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 悔过诗

越多宠爱,兑换成伤害。

曾整日流连,南方的盛夏海。

蜡烛熄灭又点燃,烟火消散又绽开。

周边泛黄的画纸,记录曾经的全心崇拜。

时光终究淡,昨日尸骨寒。

——By Silence

1

就像一直困囿在黑色不透气的尼龙布袋中,拉链突然被人拉开,透进微微的一线光。

你还没来得及浸润干涸的喉咙,发表感恩的致辞,拉链又——

“哧啦”一声,重新被合拢。

就是那种,升得很高,又掉下去的心情。

还是第一次,被叫到学校的训导处。

正踌躇着要不要向别的同学问路,连若衍突然从身后冒出来:“我陪你去吧。”

两人绕过通向教师办公楼的紫藤走廊,戚竟默仍旧低着头走得沉默不语。

倒是连若衍突然问:“会是什么事呢?”

戚竟默摇头:“不知道啊。”

“喔。”连若衍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般很少会直接叫到训导处去吧,一般都是跟班主任在年级办公室谈话吧。”

“咯噔”一下,心里某道隐秘的门被她的话撼动了。

是他们知道了什么吗?是有关夜店打工的违纪经历,还是不堪回首的残破往事?会是又一次莫名纷争的开端吗?

看似微小的头绪,往往会将深不可测的隐患连根拔起,牵扯出茫茫一片的手足无措。

这些年的际遇,让她活得如此战战兢兢。

连若衍却轻松地笑了,她拍拍她:“没关系,有我在呢。”

戚竟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脸色却像逐渐收紧的袋口,不可挽救地暗沉下去。

2

推开训导处的门,里面立着的高矮错落还是吓了戚竟默一跳。

训导处主任是个刚过五十头发却操心到花白的胖胖大爷,一副凶不起来的好脾气模样。他看到陪同而来的连若衍,并没表现出半点意外,反而对她点点头。

“嗯,你就是一年级的戚竟默吧?”训导处主任上下打量她,然后挤出一副和蔼笑容,“怎么样,进来常中还习惯吧?”

戚竟默习惯性低着头,对着意味不明的询问点点头。

“关于你的事,我也知道了不少,”训导处主任突然拍她肩膀,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亲昵,“小姑娘还是挺不容易的啊。”

紧张感再度来袭,她害怕下一秒的天地骤变。

意料之外的,训导处主任的声线依旧平稳:“你抬头看看,这个同学你认不认识。”

一直笼罩心头的强劲张力,戚竟默并未留意身后的高矮错落各自姓甚名谁,只当他们都和自己一样,是听候发落的一批又一批。

她不明所以地回头,最靠近的高个子少年正看着她,一副委屈、羞愧和不服气糅杂混合的表情。他歪着脑袋,咬着嘴唇,眼神里是情非得已的反叛情绪。

就好像电视剧里的警察说:“看看是不是这小子抢了你的包。”

在这样的场合遇见,是不得不站在对立面的原则底线。

然而戚竟默对这些统统视而不见,她只检索识别出他眼底遮掩不住的善良柔软。

她点点头:“嗯,认识,不过不是很熟。”

训导处主任、连若衍、还有被指认的少年都有点出乎意料的样子,空气中有不易察觉的微颤。

“嗯?不熟?我问你,他有没有找过你麻烦?”训导处主任循循善诱。

“没有啊,就讲过几次话而已。”戚竟默煞有介事地再度仔细打量,然后对主任点点头。

“可是,有同学说他一直校里校外的跟踪你,还骚扰过你好几次,”主任皱眉,把脸凑近戚竟默,“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旁的连若衍也在提醒她:“上次我们逛街的时候,不是还碰到他……”

“不,不是,”戚竟默转过头看连若衍,眼神是坚持的否定式,“上次是误会。”

然后她对训导处主任说:“主任,我和他确实没什么矛盾,可能是有些同学弄错了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教室了。”

训导处主任讷讷地“哦”了一声,然后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连若衍,摆摆手说:“行,你们回去上课吧。”

然后,他又转向那个表情复杂的少年,努力摆出凶神恶煞的嘴脸:“韩天曜,不要以为成绩好就可以太嚣张啊。你看你脸上的淤血,是不是跟人打架弄伤的?我告诉你,下次要是再有同学来我这告状,我肯定对你不客气!好了,你也回教室去吧。后面那几个小子,给我过来……”

