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 阿瑞斯
眼角玫瑰,唇边水仙。
黄金弓箭,水晶防线。
你是最柔软的守护星辰。
你是最恋战的残酷天神。
——By Silence
1
记忆中的那一场雪,似乎从那个突然天昏地暗的冬日开始,便再也没有歇止过。
雪花是天空痛到极致的眼泪,一开始她也拼命忍,忍到风起云涌天光暗淡,终于无法抑制歇斯底里,降罪成人间的落落白雪。
那漫空飞舞,触手即融的羽毛是雪;那冻结河流,覆盖山林的白色是雪;那噼啪作响,坚硬锐利的冰珠是雪;那不眠不休,日夜不歇的冻雨是雪;那打滑危险,数日不融的冰层是雪;那泥泞肮脏,阴冷潮湿的洼地是雪。
那风声是雪。那雾气是雪,那云朵是雪,那低回温度是雪,那纠缠在眼眶里,挥之不去的潮湿,也是雪。
想起你的时候,雪便一直下在心里。
我的心,从此常住北极。
2
很多年过去了,戚竟默有时还是会在梦魇中惊醒。、
大多是在睡得冰冷的最深处,脚尖一不留神碰到已经冷掉的热水袋,有着凹凸花纹的橡胶表皮就像某种爬行动物皮肤上覆盖的鳞片,坚硬又冰冷,死了很久一样,盘踞在被窝的角落里。脚尖缀连的神经细胞一直哆嗦到发梢,她一阵颤抖地醒过来,平息之后却再也回转不到睡梦中去。
就这样双眼薄凉地挣扎着,回到三年前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哐当!
尖锐的撞击声在暗沉夜色中炸起。睡梦正酣的戚竟默起初以为是惊雷声。可是,尚且数九严寒天,或许只是梦中偶然出现的意外。
——哐当!哐当!
又是接二连三的声响炸裂于不远处。不,这不是梦,戚竟默终于醒过来。她睁开眼睛,蜷缩着身体,仔细分辨着声音的来源。
于漆黑静夜中传来的声音,分明是从蔷薇苑某一个房间里发出的。瓷器、玻璃被砸在地上,轰然碎裂。力道之猛,分贝之大让人心惊肉跳,仿佛是有野蛮凶残的歹徒正在肆意洗劫。更让戚竟默感到恐惧的是,她分明听到了,有男人恶毒的嘶吼和女人断续的哀鸣,与揪心的破坏声绞缠在一起,划破寂静夜空。
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条件反射地跳起来,穿着单薄睡衣,光着脚丫,披头散发地朝着声音来源,跌跌撞撞冲过去。
已经不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
妈妈和顾之安的卧室里,犹如十级飓风洗劫而过,是天翻地覆的混乱。
地上满是白瓷和玻璃碎片;书橱里的书被人抽出来,泄愤一般胡乱扔满地;大衣、内衣都成了作战时随手抄起的武器,四处散落,层叠堆砌;而**的被褥、枕头,早就成了被搅和烂了的稀泥。
在这触目惊心的风暴中心,是一个女人被摁倒在**,骑在她身上的男人,正狠狠掐着她的脖子。
顾之安的嘴里仍是不忍听闻的辱骂声:“你再说你跟那姓林的没一腿?上次你说他要买我的画我就怀疑了,现在好端端地又不要了!耍老子玩是不是?还是你,没把他服侍好,没让他爽过瘾?”
从未见过瘦弱干枯的中年男人会爆发出如此骁勇异常的力量,顾之安如被癫狂怪兽附体,引爆身体所有的能量也要将眼前可怜的小小星球尽数摧毁。
顾之安身体下的女人早已无招架之力,她全然放弃解释与抵抗,甚至连一丝呻吟都没有。她的眼光失神暗淡,似乎在默默祈祷那毙命的最终一击快些到来,好带她逃脱升天,去往另一个世界。
戚竟默呆立门口,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虽然一直以来在她的心里,顾之安是个懦弱、窝囊、狡黠的男人,但是,至少他的眼神温柔安宁,有一种让人被安抚的安全感。也许妈妈就是被这样宁谧的光环所折服,心甘情愿忽略其他一切辛苦,认定他是可以攀附一生的存在。
可是,原来这所谓的温柔只是虚假雾气,藏匿在其中的,是丧心病狂的杀机。
“妈妈!”如丧失魂魄一般不知站了多久,戚竟默才尖叫出声,眼泪随即流了出来。
顾之安转过头看了戚竟默一眼,冷哼一声,然后对被他扼紧脖颈的妈妈说:“看啊,快看,你的小拖油瓶来救你了。”
他松开左手,反手又是一巴掌:“从来没叫过我一声爸爸!是不是姓林的才是她爸爸啊?是不是啊?啊?”
