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风间树·或许风有羁绊02

12

一年前。

汩罗城。

海啸灾难过后。

幽蓝透明的气泡缓缓上升,在逆光的映射下“吡啵吡啵”碎成粉末。细末继而幻化成凉雨,洋洋洒洒从半空中坠落,却又在快着地时变成轻柔的白色羽毛,悠悠****,无处投递。

蔺子凉仰望天空,那是她从未曾见过的奇异光景。

这可是梦境中的wander land,亦或是平行境界里的无忧乐园?

她正要开口轻唤,轻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爱人。

然而羽毛倏忽变色,褪色成灰转瞬全黑,随即自燃起一丛火苗,在半空中焚毁殆尽,化成青烟一缕。紧随其后的,悠然上升的蓝色泡沫再不似之前那般轻盈,急转直下成垂坠的深蓝色水滴,越来越肿胀饱满,加速度向她发动攻击。

如梦似幻的场景终于变成惊悚可怖的画面,蓝色水分子宛若嚣张暴怒的怪兽,誓要将这一切湮没摧毁。

“救我!阿树……”

臂膀向上伸在半空,蔺子凉满头汗水地醒过来。

白色的房间,深色的夜,各种庞大的仪器围绕身边,空无一人。

怔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猛地坐起身来。

“阿树,阿树,你在哪里?你有没有出事?”

蔺子凉试图跳下床,缠绕身体的管线一下子把她绊倒,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霎时间,仪器发出的异常报警声响成一片。

很快有值班医生和护士跑进房间,七手八脚地将她抬回到**,又是一阵忙乱的检测。

“蔺子凉,你刚刚醒过来,身体还相当虚弱,不可以随便下床,”为首的男医生面色冷峻地交代道,“一会儿帮她做个全身检查。”

“医生,求求你告诉我,阿树怎么样了?”蔺子凉捉住医生的手,苦苦哀求道。

“阿树……你说那个跟你一起进来的风间树?他……可能情况不太好。因为之前心脏就有问题……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期。”医生摇头叹息道。

“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他,求求你。”蔺子凉的情绪已处于崩溃边缘,“抽血,抽我的血,还是要心脏移植?我的心脏很健康……”

“病人我们会尽全力抢救,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医生回过头对身后的人说,“给她打一针抗惊厥镇定剂。”

“阿树……阿树……求你救救阿树……无论如何……求求你……”

淡蓝色泡沫漂浮升腾,在空气中汩汩喧哗,越来越大声。气泡拥抱结合,凝结成水滴。水滴汇聚粘连,列队成河流。河流融合,流淌成海洋。

是的,那漫无边际,将一切都埋葬都包容的……海洋。

曾经那么惧怕的海洋,此刻却是让自己安心入睡的温暖花房。

再一次睁开眼。

“小凉,你醒过来了,太好了……”紧紧抓住她的双手,萧零然哽咽难言。

“零然,我……”只觉得浑身无力,蔺子凉勉强笑了笑,“我睡了多久了?”

“听医生说,你上次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前了。”零然拧开床头柜上的保温桶,“是不是饿坏了?这几天都是靠输液维持你身体所需的营养,要是有胃口的话,就尝尝斗城煲了一整夜的诺曼底红花海鲜汤。”

“嗯……”蔺子凉勉强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却没有接过萧零然递过来的汤,而是兀自翻身下了床。

“小凉,你去哪儿?”零然问道。

“我去看看阿树,他在哪个房间?”她向门口走去。

“小凉!”零然一把拉住她,“你不要冲动,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要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放心吧,零然,我不会像上次那样情绪失控了,”蔺子凉对她微笑,宛若悲伤废墟里绽开的一朵孤单的花,“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小凉……”看她似乎已将一切都看得通透,萧零然却觉得心生悲凉,“小凉,其实……风间树他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真的?”她的眼底闪过一抹惊喜颜色,嘴里喃喃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嗯。”萧零然点点头,却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只不过,只不过……

他可能再也不会是,你的风间树。

而是——一个陷入永恒时间中的毫无知觉的睡王子。

“小凉,还是先把汤喝了,把身体养好,再去看风间树吧。”萧零然再次把汤递给她。

蔺子凉拿起调羹抿了一口,脸上却猝然变了颜色。

“怎么了,小凉,是汤的味道不好吗?曾斗城这个家伙真是的!”

