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Magic:魔法之章

转眼已是喧嚣归于平静的九月末。

开学初彼此新鲜又陌生的日子,懵然面对多出几倍数量的课本的日子,仓惶应对怎样都做不完的七八门功课的日子,为加盟哪个社团竞争哪个班委的纷扰喧嚷的日子,终于都随着日渐消瘦的季末光线,慢慢由灼热变微温。

人的习惯,不过只要七天就能养成。这将近五个轮回的时间,早已让情绪逐渐沉淀,回复到“不过如此遥远而漫长”的习惯当中。

然而,天气也会有意料之外的颠倒瞬间。

就像这个午后。

多云天气,微风徐来,阳光以极低角度随意漫射,最高温度是低于三十摄氏度的干净畅快。却在某一时刻,阳光从温吞云层背后挣扎露脸,面目狰狞,瞬间点燃万里之外的地球表面。一时间,沉寂许久的夏蝉喧鸣卷土重来。

“吱——”

也许是突然热起来的缘故,明日葵一阵烦躁,猛然从午睡中转醒过来,然后她立刻被同桌时辰拉住:“快,快呢。”

压根儿不知道什么状况,明日葵跟着她跑出教室。一路上的同行者数量庞大,大多是兴冲冲的女生,同班的不同年级的,很另类或很可爱的,叽叽喳喳还是一言不发的,仿佛奔赴一场盛大演出般不遗余力。

沸腾脚步刹那湮没夏蝉嘶鸣,营造出灿烂辉煌的热度。

苏子年从桌上的书本中抬头,看教室外风卷残云的狂躁景象,伸手看表:12点50分。

“哦,快开始了。”

的确是一场盛大华丽的演出。

舞台搭建在学校的二号食堂中。T字型地台覆盖厚重黑色天鹅绒,地台背面悬挂深色帷幕,缀满黑色羽毛。食堂顶端闲置已久的射灯终于派上用场,聚精会神地打在舞台中央,明晃晃的白色。非常诡谲而神秘的腔调。

而延伸出来的地台两侧和前端是观众席,放着数排食堂里借来的方凳,有点格格不入的味道。但这并不紧要,位置很快便被结伴而来的同学们坐满。而后来的同学则纷纷问询食堂的师傅们,借来更多方板凳,把队伍一直延伸到食堂另一侧的门口。

等待中的观众们兴奋欢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浮了一层黏腻油光,在被射灯扫到的瞬间闪烁出期待的光芒。

“常乐中学魔术手社团年度巨献——星芒记!”

醇厚男声从天幕中翩然降临的时候,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暗沉黑夜。

见不到半点光辉的黑夜。

没有风,也没有生灵的黑夜。

三十秒完全黑暗的等待时间,有人因为害怕或是不耐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突然有人兴奋地喊:“快看!有光!”

循着声音的指引,众人看见遥远天际有小心试探的星子,一下,两下,三下……仿佛是默契约定的暗号,只是一眨眼,天幕便被上万颗灼热喧嚣的星子瞬间燃烧。

那边,是楚楚动人的双鱼座;这一处角落,是内敛安静的巨蟹座;而最中央闪闪动人的,是活力张扬的狮子座……女生们兴奋不已,用高亢的语调讨论着那些星座的前世今生。

突然,热烈欢腾的音乐响彻宇宙天地间,一场有关十二星座宫的魔术秀正式开演。

其他星辰皆逐渐暗淡。

光线投影金牛座,经折射打在舞台中央。身披黄金色彩的金牛男带着血脉贲张的灼热气息,从地台下缓缓上升,仿佛刚从炎界凯旋归来。他抖一抖盔甲,将周身火焰打散成点点星子,四散发射,引起观众席上一阵惊呼。再低头看,坠落于眼前的,分明是一粒粒甜美又好味的糖果,于是纷纷拾起来大嚼,举座皆赞叹“好美味”。

然后便是处女座。一名高一新生穿着非常Loli的宫廷服,在舞台的中间地带僵硬舞蹈。是她故意让自己扮演成呆板无生气的傀儡娃娃,一举一动好似受到幕后藏镜人的控制,诚惶诚恐,身不由己。渐渐的,处女座好像逐渐适应并沉溺于如此一板一眼的操纵,微笑着舞蹈,享受着束缚。

一秒间,全场灯光熄灭,只有天幕中的处女星单薄闪耀。

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场下观众均被舞台上的诡秘景象震惊:一连排一模一样的傀儡娃娃,一样的眼角眉梢,一样的裙角衣饰,一样的绝美但毫无色彩可言。是傀儡娃娃钟情于镣铐中的舞蹈,终于将鲜活肉身舞蹈成腐朽木偶。

幕后男声邀请幸运观众上台辨认究竟哪一个才是刚才的舞者,聚光灯挑选出的男生手足无措。

“这边那个。”

“从右往左第五个!”