妈妈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然后认命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不要打我妈妈!你放开她!”戚竟默的身体开始颤抖,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离一空,她几乎是晕眩着扑向床边,企图拯救奄奄一息的妈妈。
可是,她的拳头早已被恐惧和愤怒化为飞灰,扑散在顾之安身上,对扭转局势是完全的无动于衷。
她的出手反而更加激怒顾之安。他转过头,一扬手把戚竟默掀翻在地上,然后又给妈妈一个耳光:“你看看,像什么样子了?女儿打老子了?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一直默不作声任其**的妈妈终于说话,她的声音嘶哑绝望:“竟默,回你自己的房间。听话,快回去。”
跌坐在一片混乱中,戚竟默无助地痛哭失声:“谁来救救我妈妈?救命啊……顾染……”
不过是几秒钟的光阴。
如疾风般猛烈敏捷的身影从脑后掠过,竟默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个人便穿过她身边,径直扑向床边的案发现场。
一记拳头,正中目瞪口呆的顾之安;然后,轮到他像小鸡仔一般被人拎起,斜斜地飞身出去,载倒在床下。
一片白瓷碎渣割破顾之安撑在地板上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
顾染喘着粗气站在他面前,脸孔因为愤怒涨得通红,他双目圆睁,恶狠狠地看着顾之安,一字一句警告他:“你还要打?我妈妈就是这样被你打跑的,现在又轮到她?”
顾之安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少年顾染的对手,根本不敢贸然还手,却还在不甘示弱地逞口舌之快:“是那个婊子不要脸!是她不要这个家,也不要你!你是被她抛弃的,你还替她说话?”
说完,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嘲笑,仿佛在讥讽顾染是个不辨是非的傻子。
“闭嘴!”顾染啸叫得青筋全都突起来,他拾起地上的一块白瓷碎片,跳到顾之安面前,骑坐在他身上,就如同刚刚丧心病狂的顾之安。
顾染面目狰狞地举着匕首一般的碎片,逼视着他。
“你……你想干什么?”顾之安终于知道害怕了,他想要逃脱,身体却被顾染压着动弹不得。
他哆嗦着试探:“想……杀了我?好啊,你真是我顾之安的好儿子啊……”
“顾染,住手!”**的妈妈坐起身来,披头散发地发出颤抖的声音,“他,他是你爸爸啊,你住手……”
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有短短几十秒却是天翻地覆的崩毁,宛如一部恐怖血腥的电影到了最**,戚竟默除了屏住呼吸默默承受,其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明晃晃的白色利刃,在少年顾染的手中被高高扬起。他把那块杯子碎片握得那么紧,就像一个孤注一掷的战士,要把全身的力气灌注进武器,进行绝地反击。碎片把手掌割出鲜艳的血迹,沿着扬起的手臂缓缓流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顾染那么冷淡地看着身体下面已经吓得发抖的顾之安,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仇恨。
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世界上,只会伤害更多人,给他们带来更多不幸吧。
那么,你就去死吧。
终于,他咬紧牙关,狠狠刺下去。
3
下了雪之后的天气还真是有点冷。王菲在《偿还》里唱:从未跟你饮过冰,零度天气看雪景。如果身边有着牵手取暖的恋人,这零度天气,便只会是美不胜收的雪景。此时此刻的你,是否会拥有这一份温暖陪伴呢?
临近午夜的收音机里,是彭澍宇如温水般妥帖的声线,让人的思绪不知不觉沉溺进去,舒服得快要睡着在这份温存中。
虽然天寒地冻,《城市夜放》也迎来了开播三周年的纪念日。很感谢这一年来,收音机前的各位宛如恋人一般的陪伴。无论春花秋月,或者晴天雨天,每天的两个小时,都是我们没有错过的约会。那么,你会不会愿意,在新年到来的时候,和《城市夜放》所有的恋人们,和彭澍宇一起度过呢?