“竟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啊?”连若衍有些气急败坏地红了脸,“大家都说那个韩天曜对你图谋不轨,你要当心点。”

“嗯,我知道。”戚竟默点头,“不过我还是觉得,也许是大家弄错了吧,韩天曜应该不会是太坏吧。”

“还不坏?跟踪你还不够坏?到处散布谣言……”连若衍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打住激动不已的情绪,噤声不语。

“谣言?”戚竟默的脸色瞬时苍白,“你是说,上次……”

“哦,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就是上次,有人在黑板上写你的那些……谣言啊!”连若衍的欲言又止显得有些刻意,她又补上一句,“不过我也是听说的啊……”

原本愈合遗忘的伤口,瞬间又被撕扯开一小块,新鲜长成的血肉在光天化日的残酷暴晒下被摧毁损坏。

戚竟默沉默不语,连质询“你真没骗我”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我就说啊,刚才你干嘛那么心慈手软,要是我就全告诉训导处老师,他的这些劣迹足够吃一个警告处分了!”连若衍还在沸沸扬扬地打抱不平。

“嗯,知道了,不要说了,”戚竟默终于抬起头,苍白脸庞上是她努力堆砌出来的笑容,“想问你,新年那天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3

——面包,卤蛋,酸奶,小狗会吃哪一样?

纯稚窝心的是你。

——这游戏真的不好玩,戚竟默太难搞定了,我向她表白了,可是,我真的把不定她,我也没办法啊……

残忍遥远的是你。

不知道你的接近究竟始于玩笑打赌还是硬性任务,不管你的遥遥尾随是恶劣跟踪还是另有隐情。

在训导处办公室,转身看到你,看到你眼角唇角的青红淤痕。不知为什么,竟会突然认定这些伤痕是与我有关。

然后心底有一阵**的疼。

是的。或许我的瞳仁辨认不清人世间面容的真伪虚实,但心底的疼却是真实不可欺。

在那个时侯,我想:好吧,顽劣的你,放肆的你,统统当成年少不懂事的淘气。

就算刚刚披露的隐情又在心底哆嗦着刻上另一道新鲜血痕。

我还是选择原谅你不羁挥霍的少年意气,尘封藏起。

4

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如果当真能退让至此。

那一夜锋利如刀片的战争,在十四岁戚竟默的心里,早已如飓风般摧枯拉朽,将某些残留的愿景扫**干净,让她于尚且幼小的年纪便懂得:没有希望的关系,从开始到最后都是没有希望的,无论过多少时间,无论反复多少次。

风波翌日。

歇斯底里的啸叫犹存耳畔,夜半惊魂的怔忡仍在颅内,墙角处隐约可见没被清扫干净的玻璃残渣,而妈妈却清晨早起,若无其事的在厨房做着早餐。

“妈……”戚竟默裹着棉衣站在厨房门口,她揉揉肿胀的太阳穴,“你没事吧?”

“今天周末,不再睡一会儿了吗?”妈妈把荷包蛋翻到另一面,“早饭马上就好了。”

她双眼的红肿尚未退散,疲惫面容是硬撑出来的精神,昨夜的事对谁来说都不可能是梦境一场,为什么要如此勉强自己看似遗忘。

戚竟默看着忙来忙去的妈妈,心情一阵酸涩:“妈,你打算原谅那个……顾叔叔吗?”

妈妈却不看她,忙着手里的瓶瓶罐罐:“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夫妻吵架都是这样,你还小,长大了你就懂了。”

“妈,可是他昨天那么打你……他那个样子,真像个……疯子。”戚竟默咬着嘴唇。

“小默,”妈妈凑过来,安慰一般扶住她的肩,“昨天是有原因的,原本要订他的油画的画廊经营不善,于是毁约了。所以他……心情不太好。”

停顿了一下,妈妈接着说:“昨天你们离开后,他跟我道歉了,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动手了,更不会打你,你别害怕。”

戚竟默的脑海中浮现出顾染昨晚打着寒颤的念叨:“竟默,竟默,你和你妈妈也快点离开这里吧……顾之安他是个疯子……他改不了的,他只要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的。他会毁了你们的!你们快走吧……”

这声音如洞悉一切的旁白,如预言一切的符咒,让戚竟默不寒而栗。

“妈,万一以后他再打你呢?顾染说他妈妈就是……”

