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Galaxy:银河之章

抬头仰望星空,是这个城市中并非随处可见的光灿银河。

小眯了一会,苏子年继续辨认初秋星空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星座。

“仙后星座的形态很特别哦,就在你的头顶上,看见了吗?”

嗯。

如今,它那么醒目地悬挂于头顶之上,高空之中。闪耀成一个百转千折的“W”字型。其实,除了很轻易地就能找出仙后星座,我还能毫不费力地就指出牛角状的安德洛美达,还有你们曾经说过的国王、帕修斯、飞马、海怪……

那些高贵的王族星座,我都能信手拈来,随意指认。

可是,教会我看星空的你们,又在哪里呢?

“子年很厉害很棒哦,下次,我们再来学习北半天的星座吧。”

不是说好,要回来教我?

眼睛睁得太迥然,以至于星光灼伤了眼神,一滴酸涩眼泪顺着眼睑滑落,“啪嗒”打在经年陈旧的躺椅上。

流失于耳际的,终究只有顶楼天台猎猎呼啸的风声而已。

“嘿嘿,就是八点钟方向呀,看见没有?”萧又其一下跳坐在窗前的写字台上,转动手里的Vixen望远镜,寻找最佳观测点。

“不会吧,怎么会没看到呢!不可能不可能。跟你说呀,那女生正在泡咖啡呢,哦,好像是磨咖啡豆,嘎吱嘎吱的……”惊觉说漏了嘴,萧又其赶紧收音。

可是对方似乎还在兴致勃勃地咨询着,非要把萧又其所说的“白色短裙波波头美女”找出来。

拜托,就算日本买来的3951型天文望远镜再嚣张,可以看到绕过半座城池的五六七八楼的主人正在泡清茶还是洗凉拖,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附赠一对顺风耳,将对方磨咖啡豆的声响都高品质完整收录吧。

你以为是“葫芦二弟”真人版啊。

“好了好了,你还真够笨乃,不逗你了,我看星了。”对方仍在“哇啦哇啦”叫唤着,萧又其挂掉了电话。

夏末星空,辽远开阔,飞马当空,银河斜挂,已是千万年未曾改变的壮硕光景。

手中的望远镜,由北天过度到南天,扫射过鲸鱼座β亮星、北极星、仙后座和飞马座的三颗亮星。

是萧又其眼中怎样都看不厌的星汉灿烂。

“笃、笃。”有人敲门。

萧又其一个转身,跳坐到写字桌前。左手掀起棉布,盖上窗前的望远镜;右手翻开数学课本,第二百一十六页,有关导数的那一章。

“又其哥哥,阿姨让你来一下书房呢。”是家里的小保姆,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饭桶社=美食社团。

剪刀手=手工社团。

橙色火=篮球社团。

喀嚓夺魂=摄影社团。

真奇妙=数学社团。

……

一叠“常乐中学新学年社团推荐表”大致浏览了一遍,明日葵的双手因为承受不了纸张的重量和心脏的刺激,开始飒飒发抖。

“如果说什么什么夺魂还能代表摄影社团的精髓,那枯燥无聊的数学社团,凭什么叫看上去很好玩的‘真奇妙’!不就是做数学题嘛,还装得很萌的样子!”明日葵一边跟同桌抱怨,一边气愤得快要把手里的废纸们撕裂。

“哎,说实话,也就是一开始图个新鲜劲儿。据以前的学姐说,新生顶多撑个大半年,就纷纷退团了。”同桌时辰说,“学习都那么忙,谁还有空一直玩呀。倒是那些学习社团,生命力才强着呢,会一直壮大下去。”

话是这么说,两个人还是在一大堆“无会员义务免费入会”、“入团有好礼”、“想退就退吧!”这样的广告语里挑挑拣拣,最终将目标锁定在“魔术门”和“星云社”这两个听上去很神奇,很好玩的社团上。

再看资料里的社团负责人,时辰夸张地叫起来:“呀!萧又其!”

