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Gemini:双子之章

第十一次把社团推荐表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面对登记表“入会名称”一栏,明日葵的双眼仍旧处于失焦状态。

是人云亦云地加入人气最高、看上去最花哨的运动社团,还是标榜自己另类特别、志向远大地加入时事社团,抑或是实用为先?那就加入学习社团吧。明日葵却实在下定不了决心,甘愿与某一类人为伍。

“哎,你还没填?待会要交了哦。”同桌时辰则早就排出“最喜欢社团TOP10”,然后颇为烦恼地逐一遴选,慢慢删减成手上难以抉择的两只宝贝,“痛苦死了呀,你说我究竟是加入魔术社还是手工社呢?一边可以见到大帅哥,一边可以做最喜欢的事。好纠结!”

见到大帅哥。做最喜欢的事。

几乎所有高中女生,提起这两件事的时候都会面红心跳,兴奋不已吧。

那么,就选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兴趣组吧。

明日葵第十二次扫视过社团推荐表,试图发现一些字眼,可以让她发出“天哪,好棒”或是“非你莫属了哦”这样的欢乐颂。横竖撇那的中文字符在她眼里仍然千篇一律,吊不起丝毫兴致。

“你填魔术社?”突然有女生夸张地大叫,吓了明日葵一跳。

是颜咫遥过来收社团入会申请表。

“对啊……怎么了?”时辰被她的高分贝吓得手足无措,以为她洞悉了自己“不过是想看帅哥”的险恶居心。

“我劝你还是不要填了吧。”颜咫遥小叹了一口气,“晚了,太晚了。你不知道因为萧又其这个家伙,魔术社报名今年又爆棚,估计比考进常中的录取比例还要低!”

“怎么会这样呢?”时辰难以置信,“报不上了?”

怎么会这样呢?那些社团明明是又发传单,又送小礼品。为了避免新社员招募不满五十人而遭受解散的命运,部分社团甚至集体出动,头上绑着绷带在校门口拉人,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英勇模样。

“不可能报得上啦。萧又其领衔的魔术社和天文社,是这几年常中的人气社团呢。虽然,很多人压根不懂什么是天文。”颜咫遥一副指点迷津的样子,“不过呢,我倒是可以帮你问问,萧又其上次跟我说,要帮我留两个名额的。”

因为这最后一句话,颜咫遥立刻又成为全班女生关注的焦点。

“你跟他是不是很熟啊?有人说你们开始拍拖了哦。”

“那你有没有报他的社团啊?”

“那名额还有没有啊?给我一个嘛!”

……

吵死了!

心烦意乱的明日葵迅速填完申请表,递到颜咫遥面前。

兴奋不已的颜咫遥接过她的申请表,发出“呵”的一声。

“呵”的一声,代表——

别以为自己很清高,还不是跟那些提到帅哥就腿软的女生一样嘛。

常乐中学社团入会申请表

姓名:明日葵

申请社团:魔术社

完全是浪费纸张的行为。

这是颜咫遥的观点。

完全是思维混乱的行为。

这是明日葵的观点。

拿起书包出门的时候,明日葵看见教室第二组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叫做苏子年的男生,依然很有定力地伏案读书,仿佛周围男生女生的跃动分贝完全与自己无关。

好强。

他还能这么有定力地坐在那里读书,头都不抬一下。

如果她真是他的女朋友。

明日葵的脑海中,浮现出苏子年在车棚对萧又其吼出的那一句“你怎么回事”,浮现出苏子年在教室里那句简短有力的“道歉,对颜咫遥道歉。”

应该是个坚强有力,保护欲强的男孩子呀。

霸道,勇敢,不容置疑。

此时,却静默得仿佛游离于任何纷杂情绪。

搞不懂。

想不通。

自己还不是一样嘛。

明明压根儿不懂魔术,明明压根儿对萧又其不感兴趣,明明知道录取的几率微乎其微,却还是逞强地填上“魔术社”。

你以为这样就很有面子?