“听着,孩子,”妈妈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管谁说什么,他都是我的丈夫。我不可以随意怀疑,更不可以轻易放弃。小默,你的眼睛虽然现在没什么问题,但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你需要人照顾。他是我们的归属,离开这里,我们再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话如同故作姿态的宣告,说给女儿听,也是用来说服自己。

她叹气,声线里是深入骨髓的坚定,是坚定不移的认命。

然后她偏过头,对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少年说:“顾染,你也起来了,过来趁热喝粥吧。”

戚竟默回头,门廊边是冷眼而立的顾染,刚刚的话想必他也听见了。他的表情清淡而迷蒙,如同冬天晨起时附着在玻璃上的薄雾。

闻到空气中幽浮而来的气味,是混杂着少年的汗水、血液和呼吸的暧昧味道。她突然忆起昨夜种种,发生在天崩地裂的交战过后的,是另一场天崩地裂的亲密。

沾染了一星半点便已呼吸急促。戚竟默红着脸穿过少年身旁,小跑着回到自己房间。

5

既然被害人既往不咎,那夜的纷争便如此简单地平息下去。

没有正式的道歉记者会,没有立下再犯如何的保证书,没有当着众人之前的一声“对不起”,轻而易举便销声匿迹于家庭内部。

不,他们甚至显得更加恩爱了,至少有第三者在场时,顾叔叔表现出的体贴温柔让人惊诧于他的转变,而妈妈既往不咎的态度让人恍惚他们之间什么龃龉仿佛都不曾有过。他们比以往更加抱成一团的亲密常常让一旁的戚竟默觉得脸红,自己和顾染倒显得冷落疏离,没有言笑晏晏的一家亲。

或许是创伤让人都选择性失忆了,或许是已在谷底便只能仰望天际线。

不幸福的人,大都具有假扮幸福、甜蜜作秀的强大能力。

戚竟默后来常常想,为什么自己都觉得愤恨难当,但妈妈却轻易便能平静心绪,甚至完全看不出她的忍气吞声,也没有觉得她在反复考量,伺时终结这可悲的一切。

反而是摊平掌心,心甘情愿地承接并消化这一切。

仿佛这事发生得堂而皇之,不了了之便也是顺理成章。

也许这是“家”在妈妈心中所布下的强大结界吧。

不仅是同甘共苦,不仅是不离不弃,更是永不埋怨,默默承受。

更是你让我吃了苦,受了伤,我仍要勇敢擦掉嘴角血迹,笑得漂亮不说苦。

那么,若是有一天,你终于让我头破血流,生不如死呢?

若是有一天,爱终于成了弥散的灰,家终于成了弃守的城呢?

戚竟默想起某个凌晨的夜,刚下班的妈妈疲惫到极点,白炽灯下的面容苍白如死灰。她仍支撑着把第二天午饭的菜摘好洗好切好,然后站在水池旁抹掉脸上干了又湿的泪。

黑暗中咬着唇的她突然便懂得了妈妈。

妈妈是在说:“我已不向命运贪图什么,也请不要再夺走我的任何。”

6

视而不见,自欺欺人,放任自流,息事宁人,自以为是,委曲求全……都是懦弱者的妥协自伤。

以为可以就此轻描淡写,挥手别过。

却让那么多错误和不堪,发展壮大成遏制不了的疯狂野草,终于连半点生机都被吞没。

“我对你真的是很失望啊,”二十多岁的清秀男孩,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韩天曜你说你,成绩一直不错,各项评价都是优良,你应该是个很出色的学生,应该是我的骄傲啊,可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大致相同的意思,被翻来覆去地念叨无数次,耳朵里早已磨出了隔音效果绝佳的茧子。韩天曜歪着脑袋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班主任是今年刚毕业的师大学生,好不容易托关系挤进常中工作,自然希望一切能快速上位。如今班里原本根红苗正的头号种子,竟然突变成打架滋事偷窥跟踪坏事全能的混小子,他这个做班主任的自然大惊失色,但他是在经验欠缺,因此只能抄袭着记忆中和电视里的模范教师,依葫芦画瓢他们的说话腔调和手势动作,继续发表演讲。

“我告诉你,那些没希望的学生,我压根儿不屑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班主任发现一直是他**洋溢的独角戏,感觉吼得有点累,“你自己怎么想的,你倒是说说呢!”