就好像你总在电视里看到某位明星,被媒体的长枪短炮齐刷刷对准;然后又看到他发了新唱片,主演了新电影,全球巡回演唱会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翻开周刊,点开网页,有关他的负债、性取向,以及私生子之谜,全都是头版头条。于是,你顶多只会感叹一声:“原来最近他这么红啊。”

其他,再无语。

着实是很奇妙的体验。

于是,习惯了在篮球场上看见鲜活奔跑的萧又其,习惯了在别人嘴里听到又帅又可爱的萧又其,如今在平面上看到“萧又其”三个字,明日葵也只是毫不意外地说:“哦,是他呀。”

好像应该就是他。

果然就是他。

肯定就是他。

是别人才怪。

有女生冲进来喊:“那边,那边的社团报名处,高三学长萧又其引领的魔术社团和天文社团,火爆得一塌糊涂。再晚去,恐怕就没有名额了!”

马上又有几个女生尖叫着杀了出去。

“呃……”明日葵对同桌说,“这两个社团,PASS掉吧。”

“滴铃铃——”

打了个铃,骑着细轮跑车的男生,绕着这辆悠然前进的旧式单车转了一圈。

车上的两个人。男生还是一只手把稳龙头,自顾自蹬着车,对意外的骚扰无动于衷。而女生,则马上从意兴阑珊中振作起来:“嗨,你好。”

“喔。好啊。”萧又其对颜咫遥点点头,“没打扰你们吧?”

“呀,怎么会!”颜咫遥瞬时红了脸,急急忙忙解释,“那个,我们不是……”

“那就一起走一段咯。”萧又其减缓车速,调整到和他们差不多的节奏,“你们是要回家吗?”

“哎,对的……”回答完,颜咫遥觉得有点不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

而苏子年,仍旧双眼平视,沉默前行。

“哎,小酷哥。你是叫苏子年,对吧?”萧又其问,“具体,怎么写?”

“……”苏子年貌似没听见。

“苏醒的苏,儿子的子,年轮的轮。”颜咫遥接话,“啊,不是,是年轮的年!”

“哈哈!”萧又其被这个说话有点紧张的高一学妹逗笑了,“苏轮子,哈哈哈!”

苏子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匀速前行。

“哎,我说,你们觉得常中怎么样?”萧又其又找了一个话题,想表达他这个“过来人”对学弟学妹们的关心,“很多高一新生都觉得不适应呢,你们还好吧?”

“挺好玩的呀……”颜咫遥突然想起来什么,用怀有期待却又并不确定的语气问,“对了,萧学长,你当社长的那两个社团都满员了,对吗?”

“哦,你说魔术社和天文社。”萧又其歪过脑袋想了一下,“好像是哦。”

“哦。”女生很失望。

“嗯,你们感兴趣?”萧又其瞅瞅两个人,“你们想进哪个社?我来帮你们想想办法吧。”

颜咫遥兴奋的“好呀好呀” 才刚刚摆出个口型,前面闷声不吭的男生突然答话了。

“不要。”

“瞎?”萧又其和颜咫遥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子年向左边转头,对着一脸错愕的萧又其重复了一遍:“不想参加任何社团,谢谢学长。”

“哦。”萧又其被这样的客套又生硬的拒绝彻底打败,完全无语,气氛尴尬。

“呃……”颜咫遥还想说什么,却眼看这一段校门口的林荫路已经走到了尾声。

“你们是往哪边?”萧又其停下车子,礼貌地想要告别。

苏子年却龙头一拐,向左边转弯。

“啊……学长拜拜!”是颜咫遥在车后对萧又其挥手。

“……拜拜……”萧又其木讷地回应,然后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晕……”

不在家里,苏子年必定是在天台上。

漆黑幽深的楼道堆满杂物和灰尘,一点儿都看不出墙壁原来的颜色。终年弥漫着一股混杂油烟、衣物和经年不流通空气的味道。颜咫遥沿着灰黑沉闷的楼梯爬上六楼,然后攀援过简易危险的消防梯,上了天台。