戚竟默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
听彭澍宇的节目三年来,几乎每晚都通过这幽浮夜空的电波倾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冬暖夏凉,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冗长夜晚,早已成为她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个存在。
当然,与他联系的方式有很多,热线电话、电子邮件、短信平台……戚竟默却只是通过最传统古老的信件与他交流。
她还记得第一次给他写信,当晚就听见彭澍宇在节目里兴奋欢呼:“天哪,我竟然收到信了!是写在纸上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的哦!好像读书时收到的情书那种哦!”
那时的彭澍宇刚刚大学毕业,成为一个新鲜又稚嫩的电台DJ。
他经常在节目里说一些不够圆熟却真挚有加的话,有时候词不达意,有时候磕磕巴巴,有时候会和打进电话的听众因为观点不同而发生争执。
大多数时候,彭澍宇都似一抹午后阳光,青春美好;当然,他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彭澍宇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兴阑珊,不会说太多话,但会挑一些悦耳动人的歌曲,一首连着一首。
于是,你会觉得,陪着他一起听歌,其实也是一件非常温暖的事情。
每次听到这毫不设防的彭澍宇,戚竟默都会在收音机前偷偷捂嘴,掩饰不住的笑意:多么诚实亲切的大哥哥,没有虚无的伪装,没有花哨的技巧,没有复杂的思考,所有的出发点都单纯可爱。
既然他喜欢,戚竟默便常常给他写信。
在信里,她并没有涉及太多的自己,以及具体的现实生活。自己有什么好说呢?无论怎样去刻画都是另有目的。而生活又是惨淡得丝毫不忍提起。
隔三差五的信件里,所承载的都是戚竟默看到一片云,闻到一朵花的片段心情。戚竟默把内心深处的点滴心情敷衍成章,署名“Silence“,邮寄给彭澍宇。
是的,不要靠得太近的真实面目,那样只会让一切面目全非。
是的,不要描摹太多的琐碎生活,那样只会让一切索然无味。
如果你是心有灵犀,定能从这些信手拈来中看到些什么。
彭澍宇倒是很喜欢,几乎来信必念,有时候念完了随意说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戚竟默却听懂了他的应和;有时候念完了他什么话都不会多说,直接推上一首歌曲,而歌曲放完,收音机前的戚竟默早已泪流满面。
可是,那么多人给他写信,那么多人执着疯狂地喜欢着他。每天两个小时,他迎来送往许多种不同声音,朗读出许多封来信。他能记得其中几个名字,记住其中几张容颜呢?
Silence,这样单薄静默的名字和她的小诗,注定会湮没在沸沸扬扬的电话、短信、邮件之中吧。
有那么多色彩缤纷的美好,他未必需要记住这一抹苍白。
左右摇摆地犹豫着,戚竟默听见广播里的彭澍宇又说话。
常常有人问我,做广播会不会很寂寞,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这个空房间,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听歌。
我想,应该不会吧。因为我相信在这个广袤孤单的星球上,一定会有人和我一样。
喜欢同样一首歌,会因为同一部电影流泪,反复去读同一本小说。
就像常常在节目里听到的Silence,和她写的小诗,很多人都很喜欢,说写得真好真美,说彭澍宇你是不是她朋友啊她真名叫什么长得什么样子啊。
遗憾的是,除了能见到Silence的原版真迹以外,我对她的了解不比你们多。每一封信,都是没有邮寄人姓名地址的平信,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资料信息。
但是你看,这并不影响我们成为心灵投契的好朋友,至少每天有两个小时,是我们一起度过。
对于朋友来说,这样的分享已经很奢侈。
当然,第一次的听友见面会,彭澍宇也和其他听友有着同样忐忑的期待:Silence,你会来吗?
Silence,你会来吗?
如果。
如果,没有你声音的陪伴,我想我会在这最寒冷的冬夜里,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吧。
或许过了元旦,直到农历新年,再到情人节、植树节,我早已冰冷的身体都不会有人发觉。本世纪最豪华的雪天是我葬礼的背景,逼仄陈旧的小屋是我栖身的灵柩。就让我一个人蜷缩其中,一直睡到天长地久的下世纪。
可是,这跌宕起伏的岁月里,这三年来一千多个不辨黑白的日子里,这一路走得漆黑辛苦的成长里,你是氧气,是冰糖,是棉被,是哮喘时的特效药,是无助时不会爽约的陪伴。
每天两个小时,你用声音布造结界,早已在我心中勾勒出那么清晰的脸孔轮廓。你的眉眼,或者须根,蜿蜒成好看曲线的鼻梁,轻薄微红的嘴唇,还有专注安静,从不慌张眨动的眼神。灿若莲花,午夜兀自开。
三年了,我从未见过你,但我却那么清楚地看见你。
你说,这样的一份依赖和牵记,算不算你所认同的,朋友呢?