“连累你被训导处主任骂了,对不起!”韩天曜突然弯腰一鞠躬,滑稽的样子让办公室其他老师都忍不住笑出声。

“什么叫连累我被训导处主任骂?啊?我在乎的是这个吗?你以为我怕那个老家伙吗?你以为我在乎被他劈头盖脸骂了半小时吗?”惊觉失言,班主任面红耳赤跳起来,“我得喝口水,气死我了!”

韩天曜吐吐舌头。

“小于啊,就算是学生犯了错,你也不能这么跟他说话的。”

一道轻柔却威严的声音响起,韩天曜抬头,办公室最深处一直俯首不语的那个人放下笔,摘下眼镜,站起身走过来。

那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素净平凡的面容,简单朴素的装扮,却在眉眼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向自己走来时,韩天曜感到强大凌厉的存在感扑面而来,不得不端正了原本戏谑的表情。

果然,班主任于老师愈发地不知所措:“容老师,我没什么经验,还请你……多指点啊。”

容老师在韩天曜身后站定,然后是长达数秒钟的沉默,韩天曜被她看得后背直发毛,却更不敢回头与她对视。

终于,她说话了:“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吧?”

“啊?”这句话已让韩天曜的脊背上爬上密密一层汗珠。

“一个成绩优秀,品德优良,老师欣赏,家长喜欢的高材生怎么会突然和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恶劣事件搅在一起?就我看到的你的素质,骚扰、偷窥、跟踪、打架,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绝不会是你的所作所为。”容老师的语气相当肯定。

“容老师,有些学生的本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班主任于老师竟然不知死活地想要辩驳。

“本质?你倒是说说什么是本质?本质就是存在于事物的表面!”容老师下了结论,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被强大气场压迫得动弹不得,一时寂静一片。

幸亏她不是我班主任,幸亏她不是我妈。韩天曜在心里,偷偷同情了一下容老师的学生和孩子:天天被这么一个霸道又聪明的人盯着,不疯才怪。

“所以,韩天曜,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容老师转过身,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住他,“我听说最近学校里团伙欺负同学的事情很多,你……是不是和他们有关?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我看你很难在常中继续念书了。”

终于一切真像都逃不过睿智者的深邃眼睛,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让韩天曜窒息。

说?还是不说?

招供出蘑菇会的台前幕后,全部罪状?

交待出这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主线伏笔?

如果说了,是不是能安全上垒,让自己和戚竟默的生活终于回归最初的宁静?

还是,会招致更大的腥风血雨,复仇袭击?

可如果不说,他们也会顺着这显露的半截真相追查到底,终于将一切连根拔起。

怎么办?

怎么办?

办公室的方形空间收缩挤压,变成抽离空气、歪七扭八的利乐包装盒,将韩天曜狠狠压迫推搡。

他站得满手湿汗,天旋地转。

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集体保持沉默,认真无比地欣赏这一场生动实用的“逼供课”。

看来刚刚的威逼恐吓已经打乱了学生的阵脚,容老师决定乘胜追击。她将声调拉高,嗓音扩大,全力使出让人崩溃的最后一击:“说!你是不是蘑菇会的成员?他们的头头是谁?是不是他逼你去跟踪那个女生的?快点说!”

“哐当”一声异响,从办公室门口传来。

只见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常中制服的男生,瘦弱身材,平头小眼,鼻梁上架着一副戴得有些旧的黑框眼镜。看来他是来送作业本,被容老师的一声嘶吼吓掉了魂。

韩天曜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几分头脑,他顺着声音的来源回头看,然后脱口而出:“啊……容……容老大……”

“什么?你叫我什么?”学生叫自己老大?容老师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看来黑帮片真的让这帮孩子都脑残了。

“不是,容……”韩天曜支支吾吾,看着门口那个惊慌失措的男生,却叫不出他的全名。

“你是说容思维?”容老师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班里最优秀的班长,“怎么可能,他可是我们学校这一届冲击名校的种子选手!”

“不,不是的,容老师,不关我的事,”容思维手忙脚乱地拾起散落一地的作业本,哆嗦着捧到容老师面前,“不是我想找戚竟默的麻烦,我跟她根本都不认识,不关我的事……”

“那是谁?”容老师难以置信容思维真的和这些破事儿有关,“本质存在表面”的理论刚提出不到五分钟便宣告不成立,她气得直发抖,瞪着容思维进行着疯狂的逼供,“究竟是谁挑起来这些事的?你不说,就等着我取消你的推荐名额吧!”