萧零然接过她举在半空中的调羹,自己尝了一口:“欸?味道还不错啊!”

“可是……零然,我喝不出来,”蔺子凉面色煞白,声音颤抖,“这汤是苦是咸,我什么味道都喝不出来。”

夜凉如水。

汩罗城最好的综合医院,午夜时分空无一人的幽静走廊。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孩身披月光,正踽踽独行。

她穿过连接普通病房和重症病房的漫长走廊,一路走得缓慢而忐忑。

终于,她在一间病房门口站定,房门上的卡片上写着:风间树。

她深吸一口气,“吱”一声推开了房门。

屋内并没有拉窗帘,月光如流水般倾泻,湮没房间里的一切。整个屋子笼罩于一片银白色的光晕之中。

蔺子凉如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连呼吸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阿树……”终于无法抑制地轻唤出声。

病**沉睡的那个人却没有半点回应,如同游离于另一个世界,是她碰不到摸不着无法着陆的世界。

蔺子凉的耳边,又响起白日里医生的话:

“那个跟你一起住进医院的叫风间树的男病人,已经确定脱离了危险期。不过……因为他这次的溺水状况相当严重,已经伤害到了脑部神经,并且此前他的心脏就已经数次受损,可能……他的大脑会陷入深度昏迷之中,也就是有生命但无意识,至于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我们现在也很难说清楚……还有,病人家属希望你不要打扰他,如果你的出现会给病人的康复带来麻烦,我们院方也希望你暂时不要去接近他……”

是什么让此时的我们变得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失散在命运的漩涡里。

蔺子凉闭上眼,迷离泪光让她更加看不清黑暗中的男子。

“啪嗒”一声,屋里的灯被人打开,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小凉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夏锦茗惊诧地捂住嘴,“一声不吭地,吓死我了。”

蔺子凉慌忙道歉:“对不起,锦茗,我、我只是想看看他。”

“傻瓜,我怎么会不让你见他呢。”夏锦茗拉住她的手,“小凉姐,我想树哥哥现在最想见到的人,也一定是你吧。虽然……他现在还不能跟你说话。”

两个女孩并肩站在窗前,一同面向那白色的病床。在那上面躺着的,是他们共同的王子。

这真是很奇妙的感觉。本该是死敌一般的对立关系,此时的她们却是同呼吸共进退的知己、姐妹。

风间树的身体被白色被单覆盖。此时的他呼吸平稳,知觉全无。他像是正在一场好梦里逗留玩耍,完全不知醒着的世界里,正有人为他伤心欲绝。

“医生对我说,说阿树的家人不希望我来看望他,说会打扰到他的康复,所以我才……”蔺子凉解释道。

“应该是树哥哥的妈妈吧,她……”夏锦茗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阿树他……还能醒过来吗?”蔺子凉颤抖着声音问道。

“这……医生说很难说,从医学的角度上来看,树哥哥他已经算是……脑死亡了……”夏锦茗咬着嘴唇,她多么希望这全都不是真的。

“所以……”蔺子凉难以置信地摇头。

“所以要看树哥哥的决心有多大吧……”夏锦茗握住她的手,体温将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蔺子凉的体内。

“你知道吗,医学上有很多病例,是已经脑死亡的病人又重新恢复知觉,醒过来的。这完全要看病人的体质和求生意志。”看着蔺子凉的眼睛,夏锦茗点点头,“树哥哥他一定舍不得离开你,一定会醒过来的。小凉姐,你要相信他。”

“真的……吗?”

