我想,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在如此低落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人还会不为所动。”

她又补充说道:“被男朋友甩了,背井离乡,一无所有,却有个英俊帅气的年轻男孩记得她的生日,为她买蛋糕,带她放烟花。这真是……小说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浪漫情节。”

“是吗……”风间树低下头去。

“当然啦,所以我说你告诉向晴空小凉生日这一招实在很高明。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按照你设定的路线加速前进,”尹棉见意味深长地瞥了风间树一眼,“你……应该很高兴吧?”

“我……”坐在轮椅上的风间树,看上去是那么的绵软无力,压根看不出有一星半点的欣喜神情。

“好了,你就别担心了,好好养病吧,也不要让我这个‘未婚妻’太过担心嘛,”尹棉见俯下身来,在他的面前轻轻扬了扬右手,“虽然这只是一枚锆石戒指,却也是身份的证明呢。”

“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脱口而出一团火气。

尹棉见一愣,随即微微抿了抿嘴:“那你好好休息。”然后转身出了病房。

风间树不解恨地操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水杯,狠狠砸向墙壁。

“可恶!”

破碎一地的,是谁欲走还留的真心。

6

合上病房大门,尹棉见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

好艰难,没想到演一场皆大欢喜的戏真的好艰难。

每一次,在他面前的游刃有余,在她面前的凶狠无比,都是自己竭尽全力的卖力演出。

在陌生人面前假装欢喜,假装凶狠,却惟独要在喜欢的人面前笑得云淡风轻,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一个拼命勉强仍觉得好辛苦的角色,该如何演下去?

故意在她面前炫耀结婚钻戒,偷拍他和她的拥抱照片然后给他看,这些全都是自己苦心调配的催化剂。再坚持一下吧,毕竟这是他拜托给自己的事情,毕竟风间树对蔺子凉拼命按捺的情意,已经呼之欲出,就快不能自已。

所以就算是受些委屈,遭人白眼和唾骂,那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在演出的背后,自己仍想努力去证明些什么吧。

证明他对她的爱意,就算是失去生命也无法停息。

就像我对你。

向晴空,就像我对你的一心一意。

尹棉见抹掉脸上的泪水,洋溢出坚定的笑意。

7

拨开一丛低矮灌木,屋前是大朵迎风招展的葵花,绿茵草地上的露天咖啡座,永远是这里最受客人欢迎的位置。而屋后,则是主人精心伺弄的温室花园,常年盛开着缤纷奇异的花朵,氤氲着缠绕不散的迷迭香气。

位于繁华地带的“夜纱cafe”,如同盛绽于城市森林的芬芳花朵。

烈日将一切都焚毁的喧嚣午后,风间树从“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启程,从南里区的最北部向外北区的最南部进发,试图横穿三条熙来攘往的商业大道,抵达城市最繁华的中心腹地。

一路上,他走得艰难缓慢,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尚未抵达滚烫的水泥路面便在半空中蒸腾消散。他伸手抹一把脸,拐杖在地上点出“咚咚”的有力节奏。

是的,风间树成功突破医生护士以及尹棉见的层叠包围,仅仅依靠两根拐杖,一个人艰苦跋涉三点四五公里的直线距离,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了“夜纱cafe”。

眼看前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目的地,风间树却突然止住了脚步。他站在离她不足十米的地方,大口大口喘着气。

突然,他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伸手拼命抹着头上脸上的汗水。然后,他又用手指梳理头发,将衣角裤腿拉扯平整。

就像个初次约会的少年,战战兢兢。

一阵忙乱过后,他终于对自己目前的状况表示满意,却在抬头向前张望的时候,再次丢失了魂魄,不能动弹。

这时,有一缕西沉光线轻盈地越过“夜纱”的落地玻璃,斜斜地打在面包柜的金属架上,反射出嚣张耀目的射线。而他的梦中女孩,正站在那璀璨的光圈中,那么专注地忙碌着。她穿着制服围着围裙,黑发拢在脑后,认真地揉捏着手中的面团。然后,她从捏得通透的面团中揪出一小块,用手指做刻刀,如同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很快地,一只只小马、猫咪、狐狸、乌龟……形态各异的小动物从她的指缝中诞生降临。阳光给这些面团制成的动物们披上一件金丝外衣,让它们看上去活灵活现,如同神迹。

风间树愣愣地看呆了,然后有眼泪被这耀眼的光给挑了出来,它们扑簌跌**着,顺着他的侧脸滑落。

头顶是仍旧湛蓝的天空。而院落中的花朵,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窸窸窣窣,如同在嘲笑着他的情怯。

风间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向晴空的脸。

8

“这是她叫我给你的。”向晴空把一个方形物体塞到风间树的手中。

“这是……”深棕色牛皮封面的触感是那么的熟悉,风间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我的日记本?”