豆大的汗珠从容思维额上汩汩冒出,这个呆板矮小的少年被吓得双腿如筛糠般战栗不止:“容老师……是,是你儿子……”

嘭——

厚厚一叠作业本被怒不可遏的手掌猛烈掀翻,沸沸扬扬的白色纸片在空中挥洒成喧嚣一片。

铺天盖地的错愕之中——

是日光灯明晃晃的苍白色。

是容老师羞愤狂乱的苍白色。

是容思维惊惧失魂的苍白色。

是韩天曜目瞪口呆的苍白色。

是其他所有人大开眼界的苍白色。

真相,终究是无能为力的苍白色。

7

所以会有人说:“但求岁月静好。”

那无声的月,静谧的风,幽浮的香,笃定的暮鼓晨钟,枕边睡着的人,若能永恒到天荒地老,无须忧心会不会中途变节,那该多么好?

丢失过的人会知道,“岁月静好”便是人世最极致的奢求。

于是,会有人用残缺内心换完美外壳,用辛苦振作换现世安稳。

很多个夜晚,戚竟默在月光下辗转难眠,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放那日顾染的绝望絮叨。内心的隐约不安在微光中飘**升腾,弥散成彻夜难眠的心病。

他迟早会再发作的。

会再一次将妈妈压在身下,一掌一掌掴碎这个女人残存的希望。

最终疯狂地摧毁一切。

她不知道这最后一日什么时候将会到来。

但总会来的,她想,早来晚来都会来的。

竟然说不清这样的情绪,是根深蒂固的恐惧,抑或是泛着邪光的期待。

竟是事与愿违。

顾之安摇身一变,从此不再有任何狂躁、暴戾、凶残的迹象。他甚至修理头发,刮去胡渣,变成清爽干练的中年男子。他甚至整理打包,清洁画室,拉开长年密不透光的绒布窗帘,让光线倾泻进蔷薇苑的禁地。他说:“我不再把梦想寄托在画画上了,我在这无谓的东西上已蹉跎了太多人生。”他说:“我要去找工作,我要开始对这个家负责。”

他确实不再终日密闭于画室中,常常在家中百无聊赖地走动。他是不再画画了,于是他几乎什么都不做了。关于找工作,他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夸夸其谈,翻一会儿报纸便叹口气:“年纪大了,工作不好找啊。”然后便翻一个身,开始他漫长而舒适的午睡。顾之安仍然把养家和家务的担子全部抛给妈妈一人承担,从不愿为她分担任何。

对一件事物的希望跌到最低线,若能有半分起死回生的征兆,都会让人深感是上苍恩赐,感激涕零。

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的汲汲营营终于有了成效显著的回报。那个男子并非是大家以为的铁石心肠。他在变好,变得温和,变得能够依靠。虽然离“好丈夫”或“好父亲”的称号还有着距离,但她又有什么好介意呢?她已经赚得太多,她以欣喜若狂的姿态,承接着每日最奇妙的神赐。

一百八十度的反转变身,就算是一场秀都属于魔幻剧,并非人人可遇的奇迹。

这一对半路夫妻如胶似漆,宛若新婚燕尔的甜蜜。

相比之下,倒是乖张叛逆的顾染,愈发地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虽然那一夜之后,全家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顾之安的恶,顾染的狂,没有人再试图探讨那一场混战究竟谁对谁错。

终究谁都该心虚吧。

顾之安对妻子、女儿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固然不应该。

那么顾染呢,顾染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口出狂言,甚至拔刀相向,难道该是一个孝子的所作所为吗?

他以为的拔刀仗义其实是天理不容的恶行,而所谓的锄强扶弱其实是大逆不道的放肆。

他高举着的利刃,实在选错了对象。

尤其是当他看到,父亲并未变本加厉地变成他憎恶的那种人,噩梦也并未接二连三地侵袭而来,生活反而变得温和纯良。

刚满十七岁的少年懵住了: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纵然再没有人提起,没有人怪罪他的忤逆,没有人逼迫他去道歉,他仍是惶惑的,因为他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

一个试图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儿子,还有什么资格再伪装成贴心温顺的乖乖牌,成为母亲的小绵羊,父亲的大骄傲,妹妹的保护伞?