“嗯……小凉姐,我一直相信爱情会赐予一个平凡人以伟大的力量,会在庸常的生命里点燃奇迹。

两个女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是信念,给予她们坚持的勇气。

“你在这里干什么?”尖利的咆哮将宁静的夜撕扯开一道口子。

“阿姨,你怎么来了。”夏锦茗大惊失色。

“我不是让你看好阿树吗?怎么屡次三番地……被这个女孩子给打扰呢!阿树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是想要他的命吗?”树妈妈几步冲过来,将蔺子凉向外推。

“阿姨,我……”蔺子凉想要解释,却被树妈妈猛地一下推倒在地。

“我不想再看到你!阿树已经为你付出了全部,是你把他害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歇斯底里的嘶吼慢慢变成无力苍凉的哭喊,在这样的夜晚听上去显得尤为可怖。

“对不起,对不起……”蔺子凉低着头,任眼泪一滴滴打在地板上。

除了道歉,她什么都不能做,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安慰这个伤心欲绝的母亲。

窗外月牙半弯,宛若是谁无法治愈的伤悲。

和风煦暖,光线明媚的早晨,刚刚醒来,病房里便聚满了兴高采烈的朋友们。

“要是我的话,根本就会舍不得出院啊……”田丁见的目光尾随着穿梭忙碌的小护士。

“啪”的一声,萧零然一个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那我索性让你住进太平间,天天看个够!”

“啊!那鬼地方哪里有小护士啊!好啦,零然不要生气了嘛……”田丁见屁颠屁颠地跑去哄她。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曾斗城和蔺子凉。

“他们两个一直都这样斗来斗去,我看要一直斗到老了。”蔺子凉把衣服杂物放进行李包里。

“是啊……”曾斗城小声应和了一句,又没话了。

“斗城……”想了想,蔺子凉说道,“……谢谢你。”

“小凉?”曾斗城吃惊地看着她。你不是……已经很讨厌很讨厌我了吗?

“谢谢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小凉对他点头微笑,目光流露出诚挚。

在那个暴雨肆虐,波浪滔天的海边,曾斗城不顾蔺子凉的抗拒,非要将她早已遗忘的事情告诉她,非要让她彻底狠下心去面对真相。

“小凉,你会不会怪我太残忍?”曾斗城问道。

“不会,怎么会……”蔺子凉摇摇头,“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清醒。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一直生活在多么幸福安全的玻璃房子里,却不知道珍惜。谢谢你让我知道,爸爸、阿树,还有我的那么多的朋友们,都是那么努力地在保护着我,从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原来我……真的过得很快乐。”

“小凉,你真的不怪我了?”曾斗城的双唇微微有些颤抖。

“斗城,像你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吧。”

“嗯……真正的朋友,永远的朋友……”曾斗城的笑容也变得轻快起来,看来她真的已经释然,“小凉,我来帮你一起收拾吧。”

“吱”一声,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蔺子凉回头:“爸爸,你怎么来了。”

进来的中年男子,脸上有一点尴尬:“小凉……我……我来接你回家。”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你还愿意……跟我回家的话。”

爸爸的身后,走出一个形容温婉的女子:“你好,小凉,我是……”那女人语塞,不知该如何委婉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好让对方更容易接受。

“啊……”蔺子凉愕然,“你们……”

爸爸见她有些尴尬,连连摆手道:“小凉,如果你不接受的话,也没关系……”

“爸爸,”蔺子凉摇摇头,走到女人面前,对她温柔微笑,“请你……好好照顾我的爸爸。”

“什么?”在场的人都诧异万分。

“阿姨,请好好照顾我的爸爸,”蔺子凉握着她的手,笑盈盈地说道,“爸爸他晚上睡觉很贪凉,要给他盖好被子;爸爸吃饭不太爱吃青菜有点挑食,要提醒他补充维生素;爸爸有时候脾气不太好喜欢抽烟,要多陪他说说话给他准备点口香糖零食什么的……”

“小凉,谢谢你……接受我。”女人感动哽咽。

“不,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重新给我爸爸……一个家。”蔺子凉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谢谢你们让我知道。

“家”就是那个无论我受到什么伤害,转身就能回去的地方。

“家”就是那个只要天黑下雨感觉疲惫,最想立刻到达的地方。

“家”就是那个当我一无所有哪怕输了全世界,至少还有一席之地容纳我的快乐悲伤的地方。

爸爸,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收拾起满满行囊,被亲人朋友前后簇拥着,蔺子凉终于出院了。

虽然,在这一场意外的灾难中,她彻底丧失了她的味觉,她也再也不能守候在心爱的男孩身边。但是……她终于摆脱了过往岁月里留下的心结,她终于打算将所有记得不记得的沉疴尽数抛弃。