彭澍宇,你要知道的是,信里所有的只言片语,和琢磨不透,绝不是故作神秘为了引起你注意。在你每晚侃侃而谈的声线里,我都会在这城市的某一个狭小角落,对你絮絮叨叨,与你隔空回应。
你若听到,我们便都不再孤独。
我想,我会来和你的声音一起,倒数计时。
戚竟默打开手机,头一次发短信参与彭澍宇的节目,发送到听友见面会的报名号码。
4
顾染手里用白瓷碎片充当的匕首扎下来时,戚竟默终于发出了惊惧到极点的尖叫。
“顾染!不要——“
那声音饱蘸痛感和恐惧,响彻于冬夜的蔷薇苑。
而此时的顾之安,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神智不清地哀号起来。
“咔!”
利器扎在离顾之安头颅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板上,发出“咣咣咣“的震鸣声。
顾染的厉目中布满红血丝,眼神却是出奇地安静,他平稳了原本急促的呼吸,发出的声音冷淡却清晰:“再这样不知道珍惜,很快你就会什么都没有了。”
顾之安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伤,惊惧和狂喜绞缠混杂,他发出骇人的怪笑声:“哈哈哈,这还要你说?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披头散发、衣裳凌乱的妈妈坐在**,双目圆瞪,双手捂嘴,仍旧一副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但她终于放下心来,接连喘了好几口气,然后有眼泪汩汩流出来。
顾染站起来,光着的脚掌在刚刚的争执中被数片瓷器、玻璃刺入,有鲜血从伤口不断渗出。他强忍着手上和脚上的伤痛,走到戚竟默身边。
“以后要是再有什么事,你就叫我。“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分量,”放心吧,我会保护你。“
一直愣着的戚竟默扬起头看顾染,十七岁弱弱少年的身姿单薄却勇敢,十足可信赖。
她对他点头,原本吓得苍白的脸颊终于慢慢回暖。
顾染绕过她回自己房间,一瘸一拐的背影留下深浅的血迹斑点。
报纸电视上常常出现的新闻。
——某男子遛狗遇雷击当场毙命。
——八旬孤寡老太彩票中五百万。
——选秀少女一夜成名大红大紫。
或许在当事人心中,早就隐隐怀着某种预感或期待,但原本走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突然被某种外力牵引,紧随而来的便是一百八十度无限逆转,电光火石闪烁得让人只得目瞪口呆。
搬进蔷薇苑的第一天开始,戚竟默便在心底隐约觉得一定会发生些什么。明媚少年和阴郁男子之间的关系,是外人参不透的古怪诡谲,隐匿着不可说的昨日,看不清未可知的明天。
只是,她没想到风波这么快便席卷而来,没有半点征兆和缘由便把她们母女二人牵扯进去,厮打纠缠,纷争不断。
如同在风雪暗夜中一个人喁喁独行,突然眼前光洁的雪地上出现一整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恐惧感从心底弥散至四肢发梢,还是得深吸一口冰凉空气,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的人生将从此更迭改变,滑向另一端不可知的境界。
看不清前路,而回过头,来路也早已被连天风雪遮蔽,连痕迹都看不见。
拿着纱布和药水,戚竟默站在顾染的房间门口,地上隐约可辨的血迹,让她又一阵难以抑制的晕眩,轻飘飘地跌进刚刚惨烈骇人的噩梦中去。
“顾染?”