“是的,”向晴空点头道,“在你陷入昏迷的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会念一段给你听,我想,里面的内容你应该很熟悉吧?”

风间树轻轻摩挲着日记本,脸竟然红了起来:“这里面所记载的,是我和小凉相遇以后写下的日记,竟然……都被她给看光了。”

向晴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何止是她!连我们听得都快耳朵生老茧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装纯情!

“是的,现在……她叫我还给你。”向晴空又说了一遍。

“哦?”风间树眉头一挑,冷冷地说道,“看来你们之间的进展很迅速啊,这么快她就能把我们的过去给放下了。”

风间树把日记本丢在一旁:“这些回忆,看来可以丢掉了。”

“你!”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火气,向晴空一把抓住风间树的衣领,“不是这样的,小凉不是这样的人!”

风间树一把扯开他的手:“怎么了?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啊,这是我们计划中的事不是吗?是我和你都希望看到的结果。”

“所以,你这是在吃醋吗?”向晴空冷笑一声,“你不是口口声声地说,希望我能给她幸福,希望她能快点放弃你,开始新的感情和生活吗?”

“我……”

“你要是真的这么小气,我会看扁你的,”向晴空重新把日记本递到他的手上,“没错,我是很喜欢小凉,但是,她并没有接受我。”

“什么?”风间树吃惊地问道,“可是,可是你们不是拥抱了吗?”

“不,那是……道别,”向晴空摇摇头,“小凉她……要走了。”

“走?”这是风间树万万没有料到的结局,“去哪里?”

“是的,她确实放弃了你,但她并没有接受我,她打算回家了,回汩罗市。”

“……”

“所以,她才会让我把你的日记还给你。这并不是代表她要抛弃你们之间的过去,而是……”顿了顿,向晴空说道,“她早已把有关你的一切,把那些与你共度的日子,牢牢地印刻在了心里。”

“小凉……”风间树哽咽难言。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告诉你这些吧,”向晴空苦涩地笑了笑,“我怎么可以把我心爱的女孩的底线,全都告诉我的头号情敌呢?”

向晴空抬头看向窗外的悠远天空:“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她的心意。否则对于她来说,这是不公平的。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9

于是突然就丧失了再次靠近的勇气,风间树站在“夜纱cafe”的门口,就站在离她不足十米的玻璃窗外,却如同与她隔了一万亿光年。

“那个人是有什么问题吗?一直待在那里不动哎。”

“是啊,长得还真是帅呀,可惜好像行动不太方便。”

“不会是乞丐吧?难道是新一代的‘犀利哥’?”

“……”

客人之间漫溢而出的纷纷议论,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地终于拍打进蔺子凉的耳膜。

她犹疑着向外看,终于发现那身披夕阳拄着拐杖傻乎乎地站在窗外的,正是她朝思暮念的那个少年。

不知为什么,蔺子凉竟然“扑哧”一声笑出来,仿佛在那一瞬间,他们之间的隔阂矛盾全都消失不见,他仍是她那个臭屁又跩跩的明朗少年。

她放下手中正在揉捏的面团,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迎向他走出去。

然而风间树竟然转身想要逃跑!?

幸亏他行动不便,刚刚跨出一步便被她一把揪住了衣襟。

“你要去哪里?”她的声线中隐约有怨气,像是被男朋友冷落了的女孩,正半撒娇半发脾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虽然已不是醒来后的第一次碰面,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风间树会如此紧张,不知所措。

他深吸一口气,将就快夺眶而出的眼泪和快要跳出体外的心脏给硬生生地压回去。

“哈!这不是那位叫做……叫那个什么来着的护工小姐嘛!”他故作轻松地转过身,假装他们的相遇是一次偶然。

“……”蔺子凉看着他,牢牢地盯住他。

“还真是巧啊,你也在这里喝下午茶吗?”他一只手猛挠头,胡乱打哈哈。

“……”她仍不说话,继续死盯他。

“听说这里的下午茶很不错吧,尤其是那个什么……什么慕斯蛋糕是吧?”他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开始胡言乱语。

“你……”蔺子凉深吸一口气,宛若一座快要爆发的活火山,在积蓄最后的冲击力。

“我……”他的虚伪躲闪如同导火索,终于将她引爆。

“你难道会一个人拄着拐棍一瘸一拐走个大半天穿过大半座城直到满脸死灰满头风尘只是为了去个什么鬼咖啡店吃个什么鬼下午茶?!”她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我……”他弱弱地想要辩解,立马被彻底KO。

“你就继续装吧!”怒吼已完全无法将心中的怨念扯平,蔺子凉不顾别人的指指点点,疯了一般地对风间树拳打脚踢,“让你装!你还装!你再装!继续装!装不死!……”