不过是自不量力的,自取其辱的举动吧。

明日葵的脑海中,出现了她被社团轮空的孤单场景,出现了她被颜咫遥的一声“呵”气得肝肠寸断的场景……

而背上,早已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

这天气,偶尔还是会把人闷得不够清醒。

唉。

“温柔贤惠的丽达王妃有一对非常可爱的儿子,他们不是双生,却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两兄弟Pollux和Castor的感情特别深厚,丽达王妃觉得十分幸福。

但是有一天,希腊遭遇了一头巨大的野猪的攻击,王子们召集了许多勇士去捕杀这头野猪。勇敢的哥哥杀死了野猪,但是也受了伤。

凯旋归来,举国欢庆的时候,丽达王妃为了安慰受伤的哥哥,偷偷向他吐露了实情。

原来,哥哥并不是国王与王妃所生,而是王妃与天神宙斯的儿子。所以,他是神,拥有永恒的生命,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他。

哥哥知道以后再三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哪怕是他最亲爱的弟弟。

然而,不幸的是,勇士们因为争功而起了内乱,形成了两派,彼此看对方不顺眼。后来他们开始打了起来,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两位王子立即赶去阻止,但是没有人肯先停手。就在混战之中,有人拿长矛刺向哥哥,弟弟为了保护哥哥,奋勇扑上,挡在哥哥的身前。

结果,弟弟被杀死,哥哥痛不欲生。

其实哥哥有永恒的生命又怎么会被杀死呢?只怪不知情的弟弟太爱他的哥哥了。

哥哥为此回到天上请求宙斯让弟弟起死回生。

宙斯皱了皱眉头,说:‘唯一的办法是把你的生命力分一半给他,这样,他会活过来,而你也将成为一个凡人,随时都会死。’

哥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说,弟弟可以为了哥哥死,哥哥为什么不能为了弟弟死呢?

宙斯听了非常感动,以兄弟俩的名义创造了一个星座,命名为双子座。

这是来自于遥远的希腊古国,有关双子座的美丽动人的传说。”

——这是九岁时,颜咫遥在童话书上读到的“双子座”。

“双子座是一个极容易孤独的星座。即使在很多人眼中,双子是一个很天真很快乐的孩子,身边的人也总是欢喜她,但他仍然是十分孤独的孩子,是把内心的结藏得最深的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缺点,会随着年岁渐长而稳定起来。双子座的人不容易和人建立长久的亲密关系,这也是内心对自由的渴望的使然。不过他们十分渴望并且珍惜长久的感情。

双子是一个十分矛盾的星座。害羞,但是又似乎天生具有不急躁、不木讷的交际能力。渴望稳定,却天生有着最为强烈的不安感。单纯,但是很容易被人觉得想得太多。责任心重却,容易逃避让人觉得冷漠。多有小聪明,某些方面才华出众,但是似乎自己并不懂得去惜爱。

也有很多人说双子花心,也有人说双子至为专情,每一次只爱一个,只是很容易失望,在感情中需要对方的坚定。”

——这是十一岁时,颜咫遥在电台夜聊节目里听到的“双子座”。

“……在一般的太空望远镜下,双子星座的Castor星群一共有三颗:两颗正常围绕一定轨道运转的行星和一颗特别昏暗的红矮星。而在精密太空望远镜的放大效果下,这原本三颗星体,全都可以看到是由双星构成,所以实际上是六颗。

所以双子座,其实是六子座……”

——这是十二岁时,苏子年第一次对颜咫遥说的超过十个字的话,有关“双子座”。

便是,这么毫无趣味的,天文科普讲座。

第一次在天台看见苏子年,是在自己十二岁的时候。

青春期最初萌动的莽撞情绪,让颜咫遥在某个夏日午后和妈妈大吵一架。

也许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桥段,颜咫遥甩出一句“我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然后夺门而出。

妈妈则哭笑不得地站在厨房里。

怀抱着“再也不回来”的情绪,颜咫遥迅速窜到楼下的花圃里。

遇见隔壁的王爷爷抱着孙子,说:“叫遥遥姐姐。”

而菜场归来的李阿姨则问了一句:“跑得这么急,是要去买雪糕吗?”