虚掩的门里没有回应,戚竟默推开门,看见昏沉白炽灯下,是顾染将身体蜷成一团,缩在**的角落里。
戚竟默走上前,**的少年似乎已经进入深沉睡眠。他将身体弓成虾米的形状,是在寻求某种安全感,或是潜意识地想要保存身体的热量。而悬在床边的双脚伤痕累累,脚掌上布满锐利伤口,血块已经干涸凝结,饱满如暗红色蜡块。
伸手摸他额头,冰凉一片却满是汗珠。他的双眉紧蹙,面部五官痛苦地纠结成团,似乎正与梦魇厮杀搏斗。经历了刚刚倾尽全力的咆哮与抵抗,此刻的顾染虚弱单薄,是奄奄一息的羸弱。
戚竟默给他盖上棉被,睡梦中的顾染竟小声呻吟起来,嘴里的喃喃念叨依稀可辨:“妈……妈妈……好痛……”
心弦猛地一震,立刻有泪水充溢眼中。刚刚暴戾乖张的顾染,其实才是遍体鳞伤的那一个吧。
看不见的遍体鳞伤。
戚竟默蹲在床边,用纱布蘸温水,仔细擦他脚掌上的斑驳血痕。清洗干净的伤口有玻璃碎片露出来,她拿镊子小心夹出来,再用清水反复冲洗。洗干净的脚掌上划痕愈加明显,苍白中泛着青光,如同没有生命力的陈腐躯体。然后,她用棉签蘸双氧水消毒,伤口皮肤一阵紧密收缩,是更加触目惊心的颜色。
睡眠中的顾染似乎感觉到了疼,他缩了缩腿,双眉皱得更紧。
“没事的……顾染……”戚竟默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坐在床边拿毛巾抚过他满是汗珠的额头,如同母亲在安抚病中的孩子。她发出的声音轻柔,却充满了咒语般的奇妙力量:“都过去了,别怕……”
顾染的眉头渐渐舒缓,紧咬的牙关也慢慢放松,嘴唇甚至弯成一道愉悦的弧线。他慢慢睁开眼睛,视线迷离地看着眼前的温柔女子,仿佛在思忖辨认,这究竟是谁。
“竟默?”他缓缓舒出一口气,“真的是你……”
“嗯,现在是不是舒服一点了?等脚晾干之后我帮你再涂一层紫药水,裹上纱布应该就没关系了。”戚竟默扶他坐起来,“伤口不深也不算大,但是有很多。所以走路还是要当心一点儿。”
“喔……谢谢。”顾染仍是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刚刚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我其实是有感觉的,知道你在帮我清理伤口。”
顿了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我不敢睁开眼睛,我怕……我怕睁开眼睛,你就不在了……”
戚竟默也红了脸,她蹲下来继续帮顾染在伤口上抹药水。沁凉的药水让顾染的表情更加舒缓,他满眼温柔地看着眼前纤细妥帖的女孩。
“竟默,刚刚是不是吓坏你了?”顾染突然问。
“嗯,没想到叔叔会那么对妈妈,还好……刚刚有你在。”戚竟默拿纱布将他的脚掌一圈圈小心包裹,“不过,你也把我们吓坏了。无论如何,他是你爸爸啊。”
“他不配!”顾染突然又激动起来,脖颈上青筋凸起,“竟默,他是个疯子!你知道吗?我妈妈就是这样被他打跑的!”
戚竟默一愣,思绪回到初次闯入顾之安画室的那一天。
潮湿阴冷的空间里,她第一次看到顾之安画笔下的顾染妈妈,那个站在璀璨花树下一身素白的明洁女子,就算平面画布单薄无声,就算容颜早已风化模糊,但她的眼神却足以温暖过以后的很多轮春夏秋冬。
她不解地问:“可是……顾叔叔说,阿姨是在生下你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他这么对你说?”顾染从**跳起来,不顾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掏出一张人像素描。
正是顾染生日那一天,戚竟默去他房间送手套时看到的那幅画。
“你看到的,是这个人吗?”顾染把画递给她。
“嗯。”戚竟默点头,虽然两张作品画得有些出入,但鬓角的花朵和素白的长裙是专属她的标签。
“是的,她是我亲生母亲。”顾染眼里原本灼烧的火焰再度熄灭,他的手掌抚摸过画面,宛如纯挚少年对心爱玩具那般恋恋不舍,“你看到的那张,是妈妈刚刚怀上我时,在蔷薇园门口画的油画。而这一幅,是三年前我过生日时帮她画的素描。”
顾染的声线如低垂抛物线不断往下坠:“过完那个生日,她就离开了我。”
终于触及到少年的柔软又隐秘的心事,一阵薄凉又无助的感觉突袭而来,她甚至觉得呼吸都颤抖,不忍心再刺探这伤口究竟有多深。
可是顾染却已然坠入回忆狂流,拔不出来。