是的。

再也不是那个爱哭的、害怕水的、任性的、不知珍惜的蔺子凉。

变成了一个爱笑的、丧失味觉的、懂事的、感恩惜福的蔺子凉。

更强大、更勇敢的蔺子凉。

漂泊到世界尽头,遗失在年华彼岸,亦不会害怕、不会退缩的蔺子凉。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蔺子凉迎面遇见了正匆匆赶来的夏锦茗,她们只是互相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交谈。

然而,一切都尽在不言之中。

是夜,汩罗城水运码头。

虽然已是深夜,码头上仍旧人来人往,只因今夜的最后一班游轮即将启程。

运送货物的商人,依依惜别的旅人,背负行囊的工人,购买纪念品的游人……所有的人都在抓紧今夜这最后的机会,兜售思念,贩卖眼泪。

在这如织穿梭的人流中,有一个女孩正引颈期盼,四下张望。她梳着利索的马尾,穿着单薄的秋衣,背着简单的行囊,不时抬手看表,左顾右盼。

她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重要人物,在这寂寥深沉的秋夜里。

当轮渡的汽笛声长久地响起,催促未至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船,然而女孩要等的那个人似乎仍未出现,焦急神情溢于言表,她开始不安地来回踱步。

码头上的游人渐渐散去,起航的鸣笛响到了尾声,看来,她等的那个人今晚是不会来了。

女孩失落地低下头,眼泪打在深色的水泥路面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呢……阿树,你知道我在等你啊,你为什么不来呢,阿树……”

出人意料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孩的呼唤:“小凉姐,我……我来晚了。”

蔺子凉诧异地回过头,是气喘吁吁的夏锦茗,正推着一张轮椅向她走来。

而深陷在轮椅中沉沉睡着的,正是……风间树!

“锦茗、阿树……你们来了。”蔺子凉一下子哭了出来,那是惊喜的眼泪,“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要把树哥哥带出来实在太不容易了,我跟保镖说带他去做超声波检测,又在检查室门口把保姆给支出去买东西,这才偷偷把他给运出来的,还有他这么多的药物和器具。”夏锦茗递给蔺子凉一个大包裹,“你们抓紧时间上船吧,我怕树哥哥的妈妈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行踪,很快就会追过来了。”

“好。”蔺子凉接过轮椅,上面的男子睡得安详深沉,完全不知身边的世界正天翻地覆地变化着。

“小茗,跟我们一起走吧,”蔺子凉说道,“否则,阿树的妈妈不会放过你的。”

“不……不可以,”夏锦茗哆嗦了一下身体,“我不可以离开这里,我还有……自己的家人……”

“可是……”

“小凉姐,总是要有一个人来承担的。如果连我都走了,树哥哥的妈妈一定不会饶了我的家人,他们会伤心死的……”顿了顿,夏锦茗继续说,“况且……你们两个人的世界,已经满得再也不需要别人了。”

“小茗……”蔺子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放心吧,未明城的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是全国最好的医院,树哥哥在那里一定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就是辛苦你了,要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她。小凉姐,如果你在那里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跟我联系啊……”

“小茗,谢谢你。”

蔺子凉推着轮椅,赶在渡轮的甲板收起之前上了船。

“小茗,这次我和阿树一起离开汩罗,什么人都没有通知,包括我的爸爸、斗城还有零然他们。所以,要麻烦你帮我解释一下,请告诉他们,我会努力,我会过得很好,我不会放弃学业,也一定会照顾好阿树,我会……真正地长大。”

“放心吧,小凉姐,我不会透露你的行踪,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们。如果……如果树哥哥醒过来,一定要告诉我啊。”

“小茗……”蔺子凉哽咽无言。

深夜的海水拍打着码头,轰鸣的船只离岸起航,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相距越来越遥远,然而彼此惦念和牵挂的情绪,却绝不会因为距离的变迁而消失不见。