一下子没站稳,风间树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蔺子凉伏在他的身上,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阿树……阿树你不要再假装不认得我了好不好?不要再不理我了好不好?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我一定改正好不好……”

客人们全都围上来,不明状况地议论纷纷。

“呃……”事件中的男主角终于发言,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惶惑不解,“……这位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你何苦要这样……对待我这个病人呢……”

蔺子凉一愣,随即停止了哭泣。

她呆呆地望着他,如同发现自己刚刚紧紧拥抱着的,其实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虚弱无力。

“我……我是来还你东西的,”风间树掏出一本深棕色皮革面的笔记本,“这是你的东西吧?你让向医生给我的。”

“嗯?”蔺子凉接过风间树的日记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这……这是你的日记本啊。”

“不,这怎么可能,这不是我的东西。”风间树缓缓、缓缓地摇头,嘴角流淌出让人绝望的微笑。

“阿树……你……”蔺子凉惨然一笑,又有眼泪跟着汩汩溢出,“你又要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不是?”

风间树摇摇头:“可是我……确实没写过这本日记啊,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吧。这本日记另有主人。”

“阿树,如果你真的不记得了,那我就现在告诉你,这是你的日记本,这里面所记录的,都是你对一个女孩子的思念和爱,都是在你无法见到她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上面的。而那个女孩……就是我,蔺子凉。”她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声音无力又悲凉。

你可以丢掉你所有的记忆,但你不能全盘否认,那些你曾深深爱过我的证据。

“我想你搞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也根本不认识你……”风间树残忍地编织着谎言,如同匕首一般,刺在她的心脏上,“从头到尾,我只有一个爱人,她的名字叫尹棉见,她是我的未婚妻。”

“阿树……你怎么可以这样……”蔺子凉泣不成声,无法和他再争辩下去。

“所以我这么辛苦地到这里来找你,是为了把这本不属于我的东西还给你,”风间树的声音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悲喜表情,“我想,它一定属于某个人,一定是他最为宝贵的回忆。现在弄丢了,他一定会很着急吧……”

“好,既然你这么说……”蔺子凉站起来,对着他微微欠了欠身,“是我打扰了你,对不起。”

随后,她转身推开围拢的人群,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他的身边。

“小凉。”身后突然响起他的轻唤。

那是她无比熟悉,却不知已有多久没听到过的甜蜜语气。

“阿树,我知道你还是记得的,是不是?”

她欣喜地回过头,眼前却只有那枚日记本。

“你忘了这个。”响起风间树冷淡的声音。

蔺子凉一把接过本子,一转身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阿奏……”

在人们的注视和议论声中,那个英俊挺拔、潇洒风流的男子,一手揽过蔺子凉的肩膀,一边伸手把风间树给拉了起来。

然后,他看着风间树的眼睛,眼神凌厉又坚定。

“我不管你和她以前是什么关系。从现在开始,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所以,如果有谁让她哭泣……”

猝不及防地,刚刚对风间树伸出的援手,突变为充满攻击力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风间树躲避不及,狼狈地栽倒在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究竟是什么竟然让昔日风度翩翩温柔体贴的美少年店长此刻变身暴力狂!?

是她!是她!

众人纷纷看向处于风暴中心的那个惹是生非的女一号。

蔺子凉低呼一声,甩开阿奏的胳膊,奋不顾身地扑向风间树。而刚刚赶来的芊笛,则死命拉住阿奏,不让他再次上前。

如同无数煽情小说和爱情电影中的经典桥段,女主角用身体紧紧护住受了伤的男主角,那是一种完全出于本能的姿态。

“无论是什么原因,既然他不懂得珍惜……”阿奏恨恨地说。

“他是病人,他失忆了,不要再伤害他了,求求你,阿奏……不要再打他了。我相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要再怪他了。没关系,我真的没关系……”

蔺子凉泣不成声地抱着风间树,芊笛也忍不住落下了眼泪,阿奏则耷拉着脑袋,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四周围观的客人们无不伤怀动容,唏嘘不已。

老天啊,该如何把我从这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解救出去?

还是我,索性就该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风间树无力地瘫倒在人群中央,任心爱的女孩紧紧抱住自己羸弱残破的身体。

命运啊,请索性赐予我灭顶之灾万劫不复的运气。

10

将最后一盘“奇迹动物园全麦小饼干”从烤箱里拿出,蔺子凉在上面均匀地撒了一层糖霜。然后,她用拇指和食指轻柔地捏起一只只小动物,把他们安置在舒服柔软的纸盒中。她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孩子们,一边将纸盒合拢,扎上一根彩色缎带。

多好,如果可以,她多想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连空气中都漾着轻甜的美好小世界。

还有……那么善良,那么温暖的人。

她抬头看向在料理台旁站着的阿奏,他仍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阿奏……”蔺子凉轻声说,“最后一盘饼干也完成了,应该可以贩售一阵子了。”

“是么,”阿奏的声音喑哑无力,“然后呢?‘奇迹动物园全麦小饼干’宣布停产绝版了是吗?”