还有什么资格,再堂而皇之、若无其事地融入这个看似越来越晴朗的家庭。

在那个恶寒诡谲的冬夜,在寒光毕现,刀刃凌厉的那一瞬间,顾染便知道,从此以后的自己,便是人们口中鄙夷唾弃的“不肖孽子”,从此只能怀着满心的悔和彻骨的恨,在这条单行道上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不会有家,不配有爱,漫天风雪包裹着的孤单躯壳,终此一生无法偿清的深重罪孽。

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到底。

真的一切都变好了吗?

为什么欣欣向荣的背后,却让人感到排山倒海的悲伤呢?

是的,顾叔叔不再阴郁了,妈妈更加快乐了,他们的感情日益稳定了,有时候顾叔叔还会笑着和自己开玩笑,其乐融融一家亲的样子。

可是顾染呢,为什么他的眼神越来越空洞,声线越来越细微,身影越来越孤单,是那一夜的暴戾景象带给他毁灭性的刻骨记忆吗?

顾染开始刻意回避这个家,回避顾之安,回避妈妈,甚至也试图慢慢从自己的生活中抽离。

在家的时候,他几乎总是把自己闭锁在房间里,拒绝一切交流的可能性。

偶尔在走廊上遇到,他也只是单薄地笑一下,点点头,然后再无言语地擦身而过。

有几次晚上明明看见他房里亮着灯,敲门得到的回应却是:“太晚了,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总有无法回避的四人聚首时。

顾染所表现出来的,便只有对环境氛围的抽离,对顾之安的厌恶,对妈妈的鄙夷,和对自己的冷漠。

曾经苦难却乐观的你,越来越像一个郁郁寡欢的幽灵,朝自己完全相反的方向漂浮而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一伸手,抓住的却是虚空。

曾经在顾之安面前的小心翼翼,如今置换成了在顾染面前的举步维艰。

不可知,不可说的诡异距离。

那一夜的记忆,除了那些不堪回首,你难道再不记得半点甜暖的味觉吗?

8

因着长期的辛劳付出,妈妈终于升了职,在打工的地方当上店长。

彼时,正是戚竟默和妈妈搬来蔷薇苑快要一年的时间,墙外的白色花朵正绽放得无比娇艳。。

那是戚竟默的十四岁,顾染的十七岁,他们的夏天。

那晚,妈妈特地早早请假回家,备了丰盛的牛肉火锅,破天荒地买了瓶还算便宜的红酒,要和她至亲至爱的家人一同分享。

顾之安也是兴奋异常,一直搓着手在偌大的蔷薇苑里走来走去,嘴里兴奋地念:“老婆真是厉害啊,竟然升职了啊,这津贴一加就是两百块啊,每个月都多两百块啊。”

热气腾腾的餐桌上,是香气扑鼻的美味火锅,妈妈和顾之安频频举杯庆贺。

无论什么时候吃火锅,都是最解馋的美味。戚竟默和顾染吃得满头大汗,没有什么话说。倒不是因为罅隙生疏的关系,而是平日里少有机会吃到牛肉和蘑菇,这丰盛的气氛早已勾动身体里的食欲,对着满桌佳肴吃得兽性大发。

毕竟是孩子,在面对食物的时候,还是显露出最生命最纯挚的那一面。

妈妈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着一双儿女,脸上微笑的表情看不出是欣慰抑或酸涩。

酒过三巡的顾之安愈发兴奋起来,他举着只剩半瓶的葡萄酒说:“来,儿子,今天你妈加薪,我们来喝一杯!”

顾染仍旧埋头闷吃,并不理睬他。

顾之安自说自话倒了半杯酒,放在顾染面前:“儿子,你妈这么辛苦,敬她一杯。”

妈妈赶紧打圆场:“你看你这个人,顾染年纪还小,你叫他喝什么酒!”

“年纪小?”顾之安脸颊绯红,开始挤眉弄眼,“你可别小看我这个儿子哦,他可是个男人咯!”

顾染把刚放进嘴里的筷子拿出来,抬起头用嫌恶的眼光瞟一眼顾之安:“瞧你那点出息,两百块工资又不是你加的!”

“好,好,我知道你看不起你爸我!”顾之安倒是笑嘻嘻地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在儿子眼里早已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我当然没你小子有能耐了!”

然后他借着酒劲把头凑到妻子耳边,却用全蔷薇苑都能听见的响亮分贝说:“我告诉你啊,你们刚来没多久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上夜班,我正好半夜起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妈妈拿起顾染的汤碗,用勺子帮他舀一碗热汤,随口问:“看到什么啊?”