如同天上星子眷恋着喧嚣人间,一眼万年,亘古不变。

“树哥哥,虽然……虽然这一次,你并没有开口求我,但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和小凉姐一起离开这里,去过你们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知道的。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对不对?所以,我才自作主张地答应帮助你们。在你的包裹里,有我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希望能帮到你们。你们还有那么多的路要走,请一定要坚强,要快乐,要永远幸福地在一起……树哥哥,你说你会不会欠我太多了呢?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帮你,你还真是个麻烦精哎……”

夏锦茗迎风挥手道别,热泪倾泻满脸。

阿树,我们就要离开汩罗,前往未明城了。

这一路,将会充满曲折,但我绝不会迷茫软弱,不会哭泣,也决不放弃。

这一次,换做我用生命,去保护我此生最重要的恋人。

请你跟我走。

因为是彼此支撑的两个人,所以就算全世界都崩裂,也请不要害怕。

13

日光耀眼的房间里,夏锦茗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回溯,她接过芊笛递过来的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所以……后来小凉和风间树就来到了未明城,风间树在这家医院治疗,小凉一边在‘夜纱’打工,一边在大学里念雕塑课程?”这简直就是曲折离奇的电影情节,让阿奏难以置信。

“是的,”夏锦茗点点头,“其实小凉姐到了未明城以后,并没有立即跟我联系。后来她给我写过一封信,跟我说他们一切都很好,让我不要担心。我凭着信上的邮戳才找了过来,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过得很好。结果……我就看到了正四处找工作、急得团团转的小凉姐,我知道她一定遇到了麻烦……”

“所以,你就想帮她?你就来找我说要支付给我双倍的钱,只要我肯留下蔺子凉?”阿奏吃惊地问道,“可是你哪里来的钱?你明明把所有积蓄都给了他们啊。”

“嗯……”夏锦茗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于是我就留在了未明城,一边悄悄看着小凉姐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一边就在一些地方打工挣钱,洗盘子派传单还是送报纸什么的,能挣钱的活儿我都干,只要能帮上树哥哥和小凉姐……”

“啊,原来你付给我的那些钱,全是你打工挣来的,我还以为碰到了个有钱人家的……脑残大小姐……”阿奏惊叹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贪钱吗?”芊笛忍不住瞪他,“赶紧把多收的钱还给小茗姐姐啦,不,全部都还给小茗姐,你这个黑心鬼、守财奴!”

“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了……”阿奏越说越没底气。

“辛苦也好,艰难也罢,这些……都没那么重要。只是希望……”

夏锦茗向前走几步,来到了重症病房里惟一的一张病床前,在那上面躺着的,是浑身插满管子、正处于昏迷中的风间树。

“只希望,树哥哥他能够安然醒过来……”

“可是,风间树的情况怎么会突然恶化了呢?”阿奏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这个样子了,向晴空他们刚刚给风间树做了全身检查,现在正在进行研究会诊,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作为风间树的“官方”未婚女友,尹棉见终于开口说话。

“可是,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蔺子凉呢?今天开始,她就没有再来‘夜纱’上班了呀。”阿奏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她,只能打电话给你。”夏锦茗痛苦地摇头。

“她说,她要离开未明城,回到她的家乡汩罗,不知道现在……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阿奏叹气道。

“怎么可以这样呢,小凉姐怎么可以不管树哥哥了呢?她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在树哥哥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怎么可以离开他?她是个骗子……骗子!”夏锦茗咬牙切齿,语气中难掩痛楚。

“不,不是这样的,是风间树……他想要蔺子凉离开他……”尹棉见摇着头否认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夏锦茗瞪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尹棉见。

“因为……因为……”尹棉见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将这残忍的真相告诉她。

“因为树哥哥他……活不长了?”哆嗦着嘴唇,夏锦茗的声音在颤抖,“他……要死了?”