天空才刚刚黑下来,天台四周围着粗粗细细的管道,网罗着各家各户用了好多年廉价又庞大的太阳能热水器,小户型的居民把竹竿架设在管道之间,在上面晾晒起自家衣物。然而绕过凸起的通道屋,是一方长条形木椅,就像在很多公园看到的那样,积攒着灰尘、鸟粪、划痕的,掉了很多漆的木椅。

五十公分宽,一百二十公分长的木椅,恰好可以躺下一个人。苏子年便常常在有着风的下午,抱着一本书,躺在那里半梦半醒。他用左肩当枕头,搁在木椅的扶手上,右手擎着书,举在离双眼五十公分的地方。有时候许久也翻不过一页,有时候书突然坠落,拍在他脸上。苏子年的双腿晃晃悠悠地搭在长椅的另一边,恰好的长度。

而更多的时候,苏子年会从太阳下沉的傍晚,就开始躺在木椅上,等待夜空中星幕的绚烂登场。

虽然是极其老旧的住宅楼,非常常见的六层楼,因着身处城市古城区,周围一片低洼陈旧,视野却极其开阔。不过是眼珠逡巡三百六十度,便可从南半天扫**到北半天:鲸鱼圆规宝瓶天鸽乌鸦巨爵海豚天猫天琴,甚至还有苍蝇座。夜空中八十八星宿,早已烙刻在他的瞳仁中。

在苏子年的眼中,这些钻石般璀璨的星辰,要温暖过俯首可见的点点灯火。

那些来自尘世的,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谁家正在热火朝天炒着菜。谁家正五六个人团坐在电视机前。万家灯火下映射的人间关系。

通通与他无关。

他并不觉得孤单。

“喂,不是又睡着了吧。”不出所料,颜咫遥轻松找到他。

“没。”苏子年坐起身,空出身边的座位。颜咫遥挨着他坐下。

“吃饭没?”还没等他回答,颜咫遥丢给他一盒牛奶,一枚可可蛋卷。

“谢谢。”已经很习惯了,苏子年接过食物,撕开包装袋,大快朵颐。

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

“阿姨和小清呢?在家?”颜咫遥抬头看星空。

“嗯。”苏子年头也不抬,含混回答。

“我说……”颜咫遥看着身边消瘦苍白的男孩子,内心涌上一阵温柔,已经到嘴边的话又转移了主题,“嗯……今天星空的能见度还不错嘛。”

苏子年却突然说:“明天你自己骑车上学吧。”

“啊?”颜咫遥吓了一跳,“怎么了?”

然后像想到了什么事,颜咫遥跳了起来,“苏子年!你,是不是嫌我重?”

“不是。”苏子年咽下去一口蛋糕,抬头看颜咫遥,“我是怕你被那些流言蜚语说得不舒服。”

苏子年双眼澄澈干净,透露着毫无防备的真诚。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这么直接地说出心底的真实感受。

“什么流言蜚语呀?被别人说是你女朋友你不愿意啊?”颜咫遥假装生气,“你就是不想带我了!是不是看上哪个女生,想每天送她回家?哼!”

“不是……”苏子年脸红了。

“我不管!你可不能重色轻友,我们这都那么多年的交情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嘛,你不能这样。”颜咫遥严厉地拒绝了苏子年的提议。

“哦……”苏子年把手里的蛋糕吃完,牛奶吸到盒子扁掉,发出“吱吱”的窒息声。

“对了,你为什么不肯加入天文社呢?你那么喜欢观测天体。”颜咫遥实在想不通,“还是你讨厌那个萧又其?”