“阿奏,对不起。”蔺子凉低下头去。

“怎么会,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阿奏摇摇头。

“嗯,那……谢谢你。”她对他露出笑容,发自肺腑的真诚笑容。

“干吗要谢我呀?你觉得那时候我是在帮你?”阿奏撇撇嘴,“人家说的可是真心话哦……”

“可是……”蔺子凉欲语还休,“对不起。”

“怎么又对我道歉了?你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情?嗯?”阿奏故意蹙起眉头,“小凉,我都知道的,你不用说了。”

“阿奏……”除了感谢,蔺子凉实在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好。不,甚至连感谢的话,此时此刻都太过绵软无力。

“小凉,我说的是真的。我对你的心意,我说要照顾你保护你这样的话,全都是真的,”阿奏的声音无比温柔,轻轻**漾在夜色里,“只是我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他,不可能有我。风间树这个家伙……真的很有运气。”

“他……”蔺子凉犹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告诉他那些过去的事情。

那会是个太漫长的故事。

但是,一旦你听完这个故事,你就会知道,风间树曾经做过怎样的事情。他值得我用怎样的全心全意,去保护,去铭记。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阿奏问道。

“既然阿树他确实不记得我了,而且,他也有了即将成婚的未婚妻,我决定还是回到汩罗去。”

是的,回到家乡去,回到亲人和朋友的身边去。

“那你在雕塑系的学业呢?”

“我在这里念书,主要也是为了完成我的一个雕塑作品,是用赤色土和近海动植物尸体泥为题材来制作的,这是我和他的……一个约定。”

“好,既然你已经决定,小凉……”阿奏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关于你在‘夜纱’工作的事……”

“嗯?”

“其实刚开始,你并没有被‘夜纱’录取,因为你……丧失味觉的缘故。”

“是的,本来已经回绝你了,但后来,有一个女孩子来找我,她说她叫……夏锦茗。”

“什么,锦茗来找你?”蔺子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啊。”

“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阿奏继续说道,“她说让我录取你,你的薪水由她来支付,用……两倍的薪水来支付。”

阿奏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所以,你不要总是谢我了。我不过是个又虚伪又贪财的刻薄老板罢了。”

“就这些?”蔺子凉不安地问道,“她没有再说别的什么了?”

“没有……”阿奏红着脸问,“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怎么会?”蔺子凉摇头道,“你们大家对我的帮助,是我拼尽全力也无法报答无法偿还的……”

说完这句话,蔺子凉向“夜纱”的落地玻璃窗外看去。

夜凉如水,月明如镜,为“夜纱”披上了一层白色的外衣。

“呵,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个店的名字是‘夜纱’了。”蔺子凉微笑着说。

夜已够深沉,浓雾更添一抹迷幻的不确定。

这若隐若现、朦胧幻变的美感,这轻纱漫舞、不明真相的夜色。

多像前景莫辨却仍要一往无前的人生。

11

一样的月光。

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住院部大楼,六楼,风间树的病房。

窗并没有关上,夏天的风拥抱着温柔的月色,撩拨起洁白的窗帘。

病**的人正沉堕在深深的睡眠之中,或许是因为白日里太过疲累,伤心伤神,此时的他呼吸均匀,声息全无,只有床边的加湿器和心跳仪发出轻微的节奏。

突然,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黑暗中闪进来一个人影。

幽灵般的暗影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树哥哥,你还好吗?我是……小茗。”

我是夏锦茗,此刻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宛若时光倒流许多年。

似乎每一次当你无能为力的时候,老天都会把我送到你的面前。

不管我是悲是喜,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义不容辞,必须帮你。

如同上天注定。

那么这一次,在这样深沉的夜里,在这个异国他乡的病房里,在这个毫无知觉的梦境里,你是否又会用冒失无礼却不容拒绝的口吻对我说:“小茗,帮帮我,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然而病**的男子似乎仍在梦境中辗转流连,他不安地微微蹙眉,嘴里轻声念叨:“……小凉,小凉……”

“树哥哥,你还在记挂着她吗?”夏锦茗俯下身,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突然,风间树的眉峰毫无预兆地一紧,眼角唇边随即拧成可怖的一团,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霎时间,各种仪器的叫声、报警声凄厉地响成一片,划破这月光如水的寂静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