轻轻一眨眼,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碎裂在地板上。

宛若在这一瞬间支离破碎的心脏。

病床旁的治疗仪,突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报警声。

14

我曾爱过一个女孩。

我曾看着她的眼睛,将言语化成匕首,一刀一刀刺在她的心脏上:“我想你搞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也根本不认识你……从头到尾,我只有一个爱人,她的名字叫尹棉见,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曾拼命按捺住心跳,将久别重逢的狂喜化为不动声色的冷漠:“我叫风间树。谢谢你来看我。但是真抱歉,我……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

我曾无所畏惧那狂风暴雨,于天崩地裂中将她紧紧抱住,誓不放手。我在她的耳边温柔呢喃:“小凉,别害怕,我来找你了……”

我曾在她大意走神,或是惊慌失措的时候,不容分说地吻上她的唇,将拳拳爱意和无敌勇气注入进她的身体里,告诉她:我爱你,请你要努力。

我曾在她遇到危险,或是目眩神迷的时候,用双臂为她支撑起一小片天地,告诉她:有我在这里,一定没问题。在她每次思念我的时候,我都可以为她乘风破浪,卷云而来。

我曾满心欢喜地接过她烤成烂糊的饼干,一口一口仔细嚼完,然后装作很满足地对她说:“我喜欢的口味啊,又香又焦,脆生生的。谢谢你哎,小凉。”不,那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甜美幸福感。

我曾将她横抱在胸前,自顾自地向前走。在她抗议时把脸凑得更近,与她四目相对:“拜托,你买那些蜡烛、面具、玩具,难不成是想一个人窝在家里开生日party?也太不够意思了吧。”然后,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入夜的时候,我在沙滩上为她点燃最璀璨的烟花。

我曾挑衅地看着她微微涨红的脸,霸道蛮横地威胁她:“我想要你,送我一个独一无二的雕塑作品。记得,一定是从原料到造型,从颜色到意义,都必须是世间惟一、独一无二哦。”

我曾敲开她的房门,顶着鼻子上亮起的几粒汗珠,俏皮又不经意地说:“我叫风间树,住C栋,有空过来玩。”

我曾在无数次遇见她的海滩,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努力对她笑得潇洒又帅气,却又涨红着脸颤抖着呼吸说一句——

“我,喜欢你。”

世界回归原点,宇宙以你为眸。

有人说,当你的生命即将燃尽,那些过往岁月中最珍贵的片段,会如同电影胶片一般,逐格慢放,倒数重播。

那么,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你,可是来与我道别?

15

未明城市立疑难杂症综合病院,急救室。

各种仪器的运行声此起彼伏,医生护士的交谈声不绝于耳,器皿工具的碰撞声清脆响亮。而这喧嚣风暴的中心,便是躺在急救病**处于重度昏迷中的风间树。

“请尽快将输氧量调至最大值。”

“马上给我最新的大脑活跃程度分析报告!”

“病人血压持续下降,并伴有呓语等意识模糊症状!”

“……”

急救室里的数个医护人员紧张地忙碌着,而朋友们却只能在外间的走廊上焦急地等待。走廊与急救室只隔着一层透明的钢化玻璃,却像间隔着生与死的遥远距离。

“怎么病情会突然恶化呢?为什么会这样?”夏锦茗泣不成声。

“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风间树他……活不长了。”咬了咬牙,尹棉见如此说道,“应该说,从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生理机能便持续退化。药物也好,物理治疗也好,都没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夏锦茗抓住尹棉见的手,无助地看着她,“小凉姐呢,她答应我照顾树哥哥的!而你又是谁呢?谁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我是风间树的……朋友。”

是的,我们永远只会是这样的关系,朋友关系。

我从来不是他的什么“未婚妻”,这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可笑把戏!

“风间树刚刚恢复知觉时,他的脑细胞便马上开始成片成片地死亡,之前是半身麻痹,后来上肢、手臂什么的都不太能动了。但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坚持着,硬撑着。现在……可能病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了……最后,他会出现心脏麻痹的症状,呼吸衰竭……而死。”

虽然无比残忍,尹棉见还是一字一句地对夏锦茗说出了真相。

此时的她,心里有一点点后悔。

如果结局早已注定,我们是不是应该放开那些无谓的抵抗,好让相处的时间再延长一些,好让温暖的记忆再醇厚一点?

那些自作聪明的小伎俩,不过是让真爱你的人错过更多,浪费更多时间,更添一些伤心而已。

“可是……可是小凉姐,你在哪里呢?你再不来……就无法见到树哥哥最后一面了……小凉姐……你快回来吧……”夏锦茗无力地依靠在墙壁上,再不敢看那玻璃幕墙后的艰辛战役。

——咚咚咚。

芊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没有,我去小凉姐的家里看过了,房东说她已经退了房子,离开那里了。”

小摩也从走廊的另一边跑过来:“医院里也没有……我把住院部门诊部化验部太平间顶楼天台花园厕所统统找了个遍,没有人说看到过她!”