“是的,顾之安说得没错,是她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我,她和当时住在蔷薇苑里的另一个单身男人私奔了。”顾染的声音喑哑又孱弱,“但是,如果不是他那么毒打她,伤害她,甚至虐待她,妈妈也不可能下狠心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走掉。她太需要有个男人来保护她,照顾她。只是,当时的我什么都不能给她,哪怕一点点的安慰都不能……”
是的,他从未在心底对妈妈有过任何憎恨,哪怕隐隐的埋怨也没有。
因为,那些暗无天光的日子,他永远都不会忘。
第一次看见他们发生争执,顾染还是在很小的年纪。
那一次,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把蔷薇苑里所有的邻居都惊动出来劝架,妈妈伏在地上一边哭一边哀求,顾之安仍然把妈妈做好的晚餐倒在地板上。
饥饿难挡的顾染趴在地上吃了起来,妈妈把他抱到怀里哭,却被顾之安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还有一次,是他犯了了错误,在学校里被老师留到很晚才回来。
离夜幕中的蔷薇苑还有一段距离,便听见前方传来男人的咒骂声:“你生的那个小野种,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几步奔上前,看见蔷薇苑门口的梧桐树下,是顾之安狠狠掐住妈妈的脖子,把她抵在树干上,一副要杀死她的凶险表情。
年幼的顾染用力摇着顾之安:“放开我妈妈!“直摇得树叶纷纷落下,却难以撼动他的丧心病狂。
最刻骨的是那一次,他在深重的梦魇中突然醒来,扭头看见房间里有两团阴影在无声扭动。
是黑暗中的顾之安骑在妈妈身上,一下一下掴着她的脸颊。
顾之安的巴掌扇得很重,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
除此之外,是毫无觉察的一片死寂。
不明状况的顾染拉开灯,顾之安被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发出恶毒的咒骂声。
而妈妈仍然紧咬双唇,一动不动仰卧在地板上,任人宰割全然放弃的样子。
顾染以为妈妈死了,扑上去拼命推着妈妈,这才看见她的眼睛已经被捶得乌紫,而嘴角则满是殷红血迹。
终于打得过瘾的顾之安一边大口喝着水,一边喘着气骂道:“有脸出去跟别人胡搞,还怕被人知道挨揍啊?还死咬着嘴不出声,你还真是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呢……”
每一次的争执和殴打过后,顾之安都哭着抱住他们母子二人,如丧家犬般苦苦祈求他们再给他一个机会。
他说他会倾尽全力对他们好,只是有时候情绪失控,管不住自己。
但他说他会改,他肯定能改,他会慢慢学,学着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狠狠发誓。然后的一段日子,顾之安终于安静蛰伏,每日闷声不响,只知挥笔作画。但在顾染的眼里,他似乎是在积蓄他所有怨恨的力量,等待下一个倾泻爆发的突破口。
果然,他的承诺只是短暂生效,周期性的歇斯底里让所有人都感觉疲惫,绝望,最后只能冷冷发笑。
无数个夜晚,妈妈抱着顾染彻夜流泪,年少无忧的顾染在妈妈的怀抱里安心睡去,却总在睡得深沉时摸到一手的冰凉,然后被突然激醒。
那个时候,他总是怨恨成长怎么那么缓慢,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参天有力的男子,好为他最疼爱的女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忆剥茧抽丝,终于还原出那些个惨白伤痛的日子。
顾染深吸一口气,忍受着无比刺痛灼热的回忆,而泪水却早已蹒跚满面。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妈妈突然让我为她画一张肖像画,她说要我永远记住她最爱我的那些时光。那晚我睡着后,她偷偷来跟我告别。她跟我说对不起,说她不能带我一起走,说要是连我也走了顾之安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我怎么会怪她呢。我什么都知道啊,我知道她和隔壁的陈叔叔的事,我知道她因为我已经犹豫了很久,我知道她,必须要走,一定得走,否则,她会死在蔷薇苑,死在顾之安手上啊……”
听到这里,戚竟默禁不住伸手捂住嘴,才勉强阻挡住几近崩溃的失声痛哭。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这段回忆太过伤筋动骨,眼前的灯下少年形容惨淡,他的声线愈发颤抖,眼泪在脸上湿了又干,划出一道道斑驳痕迹。