而顾染和戚竟默,却似预感到什么,同时停止了咀嚼,看着眼前这个醉醺醺的赖皮男人。

“看到我儿子,和你女儿,抱在一起哟!”顾之安的脸上浮泛着猥亵的油光,仿佛在宣扬着一件他在报纸上看到的八卦丑闻,“你看看,这肯定不是跟我学的嘛,肯定是遗传他老妈的基因嘛!”

——哐当!

妈妈手中举着的汤勺垂直落在火锅中,溅出一片沸腾。原本幸福满足的表情在她的脸上瞬间凝结,冷却成难以置信的苍白。

“妈……”戚竟默看着妈妈,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

顾染“蹭”地跳起来,一把揪住顾之安的衣领,把这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扯起来。

“干什么啊?又想打老子了是吧?”顾之安趁着酒劲拼命叫嚣,“说我暴力?我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小子还真是人精啊,学你老子打人,学你老娘偷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很不得了啊!”

蠢蠢欲动的愤怒火山,让顾染的脸孔都扭曲走样,他像一头被惹毛的兽类,咬啮着牙齿,蓄势待发着疯狂的攻击。

“顾染……”是戚竟默细微至极的呼叫。

他低头看身旁的她,绵软可怜如待宰羔羊,手足无措却只能眼睁睁地等待命运降临。她微微摇着头,仿佛在祈求自己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而对面戚竟默的妈妈,正冷眼斜睨着自己,仿佛看着一个无可救药却苟活于世的混蛋,没有丝毫的感情,只有憎恨的诅咒。

当错误的车轮缓缓滚动,便永无歇止地只能向前,不能倒退。

于是,小错酿成大祸,大祸渲染成弥天灾祸,灾祸又将所有赶尽杀绝,不得苟活。

错,一错再错,错上加错,错了又错。

难道真的如果一开始做错,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剩下的任意选择,都是错错错?

也许,顾之安真的是改变了吧?妻子的背弃也许真的让他不敢再肆意,儿子的忤逆也许真的惊醒他尚未泯灭的良知。

如果一味认定顾之安是不知悔改的暴君,那么,自己跟认为天下女人都辜负他的顾之安,又有什么区别呢?

竟然真的是自己错了吗?

真的只能错到底吗?

他的心便冷却了。

他知道,这一拳砸下去,也许能够平息自己蓬勃的怒火,同时也会再一次粉碎了这个已经逐渐饱满丰润的家。

温和的爸爸,能干的妈妈,乖巧的女儿。

眼前的这三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惺惺相惜的一家人。

都是会为同一件事高兴庆祝,为同一件事同仇敌忾的一家人。

都是彼此扶持,互相包容,不离不弃的一家人。

那么自己呢?

自己又是谁?

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看着他们的眼神,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这个暴躁孤僻的叛逆者,才是格格不入的外人,才是让这个家不得安宁的祸端。

原来自己,才是应该消失的那个人。

如同被点了死穴,泄劲了真气,顾染的拳头瞬间丧失了力气。

他松开顾之安,充耳不闻他那不肯善罢甘休的骂骂咧咧。

他竟然讷讷地说了一句:“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这从未有过的客气礼貌甚至让顾之安都吃了一惊。

然后,他如同丧失魂魄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房间。

“顾染……”戚竟默在他身后叫他,声音是带着哭腔的心疼。

“别管他!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吧!还有啊,以后你晚上不可以去他房间问作业了,有不会的题目等我回来教你。这要是传出去了,像什么话啊!”是妈妈从未有过的严厉声线,终于盖住了一切。

站在房门口,顾染最后一次回过头。

热气腾腾的火锅,弥散出幸福的轮廓。

他竟然再也看不清楚戚竟默吃得汗津津的脸。

黑暗中,是泪水淹没了他的眼。

9

翌日清晨,戚竟默在门缝下拾起一封信。

“竟默:请原谅我,再不能保护你。我走了,多保重。顾染。”

微薄信纸旁,是仔细卷起的一幅画轴。

彼时,窗外晨光乍现,或许蔷薇苑外墙上沉寂一夜的洁白花朵,正要在这个清晨舞蹈出又一日的璀璨芳华。

这是她十四岁,他十七岁的,夏日清晨。

从此以后,戚竟默再也没有见过顾染。