阿奏跌跌撞撞形象全无地从楼梯口冲过来:“汽车站也没有,火车站也没有,轮渡也没有,飞机场也没有……”

众人大惊失色:“什么!难道你这么快就去了这么多地方!?”

阿奏口吐白沫:“是我动用了个人型男魅力发动阔太太客户们找关系去调查的啦……”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无所获的搜寻。

夏锦茗紧盯着急救室门上那发光旋转的红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无力地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小凉姐……

突然,喧嚣猝然而止,红灯停止旋转,急救室的门“嗖”的一声打开了。

向晴空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一下子围了上去,却没有人敢问他什么,只是瞪着眼睛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向晴空摘下淡蓝色口罩,迎向大家殷切期待的眼神。他知道每个人都想听他说出那个令人振奋让人微笑的好消息。

然而……

他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拨开众人的围绕,一个人夺路而逃。

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在他身后,传来邱医生低沉的声音:“我们……已经尽力了,风间树的呼吸已经逐渐衰竭,现在只能依靠呼吸器来勉强维持,估计他……撑不过今晚了。”

无法抑制的恸哭如海啸般翻涌袭来。

顶楼天台。

雷阵雨过后的微凉天气。

向晴空站在天台边缘,抬头看向太阳正要挣扎露脸的天空,无法抑制正汩汩溢出的泪水。

是谁曾说过,只要抬起头,就能不流下这伤心欲绝的眼泪?

是谁曾说过,只要站得高,就能不再害怕这喧扰纷争的世界?

是谁曾说过,只要尽全力,老天总会对坚持到底的人网开一面?

是谁曾说过……

够了!够了!

都是谎言!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天地宇宙间,在这日月星辰下,再勇敢的心,却仍旧软弱渺小得不值一提?

究竟,谁能挣脱命运的予取予求,在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中逃出生天?

“小凉……阿树……”

心痛到了极点,向晴空呜咽难言。

“哐当”一声响,铁门被人推开,立刻有夏日的风仓皇逃窜。

向晴空回过头去:“哥……你……怎么来了。”

是的,站在眼前的,正是那个眼角眉梢与自己极其相似、脾气性格却大相径庭的孪生哥哥向舞川。向晴空慌忙抹掉脸颊上的泪水:糟糕,怎么会在如此狼狈的时刻,被哥哥给抓个正着……

“哥,我……”向晴空索性心一横,抢在他前面说道,“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晴空,你怎么了?”向舞川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谁说我是来叫你回去的?”

“哥,你……”向晴空怔住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曾爱过一个女孩?”向舞川突然换了话题。

这个如星辰一般明亮却遥远的哥哥,这个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悲喜的哥哥,这个被他如神祗一般顶礼膜拜却日益疏离的哥哥。

向晴空这时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只看到哥哥的光环,只看到哥哥的荣耀,而那个会痛会哭也会彷徨无助的最真实的哥哥,自己实在关注得太少。

“哥……我……”向晴空摇摇头,“我还以为你是gay呢。”

“呵呵,也不怪你,是我自己从来没和你说过,”向舞川笑着摇摇头,“为什么要说呢?因为我根本……从来就没得到过啊。”

“不会吧,你这么优秀,还有你搞不定的女生?”向晴空诧异道。

“怎么会没有?”向舞川一挑眉,用自嘲的口吻说道,“我追她……已经追了整整……十三年了……”

“什么?哥,她可真够绝情的啊,吊了你这么久。那她结婚了吗?有恋人吗?”

“晴空,她……已经不在了。”向舞川低垂眼睑,神色温柔。

“她去哪儿了?移民了?”

“她……在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而在车祸前几年,她也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向舞川缓缓摇头,“她,从来就没接受过我。”

“哥……”向晴空难以置信,“你怎么这么傻啊?”