颜咫遥欲哭无泪的样子:什么嘛,压根儿没人懂得我究竟受了多大委屈。

很快她便发现,其实自己也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想往哪里去。

因为,自己还穿着女孩子夏天的短小睡衣,还穿着质量一般的塑胶拖鞋。

哪里有出走的资本和架势。

而楼下的住宅大院里,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了若干年的老邻居。

怪不得老妈一点都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会失声尖叫追出来,然后失声痛哭抱住自己。她甚至连站在窗口偷瞄一下自己女儿是不是会乱跑的力气都不愿意花。

满院子的叔叔阿姨,都是她最可信任的眼线。

可恶。

绝不可以,这么轻易的,让你得逞!

这是十二岁的少年,撼动世界的伟大想象力。

沿着逼窄楼梯,颜咫遥蹑手蹑脚地经过自己家门口,吁了一口气,然后往更高层的地方前进。

那个天台,传说中非常危险的天台,缠绕着曲折管道,堆叠着坚硬水泥块,错落凹凸的杂物形成可以容纳一个少儿身体的隐匿空间,高低起伏的边缘处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

于是妈妈常常说:“顶楼天台非常脏非常恶心,如果不想弄脏你的新衣服,就别到那里去。”

然而沿着消防梯攀援而上,推开天台顶盖的一瞬间,颜咫遥发现其实顶端是一片清静安宁的高尚世界。

眼角的泪水还没有风干,颜咫遥在顶楼天台杂乱但自在的空间里逡巡而过。

绕到储物房背面,一张木质长椅赫然出现,而上面竟然躺着,一个人!

是什么人?死人?还是鬼?

一连串恐怖想法争先恐后,颜咫遥尖叫出声。

“你大白天见鬼了啊。”躺着的人坐起身,“我又没死,你叫什么。”

颜咫遥这才看见,眼前的少年身着白衣,正用睡得迷蒙但仍旧通透好看的眼神看住自己。很眼熟的模样,不就是,就是住在家楼下的,那个男孩吗?名字却不太清楚,好像刚搬来没多久吧。

“你怎么在这?”颜咫遥问。

“你来这干嘛?”少年也问。

“没什么,上来看看。”颜咫遥回答。

而少年则转过身子,面向长椅里面,打算继续午睡:“那你声音小点。”

颜咫遥看看杂乱的天台,几乎站在任何地方都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和费力姿势,压根儿找不到一块可以舒舒服服呆着的地方。

除了这里。这一两平方米的,长椅圈出来的,舒适结界。

“喂,”颜咫遥推推他,“能不能让我也坐一下。”

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并不情愿地坐起身来,挪出一半的位置。

“谢谢。”颜咫遥挨着他坐下,“哎……”

刚想说话,发现身边的少年,竟然脑袋靠着椅背,在一秒钟之内继续沉堕进幸福梦境。一刻都不愿迟疑的样子。

午后三四点的阳光打着斜斜的角度,温柔地给他镀上一层金黄色。少年安静的没有表情的脸庞,轻微翕动的嘴角,偶尔微颤的睫毛,覆盖着金黄色绒毛的左手,被微风轻轻撩起的白色衬衣的,空****的袖管。

让人感觉安宁的静谧油画。

颜咫遥不忍打扰,竟也靠在长椅的另一侧,带着眼泪的咸涩痕迹和嘴角的莫名微笑,愉快地睡着了。

“你真的什么社团都没报?”

就像从前一样,颜咫遥在放学后习惯性地跳上苏子年的单车后座。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与其说是依赖苏子年沉稳安全的车技,不如说是对这辆老式黑色自行车的信赖。

庞大,牢固,耐用,从不会有任何丁零当啷的可疑声响。仿佛连你都老态龙钟了,它都不会寿终正寝。

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模样。

于是,不管晴天雨天,无视流言蜚语,颜咫遥总是会跳上他的后座。

不偏不倚,不离不弃。

“嗯,对啊。”苏子年仿似经验充足地老船长,单手骑车,平稳前行。

“为什么呢?”颜咫遥想不通,“你不是那么那么喜欢天文吗?大家一起玩,不好吗?”