“哇,我看见那一个眼睛眨了一下……”

一连串的意见让他迟迟不知该牵起哪一只“疑似木偶”的手。场下气氛逐渐升温,闹哄哄地质疑着:“明明都是木偶嘛,刚才的魔术师一定不在场上啦!”

终于,魔术师自己都无法忍受木讷男生第N次把自己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摇摇头试图再次错过。于是他突然举起手来:“我在这。”

啊!男生吓得魂不附体,一是为着近在咫尺的生灵竟然自己没有发现,奇怪,刚刚明明用手指在他面颊上捏过,是坚硬不容置疑的木质啊。二是这个漂亮绝顶的靓丽舞者,竟然是个——男生!

场下沸腾到顶点。

“天哪!太诡异了,太恐怖了!刚才我听见他敲那个木偶的,分明听到‘笃笃笃’的清脆声响!”

“怎么是男生?!太伪娘太伟大了吧!实在漂亮得不像话啊!”

“这是新生汇演?短短一个月的排演时间?太神奇了!实在很期待接下来的表演呢!”

“哎……早知道这么好玩,我也报魔术社了……55555……”

“哗……”

排山倒海的掌声将常中学生食堂彻底湮灭。

“萧学长,这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魔术,真是很……紧张。”表演开始前,在后台化完妆的颜咫遥听见舞台上爆棚般的掌声,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喔。别紧张,没什么的。”萧又其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了她几句,一点都不像平日里兴奋又聒噪的他。

“萧学长,你……没事吧?”倒是颜咫遥关心起他的状态。

“没,没什么。我看看他们表演到哪了。”萧又其撩开化妆室的帘子,一道追光正好直射过来,明晃晃的白色就像尖利又干燥的咆哮声。

“太不像话了!”萧阿姨把筷子重重地搁在桌上,“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次你才明白?”

餐桌前的萧又其一言不发,埋头扒着碗里的饭。

“不止一次跟你说过高三的重要性了吧?不止一次地告诉你,我们家不要一个坐享其成的废物吧?”一旦开了闸,萧阿姨不把她的血泪史全部复述一遍是不会罢休的。

萧又其仍旧不说话,大口大口把碗里的饭往嘴里扒。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不是答应我们你要收心,要好好读书了吗?”萧阿姨完全被儿子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垮了,“你怎么还在筹划什么新生汇演呢?你别以为你让副社长做导演别人就不知道你在参与了啊,我跟你说那些点子除了你没人能想得出来的,老师都看出来了。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妈妈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里由清晰变模糊,由鲜明变暗淡,呜呜哇哇吵闹成一片。

是的。

大多数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三。

不拼命就会堕落沦落的最终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夜。

可以承受不眠不休不吃不玩秃顶抑郁**绝经也要努力奋斗的一整年。

没有理由再分心了。

没有理由不成为你们想要的样子。

吃得唏哩哗啦的萧又其把碗筷搁在桌上,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然后对着老妈很戏谑地笑了一声:“妈,你还是给爸打个电话吧,让他少在外面应酬,早点回家。我进房间看书了。”

儿子竟然完全无视自己的歇斯底里。萧阿姨怔了怔,用手托住双颊,颓然地叹了口气。

十一个节目如乱坠天花,精彩纷呈。然而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瞠目结舌尚未开始,因为最值得期待的是萧又其。每个人都做好了被想象和幻觉彻底征服的准备。

“我记得第一年他就表演了什么夏之雪呢,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很多雪花。”是萧又其的同班同学在回忆。

“对哦对哦,那雪花是真的哦,飘到脸上凉凉的,一下就化了。要不是老师后来跑来制止,估计就把舞台都埋掉了。”另一个同学似乎还心有余悸。

“嗯,去年的更神奇,是爱丽丝奇镜记,整个现场出现了很多镜子,每个人都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影像!”