“我傻吗?不……我不觉得,我觉得很幸福呢。”向舞川看着自己的弟弟,咧开嘴轻轻笑起来。

“幸福?一直追索着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应该是会无比痛苦吧?”向晴空不解。

“晴空,你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是我们竭尽全力也追不到,是我们耗尽心血也得不到的……”

“是的,哥,我知道,我都知道……”向晴空又想起风间树,想起蔺子凉,想起那么多发生在自己身边无奈又无力的事情。

“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放弃,我们可以任由那些遗憾伴随我们直到老去啊。”

“哥……”

“我要说的是,晴空,在你还有梦想,在你还有目标,在你还有魂牵梦萦拼了命都想得到想保护的那样东西的时候,去努力试试看吧。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别让自己后悔。”

“可是……这一次我做得很糟,我没能救回风间树。”

“晴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个浑浑噩噩的小子,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跟我一起干。但是刚刚,其实我一直都在急救室外看着你,看着你挥汗如雨,看着你全力以赴,我觉得很开心,我弟弟终于找到了让他拼了命也要去完成的梦想了。晴空,你长大了。”

“哥,我懂了,我会加油的。”

离开天台的时候,他回过头说道:“哥,我这个周末回家吃饭,你也回来吧?我好想念老妈做的起司薄饼,小时候我们总是一起抢着吃呢。”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向晴空遇到迎面走来的尹棉见。

“棉见,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害你也这么难过,”向晴空诚恳地道歉,“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不,我为什么要走?”尹棉见抬头看着他,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嗯?”

“既然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我想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她的声音虽轻柔,却无比坚定,“我不要再等个三年。”

“棉见,你……”

“向晴空,我一直都……好喜欢你。”

16

日光倾城。

雨季已经结束,未明城锋利灼热的盛夏正要来临。

明亮整洁的病房里,是一如既往的舒适宁谧,白色的床单,未开启的仪器,窗台上的白色花朵,正迎着午后的光线笑得甜美灿烂。

“哧啦”一声响,病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径自向病床走去。

她是那么地轻手轻脚,仿佛怕吵醒**正熟睡的那个人。

“阿树……我来了……”她蹲下身,一往情深地看着病床,就像看着她的爱人。

然而这空无一人的病床,却无法给她任何回应。

“阿树,我来晚了,是吗?”她吸一下鼻子,“我就你知道你会生气!”

有风轻轻掠过窗台上的花朵,宛若回应她一般轻轻点头。

“阿树……你不会怪我走开了几天吧?谁叫你……之前不理我呢?”女孩故意嘟起嘴,仿佛在和恋人撒娇耍脾气,“还有了未婚妻?嗯?你还真是挺会演哎!让你演呢!向晴空他们,已经把所有真相都告诉我啦!你的阴谋诡计全都败露啦!你完蛋了你!”

得意地眨眨眼,女孩继续说道:“嗯……不过我这几天离开呢,其实是给你准备礼物去了。”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枚晶莹闪亮的小玩意儿。

那是两只璀璨剔透的玻璃天鹅,正迎面相拥,耳鬓厮磨。用最甜蜜美好的姿势,在这阳光下闪耀出最幸福的光泽。

“你讨厌死了,说你要和棉见结婚,害我真的相信你了。但我也没钱给你买什么贵重的礼物,”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女孩赶紧伸手抹掉,“所以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玻璃制造厂,花了两天时间才做好这个礼物……”

“这是我亲手做的哦,快点看看你喜欢吗?”她把玻璃天鹅搁在床头柜上,仿佛在等待着他的评价。

突然,女孩又一把将天鹅抢回到手里:“哼!既然你在骗我,那天鹅就不给你了!”

“阿树,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呢?既然我都等了你那么久,等着你醒过来……阿树,你也该等等我啊……至少,该跟我说一声再见吧……阿树,我不哭,我不会再哭了,我已经长大了,阿树……”

夏风轻轻吹起,撩拨着病床中央平躺着的一本深棕色皮革笔记本,那是风间树的日记本。

微风将泛黄纸张翻到最后一页。

小凉:

我知道你会怪我不告而别。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突然离开,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回来。

于是这一次,我那么竭尽全力地醒过来,其实只是想微笑着和你道别。

小凉,我爱你。

小凉,再见。

虽然不舍,仍要说再见。

风间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