“其实,她跟我道别的时候,我是醒着的,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敢睁开眼睛啊,我怕我会哭着不让她走,那她就真的走不了了……那她就毁了啊。我必须让她走,必须让她走……于是,我只能死命咬住嘴,不能发出声音,不能睁开眼睛,只能死死咬住……”
所能承受的已经达到顶点极限,一道回忆洪流破堤而出,长年辛苦坚忍构筑的情绪围墙终于崩溃,顷刻间堡垒尽毁,伪装出的坚强形容全盘坍塌。
顾染终于将多少年来郁积心底的沉疴往事倾泻而出,他嚎啕大哭,语无伦次:“竟默,竟默,你和你妈妈也快点离开这里吧……顾之安他是个疯子……他改不了的,他只要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他会毁了你们的!你们快走吧……”
澎湃眼泪在他脸上肆意横流,激动情绪让他的身体不停**。眼前的少年仿佛只有七岁年纪,轻轻一碰便会断裂夭折,任何风浪都是灭顶狂流。
泪眼朦胧中,戚竟默看不真切手里的哪一幅肖像画。
但她却那么清晰地看到,那个失魂落魄、孤苦无依的孩子,在每一年的生日夜晚,都会苦苦追溯记忆中残留的印记,为那幅肖像添几道皱纹,画几根白发。好让这画里的女子如同未曾离开的温暖,陪他一起成长,共度漫长岁月。
顾染。
就像遇到危险时你为我挺身而出的那一只拳头。
此时此刻的我,惟一能给你以慰藉的,也只有这默默不语,却踏实温暖的身体。
永远在你身边,伸手便可触碰到的,我的身体。
戚竟默伸手将脸上的眼泪尽数抹去。
然后,她听到自己,终于笃定又勇敢的声音。
“来,让我抱抱你。”
5
顾染。
顾染,你玩过电子游戏吧。
你知道,在很多游戏中,从头到尾都藏匿着一个力量强大、忠诚勇敢的召唤兽吧。
当你跋山涉水疲惫时,当你掉以轻心落难时,当你无力招架遇险时,只要你记得如何唤醒他,它便会毫无阻滞从天而降,与你并肩战斗,挺你到底。
它从未怨恨过,你在流连风景时没有骑着它,你在剧情里恋爱时没有想起它,你吃到雪莲花增力药冲锋枪之类的宝物也没想过要留给它尝尝,你以为它从不需要。它是力大无穷,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兽啊。
是的,它未必能力保你斗败大BOSS,顺利通关晋级。但它一定会拼尽全力,为你耗尽生命里的最后一滴。它的出现,如流光短暂,却总是千钧一发。在你家破人亡束手无策奄奄一息时,它破空而来。
未能与你言笑晏晏同赏生之夏花,但求与你十指紧扣同埋落之秋叶。
守护你,这是召唤兽永恒坚持的信仰。
那么,上左下右角方叉圆?叫醒召唤兽的按键顺序是什么?
绝望无力时,惟一想起的名字是哪一个?
人生的冒险旅程中,你能否陪我走到底?
顾染,顾染。
我若轻声唤你,你定会忽然之间,便站在我面前吧。
顾染,顾染。
若你感到伤口太疼,若你无力招架命运的欺人太甚。
无论夜多黑,无论在哪里,也请呼唤我的名字吧。
请你记得。
我们是,彼此的守护神,召唤兽。
这一夜开始——
我们的命运,永恒羁绊在一起。
6
已经不是第一次,就这么尾随着她。
相隔三十米左右的距离,隐约看见她的背影,在人潮中逆向而行。
她似乎是低着头,迎面而来的浪花却总能在认出她时自动分开,又在她身后合并靠拢,窸窣议论是留给她的模糊尾音。
她并不以为意,纯粹沉溺在充耳不闻的独行世界里。
于是尾行她很是有难度,她总是很轻易便隐匿成人海中的一滴水分子,遍寻不着。
发现她却又很容易,只要视线顺着路人善恶莫辨的眼神聚焦过去,便能轻松捕获。
当然,她所拥有的至高人气,不过是在常中校园里。
而且在近期之内,“课余议论最高焦点”、“绯闻排行第一名”的荣誉称号,大有被尾随她的那个少年所取代的趋势。
少年一路跟得忐忑小心,虽然他的目标并不多疑,但他仍需不时应付迎面女生的捂嘴偷笑和指指点点。
一个说:“哎,这不是那个理科小王子韩天曜嘛。他的脸怎么了?”
另一个说:“为那个冰美人打架打的吧?唉,又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汉哦。”
一个说:“听说他被我们学校那个男生黑道组织给除名了?命运多舛哦……”
另一个说:“不一定吧,总是看到他偷偷跟踪那个戚竟默,校里校外风雨无阻的。”
一个说:“对哦。我有听说过,要问韩天曜在哪里,戚竟默身后三十米草丛中。”
“嘘!”韩天曜脸上淤青的熊猫眼被气得变了形,一副抓狂不得的颓丧模样,“你们!都别说了!”