“是呀,当时把我吓死了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催眠术。把全场这么多人一起催眠,实在是……”

实在是很强大很Fantasy啊。

明日葵拍红手掌,激动到双颊绯红:总算明白为什么魔术社每年都是人气指数第一名的热门社团了,所有人不会被萧又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折服吧。

环视全场,每个人都在兴奋拍手,热烈交谈,兴奋不已。明日葵却蓦然看见,在她身后第四排靠近走道位置上的那个男生,正在打一个漫长又过瘾的哈欠。

“浩渺星空,神隐宇宙,每一颗星都寂寞。下面请欣赏:魔术社新生代表颜咫遥与社长萧又其共同演绎‘恋恋双子座’——这么近,那么远。”

那个叫苏子年的男生,似乎刚从一场好梦中转醒过来。他揉揉眼睛,咕哝了一句:“总算开始了。”

候场时喧嚣又急躁的掌声瞬时停止,每个人屏息凝神,等待幻象再一次离奇降临。

然而,这一次的演出,却简单到只有暗黑舞台,只有一束洁白追光远远投射于舞台上的两个人。

不,应该是一个人。

可是影影绰绰的样子,似乎是有四只手掌,在轻盈舞动。

费了好大劲,也实在看不出究竟是只有萧又其,还是只有颜咫遥?或者是,身着黑衣的两个人动作重叠,步履一致,用舞蹈姿态演绎一场有关“逃离”的主题表演。

我是你。

你是我。

同一粒心脏,同一根喉管,同一道眼神方向。

我是我。

你是你。

不同的兴奋原因,不同的燃烧嗅觉,不同的,想要去的方向。

是我们在一起太久吗?

像每一对心有灵犀的恋人。

像每一双无限默契的兄弟。

彼此太过了解的呼吸节奏,彼此看到厌倦的眼角眉梢。

是的。

想要离开。

哪怕一世只有一秒,也是畅快。

挣脱你形体的束缚,逃离你思想的禁锢。

哪怕血浆炸开,骨肉碎开,化成点点星子,漫天尘埃。

也要,离开。

离开!

随着鼓点的急促,两个人的身形逐渐从重叠走向抽离,从一致变得凌乱。

乱舞。

扭动。

歇斯底里。

砰!

随着那一声叫嚣的“离开”,突然一阵耀目星辰四散开来,舞台上的萧又其和颜咫遥,就这么硬生生的——

消失不见。

“啊……”明日葵吃惊地捂住嘴。

两个人呢?

那么激烈的舞蹈,那么揪心的缠绕,不会真是分子撞离子,正负相抵消,就此凭空消失了吧。

不不不,不可能,只怪自己看得实在太入神,怎么跟着他们开始胡思乱想了。

毕竟,魔术都是假的啊。

然而,三分钟过去了,整个现场除了那一盏追光灯,依然暗沉一片。

而萧又其和颜咫遥,也并未出现。

眼见着舞台上的两个人化作斑驳碎片,很多女生开始“呜呜”哭起来,还有男生大声嚷嚷:“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出什么事故了啊!快开灯!开灯啊!”

被胆小的气氛一渲染,观众席中开始出现**情绪,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纷纷猜测,还有人推搡着想要离场。

突然有人喊:“还没结束!”

原来,玄机又在舞台顶端。

属于双子座的那几粒星辰终于亮起。而萧又其和颜咫遥,则身着飘扬的白色衣衫悬挂于半空中,天各一方地对视着。

“于是,双子座的他和他,曾经那么贴近的他和他,就这样在浩瀚银河中两两相望着。永恒间隔着无法计算的遥远距离,两两相望着。他们仍坚信,自己就是最了解对方的那个人,肉身却终究无法靠近。如此靠近,那么遥远。天的两边……”

掌声雷动。

每个人都用尽所有力气拍手。

“嘘——”

天空之上的萧又其再次示意大家噤声:

“你身边一定也有这样的人吧。曾以为最了解你,最懂得你,最知道你的微笑,你的兴奋,你的愤怒,或是你的眼泪,究竟为什么会快乐,又为什么会沉溺。你曾以为你们不离不弃,惺惺相惜。却因为突然厌倦的一次挣脱,或是突然淘气的一场出轨,而飚向脱离引力和束缚的速度,从此只能背道疾驰,无法回头。你的父亲,你的好友,你的爱人……长大后你终于发现,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你用尽力气也触不到,摸不着的。他在这个世界彼端安静存活着,漠不关心地存活着,与你无关地存活着。”

对不对?

也许每个人都在心底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吧。

因为喧嚣掌声过后,便是无法自已的沉默,和啜泣。

萧又其,你让我们都哭了。

九月的尾巴,几天绵延不断的细雨过后,便真的向夏天,说再见了。

与气温同步走低的,还有对之前那一场离奇又悲伤的魔术秀的种种猜测。

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

萧又其的话是什么意思?