“呵呵。主要是高中学习,会比较紧张,会没有时间。”苏子年理由很充足。

“哦。”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说服他的理由,行驶在路途中的风景陷入尴尬的沉默。

“那你呢?”苏子年问。

“我?”颜咫遥回答,“我报了魔术社。”

“哦。你喜欢魔术?”苏子年有些意外,“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哦……也不是啦。”颜咫遥面脸通红,好在苏子年看不见,“感觉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所以想去玩玩。”

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觉得能进魔术社很有面子,能和萧又其多相处一会很开心吧。其实,多么希望你能像他那么开朗快乐,十几岁的少年该有的样子。

他和你,是如此不一样。

“不是说很难进吗?名额都满了。”

“嗯,上次萧又其答应要给我们两个名额呀,我让他开后门的,呵呵。”

“萧……又其?”苏子年的习惯性健忘。

“哎呀,你又忘了呀!就是魔术社和天文社社长呀,高三的那个男生,很有人气,很受欢迎的那个。”颜咫遥大声提醒。

“哦。”

“哎——要不要一起来魔术社来玩?”颜咫遥又兴奋起来。

“不要。”苏子年毫不犹豫地拒绝。

“你!”真是被他的顽固打败了。

“其实观测天体,并不需要很多人的,星星也怕被打扰的。”苏子年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一个人静静地看,最好了。”

“我知道。可是听说天文社有很多先进的设备和仪器,那些什么高倍天文望远镜,就是你一直都想要的那些,听说那边都有的。”颜咫遥突然想起来,曾在社团宣传页上看过天文社的介绍,“不是会帮你看到更多天体吗?”

“真的?”前面的苏子年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们不是研究星座的?学校里真有人在观测天体?”

“啊?”颜咫遥被气得笑出声来,“谁跟你说他们是星座兴趣社团啊?那个萧又其,听说是狂热的天文爱好者呢,家里就收藏了好多专业仪器,非常厉害啊,说不定懂得不比你少呢。”

见苏子年动心了,颜咫遥继续乘热打铁,“所以嘛,你就加入天文社吧!好不好?我去找萧又其说说,一定没问题的。”

“再说吧。”苏子年突然停下车,转过身,用他千百年不变的单薄表情瞪着颜咫遥。

“干嘛?”他要说什么话?

“到家了,你下来吧,我去车库停车。”

什么嘛!

真没劲!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星斗满天。

不过是六层楼的天台,却已然突破花圃里藤蔓枝桠的阻碍,突破高低建筑的遮挡,毫不费力就把一整片星空尽收眼底。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哪里。颜咫遥转过头,看见旁边的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浩瀚尘埃。

眼神温柔,却用尽气力。

仿佛在和相识多年的老朋友聊天,又像要把这一切迷幻景致刻录心底。

“现在几点……”

颜咫遥刚要说话,少年就对他做了静音的手势。

于是颜咫遥抬起头,跟着他的眼光检阅过漫天星光。

——这漫天的星斗,都是相似的大小相似的色彩。怎么样来区分,谁是谁家的小孩呢?

——他们有名字的,比如白蓝星,红矮星。

——好难听的名字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苏子年。

——真好听。我叫颜咫遥。那请问天文学家苏子年,什么是星座呢?

——星座是星星们的家。你是哪个星座的?

——貌似是天蝎,能看得到吗?指给我看看吧。

——喔。这个星座,在这个季节,用肉眼看不到。

——啊?真没劲。

——等我以后有了高倍天文望远镜,再找给你看。

——好啊!那你是哪个星座呀?

——双子。在那边。看见了吗?

——喔!找不到……哪里能看得出有两个男生呀,真是的,为什么要叫双子座呀?

——在一般的太空望远镜下,双子星座的Castor星群一共有三颗:两颗正常围绕一定轨道运转的行星和一颗特别昏暗的红矮星。而在精密太空望远镜的放大效果下,这原本三颗星体,全都可以看到是由双星构成,所以实际上是六颗。所以双子座,其实是六子座。

——好难听!还是叫双子座吧!

——又不是你能说了算。

……

因为害怕寂寞。

天空中闪烁的星子聚合在一起,组成星座。

无数个造型的星座聚合在一起,组成星云。

别以为密布满天的星星,他们熙熙攘攘,如此靠近。

两颗星之间的距离,是你用尽一生的奔跑,也到不了的遥远距离。

就像一些人。

他们看似很近,却从不了解。

他们看似快乐,却感觉孤寂。

其实。

他们从未和谁,真正在一起。

心和心之间的距离,也许比星和星之间的距离,还要遥不可及。

可是,苏子年。

十二岁那年,和你一起在天台看星星。

我从未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