女生们一脸受到惊吓的表情,大嚷着“哎呀好可怕啊”,一瞬间仓皇逃窜。
“糟了!”韩天曜和戚竟默相隔三十米的距离一下子寥寥无人影,被发现是太过轻而易举的事情。
非常戏谑的本能反应,韩天曜一下跳进身边的花坛,在读书少年的铜像旁摆成肌肉少年的造型,远远看上去倒非常符合常中“体智双育”的校风。
然而,眼角偷瞄的戚竟默仍旧无知无觉,渐行渐远地消失在教室楼的转角处。
“喂,你不至于吧?”
两枚“铜像”前慢慢站了几个看热闹的同学,而在最前面笑得捂住肚子的,正是周人麒。
韩天曜瞪了他一眼,从花坛里跳出来,转身往食堂方向走。
“干嘛不理我啦?”周人麒在后面叫他。
“我去吃饭!饿死了!”韩天曜头也不回。
过了饭点的食堂寥落冷清,几个工作人员在把餐桌上的残渣碎骨抹到水桶里,还有人拿着竹扫帚清理着地上的污水,只有一个人在售卖窗口把各种剩菜并到一个盘子里。
“你怎么到现在才吃饭?”周人麒大口扒着餐盘里的白米饭。
“你不也是?”韩天曜爱搭不理。
“唔……”周人麒一阵猛嚼,把满嘴食物咽下去,“你不是还在生我气吧?”
韩天曜把头凑过来,嘴边饭粒和眼角淤青对比鲜明,显得可笑滑稽:“害我被打成这样,你说呢?”
“喂,据说是人家都走了,你冲上去揪住人家不放的啊。”周人麒哭笑不得。
“哼,那帮家伙,本来就该揍!”想起那天下着雪的天台,韩天曜还是很气愤。
“好了好了,怎么说你也退出了,那帮家伙也不会再找你麻烦了。”想想“那帮家伙”中也包括自己,周人麒笑着摇摇头。
“嗯,不是我说,这蘑菇会也真没什么意思,我看你也早点退会吧。”韩天曜继续低头吃饭,满满一盘饭菜已经下去大半。
“哎,不说我了,倒是你啊,觉得还是陷在里面出不来啊。”周人麒停止咀嚼,看住韩天曜,“你到底怎么想呢?”
“什么怎么想?”韩天曜抬头问,“鸡腿不吃了?那给我吧!”
“我是说,为什么还是总跟着戚竟默呢?不是已经退出任务了吗?”周人麒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别再装傻了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跟踪狂了。”
“唔……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因为我而引起,无论如何都希望不要再有什么风波了吧。”韩天曜嘴里叼着鸡腿,眼神却是认真,“很奇怪的心情,就是觉得如果对方出了什么事情,与自己一定是有关系的,是要担当到底的。”
“那你……是不是喜欢她?”迟疑了一下,周人麒问。
“我也不知道,”韩天曜站起身,端起吃得一干二净的餐盘,“我能确定的,只有那种想要竭尽全力守护她的心情吧。”
7
这样想来,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像操场边的秋千,一直“吱呀吱呀”地摇来**去。
可是明明没有人真的在**秋千啊。
经过的两个男生拎起悬吊秋千的锁链,恶作剧地旋转打结。然后一松手,秋千便失心疯似的飞旋半天。
约会的学生情侣,男方倚着秋千架,排遣尴尬地不停抖动身体。而女方则娇滴滴地用食指轻推秋千。
就连倏忽而过的一阵风,也会轻浮地将秋千抬起几十厘米,再奸计得逞地突然放手。
明明没有人在玩啊,秋千却是一直不得安宁地心弦**漾。
就像我与你之间的关系。
玩笑而已的开篇,推推搡搡的靠近,远远窥探的习惯进化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Should Do”的被动形衍化成“Will Do”的主动态。就像公共健身场的那架斑驳秋千,在你来我往的**中逐渐习惯了某种喧哗生活,把凌风飞扬当成存在于世的证明。
那些心跳的,或是难过的段落。
那些为你挨打,悄声尾随的日子。
那些所有对你做对的,做错的事情。
都是因为心里那股莫名的力量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堂而皇之的名份。
是的,我不知道是否已经喜欢上你,我惟一能确定的是——
就像秋千因为随风摆**而存在,我因为守护你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