以后真的再也看不到这么精彩的魔术了?

这便是新学年开始后一个月,又一个由喧嚣变宁静的校园话题。就像绮丽幻想终被破败现实击穿,每个人要面对的,不过是一堆课本,几摞习题。

于是,那些惊艳很快便会在想不通的人的脑海中掉色褪去,成为永远的一个谜。

明日葵的兴趣却不止于此。她在脑海中把那天一个多小时的神秘演出重新调出,慢放,重播,停格。试图明白其中任何蛛丝马迹的诡异含义。

一定能找到机巧所在。颜咫遥一样是个初学者,她都能挑战反串男角,在舞台上精湛舞蹈,炫目演出。

证明这些魔术一定是轻松又单纯的把戏,只是她还没找到切入点而已。

大致翻了一遍《西方魔术史》,浏览了几十个主题词是“魔术揭秘”的帖子,认真做完功课的明日葵想:如果说第一次报魔术社完全是赌气又冲动的行为,那么现在,自己真的是对魔术有些感兴趣,想要亲身融合进舞台中变幻莫测的奇景。

如果说第一次被退档,算是意料中的事。

那么第二次,你也该仔细考量一下准备充足,信心满满的我吧。

绕过连成一体的主教学楼,明日葵沿着树荫笼罩的小径通向位于学校南侧的钟楼。

钟楼是一栋庞大陈旧的建筑,大约有百年的历史,从学校建成一直使用到现在。钟楼周身是红色砖墙,楼顶有一口洪亮清绝的大钟,因而得名。每个整点的时候,大钟都会准时奏响,声音绵延流长,在学校任何一处聆听,都清晰异常。因为钟楼周身有经年存活的藤蔓植物,而楼前枝枝蔓蔓的树叶也会把大家的视线隔断。所以,如果没有定时的提醒,可能很多人都会忘记,原来在若干簇新现代的教学楼背后,还隐藏着如此古典神秘的建筑。

而天文社和魔术社的社员活动中心,便在钟楼顶层的阁楼中。这里是整个常中空气最清新,视野最开阔,同时也是最静谧,最不被打扰的所在。

明日葵也是开学不久的大扫除来过这里,于是她并不费力就找到活动中心的方向。

沿着暗沉的木头楼梯向上走到尽头,整个顶层都是属于社员们的自在天地。

顶楼惟一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还好,萧又其应该在的,估计此刻的他正忙着交接手续吧。

明日葵正要伸手敲门,一阵风又将门推开了一小截。明日葵看见房间的桌子上,堆满各种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魔术道具,应该还有好多天文仪器。而窗边的桌子旁,正有一个少年迎着夕阳余晖,拨弄着手里的一门望远镜。

看得出来他对手中望远镜的喜爱,左右上下,旋转拉伸,不停调整、观测,总也看不够的样子。

“你好,萧……”

语音尚未形成完整的气流波形,少年回过头来。

——并不是萧又其。

——而是。

——苏子年。

咦?平时看他对什么都兴趣缺缺的样子,竟然也是天文社的成员呢。那么,萧又其在哪呢?

这时,从门背后走过来另一个少年,走到苏子年身边,低着头用很低沉的语调说着些什么。苏子年依旧摆弄着手里的望远镜,似乎心不在焉地听着。

又一阵风。

穿越近百年蜿蜒曲折的楼道,轻车熟路地寻找自己的出口。

陈年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直开到了底。

窗口的两个少年听见声音,都转过头看向门口,看向还来不及遮掩一脸尴尬的明日葵。

“呃……”

一句“你们好”还哽在喉咙,明日葵便呆住了。

她分明看到,那个背对着他的,转过身的男孩子,便是嘻嘻哈哈耍宝无限的魔术小子,萧又其。

逆着傍晚的金色光线。

是萧又其伤感又无助的双眼。

明日葵突然一阵心绞痛。她仿佛看见了数日前,魔术社新学期汇演中的萧又其,悬挂在璀璨星空中的萧又其,也是这样的一双眼。

他用这样的一双眼睛说:

“亲爱的朋友们,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大家进行表演。这一场有关星座的魔术,也是我送给大家的最后礼物。我宣布,从此退出天文社和魔术社,希望其他社员同学继续努力,好让大家每年都能一起过这样一个精彩疯狂的节日。谢谢你们。”

然后。

自由璀璨的双子星,熄灭。

这个楼顶黄昏,那个人造黑夜。

我想。

夏天过去后,连星子都会倦怠得忽明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