“萧又其?”苏子年压根没反应过来。

“就那个社长啦,高三的。”颜咫遥提醒他。

“哦……”苏子年脑海中浮现出萧又其总是嘻嘻哈哈拽不拉几的脸,确实很欠扁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他撞了我,又砸了我?”颜咫遥站在一根管道上,打开双手平衡身体,小心地走起来,“你对我真好,这么维护我。”

“哦。”苏子年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她,“你当心点。”

“其实呢。”颜咫遥跳下来,乐呵呵地走过来,“我觉得萧又其还不错的,你就该和开朗的人多相处相处,别整天阴着个脸,像小老头似的。”

“哦,我考虑一下。”

颜咫遥走过来,突然发现了什么:“是不是理发了呀?”

然后,她拍拍他青草一样的翠生生的发角,笑嘻嘻地说,“真好看。”

“呃,是的。”脸又很可爱地红了一下。

“有你这么可爱的死党,真好!我下去温书啦。明早走的时候,要叫我哦。”说完,颜咫遥拍拍手,转身下楼。

是啊。

就像Castor旁边总有Pollux的存在,仙女座和飞马座又紧紧依偎。这些年来,苏子年的身边总有颜咫遥的陪伴。

幸好,一直有你的陪伴。

我微弱的闪耀,才不会那么孤单。

进房间不足五秒钟,萧又其怒气冲冲跑出来。

“妈!我的Vixen呢?”

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的萧阿姨,抬头看了宝贝儿子一眼:“收起来了。”

“干嘛随便动我的东西啊?”萧又其火冒三丈,站在老妈和电视机之间,“你怎么一点都不尊重人?”

萧阿姨拿遥控器关了电视,新闻画面收成一个小黑点,迅即消失。

“还给我!”萧又其仍然气势汹汹,“我不是保证了吗?高三这年好好读书,不分心了。”

“保证?”萧阿姨冷哼一声,“那我替你保管望远镜不是很好?反正你也不用了,搁你房里做什么。”

“不要!”

“小其,你也快二十岁了,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了?前两天妈跟你谈了那么久,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妈的心情呢?”

是的,两天前,萧阿姨用她这些年积累下来的眼泪和辛酸,硬生生地逼迫萧又其许诺在考上大学之前,一定用功读书,其他一切爱好靠边站。

想到这些,萧又其心一软:“妈,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嘛。”

“不是妈不相信你,你口口声声说收心收心,为什么这几天还在学校忙社团招募?要想被尊重,就得做个守信用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萧又其的气焰明显熄灭了不少。

“就你那风风火火的样子,不是妈派人盯梢,妈绝对不干这样的事。你们几个老师都急死了,都打电话给我。”萧阿姨叹气。

“哪个老师啊?”

萧又其脑海中轮番浮现数学英语语文政治生物化学物理历史老师的脸,那一张张虚伪的脸,逢迎的脸,严肃的脸,谄媚的脸……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你不乖的时候,妈都知道。”萧阿姨起身去厨房,端来一盘什锦水果,递给萧又其,“所以你啊,就给我好好学习吧。也就这一年工夫了,爸妈指望着你考个像样的大学呢。我可不要别人都说萧家的孩子是绣花枕头。否则,你以后怎么接管这么多拉拉杂杂的事。”

手上的盘子里有凤梨、苹果、草莓和黄桃,红红绿绿很是好看。

就像萧又其此时酸酸涩涩的心情。

双子座α星Castor曾被认为是两颗白蓝星和一颗红矮星组成的,后来又发现这三颗星又都是双星,因此,双子座α实际上是六星系统。

双子座β星Pollux则是一颗黄巨星,比双子座α星更加明亮一些。

双子座α星距地球大约四十五光年。

双子座β星距地球大约三十六光年。

而这两组天体之间的距离,遥远到无法计算。

就像——

出身于1989年5月24日,双子偏金牛的苏子年,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古城居民区,此刻正在六楼天台上孤单地看星。

出身于1987年6月1日,典型双子座的萧又其,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北郊,此刻正在卧室朝南的窗口孤单地看星。

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是步行很辛苦,打车半小时的十一公里。

却因为正在注视着的同一颗星辰,他们在几十光年以外的遥远世界,从容不迫地——

交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